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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果卷第五章-1

悲憫大地 范稳 15635 2018-03-20
一人一騎出現在廣袤空曠的荒原上,藍天離他很近,強烈的陽光包圍著他,他就像從天邊的雲團中鑽出來的一樣。這片高原上的戈壁灘彷彿還在史前社會,巨大的冰川漂礫石在天地間鋪展開去,野蠻而蒼涼。千萬年前冰川萌生了漂向大海的慾望,挾帶著山上的岩石一起向大海奔去,可是岩石沉重的步履跟不上冰川輕盈的身姿,它們被大地一路挽留,東一團西一堆,散落在冰川遠遁的航道上,就像一個個凝固了的夢,也像滿地的冰川之蛋,等待下一個新紀元的輪迴重生。 大地干燥、荒涼,強烈的陽光把荒原都灌醉了,使它在騎手的面前不斷幻化出一些地獄裡的幻景。魔鬼在天際間翩翩起舞,地獄之火卻在身邊熊熊燃燒。馬蹄揚起的塵埃久久不散,彷彿已經形成一片黃色的小雲團。那個騎手在荒原上揚馬催鞭,不知他是在逃離地獄還是想奔向地獄,他就像這個星球上的最後一個動物,在世界末日降臨之前奪命狂奔。

其實他就是魔鬼的化身,是個在雪域高原四處遊蕩的殺手。孤獨,冷酷,殘忍,愚昧。他只為銀子、女人、酒這三樣事情活著,但卻經常吃不飽肚子,找不到一個溫暖的火塘,更找不到一份屬於自己的愛;儘管已經浪跡天涯,卻窮得來連買雙靴子的錢都沒有。顛沛流離和墮落邪惡的生活讓這個叫昂青的殺手對人生充滿怨憎,在荒涼貧瘠的戈壁灘上,由於孤獨落寞,也由於沮喪失意,他經常會咒罵自己的影子,“你老像一條狗一樣跟著我幹什麼,你為什麼不滾下懸崖去呢?為什麼我不一刀捅了你呢?” 而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朗薩家族要找的正是這樣一個把靈魂抵押給魔鬼的殺手,他們僱他追踪都吉家的後代已有半年多了。瀾滄江峽谷的頭人扎西平措也是個與魔鬼為伍的傢伙,貢巴活佛的悲憫並沒有讓他看到自己今生的罪惡,反而令他陰毒的心更加兇殘。一個人既然連活佛都敢毒殺,那他就活脫脫是人間的魔鬼了。當扎西平措聽說貢巴活佛擋在那個朝聖者之前,搶先把有毒的奶渣吃了下去,試圖以此大悲心來感化他時,這個心比魔鬼還黑的傢伙說:“這些只知道死讀經書、愛慕虛榮的喇嘛,我倒真看不出,他的死能阻擋朗薩家族報殺父之仇的刀子。”他給了殺手昂青一馱銀子的報酬,出於所有藏族人對磕長頭喇嘛的尊敬,扎西平措沒有告訴這個傢伙要殺的人是一個喇嘛,只是對他說,打聽到都吉家的後人阿拉西,就殺了他。

在這個炎熱的下午,殺手昂青在荒原盡頭的一道山樑上堵住了朝聖者一家老少四口,他打算在一個山泉邊做今天的活兒。那山泉在半崖上,離下面的山道還有十幾步的距離,有一條取水的小徑通向它。他斷定那家人一定會像所有的路人一樣,在這個山泉下稍作歇息,往羊皮囊裡灌滿水,再繼續趕路。昂青想,今天他將兌現一個殺手的諾言了。 他們來了,已經走得口乾舌燥,還牽著一匹騾子。朝聖者一家打算今天借宿在山樑下面的那個村子裡,他們總是會先到當天的目的地,為後面的洛桑丹增喇嘛打好酥油茶,等他磕完今天的頭,他便能在火塘邊坐下來喝茶了。玉丹讓阿媽和達娃卓瑪抱著孩子在路邊等他,他爬上山崖取水。當他看見清冽的泉水時,也同時發現了泉水邊那個面色陰沉的傢伙,一種不祥的感覺漫上心頭。他戴一頂寬邊破氈帽,身上的藏袍已辨不出顏色,腳下的靴子露出了腳趾頭,可是腰間的刀鞘卻已現出半截鋥亮的刀身,看得出那刀天天都在被擦洗,也像它的主人一樣,天天都渴望著嗜血。

玉丹對他笑笑,伸了一下舌頭,然後用自己的羊皮囊去打泉水。 “是卡瓦格博雪山下都吉家的人嗎?”那傢伙的聲音沙啞低沉,聽上去像鐵一般冷硬、冰涼。 “是,你是……”玉丹看見泉水對面的那人已經把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他的心便打了個激靈,彷彿從頭到腳被冰涼的泉水澆了個透。他的腦子現在異常清醒。 “我是朗薩家族派來的殺手昂青。”他是個做事不隱名、心硬如鐵的傢伙。 “噓——請小聲一些!”玉丹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但他明白今天已在劫難逃。殺手昂青也很奇怪,在他殺過的無數冤魂中,當他們聽說他的名字時,要么跳起來和他搏殺,要么臉色早就白如死灰了。 “我女兒才睡著。昂青,你叫昂青對嗎?你要做的事,請不要驚醒我的女兒。”玉丹小聲地說,就像和一個人討論一件很尋常的事情。

“噢,你真是一個好父親呢。”殺手站了起來,把一塊小石頭踢進泉水里,石頭入水“咚”地一聲響,又讓玉丹緊張地往下面看了看,彷彿這也會驚醒他女兒甜蜜的夢。 這時達娃卓瑪在下面喊:“哎,打到水了嗎?你在和誰講話?” “打到了。”玉丹往下伸伸頭,見阿媽央金抱著孩子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達娃卓瑪將手搭在額頭上,往上翹望。 “碰見一個從家鄉來的朋友,說兩句話就來。”他對自己的妻子說。 “嗬,我是你的朋友嗎?”殺手昂青問。 “從現在起,就算是吧。朋友,你是來殺阿拉西的吧。” “正是。這個傢伙的命值一馱銀子哩。” “我就是阿拉西。”玉丹沉著地說。從看到殺手昂青時起,他已決心像貢巴活佛那樣,用自己的生命保護好哥哥的佛緣。

“知道你是一條好漢。一箭就把我東家的阿爸射到了陰間。可惜啊,今天輪到你了。”殺手昂青冷漠地說。 “是一段孽緣,總有了斷的時候。朋友,只是想請你不要在我的家人面前殺我。他們都是女人。” “你想找一把刀來和我搏殺嗎?”昂青顯然聽進了對方的提議。 玉丹說:“不用了。我們在一個老人,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孩子麵前舞刀弄槍的做什麼?再說,你要是殺不了我,我們家和朗薩家的孽緣就不能了斷。” “那麼我在哪裡下手?”殺手問。 玉丹還真為這個問題為難了。自己被殺了是小事,給家人帶來綿綿不盡的悲傷才是大事。可是哪有男人的鮮血不驚嚇到女人溫柔慈愛的心呢? “我不知道。”玉丹如實地回答。他在想,哥哥這下可以安心地磕他的長頭了,再不會有人來打擾他。

“就在這裡動手吧,可是我又不忍心糟蹋了這汪泉水。瞧,這山泉多麼清澈啊,像女人的眼睛,這讓我想起一個我曾經愛過的女人,可她卻一點也不愛我。唉,我造的孽已經夠多的啦,求你行個好,讓我的罪孽稍微輕一點。”一個殺手向要被他殺的人求情,這在昂青的殺手生涯中,可是第一次。 “那就等我們回到山路上,我們走一段路後,我回來找你。”玉丹認為這個辦法還可行,這樣他就有和達娃卓瑪、阿媽、還有自己的女兒告別的時間了。 “你不會跑吧?”殺手不相信地說。 “我會把自己的阿媽、妻子和女兒留給你嗎?”玉丹反問道。 “唉,”殺手昂青嘆了一口氣,“魔鬼為什麼讓我攤上一個拖家帶口的好男人。你先走吧,我會跟著你的影子。”他忘了自己也是一個魔鬼。

玉丹下來了,他看見達娃卓瑪接過他的水囊,自己沒有喝,先去給阿媽的木碗裡倒了一碗,然後才往嘴裡灌了一口,但並不嚥下去,而是等水在口腔裡捂溫熱了,才將嘴對著女兒的小嘴,一小口一小口地餵她。葉桑達娃並沒有睡,睜著黑黑的眼珠看看她的母親,又看看她的父親。玉丹忍不住把女兒抱過來狠狠地在她嬌嫩的臉蛋兒上親了一口,可是他的眼眶不知怎麼就濕潤了。 達娃卓瑪喝下一大口水後,看見丈夫在揩眼睛,她問:“你怎麼了,玉丹?” “沒……沒什麼,沙子掉眼裡了。”玉丹慌忙把孩子還給達娃卓瑪,借彎腰拾地上的行囊,掩飾住了快要流下來的眼淚。 他從行囊翻出自己的木碗來,又往碗裡倒滿了水,遞到“勇紀武”嘴邊,輕聲對它說:“阿爸,喝吧。以後……你要自己去找水喝了。”

“勇紀武”一口將木碗裡的水飲盡,搖搖頭,嘴裡發出“呼哧呼哧”的響聲,像一個人的抽泣,它的眼睛撲閃著,兩大滴眼淚掉下來了。 “'勇紀武'怎麼啦?”達娃卓瑪問。 “沒什麼。”玉丹撫摸著“勇紀武”的脖子,“風沙真大啊。” “沒有起風啊。”阿媽央金納悶地說。 “我們該走了。”玉丹慶幸地想,幸好阿媽沒有看出阿爸想說什麼。 三個人繼續上路。阿媽牽著“勇紀武”走在前面,達娃卓瑪抱著孩子走在中間,玉丹背著一個小行囊走在最後。只有他知道,還有一個魔鬼尾隨著他的影子一路而來。現在,他並不為身後的殺手而害怕擔心,他只為前面的親人而心疼。我要離開她們了,她們以後怎麼照料哥哥啊。到拉薩的路還遠哩,按現在這個走法,再有一年的時光都到不了。今後誰來幫她們擋風雨,誰來幫她們驅野獸,誰來幫她們背行囊啊?

“玉丹,快些走,阿媽都走在前面去了。”達娃卓瑪頭也不回地催促道。她感覺身後丈夫的腳步越來越沉重。 “達娃,達娃……” “什麼事?” “達娃,達娃……” “怎麼啦,玉丹?”達娃卓瑪回過頭來,看見了丈夫反常而又一往情深的臉。她不知道這是丈夫站在死亡的門檻邊留戀人間的面容,也不知道丈夫的每一聲呼喚,心中惦記的都是他的兩個達娃,更不知道他的心在無聲地哭泣。 玉丹強撐著笑臉,掩飾了自己內心的慌亂,“我在喊我的兩個達娃呢。”自從孩子出生以後,玉丹一高興,就達娃達娃地叫,讓大家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喊自己的妻子呢還是呼喚女兒。一個幸福男人的心裡,妻子和女兒的分量一樣重,他叫一個的名字,心中盛滿的其實是兩份幸福。

後面傳來一聲口哨,尖銳而急促,想追趕而來的死神的呼嘯。 這個催命鬼。玉丹心裡恨恨地想。 “玉丹,後面有個騎馬的人,就是你說的那個朋友嗎?” 達娃卓瑪往後面看了看。 “是。” “他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達娃卓瑪問。 “他喜歡一個人獨自闖蕩。” “他不像一個做農活的人。他是乾什麼的?” “他做生意。” “哪有一個人出來做生意的?玉丹,我看他不像一個好人。” “他做的生意……唉,不要管他了,卓瑪,阿媽已經走到前面去了。” “阿媽今天心裡想著給哥哥打茶,腳步走得飛快。”達娃卓瑪說。 玉丹看著母親在山道前方矮小卻壯實的身影,蹣跚而堅定的腳步,還有那一頭在陽光下泛著慘白光芒的白髮,不知為什麼,他忽然對跟阿媽說幾句告別的話失去了勇氣和信心。並不是後面的殺手催得急,也不是即將赴死令他膽怯,而是面對阿媽苦難的背影,他不能保證自己的眼淚不流下來;面對阿媽滿頭飄零的白髮,他也不能保證自己是否會重新拾起求生的慾望。 ——阿爸在的時候,阿媽還是一頭青絲哩。 他不能去跟阿媽告別,他也不敢去。從小他就承認,自己沒有哥哥勇敢。他常常為自己的膽怯而害羞,當哥哥殺了白瑪堅贊頭人,為父親報了仇後,在他的心目中,哥哥就像一尊維護家族榮耀與驕傲的護法神。他甚至認為,達娃卓瑪那樣深情地對哥哥的愛,——他怎麼不知道達娃卓瑪愛情的深度呢? ——他一輩子也得不到,如果哥哥不當喇嘛,他永遠只是達娃卓瑪愛情中的小阿弟。她當然也愛他,但她給予他的愛,和對哥哥的愛,也許有著天壤之別。在這一點上,玉丹比誰都清楚明了。 但是只有神靈知道,他是多麼的愛他們呵。 好吧,現在就讓我來作個補償吧。他想。他最後深情地凝望著前方的兩個親切的背影,默默地對她們說,貢巴活佛啊,求你給我勇氣,讓我像個好男兒那樣去死。阿媽,達娃,朝聖路上人的災難該結束啦。非人的災難就只有指望你們了。他最後把親人們的背影深深地嵌入自己的眼簾,融進自己的生命,然後轉身向魔鬼走去。 幾分鐘以後,達娃卓瑪沒有聽到身後玉丹熟悉的腳步聲,她回頭一望,山道上空空蕩盪,惟有山風嗚咽。她還在催促自己的丈夫,玉丹,腳步加快啊!她不知道一場悄無聲息的殺戮已經完成,她也不知道玉丹已經用自己的死證明了世界上最深厚、最廣博的愛。這至死不渝的愛用生命與鮮血凝結而成,一份給了達娃卓瑪,一份給了他的哥哥洛桑丹增喇嘛。 殺手昂青沒有料到這樁活兒會做得如此利落。被殺者沉著勇敢地向他的刀尖走來,彷彿每走一步都放下一袋金幣,每走一步都減少一份人生的煩惱與苦難,每走一步,還多增添一份榮譽與自豪。在對手驕傲的胸膛上,他不得不捅進那一刀,讓人家升向天堂,自己下地獄。 昂青已經聽見了被殺者妻子的呼叫,這個與魔鬼為伍的傢伙,這一次忽然感到害怕了。他慌忙翻身上馬,逃之夭夭。 那時,在這場殺戮的後面,洛桑丹增喇嘛還在光禿禿的荒原上繼續自己的修行。頭頂的太陽依然很大,連草都不見一根,只有一些耐旱的荊棘,枝條上全是刺,似乎多長一片葉子都顯得奢侈。喇嘛伏身叩向大地的時候,常常被這些荊棘拉扯,好在他穿的那身袈裟已經布縷條條了,荊棘們不過是將破爛不堪的袈裟再一遍一遍地梳理而已。 天上有一隻兀鷲在巡弋,它大約很久都沒有找到肉吃了。有時它發現大地上那個人影會長時間地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憑它的直覺這人快不行了,它等待著一場饕餮大餐。兀鷲估計要不了多久,這人就再也不會起來。前幾天它和它的伙伴們在這片荒原上才掏空了一匹倒斃的馬,那馬也像這個人一樣,竭力掙扎了一個多時辰,最後倒在地上成了它們的一頓美食,它和夥伴降落到馬身上時,那馬的眼睛還沒有閉上哩。可是今天兩個多時辰過去,地上的那個人影永遠都在蠕動,那人偏偏歪歪地爬起來,再偏偏歪歪地跪伏向大地。似乎這就是那個人在大地上的行走方式。兀鷲失望地一振翅膀,沖向乾熱的藍天。 喇嘛全身已經和這褐色的大地渾然一體,塵埃追逐著他的身影在荒原上一起一伏。除了兩個眼珠是黑的,眼仁是白的外,他的頭髮和裸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膚,都被大地打磨得像一塊岩石一般堅硬、粗糙,與其說這是一個人,不如說那是一塊在大地上永不停歇挪動的石頭。 大地已被炎炎烈日灼傷了,它在顫抖。洛桑丹增喇嘛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已經看不清前方的路,一切都被陽光扭曲,歪歪斜斜地升向天空。一些魔鬼的身影也呈現在喇嘛的前方,他們也被曬變形了,無精打采地在半空中晃來晃去。喇嘛每一次伏向大地,都不想再爬起來,都在渴望天上的神鷹趕快下來,把自己沉重疲憊、破敗不堪的肉體帶到天上去。它的陰影遊蕩在他前方的地上,像一條在塵土中無聲滑行的蛇。他現在多麼想喝一碗茶呀!可是打茶的人呢? 出門一年多來,他天天伏身向大地,已經能辨別出大地的語言,閱讀大地的文章。什麼時候這裡曾經有河流匆匆而過,什麼季節里大地上曾經鮮花盛開碧綠如茵,遠行人的身影在何方魔鬼的足音有多遠,他都比一般人清楚。有一次他在一面山坡上聽出了泥石流爆發前醞釀力量的爭吵,他果斷地放棄了磕頭,讓大家盡快通過那一段山路,他們剛剛翻過那山坡,一面坡便飛起來,滑進了山谷。今天早晨的太陽一從遠方的地平線跳出來,就有火辣辣的感覺,地上的露珠竟然是苦的,他在磕第一個長頭時,就嚐到了這些苦澀的露珠,他還看見它們像小石子兒一樣地到處滾落。喇嘛的心有一些慌亂,不似以往那樣專心致誌了。 前方的那個村莊叫格布村,它位於這片荒原的盡頭,那裡有一片樹林,也就有了人家。昨天有一對外出回村的父子曾經給朝聖者一家布施了一小口袋青稞。他們說有好多年這裡沒有見著磕長頭去拉薩朝聖的喇嘛了,他們希望喇嘛磕頭的時候也為村子裡的人們祈福祈禱,他們會在村莊里為喇嘛一家打好酥油茶的。葉桑達娃昨晚哭鬧了一整夜,渾身發燙,好像是病了。因此今天一大早,洛桑丹增喇嘛就催促玉丹夫婦帶著孩子先去村子裡等他,這樣孩子在野外就少經一些日曬風塵,阿媽央金本來說留下來陪洛桑丹增喇嘛,但喇嘛對她說,你還是跟他們一起去吧,孩子的病還不知輕重,反正天黑時我們在前面的村子裡匯合。 這時遠方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人一騎逆著陽光從前方的道路上飛馳而來,喇嘛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你可真是神靈派來的信使啊。 很快,那人到了喇嘛的面前,洛桑丹增雙手合十高舉在頭頂,攔下馬來。 馬背上正是那個剛殺了玉丹的昂青,只不過他一點也沒有殺手的榮譽感,只有一個心虛者的失魂落魄。他看見路邊的喇嘛,忙勒住馬頭,扔下一砣幹牛肉,算作是對磕長頭的人的布施,也算是對自己剛犯下的罪孽的解脫。然後他一鬆韁繩,想繼續趕路。 “尊敬的施主,請等一等。” “我只有這些了,喇嘛上師。”騎手說。 “我並不需要你的布施,我只需要你的慈悲。” 騎手一驚,險些從馬背上跳下來,因為他不知道這個喇嘛為什麼會這樣說。他甚至在慌亂中將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喇嘛沒有在意騎手的驚慌,他問:“你來的路上,可有看見一個老婦人,一對夫妻和一個孩子?” “看見……沒……看見。他們是你什麼人?”騎手慌亂地說。 “是我的阿媽和弟弟一家。” “你阿弟叫什麼名字?” “他叫玉丹,是個善良厚道的好兄弟。” “那麼……那個叫阿拉西的傢伙呢?”昂青感到快要從馬背上跌下來了。 “正是我這有罪之人啊。”喇嘛回答道。 “佛祖啊!罪孽……” 這個行事莽撞的殺手大叫一聲,知道自己殺錯人了,可是現在就是藉他十個魔鬼的膽量,他也再不敢將手裡的刀指向一個磕長頭的喇嘛。昂青看到自己眼前的荒原在沉淪,大地在開裂,地獄之火從大地深處噴出,真奔他而來。一個人縱然把靈魂抵押給了魔鬼,也不能不怕地獄的烈火。洛桑丹增喇嘛也奇怪地看見了一團地火從遠處的一個地縫竄了出來,正對著這個騎手的腦袋飄過來,就像飄來的一團紅雲。 騎手再次驚叫一聲,打馬跑了。 那團地獄之火追逐著騎手,永遠懸在他的頭頂上方。可憐的人,他活不過今天晚上。喇嘛悲憫地想。但是騎手怪異的舉止也使洛桑丹增喇嘛心頭升起不吉祥的雲霧,家人出事了?會是葉桑達娃嗎?她的生命那樣地弱小,這一路的風塵別說一個嬰孩,就是大人也吃不消呢。他跪在地上念了一通經文,請求神靈告訴他該怎麼做。經文一念,他的腦海里便一片血光,那血光和天空中的塵埃攪裹在一起,向遠方迤邐而去;而且左手頓時失去了知覺,麻木得抬都抬不起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體驗。這時他看見前方的天空上,並排著三個太陽。神的昭示讓喇嘛決定暫時放棄磕頭,先去找自己的家人。 洛桑丹增喇嘛趕到玉丹身邊時,他的血已經冷了。阿媽央金和達娃卓瑪已經哭成了淚人,兩個女人面對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措手無策,她們就像還在一場噩夢裡沒有醒過來。 男人們在這個世界上要面對的凶險和他們心底里的勇氣,女人最好永遠也不要知道,她們只需要知道一個結局。但是她們面對結局所承受的打擊,也和男人們面對死亡的災難一樣巨大。 喇嘛跪在弟弟身邊,用一雙溫熱的手掌去捂他心窩上的刀口。他觸摸到了兄弟那顆忠勇的心,左手立即就恢復了知覺。弟弟那顆流血的心在哭泣,冰涼的血讓他戰栗,彷彿在告訴他一段孽緣的代價。這時他才明白神靈的昭示,兄弟之情,情同手足,現在他的一隻手臂要斷了。 格布村的人們不知怎麼得知了玉丹遇害的消息,也許是達娃卓瑪和阿媽央金淒厲的哭聲穿透了荒原,也許是玉丹的熱血讓大地也感到了悲痛。一群提刀舞棍的年輕漢子在一個阿老的帶領下騎馬趕來,他們對洛桑丹增喇嘛說,要去追殺那個天理不容的殺手。 面對親兄弟的死亡,作為一個修行者,洛桑丹增喇嘛努力平息自己心中的傷痛,努力觀想貢巴活佛在死亡面前的莊嚴和慈悲。他勸阻了那些要去幫他復仇的善良人們,他對他們說:“我的上師告訴我,不管別人如何對待你,都要對他施予慈悲。那個殺我兄弟的人,腳上連一雙好靴子都沒有,今天晚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一處溫暖的火塘,地獄之火正追逐著他的馬蹄揚起的塵埃,我擔心他死的時候,身邊恐怕連一個親人都沒有。這難道不是對一個惡人最好的報應嗎?人心中的殺心一起,報應也就像影子一樣會跟隨終生。我不願意你們為了自己的善良和俠義而背負上殺生的罪孽。我也是動過殺心並有罪孽在身的罪人,在朝聖的路上,我每磕一個長頭,不是在為自己的來世祈福,只是在一點一點地洗滌身上的罪孽。如果當初我能以慈悲去對待別人的殺心,以寬恕去看待別人的貪婪,我就不會走上這贖罪的朝聖之路,我的上師也不會為了我的佛緣而奉獻自己寶貴的生命,我的弟弟更不會面對一個殺手的馬刀。生命無常啊生命無常……我們藏族人說,明天和來世何者先到,我們不會知道。可是,可是啊……”喇嘛終於泣不成聲,淚如雨下,高聲向蒼茫大地呼喊道: “今後我在世界上哪裡找得到這樣好的兄弟!” 扎傑是一個只剩下一副屍骨的英雄,這屍骨現在還在草原上四處遊蕩。有時游牧的牧人看見他,還會衝遊蕩的屍骨磕頭。在星光閃耀的夜晚,英雄的光芒從屍骨上放射出來,十里之外,人們也清晰可見,像一盞照耀著英雄夢想的指路明燈。吟誦英雄故事的歌謠在這片草原已經傳唱了許多年,唱的是多年以前魔鬼統治下草原的黑暗,唱的是俠士扎杰和魔鬼派出的獨角龍搏殺的英雄故事,唱的是天上的星星隕落時,英雄的靈魂飄往天堂。還唱了英雄身上的寶刀像雪峰一樣挺立,像星星一樣閃爍著寒光,像閃電一樣開天闢地。現在這寶刀還掛在英雄的屍骨上,等待另一個英雄去佩帶它。 英雄的屍骨在草原上行走,忽東忽西,忽南忽北,人們看見英雄遊蕩的屍骨,無不揮淚崇拜,無不心生悲憫。人間英雄像珍珠一樣地罕見,像星星一樣地高遠,大家都是凡夫俗子,英雄就愈顯高大神秘,凡人就愈顯渺小卑微。在這片草原上,你要當英雄,先想好自己是否會成為另一副遊蕩的屍骨,就像扎傑那樣。 很久以前,這片肥美的草原被一群隻長一個角的獨角龍霸占,它們是受魔鬼差遣的兇猛動物,體大如像,狡詐如蛇,嗜血如狼。當它們奔跑在草原上時,大地像鼓一樣地被擂響,當它們放聲嗥叫時,聲浪像洪水一般席捲一切。草原上的虎豹熊羆,都被它們趕盡殺絕,然後它們開始慢慢地享受草原上溫馴的牛羊和牧人。這些傢伙肥厚粗糲的舌頭一舔,可以舔掉人的一隻胳膊;它們身上的皮像岩石一樣,牧人們的刀劍砍上去,不是卷刃,就是折斷;火繩槍的霰彈就像是給它們搔癢。更不用說它們頭頂上的獨角,比鐵更堅硬,比劍更鋒利。那角還翹起個漂亮的弧形,任何動物被它一頂一翹,就被拋到了天上,然後它像腳一般的巨蹄,在對手落地之時兜頭一腳,蹄下的生靈要么五臟迸裂,要么粉身碎骨。 扎傑來到這片恐怖的草原上時,並不像現在這樣,只有一副屍骨,那時他是一個遊歷天涯的獨行俠士,身跨駿馬,腰佩寶刀,英武挺拔,長髮飄拂。那個年代,你只要有一把寶刀,有一身的膽量,有一匹好馬,世界就在你的手上,最美的姑娘也在你的懷裡。那天他打馬從草原上經過,白雲下一個美麗的姑娘對他說,如果你真心愛我,就請留下來;如果你是真正的英雄,就請你殺光橫行草原的獨角龍。 英雄扎傑笑著說,別說獨角龍,就是兩個角的龍,三個角的龍,九個角的龍,又有什麼害怕的呢? 姑娘說,英雄,我們隻請求你殺一個角的龍。你每殺一條獨角龍,就可以在這草原上挑一個姑娘陪你。 英雄問,那麼,草原上有多少條獨角龍呢? 姑娘說,不多,只比一群牛多一些,大概也就兩三百頭吧。 英雄笑了,那麼多的姑娘,我可享受不起。 姑娘說,真英雄就該有這樣的福氣。 於是紮傑為了愛情,為了英雄夢,開始了一個人和獨角龍的戰爭。扎傑的英雄氣概來自於腰間的寶刀,那是他的父親找遍全世界的好刀之後,相中的一把舉世無雙的好刀。那刀在扎傑出門追尋自己的英雄夢那天,由父親親自掛在他的腰間。刀一上身,扎傑就成了一個英雄,就像春天一到來,萬物便開始復蘇生長一樣,寶刀也讓扎傑身上的英雄氣概一天天地增長。到他來到獨角龍肆虐的草原上時,無人可匹敵的獨角龍,在他的眼裡不過是一些跳動的小螞蚱而已。況且,在他的身後,還有那麼多美麗姑娘期盼的目光。 英雄扎傑捕殺獨角龍的故事,就像扎杰和姑娘們的愛情一樣,多年以後人們都還在傳唱。他把獨角龍引到一棵大樹前,獨角龍猛衝過來,扎傑一閃身躲在了樹後,獨角龍鋒利的角深深地紮進了樹里,然後扎傑唱著歌兒揮刀斬下獨角龍的頭。他的寶刀快如閃電,可以直刺獨角龍的心臟。他用獨角龍碩大滴血的心臟拌糌粑吃,這讓他渾身是膽,豪情萬丈。獨角龍在他的刀下紛紛倒斃,姑娘們在他的身下幸福地歌唱。在那些美好的夜晚裡,成群的獨角龍在草地的邊緣哀號,而帳篷裡卻夜夜傳出歡快的歌聲。 只剩下最後一頭獨角龍了。它是獸中之王,魔鬼的近親。英雄扎杰和它周旋了三個月,都沒有殺死它。扎傑把它引到樹前,但它把樹連根拱翻;扎傑把它引進陷阱,可它從陷阱裡一躍而起。後來扎傑用堅韌粗大的犛牛繩做了一個圈套,圈套一頭墜上一塊巨石,在秋天時扔進快要封凍的湖里,到了冬天,扎傑把獨角龍引到結了冰的湖面上,湖面的結冰有一人多厚,就像一件堅實的白色鎧甲,把曾經碧藍如玉的湖泊死死罩住。他們在冰上搏殺,攪起沖天的白霧,扎傑邊打邊退,獨角龍步步緊逼,最後它踩進了扎傑設好的圈套,它一抬腳,套繩就拉緊一次,它愈掙扎,套繩套得愈緊。它被堅韌的犛牛繩套牢了,它被厚實的冰層拖住了。扎傑哈哈大笑,一連串的歌聲從他的喉嚨裡飛出來。姑娘們在岸邊亭亭玉立,吶喊助威,暗自盤算今晚誰可以光榮而幸福地走進扎傑的帳篷;男人們在想如何用潔白的哈達和青稞酒來迎接他們的英雄。那力大無比的獨角龍被套繩牢牢地套住了,可它還不服輸。它蹦跳掙扎,巨大的蹄子震撼著厚實的冰面,使整個湖泊都搖晃起來,讓岸邊的樹瑟瑟發抖,湖邊的雪山發生了雪崩,姑娘們的心被揪到了嗓子眼,天空也打了個冷噤。但是勇敢的紮傑這時跳下馬來,持刀向前。他要舉刀直刺獨角龍的心臟,他就要喝它的血了。他就像行走在一面被擊打的鼓上,震動不已的冰面將他一彈三尺高,他跳起又落下,落下又彈起。狡猾的獨角龍打算用這種方式讓對手近不了身,它憤怒的巨蹄蹂躪著冰面,把平整的冰面擊打得到處是巨大的坑,它的怒火從頭頂的角上噴射出來,那是魔鬼才有的綠色火焰,人們看得清清楚楚,綠色的火焰在冰面上燃燒,厚重的冰被融化了。魔鬼在這關鍵時刻助了獨角龍一臂之力,冰面開裂了,發出骨頭折斷、心被撕裂的脆響和呻吟。岸邊的姑娘們齊聲尖叫,男人們跪了一地祈禱神靈的護佑。扎傑都聽見了,可是這更讓他勇往直前,在他的刀離獨角龍的心臟只有一臂之距時,湖底的魔鬼忽然翻了身,竄了出來,和獨角龍一道擊敗了英雄扎傑。 結冰的湖翻滾起來,天上被白霧和黑霧籠罩,人們再也聽不到英雄扎傑爽朗的笑聲和動人的歌聲,再也看不到英雄矯健的身姿和他明亮的寶刀。黑白兩種顏色的霧在虛空中搏殺,從湖面打到草原,又從草原打到雪山上。人們只能在霧中聽到英雄的吶喊和魔鬼的獰笑,只能從撒落在草原的血雨裡判斷英雄的悲壯。白霧和黑霧廝殺了三天三晚,血雨也在草原上下了三晚三天,英雄的熱血終於流盡了,白霧退去,黑霧籠罩人間。整整一個冬季,人們白天出門也要點火把,整整一個冬季,人們沒有看到太陽,沒有看到月亮,只看到一顆明亮的星星,在草原的遠方隕落。 春天來了,春風終於吹走了統治人間的黑霧。可是人們的生活中再也沒有了英雄,姑娘們在一個冬季全都變得白髮蒼蒼,心力交瘁;男人們在冬季裡也都沉默無語,悲愴沮喪。大地上重新傳來恐怖的足音,那條獨角龍從魔鬼的世界裡又回來了,只是它的角上神奇地挑著英雄白骨森森的屍骨,不知是它不能將英雄從角上甩下來,還是英雄扎傑還想和它繼續搏殺。它走到哪裡,英雄扎傑的屍骨就跟到哪裡,永遠都在它的頭頂上方,保持著赴湯蹈火、舍生忘死的驕傲姿勢。那把明亮的寶刀還掛在英雄屍骨的腰間,在獨角龍的眼前晃來晃去,隨時威懾著胡作非為的獨角龍,迫使它遠離牛羊和渴望平安吉祥的人們。從那以後,獨角龍再也不敢來騷擾草原上的牛羊,它不得不整日整夜地和英雄扎傑搏殺。在天氣陰霾的黃昏,在風和麗日的夏季,在淒風苦雨的荒原,人們都能看得見英雄扎杰和獨角龍仍然在天空和大地上追殺。多年過去了,英雄的屍骨依然完美如初,連一個趾節骨都沒有脫落一根,就像英雄的美名在人們口中傳誦時,一個細節,一個音節,一滴眼淚,一聲嘆息,都完美得令人扼腕,高貴得令人敬仰。 “這就是英雄扎傑的故事。他是我的兒子,天底下最勇敢的兒子。” 聞名雪域高原的刀相師、沒鼻子的基米的英雄故事講完了,講述者和聽講者,淚珠撒落一地。英雄扎傑的故事在沒鼻子的基米的火塘邊講了一天一夜,可是誰都忘記了飢餓,忘記了沒鼻子的基米棲身的山洞外的星移斗轉,日昇月落。 達波多傑問:“那片有獨角龍的草原在哪裡呢?” 他已經知道,只有一段英雄的傳奇,才可鑄就一把威名遠揚的寶刀。這段傳奇的上半部分已經演繹完了,下半部分的光輝故事,即將屬於他。 “哪裡的草原像天空一樣遼闊呢?哪裡的草原離天最近呢?哪裡的草原上湖泊像珍珠一樣撒落,野獸和牛羊像星星一樣繁多呢?”沒鼻子的基米問。 “你說的是羌塘草原。”老管家益西次仁說。 “那我們就去那裡吧。明天就出發。”達波多傑堅定地說。 沒鼻子的基米說:“老爺,我隨你們一起去,好嗎?我要把我英雄兒子的屍骨帶回故鄉。他已經在夢裡告訴我啦,說該是讓他回家的時候了。我還想去看看那把創造了英雄美名的寶刀,看看它的刀刃是否依然鋒利。那真是一把舉世無雙的好刀啊,它是天上的星星掉下來的一塊石頭打造出來的。星星上掉石頭,是三百年才有一回的事情。那石頭帶著一團火從天而降,燒紅了半邊天空。世界上沒有比它更堅硬的石頭了,打刀的師傅把它丟進火爐裡煉了七天七夜,才把它熔化成鐵水,打成了雌雄兩把寶刀。” 達波多傑兩眼放出痴迷的目光,“我彷佛已經看到那刀身的光芒了。” “刀鞘上的光芒才更加耀眼哩。”沒鼻子的基米說,“那上面有三顆印度來的珍珠,三顆拉薩來的貓眼石,三顆漢地來的翡翠。鑄刀師傅的刀一打成,我就知道這就是世界獨一無二的寶刀,我用我的兩個女兒換來了兩把刀的刀身,那個鑄刀的鐵匠已經五十多歲了,可他還是一個老光棍,我眼都沒有眨一下就把兩個女兒給他送過去了。然後用我一生為人家相刀積攢下來的全部財富,換成了九顆寶石,鑲嵌到了刀鞘上。雌刀四顆寶石,雄刀五顆寶石。寶刀要有好刀鞘,跟男兒要有千里馬,女人要有豹皮衣一個道理。一個刀相師,當然要有世界上最好的寶刀,就像一個國王,肯定要娶全國最美的女人做王妃一樣。我把兩把寶刀分別給了我的大兒子昂青和小兒子扎傑,我對他們說,好男兒一生中只須做一件事,那就是身跨駿馬,腰佩寶刀,離家遠遊,闖蕩世界,建立英雄的美名。” “你有兩把寶刀?”達波多傑驚訝地喊道。 “我有兩個兒子麼。他們都為了這個世界上的寶刀而生,也為寶刀而亡。”沒鼻子的基米哀傷地說。 達波多傑問:“師傅,你的小兒子成就了你的英雄夢,但你的大兒子呢?那個叫昂青的,他不是還拿著另一把寶刀嗎?” “唉!”沒鼻子的基米深深嘆了口氣,“前不久一隻鳥飛到我的夢裡,告訴我說我的大兒子昂青也死了。他誤殺了一個去拉薩朝聖的人,天上飛下來一塊石頭砸死了他。他沒有當成英雄,只成了遭報應的殺手。” 一個月後,達波多傑帶著自己的兩個僕人和沒鼻子的基米來到了藏北草原,大地如此遼闊,天空如此之低,前方的白雲彷彿伸手便可攬入懷中。那時正是夏季,碧綠寬廣的草原鋪展到天邊,把天都映藍了。英雄的故事在吹過草原的風中仍在流傳,但是英雄的足跡卻遠在天邊。他們從一個游牧部落到另一個游牧部落,都可以聽到英雄扎傑的美名,還找到不少扎傑的後代,他們和英雄扎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英武挺拔,長髮飄拂,只是他們腰間沒有紮傑的寶刀,因此他們做不了英雄,只能做一個在牧場放牧的普通牧人。沒鼻子的基米看到這些沒父親的孩子時,老淚總是一次次的淌下來,讓人不明白那究竟是因為幸福,還是由於悲傷。 他們沿著英雄扎傑散落在草原上的種子,追尋著英雄浪漫故事傳播的方向,在一座破舊的白塔邊,他們遇到了一個酒醉的少年。這個看上不過十來歲的小傢伙幾乎不用問,就知道是英雄扎傑的後代。他的頭髮飄到肩上,一雙孤獨但堅定的眼睛,與他實際的年齡不相稱;頎長的身子略顯單薄,可掩藏不住早熟的軒昂豪邁之氣;看不出顏色的羊皮藏袍上曾經鑲滿一個手巧的母親精心縫製的金絲花邊,現在卻滿是發餿了的酒味。 “一個過早落魄了的少年英雄。”過路的人這樣對達波多傑說。 沒鼻子的基米走上前去,在那孩子麵前蹲下,捂著自己的臉問:“你是英雄扎傑的兒子嗎?” 少年像個被廢黜了的王子一般,懶洋洋地看了看沒鼻子的基米一眼,“英雄扎傑的名字也是你這樣的人可以提起的?” 達波多傑有些氣惱,提馬過去一鞭子抽在少年的身上,“狗奴才,睜大的你眼睛看好了,他是英雄扎傑的父親。” 少年的眼光裡閃過一道亮光,隨即又暗淡下來,重新恢復到從前心灰意冷的模樣,“別說英雄扎傑的父親,就是大英雄格薩爾王來了,也成不了什麼事啦。” “難道魔鬼統治了草原了麼?”沒鼻子的基米問。 “魔鬼沒有統治草原,我從未見面的爺爺,雖然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那少年抹了一把鼻涕,“但是,那頭挑著我父親屍骨的獨角龍,已經被一個活佛降服了。它現在是念青唐古拉山的護法神。” “你說什麼?”達波多傑驚得從馬上滾了下來,抓住孩子的雙肩猛晃道:“誰降服了獨角龍?他在哪兒?” 他每日每夜都在設想,為了拿到那把寶刀,自己該如何和獨角龍搏殺。如此,刀到手之時,就是他達波多傑英雄揚名之日。 “念青唐古拉山腳下,離這裡有七天的馬程。”少年冷冷地說,“如果你要去找它,成就自己的英雄名聲,你要想清楚,敢不敢跟一個護法神打仗。” 達波多傑愣住了,使妖魔變成護法神,是佛法的力量,非人力可為之。在這片佛土上,有許多的妖魔鬼怪,當人們不能戰勝他們時,佛法便顯示出它無所不能的力量。法力非人力可比,英雄也和活佛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英雄創造歷史,活佛締造神話。 “如果你不敢和護法神打仗,”那少年用譏諷的口吻繼續說:“就只有像我這樣,在酒中尋找我父親扎傑的身影。” 達波多傑不無懊惱地說:“有些人真是生不逢時,總是活在英雄的身影之下,就像蒼鷹飛過天空,凡人的心比天高,也只能仰望。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要去看一看。獨角龍不在了,那把英雄佩帶的寶刀總還在吧。” 四人告別了英雄扎傑的兒子,向天邊的雪山奔去。念青唐古拉山離天很近,不知不覺人就走到了天的邊緣,挺立在白雲之上。晚上睡覺的時候,星星一不小心就落到了懷裡,月亮伸手扯過來就可以當被子。而白天,神靈在雪山上匆忙趕路的身影清晰可見,這裡的一切都彷彿是不真實的,是夢中的某個曾經見到過的場景。 他們在雪山腳下找到了那個降服獨角龍的活佛,把成群的牛羊供奉給了寺廟,那是達波多傑用自己身上的一顆十二個眼的貓眼石換來的。活佛是一個瘦削蒼老的老僧,像一棵枯樹一般乾硬彎曲,飽經滄桑。這個叫覺色的活佛謙遜地說: “我並沒有降服什麼獨角龍,我只是從雪山上把一頭牛帶回來了,另外還帶回來了一個人的屍骨。” “一頭牛!不是一條體大如像的獨角龍?”達波多傑忘了在活佛面前應有的謙遜,高聲叫道。 “是一頭牛。”覺色活佛依舊語調平穩地說:“只是它有一隻角,見到有佛緣的人還會淌眼淚,他屬於神靈。人們現在都來供養牠。” “尊敬的色覺活佛,你是說……沒有獨角龍?”達波多傑驚訝得合不攏嘴,“那隻角上頂著英雄扎傑屍骨的獨角龍呢?” 色覺活佛平和地說:“我從雪山上修行回來的時候,看見一頭牛蹲在一副屍骨邊淌眼淚,我就把他們都帶回寺廟裡來了。” “難道那條頂著英雄扎傑的屍骨到處遊蕩的獨角龍,是人們的傳說嗎?”達波多傑嘀咕道。 “我們本來就是一個生活在傳說中的民族啊。”活佛說。 “那副屍骨上有一把刀嗎?”沒鼻子的基米急切地問。 “有一把刀。”活佛回答道。 “刀呢?”達波多傑問。 “還在屍骨的身上。”活佛說。 “可是……可是獨角龍怎麼會變成了牛?”達波多傑依然不解地問。 覺色活佛微微閉了雙眼,輕聲說:“年輕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轉換的。在因緣大法中,前世的惡魔,只要具足善根,在六道輪迴中洗清罪孽,今生同樣可以結出佛果。” “那麼,活佛,請帶我們去看看那頭牛吧。”達波多傑說。 “我要先去看我兒子的屍骨。”沒鼻子的基米借遮擋自己的鼻孔,把一張已經淚流滿面的臉大半遮住。 “屍骨和那把刀在一起,連我都不能把它從屍骨上取下來。那是一把英雄佩帶的刀。”活佛說。 達波多杰和益西次仁先去看牛,它就放養在寺廟後院的空地上,周圍的樹上掛滿了經幡,拴牛的樹下還有成堆的糌粑和酥油做的朵瑪①。那頭牛跟草原普通的犛牛比起來大了整整一輪,雖然它現在已經因為蒼老而顯得消瘦、孱弱,但他依然威風凜凜——有誰見過如此龐大的牛啊?它的頭上的獨角更為神奇,想必那就是挑著英雄扎傑的屍骨遊蕩了許多年的角吧,還有那不同凡響的眼神。看你一眼,便可讓人靈魂震撼。 達波多傑呆呆地看這怪異的牛,喃喃地問:“你就是那條人們傳說中的獨角龍嗎?” 牛點點頭,又搖搖頭。 “是活佛降服了你,使你變成了一隻角的牛嗎?”他又問。 牛慚愧地望著達波多傑,不予回答。 “你是英雄扎傑的好對手嗎?” “哞——”牛充滿崇敬地長嘯一聲,算作回答。 “別問了,老爺。”益西次仁說,“它現在已經是皈依了佛法的護法神了。我們該像對神靈磕頭那樣,向它頂禮啦。” 達波多杰和益西次仁一起對牛跪了下去,他嘀咕道:“佛祖,英雄都讓人家當了,我在這個世界上還能幹什麼呢。” 不多一會兒,沒鼻子的基米和他勇敢的兒子、英雄扎傑一起來了。準確地說,是和扎傑的骷髏一起走過來的。那英雄的屍骨依然完好無損,竟然還能走路。他緊跟在他的父親後面,就像所有的兒子都曾經緊緊牽過自己父親的手那樣,此刻父子倆的手,緊握在一起,父子倆的身子,也緊緊相依。他看上去比他的父親還要高大挺拔,威風凜凜。只是骷髏一走動,全身的骨骼就嘩啦嘩啦地響。周圍的喇嘛們一點也不驚奇,因為自從這骷髏被活佛帶回寺廟後,他們經常看見他在月光下的寺廟裡到處走動。拴有那頭獨角牛的寺廟後院,是他最愛去的地方。在行走的骷髏面前深感驚訝的只是小廝仁多和益西次仁,老管家差一點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驚嘆道: “佛祖啊,英雄真的是不會死的。” 沒鼻子的基米一手摀著臉,一手牽著他兒子的手自豪地說:“他一直在等我呢。我一去,說,扎傑,阿爸看你來了。他就從地上站起來了,就像早上從床上爬起來一樣。看看,這骨頭還是熱的;看看,他還可以走路哩;看看啊,多健壯的兒子!” 沒鼻子的基米拍拍他兒子肩上的骨骼,把一副骷髏拍得嘩啦啦一片亂響,骨節與骨節間還迸發出歡快的白灰,嗆得人忍不住要流眼淚。 “你就這樣帶他回家嗎?”益西次仁問。 “難道一個父親不該帶久不歸家的兒子回去嗎?”沒鼻子的基米生氣地反問。 “他可以騎馬嗎?”益西次仁又問。當慣了管家的人,就是喜歡瞎操心。 沒鼻子的基米再不說話捂著自己的臉,“我兒子,我兒子在獨角龍的頭上騎了那麼多年了,天下什麼樣的馬不能騎?”他最後用世界上最理直氣壯的語氣高聲宣布: “英雄該凱旋了!” “刀,還是取不下來?”從英雄扎傑的骷髏和沒鼻子的基米一起走過來時起,達波多傑貪婪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掛在屍骨架上的刀。他一點也不為一副會走路的骷髏感到意外,他的心已經被那骨架上的寶刀緊緊攥住,刀鞘上的五顆寶石,依然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 “活佛都取不下來,我們凡人怎能取下它呢?”沒鼻子的基米說。 “讓我來試試吧。”達波多傑上前一步。 “你要小心。”骷髏身後的一個老喇嘛說。 “小心什麼?”達波多傑問。 “小心自己也成這個樣子。”那個喇嘛回答道。 “那不很好麼?”達波多傑說得很乾脆。 “老爺,你只要不碰壞我兒子的屍骨,這把寶刀就歸你。”沒鼻子的基米說。 “你兒子是真正的英雄,誰也傷不了他。”達波多傑說完一把抓住了寶刀的刀鞘,他身上的熱血“騰”就竄到腦門上了。 這把寶刀屬於我了。他對自己說。 你的英雄傳奇結束了,下面該看我的了。他對屍骨說。 那真是很神奇的一幕,寺廟的喇嘛們,沒鼻子的基米和益西次仁,甚至連覺色活佛都感到神靈的法力已經加持到這個一頭鬈髮的年輕人身上。人的身上有多少根骨頭啊,又有多少條筋絡啊,屍骨身上的刀已經和那些骨頭連在一起了,刀柄上的纓須也和屍骨上乾枯的筋絡纏繞交織,刀就像這副屍骨多長出來的一根骨頭,它支撐著骷髏的英雄氣概。可是這個看上去冒冒失失的年輕人,抓住刀後就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他跪在英雄的骷髏前,小心翼翼地將刀從屍骨上剝離了出來。沒有動著一根筋,也沒傷著一根骨頭。那神奇的一幕,就像從湛藍的湖里摘下一個真實的月亮。 在這整個過程中,人們默默無言,骷髏也默默無言。刀砉然下身時,所有的人,都聽到了從屍骨身上發出的一聲深深的嘆息。 ①一種供奉給神靈的圓形酥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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