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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果卷第四章-2

悲憫大地 范稳 11117 2018-03-20
卡瓦格博雪山上的風像刀一樣地砍殺過來,飛舞在天空中的不僅僅是雪花,還有胳膊粗細的枯枝,拳頭大的石頭,以及魔鬼的咆哮。這風不是沿著山谷攔腰刮來,也不是從山上往下吹,而是從山下往山上湧。彷彿風在雪山面前也知道敬畏。就像那個磕長頭的朝聖者,每當過雪山時,他只能從下往上磕,而下山時,則需要走到山下後,根據下山的實際距離估算,再選擇一個地方花上幾天時間,一氣面對雪山再磕它上千個長頭,把下山路上該磕的長頭補回來。因為沒有朝山下磕的頭,只有向雪山跪拜的身姿。 上山的路崎嶇艱辛,許多地方根本就容不下人伏下一個身子。他們只能用隨身帶的牛皮繩一段一段地丈量那些險路的距離,然後再找稍微平坦的地方補磕。天寒地凍,很多路面上全是冰,人一伏下去便“哧溜”往下滑,有一次洛桑丹增喇嘛竟然滑到了谷底。於是磕頭又得從溝底從頭再來。玉丹曾勸他哥哥說,就從滑下來的地方開始吧,可是洛桑丹增喇嘛堅定地說:“神山一定是對我的虔誠有所不滿,因此才把我打下去重來。我不能違背神靈的意志。”

到了雪山上的雪線以後,洛桑丹增幾乎都是在雪地上磕頭,雖然連續的磕頭讓他全身熱氣蒸騰,可他的雙手、雙腳,還有臉全都被凍得沒有了知覺,每隔上一段時間,達娃卓瑪和玉丹都要找個僻風處,將他摟在懷裡,一個負責升火,一個不停地用雪搓揉他身上凍僵的皮膚。好不容易搓紅了皮膚,可那曾經光潔照人、紅潤健康的皮膚,卻一塊一塊地連血帶皮地往下掉,血水剛一滲出來就凍住了,因此洛桑喇嘛的臉看上去奇形怪狀,像是被火燒焦了。有幾次他們除了感到他的心窩處還有一點熱氣外,幾乎認為抱著的是具凍僵的屍體。是達娃卓瑪的熱氣把他呵回來了,是玉丹的火堆讓他暖過來了。在許多時日里,他們一天前進不到兩三里地。 他們用了兩個半月才翻越卡瓦格博大雪山,比當初預計的多花了整整一個月。朝聖的隊伍是在下雪山的時候遇到這場狂暴的風雪,當時大家還想,要是在上山的時候和它相遇,還不知要遭多少磨難。看來這座難以翻越的神山還是悲憫的。可還沒有來得及慶幸,這支小小的隊伍就被風雪包裹著捲走了,吹散了。並不是他們相互間攙扶得不夠緊密,而是在狂風面前,人只不過像一片樹葉。從山下湧上來的風就像漫上來的洪水,一下就把人抬升起來,隨風飄走了。洛桑丹增喇嘛只聽到弟弟玉丹的一聲呼喊:“達娃卓瑪——”他的耳朵就全被魔鬼的聲音灌滿了。

洛桑丹增喇嘛再度進入虛空中的飄浮狀態,他想這是不是如貢巴活佛說的那樣,到了面對真理的時刻了嗎?好吧,就讓我好好觀想心中的佛、觀想我的上師吧。佛祖啊,是你的慈悲拯救了我,讓我今天知道了一生造下的罪孽,讓我解脫了輪迴的煩惱;上師,遙遠地方的上師,雖然我們未曾蒙面,那是我的佛緣還不夠,是我的孽障還沒有得到徹底清除。我的悲憫連我自己的命都救不了,怎麼還能指望它去悲憫眾生。 他這樣想著,讓自己的軀體在風中起舞,思想專注於對佛菩薩的觀想。他甚至感到自己已經飄到樹梢上,飄到了懸崖邊,可是他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和擔憂。挺拔的高山雪鬆的樹梢在他身下一掠而過,他感到彷彿是騎在一匹快馬上,從青草齊馬肚高的草原上馳騁;嶙峋的懸崖深不可望,他就像那些以高山峭壁為故園的蒼鷹,縱身飛越如跨家門前的小坎。他慶幸地想:我將摔死在雄鷹棲息的地方。

佛祖啊,我找到解脫之路啦。 最後,彷彿是一團雲霧,托著他輕輕地降落在一塊高山草甸上。洛桑丹增喇嘛舉目四望,發現那真是一塊仙境一樣的地方。碧綠如毯的草甸纖塵不染,沒有一點人和牛羊的痕跡。剛才經歷的風雪雲霧、飛沙走石,全都無影無踪,他彷彿一覺醒來,又好像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四周都是茂密的森林,上方才是他費盡千辛萬苦才翻越過來的雪山。可是他不明白的是,下山的路即便是疾走,也至少需要一整天的時間。洛桑丹增喇嘛從小就在高山牧場上放牧,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漂亮的草甸,它就像阿媽編織的一塊巨大的五彩氆氌,彩虹有多少道顏色,這草甸上五顏六色的花兒就有多少種。 “這真是一個修行的好地方。” 這時他看見一個人影在森林邊一閃,是玉丹!他看見自己的兄弟飛奔過來了。他臉色焦慮、步履零亂,頭上的髮辮全散開了,身上衣襟襤褸,沒有一塊手掌大的完整的布,像一個在森林裡生活的野人。他邊跑邊喊:“哥哥——,喇嘛——!喇嘛——,哥哥!”

在玉丹的身後是奔跑而來的達娃卓瑪,還有阿媽央金,她們也是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可憐的老阿媽,她跑兩步就要跌倒一次,爬起來再跑,再跌倒。她的腳下彷彿不是草地,而是雪地,是棉花,是兒子的心窩!當母親的不忍心下腳,只好一次又一次摔倒自己。 三個人連滾帶爬地跑到洛桑丹增喇嘛面前,一齊抱著他放聲大哭。激動和喜悅的淚水幾乎把他們日夜牽掛的人淹沒了。喇嘛鎮定下來後,就像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一樣,平和地對家人說: “生離死別,都是逃不掉的輪迴之苦,你們的淚水,真讓我的心生起厭世之情呢。” “哥哥,你說話越來越像個喇嘛了,可我們在這裡等了你三天了!”玉丹邊抹眼淚邊說。 “喇嘛,你……你受傷了嗎?”達娃卓瑪關切地問。

“佛法的力量真是神奇,讓我們在這里相會。”洛桑丹增喇嘛說。 “'勇紀武'說,在這裡可以等到你。”阿媽央金的淚水彷彿是兩眼不會枯竭的泉水,在溝壑縱橫的臉上四處流淌。 “'勇紀武'?”洛桑丹增喇嘛欣喜地問:“'勇紀武'可以說話了嗎?” “是的,喇嘛。”阿媽央金再次撩起衣袖來揩滿臉幸福的眼淚,“你們的父親在那邊始終惦記著他的兒子們啊!” 那場狂風結束後,這一家人都經歷了神奇的生死關。玉丹死死地拉住達娃卓瑪的袍子,他們一起在狂風中翻滾,兩人先是往上飄,然後再往下墜,他們在風的波浪中沉浮,浪頭一個接一個地打來,將他們倆像一片樹葉一般地捲起又拋下,但是玉丹就是不鬆手。他強有力的手臂彷彿生在了達娃卓瑪的身上,他在風中發誓,世界上任何力量、任何魔鬼都不可能把他和達娃卓瑪拆散。他不但要保護好她,更要保護好她肚子裡的孩子。風停了後,他們掉在一條溪流邊,兩人都昏迷了半天的時光。是溪流裡冰涼刺骨的雪山融化之水激醒了玉丹。而阿媽央金的經歷則更為神奇,當她被風刮走時,“勇紀武”鑽到了她的身下,將她馱了起來,他們隨風御行,就像傳說中的仙人和仙馬。到玉丹他們在這塊草甸的下方發現阿媽央金時,她正摟著“勇紀武”的脖子喃喃傾訴哩。央金對兒子媳婦說:“你阿爸要我們在這裡等你哥哥。”從那天以後,就由阿媽央金來傳遞都吉在天上對兒子們說的話。因為“勇紀武”說的那些話語,連洛桑丹增喇嘛也聽不明白,儘管他小時候曾經能聽懂動物的話,可是阿媽央金卻能神奇地通過“勇紀武”和自己遠在天國的丈夫交流。

團聚的那個晚上,他們的帳篷就搭在一個小湖泊邊,那裡背風。在等待洛桑丹增喇嘛的日子裡,玉丹返回雪山,重新找到了他們的行裝。還有一小口袋糌粑,茶磚弄丟了,因此今晚不能喝到酥油茶了。阿媽央金就像有天大的遺憾,緊張不安地看著自己的兩個兒子,那神態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碗滾燙的酥油茶,送到兒子們的嘴邊。 自出門以來,天黑後洛桑丹增喇嘛要念一遍經文才睡覺,最靠近火塘的位置一般都留給他,阿媽央金則和達娃卓瑪擠在同一張羊皮下,玉丹總是睡在帳篷的門口,有什麼事情好有個照應。有幾個晚上是他趕走了圍著帳篷轉悠的幾隻狼,現在他是家裡的中柱啦。 喇嘛做完了今天的功課,達娃卓瑪正蹲在地上鋪羊皮褥子,她忽然感到腹中一陣劇痛。剛開始時她還想忍一忍,但最後不得不痛得坐在了地上,臉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淌了下來。 “哎……哎哎,玉丹……阿媽啊……”

阿媽央金趕緊爬過去,抱著達娃卓瑪看了看,忽然就喜極而泣。 “我的兒子們啊,快快感謝佛祖的慈悲吧,你們要當父親啦!”她又衝著帳篷外“勇紀武”高喊:“都吉,你聽見了嗎,你要當爺爺啦!” 對於這樣的家庭來說,家里新添的小生命是最幸福的,因為她一出生就有兩個阿爸。儘管兩兄弟中一個已經做了喇嘛,但對孩子的愛與呵護卻不會減少一分。她出生在朝聖路上,她的命運從一開初就打上了聖潔的光輝,印上了苦難的痕跡。 月亮落到湖里的時候,阿媽央金將孩子抱出來給兩兄弟看,那是一個像蓮花一般玲瓏潔白的女孩兒,玉丹說:“哥,本來該找個活佛給孩子取名,可是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就由你來取吧。” 洛桑丹增喇嘛看著水里的月亮,脫口而出,“就叫葉桑達娃吧。但願這個名字能給這個孩子帶來吉祥。”

玉丹高興地說:“好名字啊,天上一個達娃,水里一個達娃,今後兩個達娃都是我最愛的人。” 葉桑達娃出生後半個月,朝聖者一家來到一段溫暖的河谷。這裡的村莊相對密集一些,還有一座只有兩個老僧的紅教小寺廟。讓朝聖者一家始料不及的是,他們竟然在寺裡見到了貢巴活佛。活佛氣色平和地對他們說:“我就知道你們不但能翻過朝聖之路上的第一座大雪山,還能帶來吉祥的消息。來,讓我看看,這個出生在朝聖路上的孩子。” 阿媽央金將孩子抱給活佛,洛桑丹增喇嘛問:“尊敬的活佛,你也是出來朝聖嗎?” “不,”活佛把孩子抱過來,嘴裡“哦哦哦”地逗著看葉桑達娃,那神態就像一個慈祥的老爺爺。 “我只是出來了一樁夙願。”他平靜地說。

人們不敢問貢巴活佛究竟要了什麼樣的夙願,活佛總是有他們不同於尋常人的言行。但不管怎樣,能在朝聖的路上見到活佛,不僅是洛桑丹增喇嘛一家,就是這個叫湯根的小村莊也顯得異常喜慶吉祥。人們在村頭煨桑,感謝神靈賜福於他們,讓一個活佛來到自己的村莊;在自家的神龕前禱告,祈禱貢巴活佛的平安吉祥。一些驛道上的商旅也是去朝聖的信眾,聽說湯根村來了個活佛,不論自己信奉的哪個教派,都臨時在村莊找個地方住下來,祈求活佛能為他們摸頂祝福。 洛桑丹增喇嘛一家也藉住在那座小寺廟裡。晚上,貢巴活佛為洛桑丹增喇嘛行灌頂儀軌,祝福他在未來的旅途中,戰勝一切人與非人的災難。洛桑丹增喇嘛告訴活佛,他在雪山上遇到風暴被吹下山去時,他看到了死神的臉,可他竟然一點也不感到害怕,而且內心非常恬靜安詳。

貢巴活佛說:“你把死亡當成自己的修持對象,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我要祝賀你,你找到了學習死亡的法門。” “學習死亡?”洛桑丹增喇嘛問:“可是我並沒有刻意地學什麼啊,我只是在那個時候想到了自己的解脫。” “學習解脫,即是修行死亡之法啊。”貢巴活佛說,“在死亡的鏡子裡,有的人看到的是恐懼,是地獄裡的烈火;有的人看到的是香煙縈繞的廟宇,是天國的花雨,是勝妙的仙境。有的人在死亡面前抱頭逃竄,像山崩地裂時驚慌失措的小獸,可是既然地都陷塌了,你還能往哪裡逃呢?因此,學習死亡,就像我們學習到了一門鳧水的技能,它能讓我們平安地游過死亡之河,抵達永生的彼岸。” 那個晚上,洛桑丹增喇嘛還不能透徹地理解貢巴活佛的話,只有當慈悲的活佛為他親身展示了面對死亡的莊嚴,他才慢慢領悟到什麼是人間博大的悲憫。 第二天早晨,寺廟外聚集了一大群百姓,他們既是來給活佛和朝聖者一家布施,也是來祈請活佛為他們摸頂祝福的。兩個老喇嘛敲響了一面陳舊的法鼓,洛桑丹增喇嘛坐在貢巴活佛的法座下,跟著老喇嘛們念經。人們虔誠地躬著身進來,跪伏在活佛的面前,布施上酥油、茶葉、奶渣、青稞等食物,活佛為他們摸頂之後,他們再躬身退回去。其中有個老者,他進來的時候,把頭壓得特別低,進來時身子彎得幾乎和地平行,像一條貼地滑行的蛇。他伸出一雙黢黑的手,把兩塊酥油餅奉獻給貢巴活佛,然後再把一隻木盒盛著的奶渣遞到洛桑丹增喇嘛面前。 貢巴活佛為這個老者摸頂,念了祝福吉祥的經文,再小聲對他說:“尊敬的施主,你將布施的東西放錯地方了。把它換回來吧。” 活佛的聲音小得只有他們兩人才聽得見,但是那個請求摸頂祝福的人,嚇得渾身一哆嗦。面對貢巴活佛莊嚴的法相,他不得不將洛桑丹增面前的奶渣盒取了回來,抱在自己的胸前,痛哭流涕地說: “活佛啊,我有罪!我該下地獄啦!” 那時,寺廟裡只有洛桑丹增喇嘛和那兩個老僧,其餘的人都還候在門外。他們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而貢巴活佛卻早把一場生死看得清清楚楚。他平靜地對那個老者說:“我已經等你好多天啦。朗薩家族的陰謀,怎麼能躲得過佛菩薩悲憫的目光呢?讓我們來看看,一個悲心微薄的活佛,能不能平息你家主子怨憎的怒火吧。” 所有的人都還在驚訝中時,貢巴活佛抓起了那隻木盒裡的一塊奶渣,舉在眼前看了看,“你們朗薩家族所有的罪惡都在這裡面了,我很榮幸我能承受它。” 老者驚慌地大叫:“活佛,不要吃啊有毒……” 但是貢巴活佛已經一口將那毒奶渣吃下去了。候在外面的人們這時彷彿明白了什麼,他們衝了進來,但是一切都晚了。 那個老人正是朗薩家族的大少爺扎西平措派來毒殺朝聖者一家的殺手。他不會像達波多傑那樣行事莽撞,在光天化日之下阻擋朝聖者的腳步,正如他所說的那樣,這是一個強盜也不為的事情。可他做的事,卻比一個強盜犯下的罪惡陰毒百倍。 人們在貢巴活佛的面前跪了一地,那個下毒的老人已經被憤怒的人群按在地上捆起來了。玉丹和幾個年輕人氣得揍了他幾拳,法座上的貢巴活佛制止他們道:“別動粗,孩子們。爺爺落了水,兒孫哪有不援手相救的。不管別人如何對待你,都要對他施予慈悲。這才是一個修行者的尊嚴。放了這個可憐的老人家吧,讓他回去。我不吃下這有毒的奶渣,朗薩家族的人就不會認識到自己的罪惡。 洛桑丹增喇嘛哭泣著問:“活佛,你為什麼要行如此大的悲憫啊?” 毒藥已經在貢巴活佛的腹中發作,他的臉色開始發青發暗,但是他的神態依然安詳。 “這不是什麼大悲憫,只是了我的一樁夙願而已,我總算成就了一段佛緣啦。洛桑丹增喇嘛,但願一個無知無識的貧賤活佛的死,能讓你看到死亡面前的莊嚴,能清除你朝聖路上的所有孽障。” 活佛法座下的人們悲傷的淚水已經快把自己都淹沒了,他們在絕望中呼喊:“活佛啊,請不要拋棄我們!你走了我們該怎麼活啊?” 此刻,貢巴活佛彷彿剛剛進入恬靜安詳的禪定狀態,跨越生與死不可逾越的鴻溝猶如抬腿邁過家門前的一道小坎,他微閉雙眼,輕聲說: “我拋棄的,只是自己的身體;我留給你們的,是佛性的光芒。” 作為一個遠行的路人,他隨時要注意,大地上有些道路暗示著某種錯誤,常常會把人帶入歧途,這樣的道路要么意味著死亡,要么屬於魔鬼。即便一個經驗豐富的出門人,也會一不小心就走上了這種經常連陽光都曬不到的幽徑。就像久走夜路的人,總會和孤魂野鬼打照面一樣。 一條岔路從驛道中分了出去,它越走越窄,越來越暗,最後它的盡頭竟然是一座小小的村莊。說是村莊,其實也只有六七戶人家,零散地點綴在山坡下。這是一座隱匿在大山皺褶深處的小村子,藏式土掌房遠遠看去,像漢地那些馬幫馱來的洋火柴盒,土掌房的牆邊屋頂,經常會缺邊少角,不知是被風刮跑了,還是被山上那些莽撞的野獸啃吃了。這些孤零零的房子,膽怯地散落在荒無人煙的大山懷裡,還不如一塊岩石挺立得理直氣壯。烏雲後的魔鬼時而呼嘯而至,吞噬一切生靈;雪山下的土匪強人,等貧瘠坡地上稀疏的青稞一黃,便打著尖銳的口哨,帶來死亡的消息;森林裡的老熊,除了冬季,大半年的時間裡都嗅著血腥味在村莊外圍轉悠。人蜷縮在這火柴盒般的房子裡,成了最弱小的生靈。連風的吼聲都比人的歌聲嘹亮。 還有比人更可憐的,便是那些忠厚老實的犛牛。魔鬼的瘟疫折磨它們,土匪槍殺牠們,狗熊豹子捕殺牠們。現在,它們中的一頭老了,人們飢餓的胃充滿了對血紅的牛肉的想像。想像當然不能填飽肚子,但是想像可以驅使人幹出最殘忍的事來。 這裡的人殺牛有著奇特的方式,他們喜歡生吃帶血的甚至還帶著牛體溫的新鮮牛肉。如果用刀殺牛,血就從肉中流失了,這樣就不能給那些漢子們補充面對嚴酷自然的勇氣,也不能給女人們增添愛的力量。他們要讓鮮活賁張的牛血充斥在牛強健的肌肉裡。就像捕香獐的人,在捕殺牠之前,總要設法讓香獐分泌出更多的麝香一樣。他們需要那頭老犛牛的肉裡有更多的血。 殺牛成了這個孤獨村莊的節日。幾個漢子把牛套住,然後一個人衝上去抱住牛脖子,另一個漢子用一根結了個活套的牛皮繩套在了牛鼻子部位,雙手使勁一拉,牛便感到了窒息。 “哦嗬嗬,拉緊啊拉緊!”周圍的人一齊跺腳,齊聲呼喊,為那兩個傢伙助威。那就像一場小小的戰爭,緊張、血腥、殘忍。牛開始掙扎,一雙哀婉的眼睛不知是因為窒息得難受還是感到深切的悲哀,眼淚嘩嘩地淌。但這一點也沒有感動飢餓的人們,他們興奮地亂喊亂叫,手舞足蹈,彷彿燥熱的牛血已經註入到他們的體內,他們也像垂死的牛一般狂躁起來了。 但是這條牛渴望生命的力量大過了人們飢餓的慾望。它暴跳起來,幾下就把想制服它的那兩個傢伙甩開了,牛悲憤地長鳴一聲,撒腿就往山上跑,牛身後的一群人大呼小叫地追,可是他們怎麼追得上一個逃生的生靈呢? 眼看著那牛就要越過前方的一座山梁,逃進森林裡。人們不但吃不到帶血的牛肉,連牛的腥味都聞不到了。 忽然一聲槍響從山樑上傳來,牛應聲倒地。追牛的人愣了一下,紛紛湧到倒在地上胡亂蹬腿的牛身邊,捧起泉水般湧出的牛血就往嘴裡塞,就像一群嗜血的狼。山風如此地冷硬,稍一遲疑,牛血就成塊了。 然後,他們滿嘴鮮血地抬起頭來,尋找那放槍的人,眼裡冒著怒火,就像尋找有殺父之仇的人。 三個行路人從山樑上策馬而下,他們的身後還跟著一匹馱行囊的騾子。從行頭上看,他們是一主二僕,只是主子顯得太年輕,而其中的一個僕人又看上去太老了點。這樣年紀的老人,一般該在家念經修佛了。 村莊里的人圍住了他們,有幾個漢子已經把手按在刀柄上,看樣子一場格鬥不可避免。 “遠方來的客人,為什麼殺我們的牛?”一個阿老上前問道。 “哈哈,你問得倒奇怪了,我把你們逃跑的牛放倒了,還以為你們該請我們喝酥油茶呢。”那個年輕的主子說。 “誰要你們開槍?我們有自己殺牛的方法。你壞了我們的規矩,就不要怪我們砍下你們的頭。”那阿老冷酷地說。 年輕的主子並沒有被嚇倒,他只把槍橫在身前。這些像野人一般的野蠻部落,連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人人在一張羊皮上挖三個洞,留著頭和手在外面,就像直著兩條腿走路的羊。佛祖,你怎麼不來教化這些野蠻人? “我在山樑上看見你們殺牛了,難道就不害怕下地獄嗎?” 那阿老冷笑道:“地獄?難道我們不是生活在地獄裡嗎?看看你周圍的山岡吧,吃人的魔鬼比村子裡的人還多。你在地獄裡可有見到這樣荒涼險惡的地方?” “沒有。”年輕的主子傲慢地說,“也沒有見到過如此不講道理的野蠻人。” “那你就說對了。下手吧!”阿老一聲吆喝,他身後的漢子紛紛怪叫起來,然後兇猛地撲上前。騎在馬上的那三個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連人帶馬地掀翻在地。山道上頓時亂著一團,年輕的主子在扭打中伸手抓住了一個漢子蓬鬆的頭髮,可是他馬上痛得哇哇大叫。那頭髮就像荊棘一樣地刺手。他發現自己的手掌上已是一片模糊的血肉,十幾根小針扎在了肉裡。他大聲向同伴叫道: “小心啊,他們頭髮裡有針!這是哪裡來的野蠻部落啊?” 他們三個很快就被按翻了,捆綁起來吊在了村口的樹上。所帶的行囊財物係數被村人搶掠一空。有幾個漢子在路邊的岩石上磨刀,他們被村子裡的阿老指定為劊子手。 那個指揮眾人搶劫的阿老,看上去卻像一個有些教養的人。他擼擼袖子走到三人面前,臉上一點也不因為要殺三個無辜者而感到內疚,似乎他面前不過是三隻等待宰殺的羔羊而已。他慢悠悠地對他們說: “你們誰會念經啊?” “只要是會說話的藏族人,哪有不會念經的。”年輕的主子說。 “那就抓緊為自己的來世念幾句吉祥的經文吧,我們還要去分牛肉。唉,你們這些倒霉鬼,破壞了我們的胃口,所以你們今天必須死。年輕人,你要知道,殺一頭牛,比過佛菩薩的節日還重要呢。” 這時那個也被綁著老僕人說:“少爺,求求情吧。看在佛菩薩的慈悲上,求他們放我們一條生路。” 年輕的主子鄙夷地說:“他們這樣的野蠻部落,心中還有佛菩薩,那就真是雪域佛土上的稀罕事了。動手吧,別羅嗦了。” 阿老臉上的傲氣比那年輕的少爺顯得更足,“野蠻部落?在你們投生到來世前我要讓你們知道,我們的部落屬於高貴的朗薩家族。” 朗薩家族?三個被綁著的可憐蟲頓時看到了活下來的希望,那個老年僕人立即朗聲說:“混賬東西,還不趕快下跪,你們想砍朗薩家族少爺的頭嗎?” 那剛才還很傲慢的阿老一下就矮了一截下去,彎腰低頭地問:“那……那那那麼,請問遠方來的客人,從……從從從哪裡……來呢?” “卡瓦格博雪山下。”老年僕人驕傲地說。 阿老“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老淚縱橫,唏噓不已,雙手一上一下地拍打著大地,“有罪啊有罪!老爺啊……老爺,我們等朗薩家族的老爺等了好幾代人了。”頃刻間他便從一個冷酷的老殺手,變成了找到爹的孩子。 “還不快把我們放下來!”年輕的主子就像身臨美夢,這個美好的夢值得回憶並不是因為他們能夠絕境逢生,而是他又找到了當老爺的感覺。 三個死裡逃生的行路人正是朗薩家族的二少爺達波多傑,老管家益西次仁和小廝仁多。他們從“斷頭樹”上放下來,然後被當成尊貴的主人迎請進村莊,村里所有的人,無論是婦孺還是剽悍的漢子,見到他們都把頭低到膝蓋以下了。 為了尋找令一個康巴男人驕傲的“藏三寶”——快刀、快槍和良馬,他們已經出門快半年了;或者說,瀾滄江西岸剛剛坐穩主人位置的二少爺達波多傑,為了一樁荒唐的愛情,為了逃離另一樁更加錯誤的婚姻,不得不走上了流亡他鄉的漫漫長路。 他們被請進了阿老的火塘邊。那個阿老名叫索朗貢布,是村子裡的最年長者,實際上他還不到五十歲,可看上去卻彷彿有八十歲了。但在這個環境惡劣的地方他已經是高壽了,因為男人們一般活不過四十歲,而女人們則活得更短。索郎貢布說,幾百年前,他們的祖上曾經追隨朗薩家族的祖先一同從聖地拉薩向藏東流亡,戰爭把他們這一支與朗薩家族沖散了,他們被掠為奴隸,曾經在雪山上開過銀礦,後來家族中的幾個男人逃了出來,但他們始終逃不出宿命的安排。他們知道朗薩家族的人後來到了瀾滄江峽谷的卡瓦格博雪山下,可是每次想繼續遷徙的腳步,剛走上官道就會被其他部落給趕回來,因為人家把他們視為野人。這裡雖然像地獄一般艱辛恐怖,但能活人,地獄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老爺,是祖先的蔭福派你來救我們出地獄的啊!”索郎貢佈在敬酒時說。 祖先的蔭福?達波多傑喝了那碗酒後想,朗薩家族現在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恨透這個家族的陰險和狡詐啦。他說:“你們在這裡有家有房子有女人,不是過得還好嗎?” 索郎貢布一下就哭了,他抹一把眼淚說一句話,“老爺啊,我們這裡,每年死的人比生下來的人多,強盜魔鬼來的次數比天上的雨還多。他們的馬隊沖進村子,只要是剛長成人的姑娘,就像老鷹抓羔羊一般,一把抓住頭髮就拖走了。我們的人為什麼都要在頭髮裡藏那麼多針,就是被他們抓怕了的啊。” 達波多傑想到下午自己和他們搏鬥時抓到的那一手的針,手掌還在隱隱作痛。真是人被逼急了,什麼辦法都想得出來。他問:“你們就沒有好槍好刀嗎?” “有我們也打不過他們,他們是一些和魔鬼在一起的人。他們的刀一刀劈來,能把人劈成兩半,人還會走上兩步,身體才分開,大團大團的血才會湧出來。”索郎貢布說到那些土匪的刀,還心有餘悸。 “噢,總算讓我聽到一把好刀的傳說了。”達波多傑欣慰地對自己的老管家說。 “快講,這刀在哪裡?是誰打的?” “那你們要去找沒鼻子的基米,他是一個懂刀的傢伙。”索郎貢布說。 “沒鼻子的基米,是誰?在哪兒?”達波多傑追問道。 “從這裡出去,十站的馬程,有個叫黑風林的大驛站,你們到那裡去打聽,誰是沒鼻子的基米,人家就會帶你們找到他了。” “那我們明天就啟程吧。”達波多傑有些迫不及待地說。他們出來這麼長的時間了,一路打聽哪裡有令藏族男人心儀的快刀快槍和良馬。有人告訴他們說要找快槍應去後藏,找快刀要到藏東,而要找良馬則必須去藏北草原。他們也確實看到了很多的刀、槍和好馬,可是達波多傑始終認為,這三樣寶貝應該和一段傳奇有關,和某種命運相連,和神靈的旨意相符。 第二天,他們就離開了這個恐怖的村莊。到黑風林驛站十天的馬程,他們六天就趕到了。果然如索郎貢布所說,這裡沒有人不知道那個叫“沒鼻子的基米”的。他們在驛站後面山崖下的岩洞裡找到了他。這個沒有了鼻子的傢伙嘴唇上面只有兩個幽深的鼻孔,形同一隻奇怪的猿猴,因此他只能過離群索居的生活。任何遇到他的人,都會把他當成魔鬼。但達波多傑從看到他時起,就斷定,他要找的寶刀,一定在這個人手上。因為佛祖的慈悲總是公正的,他雖然沒有了鼻子,但他有一雙豹子一般明亮如閃電的眼睛,他看人的目光中彷彿都蘊藏著一把寶刀清冷的光芒。 “沒鼻子的基米”從前當然是有鼻子的。他原來是一戶大貴族家的刀相師,這個職業一度非常吃香。人們要買刀,總要請他來觀察刀相,尤其是那些貴冑人家,身上的佩刀常常價值連城。因此基米的一句話,就可能使那些賣刀和打刀的人一年不愁吃喝。但是他是一個忠厚老實的傢伙,又自持身懷絕技,常常不給那些刀商面子,壞了人家的好買賣。基米鑑別刀有自己的辦法,通常是經過看刀、聽刀、嗅刀、試刀四道程序。看刀是觀刀相,長短、厚薄、刀形、刃口、刀柄搭配等等;聽刀是聽刀的聲相,手指一彈,撮口一吹,刀唱出清脆悠悠的歌聲,有如寺廟裡的鐘聲縈繞,又如美女在無人之處時獨自哼唱;嗅刀是聞刀的味相,好刀的味道有如大旱天的甘露,少女胸間的乳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而試刀,當然就是論刀的動相,好刀在手,人刀合一,心到刀到,心不到,刀也到,快如閃電,動如脫兔。這些苛刻的條件,如果有一條達不到基米的標準,他就不肯說這是一把好刀。有一次,一個陰毒的刀商實在受不了他的真話,就偷偷在一把刀上撒上胡椒面,然後送到他面前請求鑑定。基米在看和聽之後,將刀湊到鼻子前嗅,刀上辛辣的胡椒面便一下嗆進了他的鼻子。可憐的基米猛地打一個噴嚏,刀就將他的鼻子削下來了。 “就這樣,人們便稱我沒鼻子的基米了。”基米用手摀著自己的臉說。在尊貴的客人面前,他說話總喜歡捂自己的臉。他曾經用酥油拌上松樹膠,做了一個假鼻子按在臉上,可是他卻見不得陽光,太陽一曬,假鼻子就融化了。 “其實沒有鼻子也什麼,口能吃眼能看耳能聽,能走能跑還能做事,還不是跟常人一樣。”益西次仁安慰道。 “我再不能做刀相師了。”沒鼻子的基米說。 “我們去把那個可惡的刀商殺了,為你報仇。”達波多傑說。 “刀已經幫我報了仇啦。那把削掉我鼻子的刀,有一天自己就跳進了那個刀商的肚子裡,他從馬背上滾下來,滾到了刀尖上。你們要知道,每一把寶刀都是有塵緣的。”沒鼻子的基米從臉上放下了自己的手,“我的命一生都和刀有關,在我剛出道的時候,觀刀的法力還不夠深,有的寶刀被我看成一般的刀,流入一些凡夫俗子的手裡,他們用寶刀去砍柴、宰殺牲畜,做一些瑣碎的事情,隨便丟在院子裡牆角邊,從來不去打磨它,只讓時光將一把寶刀慢慢鏽蝕。就像一個人,本來具足做活佛的善根,因為人們沒有開慧眼,不知道他就是佛,他身上的佛性也就慢慢被世俗的塵埃掩蓋了。刀也有自己的靈性啊,你怠慢輕薄了它,它也會生氣哩。” 達波多傑說:“基米的話可真讓我們大開眼界了。現在世界上還有寶刀嗎?” 沒鼻子的基米又把手摀在了自己的臉上。 “良馬配好鞍,寶刀配英雄。在英雄還沒有死光的年代,寶刀當然是有的。只是要看這位少爺跟寶刀有沒有因緣。” “我為了尋找一把和男兒的雄心相配的寶刀,連老爺都不做,流浪異鄉半年多了,這段塵緣還不夠嗎?”達波多傑急切地說。 “不是夠不夠的問題,而是和寶刀的緣起有沒有像彩虹一樣升起的事情。緣起未到,寶刀和英雄的榮耀便不會被四方傳唱;當寶刀和英雄贏得了名聲後,塵緣也了斷了。” “你說的這樣一把刀,只有神界才會有了。”益西次仁說。 “有的人往返於神界和人間之間,為什麼就不能擁有這樣一把刀呢?”沒鼻子的基米反問道。 “那麼,他會是誰呢?”達波多傑問。 “我兒子。”沒鼻子的基米木然的說。 達波多傑激動得一把抓住了沒鼻子的基米,“你兒子?他在哪裡?他有這樣的一把寶刀嗎?” “有,在他的屍骨身上。”沒鼻子的基米冷冷地說,“睡覺吧,那邊有一塊空處,你們三個剛好擠得下。明天,你們就會知道一把寶刀和一個人的命運。”他往那空處扔了一捆青稞桿,權當為客人鋪了床,然後兀自蜷縮到洞的一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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