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悲憫大地

第8章 果卷第四章-1

悲憫大地 范稳 11906 2018-03-20
朝聖的隊伍出發了,那是一個令所有的人回想起來都無比美麗的秋天。洪水消退了,山坡上的泥石流不淌了,控製冰雹的魔鬼也遠遁了,草場上的花兒謝了,但是雪山下的森林卻被第一場早霜染得一片金黃。一些不知名的野山果,紅色的黃色的青色的,像天地間一顆顆寂寞而堅忍的心,年年都成熟在無人知曉的山崖,從揚花到結果,再到落地腐爛為泥,把自己一歲一枯榮的短暫生命無私地奉獻給了大地。 “這片神靈控制的土地,是多麼的豐沛寬廣啊!” 貢巴活佛眼望寺廟對面山岡上滿眼的金黃,對要出征的朝聖者說。他們是洛桑丹增喇嘛和他的後援,後援隊伍有洛桑丹增的母親央金,弟弟玉丹,還有兩兄弟曾經共有的妻子達娃卓瑪——現在她只有玉丹一個丈夫了。佛祖才知道她心中究竟有多大的苦痛,其實自從心上人決定出家以來,很多個夜晚,她都在為自己的命運悲哀,為洛桑丹增喇嘛的悲心而感動。世界上最博大恒久的愛,不一定非要有婚姻才可以體現,它總是通過另一種方式表現出來。對一個心志高遠的人來說,愛情並不代表激情,而是悲情。在朝聖的隊伍中,她並不是為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而只是為了自己一生的愛。儘管她已經行動不便,肚子驕傲地挺出老高老高了。但是生孩子對一個藏族女人來說,並不因為是要上山打柴、還是要出門遠行而有絲毫的耽擱。該來的,自自然然地就會來。

還有家裡那頭忠心的騾子“勇紀武”,它的背上馱滿了人們的布施和一家人路上的行裝。在朝聖者一家眼裡,它是無言的父親,是阿媽央金每天晚上說話的伴兒,是洛桑丹增喇嘛勇氣與力量的源泉,是玉丹和達娃卓瑪夫婦的保護神。 在雲丹寺的大殿前,這支看上去力量單薄的朝聖隊伍令人揪心。一般來說,為一個磕長頭到拉薩的朝聖者提供後援支撐,至少要六個左右的精壯小伙子。連貢巴活彿看到這老少組成的後援也不禁心生悲憫,只能轉求佛法的力量能加持護佑這支孤單的朝聖隊伍。他送給洛桑丹增喇嘛一條牛皮長裙和一副手板,說他已經為牛皮裙和手板念經加持過法力了。那牛皮裙沉甸甸的,是用犛牛背脊上最厚實的部分削製成的,柔軟、堅韌,既像一件抵禦百病侵襲和一路風霜的鎧甲,又似一條普度慈航的小船。它長過喇嘛的膝蓋,可以在洛桑丹增每一次和大地砥礪時很好地保護他的軀體。每個磕長頭的朝聖者都有自己特殊的裝備,手上的兩塊木板是作為手掌的保護,手肘和膝蓋處都綁有厚厚的棉花,外層包有上好的牛皮。幾千里的山路,數百萬個長頭,哪怕是鐵打的身軀,也會磨平銷蝕在這漫長的旅途上。過去都吉家的馬幫,去一趟拉薩回來,馬掌也得換好幾副呢,更何況是人的血肉之軀。

洛桑丹增喇嘛看上去面色沉靜,神態堅毅,一頭飄逸蓬鬆的長發已成為親人們的回憶,達娃卓瑪的惋惜。剃度了的腦門上泛著一層青光,像一個潔淨的處子,又像傳說中為了普度眾生而投生為人的月光童子。 “去吧,走出了這一步,就不要回頭,也不要畏懼。要記住,你磕出的每一個頭,都是成佛的修證。” 貢巴活佛說完轉身就進大殿了,沒有給洛桑丹增喇嘛更多的鼓勵和祝福。只有大殿裡供奉的諸佛菩薩才看見了貢巴活佛眼眶裡的熱淚,只有他的心才感受到了大地已經承載不住這群朝聖者的虔誠與悲壯。但貢巴活佛的悲心卻有如釋重負之感,沒有比引導一個人走上善道更令人愉悅的了。 洛桑丹增喇嘛衝貢巴活佛的背影磕了三個長頭,算是對活佛的感激和告別。然後他對身邊的阿媽和弟弟說:

“我們開始吧。” 一些簇擁在他周圍的喇嘛們唱起了祝福平安吉祥的經文,一條條雪白的哈達紛紛獻給遠行的朝聖者,有的人來不及擠到前面,只得把哈達拋過來,吉祥的哈達飄飄揚揚,像一團捲起的雪花,將朝聖者淹沒了。寺廟裡的大法號也抬出來了,渾厚低沉的號聲傳出去很遠,讓人一點也不感到悲壯,反而豪氣倍增。 洛桑丹增喇嘛把雙手高高舉過頭頂,再放到胸前,然後伏身向大地。 “唰——” 他面向聖地拉薩,磕出了這莊重的第一個長頭。在以後的苦修歲月裡,他會回想起這由此改變了他人生命運的第一個長頭,並不是因為它顯得十分金貴,而是由於它在佛的眼光裡是多麼的輕飄啊,就像一個第一次跟隨大人進寺廟的孩子,懵懵懂懂地在佛菩薩面前敬上的第一支香那樣輕飄,他雖然並不知道這支香的真實意義,但是它種植在心靈深處,就像這象徵著靈魂皈依的第一個長頭。

當他再次伏身向大地,他聽到大地心臟有力的心跳。 “咚——”那並不是他的膝蓋跪在地上的聲響,也不是他的雙掌和雙肘著地時的響動,更不是他的腦門磕在大地上發出的沉悶聲音。它的確是來自大地深處的脈動,人們將大地踩在腳下,誰也聽不到大地心臟有力地搏動,只有當一個人把他的心貼近大地時,——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反反复复、無以計數次,這樣他就有緣聽到大地深處常人根本聽不到的那美妙而沉穩的聲音了。 一天的頭磕下來,他們大約只走了十華里地,那隻是平常一隊馬幫一天行程的六分之一,但是洛桑丹增喇嘛卻磕了將近三千個長頭!三千次的起身、伏地,三千次虔誠的洗禮。到了傍晚的時候,洛桑丹增喇嘛連酥油茶碗都端不起了。 他們第一晚露宿的地點離村莊並不遠,犛牛帳篷就扎在馬幫驛道邊。一些住在附近的藏族人,紛紛趕來為這支小小的朝聖隊伍布施。他們背來不多的糌粑面、酥油,甚至背來一捆柴火,一小口袋馬飼料,都代表他們對朝聖者的一絲敬意。

火塘里的火升起來了,酥油茶的甜香瀰漫在疲憊的洛桑丹增活佛的腦海裡。他多想喝一口啊,可是他的頭暈沉沉的,似乎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了。是阿媽的聲音不斷在耳說,喝一口吧,喝一口。喝了茶就會好的。 “尊敬的喇嘛,快起來喝茶吧。” 是誰的聲音在呼喚啊?噢,是達娃卓瑪。在她的面前,在眾人的面前,我是一名喇嘛了。洛桑丹增睜開了眼睛,他發現眼前金星亂冒,達娃卓瑪的頭上彷彿有一圈光環,她雖然只是一個朦朧模糊的影子,可是她眼睛裡溫柔的目光讓喇嘛的腦海裡一片赤黃。 第一口酥油茶嚥下去了,身上的力量在慢慢地回升,暖意從心底里迅速升起。這時一陣陣的聲浪像江水拍擊岸邊的懸崖,一波又一波地傳來。 “是什麼聲音?”洛桑丹增喇嘛問。

“是那些來布施的人家,在外面為你念經哩。”母親央金說。 “為我念經?”洛桑丹增喇嘛掙扎著起來,在母親的攙扶下來到帳篷外。外面黑壓壓的一群人,以老人居多,他們當中甚至還有半年前來攻打西岸的康巴騎手呢。無數個轉經筒在他們的手裡搖動,無數段吉祥祝福的經文從他們的口中誦出。山風從他們的頭上響亮地刮過,塵埃時而將他們淹沒,可是他們就像一群石雕,端坐在大地上一動不動。當他們看見洛桑丹增喇嘛出現在帳篷門口時,就像看見了心中敬仰的活佛,紛紛沖他磕起頭來。 “哦呀呀,快請起來。我這罪人如何擔待得起!”洛桑丹增喇嘛想上去把眾人扶起來,可是他卻邁不開自己的腳步,雙腿一軟,給峽谷裡的父老鄉親跪下了。 他這才發現,一個人該如何做才能受到人們的尊崇,這是他的生命中從未有過的體驗;他也第一次體驗到什麼叫做康巴人的榮耀。躍馬橫槍,斬殺仇敵,家產萬貫,情歌高亢,舞步行雲,出身貴冑,滿身珠寶,這些令人心儀眼熱的東西,都不是一個康巴人的真正榮耀啊。一個卑微的罪人,只有他在佛菩薩面前表現出來非凡的虔誠,他也同樣能獲得人們的尊重。

“光榮屬於神聖的佛、法、僧三寶。各位阿老,都請起來吧!” 沒有一個人起來,人們口中的經文念得更起勁了。洛桑丹增喇嘛眼眶一熱,眼淚再次流了下來。唉,他自己都很奇怪,這段時日里怎麼老是容易被感動。他的那雙剛毅明亮的眼睛,現在開始學會慈悲和憐憫,眼窩裡的淚水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熱。上午他在磕頭的時候,回頭瞥了一眼阿媽頭上被吹亂的白髮,他的眼淚差一點又流出來了。 也許就是這強大的悲憫從一開初就伴隨著峽谷裡的佛子,無論是在精神上還是行動上,故鄉虔誠的人們的支持就像卡瓦格博雪山一樣,永遠雄踞在洛桑丹增喇嘛的心頭,讓他堅忍不拔地把一個又一個的長頭磕下去。到了第三天,朝聖的隊伍來到了朗薩家族控制的路卡前,一些擔心他們過不了路卡的人,還遠遠地跟在後面。那時達波多傑已經立馬路旁,路卡上已經增派了持槍的家丁,驛道上瀰漫著肅殺的氣氛,路兩邊樹上的鳥兒都飛得遠遠的躲起來了,山風都帶著一絲絲的緊張和顫抖。

第三天,朝聖的隊伍來到了達波多傑設置的路卡前,那裡已經戒備得連一隻鳥兒也飛不過去了。洛桑丹增喇嘛彷彿沒有看見路卡上的人馬一般,還在專注地磕著長頭,三步一等身、一等身一磕頭,慢慢地向路卡逼近。達波多傑讓他的人馬端平了火繩槍,做好射擊的準備。有幾個傢伙的手不斷在發抖,因為他們心裡在想,要是對著磕長頭的人開槍,自己肯定要下地獄,不是以後,而是現在。閻王的冷笑他們彷彿都聽見了。 達波多傑感覺到了自己身後的異樣,他惱怒地對那些傢伙喊:“你們手裡的槍燙手嗎?抖什麼抖!槍子兒還沒有飛起來哩。” 他看見了磕頭者後面的三個後援,一個老人,兩個年輕人,還有一匹騾馬。他還看見了離這支小小的朝聖隊伍更遠處的一群人,他們手裡搖著轉經筒,慢慢地跟在朝聖隊伍的後面。這幫傢伙來幹什麼啊?

仇人越來越近了,達波多傑幾乎認不出他來啦。倒不是因為他身穿了一件袈裟和胸前掛著件笨重古怪的牛皮裙,而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堅毅沉著的氣韻,還有臉上瀰漫著的悲苦,讓他不相信這就是殺死他父親的那個傢伙。他的額頭已經磕破了,剛滲出的血一次又一次地印在大地上,磕一頭印一次血印,再磕一個再印一次,彷彿那是蓋給大地的血戳。崎嶇的驛道上從來都是被馬蹄和人的腳步踐踏,幾百年來很多地方都被馬蹄在青石板上踩出一個個的蹄窩,那些善走山路的騾馬,每次都落腳在同一個蹄窩上,年深日久便踩出拳頭大的深坑,那是這條漢藏古老驛道的見證,是馬兒對大地的叩拜。可是一個磕在驛道的額頭,被打磨的肯定不是地上的石頭,而是他的皮肉。你再裝得怎麼虔誠,難道你能在這驛道上磕出一個個坑來?達波多傑想。

“阿拉西,站著別動!看看我是誰!”在那個朝聖者離他只有不到一箭地的時候,達波多傑騎在馬上高喊。 洛桑丹增喇嘛彷彿沒有聽見,也彷彿對面的傢伙是在喊一個與他沒有關係的人,他繼續磕自己的頭,將身子向大地舖展開去。 “阿拉西,別以為你當了喇嘛,就讓我忘掉過去我們兩家的仇。” 他的聲音在驛道上空洞地迴響,就像一個虛弱的人面對一個強者虛張聲勢的叫喊。伴隨這喊聲餘音的,是洛桑丹增喇嘛一次又一次伏身向大地的單調而有節奏的“唰、唰”聲。 “阿拉西,你知道峽谷裡仇人相見的結果,總有一方的馬蹄,要從另一方的脖子上跨過去。今天,你能從我的馬蹬下磕頭過去嗎?” “唰——”洛桑丹增仍然沒有回答,只是以又一個長頭作回應。他已經能看見達波多傑腳下鋥亮的馬鐙了。那時他只是想,如果這馬鐙是一道孽障,那就衝它磕過去吧。 “阿拉西……”達波多傑發現自己的底氣越來越不足,倒不是因為他身邊的人在紛紛往後退縮,也不是由於跟在那個喇嘛身後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近,而是他看見對手根本就沒有將他放在眼裡。他專注地做著一樁神聖的事情,不要說一個人的打擾,就是神靈也不會驚動他的專注呢。他忽然醒悟過來,這個喇嘛真的會從他的馬蹄下磕頭過去的。到那時,贏得榮譽的肯定不是騎在馬上的那個人。 “益西,去啊,帶幾個人去把那傢伙捆起來!”他對呆立在身邊的老管家喊。 可一向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卻說:“少爺,朗薩家背不起阻攔朝聖者的惡名!” “你是不是說,仇人倒成了聖者了?”達波多傑厲聲喝道。 “少爺,按我們峽谷裡的話說,不管他過去乾了什麼,你只要看他此刻在佛菩薩面前的言行。如果他修得了即身成佛的大法,他就是佛。” “這個傢伙都能修成佛的話,我還能成西藏的大寶法王哩!” 益西次仁高喊道:“少爺啊,說這話會讓諸佛菩薩生氣的!” “狗娘養的,你們這些只會白長鬍子的大姑娘!”他忽然勒轉馬頭,將一肚子的怒火發洩到那些不知不覺就站到了朝聖者一邊的家丁身上。 “你們要是也敬奉神靈,也隨人家去拉薩呀!阿拉西你聽著,總有一天我的馬蹄要高過你的脖子!” 他像一個小丑一般在驛道上勒著馬兒團團轉,把手裡的皮鞭掄圓了四處亂抽,那些守路卡的傢伙總算還沒笨到讓人恥笑的地步,趁機裝著被打得受不了的模樣,連滾帶爬地拖槍便逃,紛紛作鳥獸散了。達波多傑胯下的馬兒也聰明地找了條岔路,長鳴一聲跑下驛道了,總算還給它的主子留了點面子。 達波多傑聰明的哥哥就不會像自己的弟弟那樣行事莽撞,他讓達波多傑到自己家裡來,對他說:“就是連強盜也不會搶一個朝聖者呢。” “那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仇人溜掉?”達波多傑氣哼哼地說。 “朝聖的路還長著哩,誰知道他們走不走得到。”扎西平措陰陽怪氣地說,“老弟,別管人家的磕頭了,你還是先忙自己的事兒吧。這不僅事關家族的榮譽,還關係到你我頭上的金佛盒啊。” 扎西平措撂下這句話走了,達波多傑當然明白哥哥話裡的分量。這野貢土司家的千金,就是一隻猴子,你也得將她娶回家來,不然大家都要去當叫花子討飯。野貢土司的送親隊伍再等一個月就要到了。為什麼不是帶著美酒、茶葉、酥油來送姑娘出嫁而是一支耀武揚威的馬隊呢?那用意不是很明顯麼?親家不打,那就意味著打仗。這馬刀和槍口下的親事,能不讓達波多傑窩火嗎?世界上還沒有他這麼倒霉的新郎倌。 可是,人生的悲劇在於犯錯的人始終認為自己是聰明人,過分的自負使他即便睜大了眼睛也看不到錯誤的影子。就像峽谷裡的俗語說的那樣,猴子之所以長不成大象,就是因為它太聰明了。達波多傑嚐到了他嫂子的甜頭,他的心就成了一隻不安分的猴子,它老想往峽谷東岸跳,老想跳進貝珠的懷裡。今天他一來哥哥家,就像一隻獵犬一樣那樣到處嗅他嫂子獨特的味道。哪怕這會顯得多麼的不合時宜,哪怕明明知道這是在刀口上舔蜜,火堆裡抓珠寶。 他一過來,常常一呆就是兩三天。哥哥扎西平措是個酒量一般的傢伙,每天晚上,當兄弟的總有辦法讓哥哥喝得爛醉,再加上貝珠暗中相幫,讓扎西平措鬧不明白為什麼兄弟一來,自己就醉得那樣快、那樣厲害。他們把扎西平措攙扶進臥房,那邊鼾聲還沒有起來,這邊的兩人就滾成一團了。天要亮的時候,貝珠又偷偷地摸回去,那時她丈夫還宿醉未醒吶。在這場危險的遊戲中,達波多傑也過分地相信了一隻狐狸的狡猾與自負,相信她總有辦法和獵人周旋,相信一個再精明的獵手,也聰明不到哪裡去。他對這在刀口上玩的遊戲愈發心安理得,稀里糊塗,當他和貝珠鑽進同一個被窩裡時,就像在自家的床上一般坦然。在尋歡作樂的間歇,他甚至能在貝珠的懷裡小睡一會兒,全然忘記了與他同衾共枕的不僅是一隻狐狸,在狐狸的後面還有一隻老虎哩。 他們的膽子越來越大,只要達波多傑一站在他嫂子的面前,他們心中想的就是那件事兒,渴望著又一場雪崩的來臨,又一支歌兒唱響。大家心照不宣到連眼神兒都不用交換的地步。今天天還早,太陽離西邊的山巔還有老長一段距離,可達波多傑一看到她嫂子的身影在後院一閃,他的心就快要跳出來了。哥哥在前院看人打馬掌,那些遊走四方的匠人們又來了。扎西這個世界上頭腦最聰明的傢伙,竟然也認為能把一塊堅硬的鐵變成糌粑一樣柔軟的人,是個了不起的人。因此家裡每次來了鐵匠,他就會湊上前去幫忙。白瑪堅贊頭人在的時候,經常罵他沒有出息。現在他自己就是頭人了,還想弄一個鐵匠爐來玩玩呢。做弟弟的當然知道,家裡“叮叮噹當”的鐵鎚一敲響,太陽不下山,鐵匠爐子裡的火不熄滅,哥哥不會回到飯桌前。 後院的一間廂房是頭人家的織布房,平常有個老奴隸終日在這裡編織氆氌什麼的,她的眼神兒不好,按她的說法,看什麼都像是在月光下。她幹活兒全靠手上的感覺,可她卻是峽谷裡氆氌織得最漂亮的女人。你就是想要一道天上的彩虹,這個半瞎的老婆婆也可以摸索著給你織出來。貝珠下午的許多時光大都是在這裡打發的,她當然不是來織氆氌,她只是來解悶兒。據說她們在前一世曾經是親戚,在來世,如果大家都能如願轉生為人,她們還可能成為母女。她們常常從日頭當頂,聊到太陽偏西。在閒聊中,一塊漂亮的氆氌上便落滿了斑斕的晚霞。 達波多傑追尋著他嫂子狐狸的腥味摸進了織布房,他出現在門口時,兩人的眼光一碰,就知道接下來該發生什麼了。那個瞎子吉美還專注在自己的氆氌織機上,那是最古老簡單的織機,全由木頭做成,經線一排吊在一根橫木上,緯線由織布手用一個木頭梭子穿一線,再用木頭擋機推一次,看似簡單卻變幻無窮。達波多傑沒有說話,徑直往屋子裡面走,屋子中央堆放著一摞摞的布匹,像一堵半高的牆,將屋子一分為二,達波多傑潛到了布牆的後面,氣還未喘定,貝珠也摸過來了。他們用眼神對話,充滿慾望的手卻一刻也沒有閒住。 佛祖,你膽子真夠大的!你哥哥還在前院哩! 這跟他醉了就睡在隔壁差不多。 可這是白天啊! 我想你想你想死你了。 吉美婆婆在外面哩。 不怕。她看不見就成。 昨天晚上你才要了我啊。 那是昨天的事了。今天是今天。 到晚上等你哥哥喝醉了…… 那是晚上的事兒。我要現在。 前院傳來“丁當、丁當”歡快悅耳的鐵鎚聲,外面是織布機“哐當,哐當”緩慢沉悶的響動。這些動人的聲響不僅讓兩個偷情者備感安全,還令他們心旌搖盪,就像在情歌的節奏中翩翩起舞,騰挪翻轉。來吧,讓狐狸歡娛的叫喚,去唱和這勞動的聲響;來吧,讓女人妖嬈的身體,鍛造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來吧,讓男人勃發的情慾,為女人編織出最美麗虛幻的愛情。 由於是在家裡,貝珠只穿了一條布裙,沒有佩帶那些琳瑯滿目的首飾。似乎她簡單自己,就是為了和達波多傑行事方便,她像牧場上的姑娘一樣找到了簡化生活的快樂。撩開裙子,就像打開一扇門一樣簡單,然後把這個粗魯而多情的傢伙放進來,就像把一群螞蟻放進了騷動不安的心。靈魂在情慾的海洋裡瘋狂地舞蹈,那些淫蕩的螞蟻就開始啃嚙骨子裡歡娛的罪惡之水。她幾次想像唱歌兒那樣放聲高喊,但最後的一點羞恥讓她強忍著沒有唱出來。而她身上的那個傢伙卻不管不顧地呻吟起來,他色膽包天到還在不斷地鼓勵她,“唱出來啊唱出來啊我親親的嫂子!” 她當然想叫,就像雪崩始終要爆發,歌兒終究要唱響,江水注定要轟鳴,罪惡的情慾必然要付出代價。貝珠終於忍不住大叫一聲: “哦呀——” 這聲音如此之大,以至於大過了吉美老婆婆織布機的“哐當”聲,也大過了前院扎西平措打鐵的“丁當”聲,甚至還大過了峽谷裡瀾滄江的轟鳴。佛祖,這是怎麼搞的啊,它大得來連前後兩院樹上的鳥兒都被驚得一飛沖天,那隻一直跟隨在貝珠身邊、在外面放哨的山貓,也駭得打了個哆嗦,一溜煙跑了;連前院鐵匠的“丁當”聲都彷彿被嚇著了,遲疑了一下才又重新敲響。 可這並不是貝珠的歌兒唱到了高潮,也不是一場快樂的雪崩已經降臨,而是她的地獄——他們兩個的地獄——呈現在了面前。 扎西平措握著一把長長的康巴戰刀,像一個複仇的憤怒金剛一般地立在他們的上方。他暴怒的眼珠都要落出來了,目光裡的火苗“哧哧”地在燃燒。 前院的“丁當、丁當”聲依舊,屋子前方吉美老婆婆的織布機“哐當,哐當”照響。這一切對大家來說,都是一場真實的噩夢。 “哥……你你……你不是在打鐵麼?” 達波多傑的腦海裡一片空白,他想翻身爬起來,但扎西平措手中的刀抵在了他的胸口,將他頂在了地上。哥哥就像一個把獵物誘到了陷阱裡的獵手,還想逗逗獵物玩哩。 “你們以為,我就那麼喜歡打鐵?” 達波多傑聽見前院鐵鎚敲打的“丁當”聲仍然響得歡,竟然昏頭昏腦地嘀咕道:“奇怪了,鐵匠都還沒有走,你卻先離開了。” “我已經打好了一把刀啦!”扎西平措怒吼道。 達波多傑這才從驚慌造成的空白髮懵中恢復過來,禍事到腦門了,就像心窩處的這把刀,你躲就是一件丟面子的事情。 “是一把什麼樣的刀呢?”他鎮靜下來問。 “一把專殺婊子和忘恩負義的人的刀!”扎西平措厲聲說。 “那就下手吧。這事是我的錯,跟嫂子無關。求求你,哥。” “在這裡殺你?我還怕弄髒了我的織布房呢。吉美織的是峽谷裡最漂亮的氆氌,你難道不知道嗎?穿上衣服,到我屋裡再說!” 扎西平措收刀走了出來,那個半瞎的老奴隸吉美還在專注地織著自己的氆氌。扎西平措本來已經走出織布房了,又折身回來,一把捏住吉美的下巴問: “你剛才看見了什麼,快說!” 老婆婆睜著一雙空洞而混濁的眼睛說:“老爺,我的眼睛早就瞎了。” “聽見什麼了,說!” 老婆婆還是那種蒼老的口氣,“老爺,我的耳朵也早聾了。” “佛祖的慈悲保佑你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明白了嗎?” “明白了,老爺。”吉美老婆婆用手撫摸著膝蓋前那半塊華麗結實的氆氌,用她一如既往老邁蒼涼的沙啞嗓音說:“在你把我丟進瀾滄江以前,請讓我把這塊氆氌織完,天上的雲霞已經映上去啦。” 扎西平措更加惱怒,這個老傢伙怎麼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他瞥了那氆氌一眼,那真是吉美織的最漂亮、也是峽谷裡絕無僅有的一塊氆氌。縱然是天上的雲霞,也沒有老婆婆膝前的氆氌輝煌;即便是驟雨初歇架在天空中的彩虹,也不可能有如此逼真生動、飽滿豐盈的色彩。因為那是用生命中最堅韌的淒苦與寂寞,最深厚的慈悲與憐憫,還有快要乾枯的眼窩裡最後幾滴眼淚編織出來的啊。但是如果一團燦爛的雲霞,一道美麗的彩虹,成了人伸手可及、並可以攬之入懷的東西,那這就不是人做的活兒了。一身殺氣的紮西平措也不免動了惻隱之心,他不無憐憫地說: “唉,但願你永遠織不完它。天黑後你就帶著它一起上天堂吧。” 吉美平和地說:“哦呀,要不了那麼久呢,你給神山煨一束香的時間就夠了。” 扎西平措忽然翻了臉,他瞪著還張皇失措立在吉美身後的那兩個可憐的人兒說:“一束香的時間?哼!有的雜毛可以把佛母都睡了。” 然後他大步走了,走到院子中央時,一棵平時拴狗的苦楝子樹成了他的試刀對象,他手臂一揮,就將那足有人胳膊粗的樹攔腰砍斷了。 達波多杰和貝珠都感到自己的脖子根處一陣陣發涼。貝珠悄悄對達波多傑說:“你還不快跑。” 達波多傑深情地看了他嫂子一眼,“這種時候,一個男人要像奔向歡樂那樣向刀口走去。哦,對了,你怎麼不變成一隻狐狸溜掉呢?”他想起上次狩獵時,剛把貝珠壓在身下,父親就出現了,而貝珠卻神奇地消失了。 貝珠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你們還把我當狐狸啊!” 在扎西平措寬大的客房裡,兩兄弟要攤牌了。只是他們的底牌都亮出來以後,有一方才發現,原來在親兄弟之間,各自出牌的方式和手中掌握的底牌是多麼的不一樣。 扎西平措只需問一句話,達波多傑就明白哥哥佔了多大的上風。他一來就問:“你們真以為我每天晚上都喝醉了嗎?” “哥,那就不要問了。你把我怎樣都行,但你得饒了嫂子。” “那個狐狸精變的婊子,哼!連魔鬼都會討厭她。”達波多傑那時還不明白,哥哥為什麼會如此恨一個漂亮的女人,即便你不愛她,也不能羞辱她。因為女人漂亮美麗是神賜給男人最大的幸福,哪怕她曾經是一隻狐狸呢。於是他高聲說: “嫂子不是婊子,也不是狐狸,她是個好女人。要是你嫌棄她了,就把她給我吧,哥。就像給我一口你的剩飯。” “啊哈,你想得那麼容易!誰吃了誰的剩飯還不知道哩。”扎西平措怪叫一聲,嘴角兩邊的鬍子翹得像兩隻欲飛的黑鳥,“一個漂亮的女人又不是一匹牲口。就是一匹好馬,也只會認自己的主子。你的馬我騎過嗎?從來沒有,對吧?你為什麼要來搶我的馬騎呢?還想奪走?只要肉不要骨,只要茶不要茶葉,天下有這樣過分的仁慈嗎?要是有,請你也給我一點,老弟。” “要是我當哥哥的話,我會把自己的妻子與兄弟一起分享。哥,對岸的阿拉西兄弟不就是這樣嗎?如果這樣做了,我們兄弟還會分家嗎?阿爸知道了也會高興的。”達波多傑憤懣地叫了起來,好像他已經受夠了不能兄弟共妻的痛苦。 “混賬東西!你知道大哥應該怎樣當,嗯?你以為我們打敗了西岸的都吉,我們就坐穩了頭人的位置了?上游那邊還有野貢土司哩。土司家的小姐你放著不娶,反倒來睡自己的嫂子。你還要朗薩家族的臉嗎?還想家族在峽谷裡像瀾滄江水一樣長流不息嗎?這些年來敗落到討飯的貴族你又不是沒有見過。現在這峽谷,誰的人多槍好馬快,誰就是天下的主人。歌裡不是唱了嘛,好男兒要有'藏三寶',寶刀、快槍和良馬。要想讓我們去討飯的人不僅有野貢土司,還有都吉家的人,人家不是出去尋找佛、法、僧三寶了嗎?等那傢伙學到了神靈才能掌握的法力,像那個叫仁欽的喇嘛一樣,三天兩頭的在峽谷裡施放冰雹的災難,瘟疫的災難,洪水的災難,我們怕是在峽谷裡立足的地方都不會有哩。可是你連一個磕長頭的人都擋不住!大家都在找能在這個世道上安身立業的寶貝,而你只會嗅著狐狸精的騷味像公狗一樣團團轉!人家擁有的寶貝你有嗎?沒有的話說話就不要這麼氣粗!” 多年以來,快刀、快槍和良馬,一直是峽谷裡的康巴男兒夢寐以求的三件寶貝,可是誰也不敢輕易說自己擁有的刀、槍、馬是世界上最好的“藏三寶”。因為歌聲中所唱的“藏三寶”就像一個吉祥的夢那般完美。太完美的事物只屬於神靈,凡人只能嚮往和吟唱。 達波多傑以為自己聰明的腦袋瓜在這個時候救了他一命,他覺得自己開竅了,找到解決一切問題的法寶了。 “大哥,朗薩家族的人,誰不維護本家族的榮譽。野貢土司家的醜姑娘我是絕不會娶的,我把西岸交給你。讓我去外面找我們藏族人的'藏三寶'吧。” 扎西平措終於逼著弟弟把他的底牌亮出來了,而他手上的牌還沒有出呢。他把康巴刀“唰”地抽出來,“咣當”一聲扔到案几上,“這是我下午剛剛打好的刀。刀不是好刀,但砍兩顆人頭還行!” “哥哥真要殺我?” “殺你都不解恨!”他在屋子裡轉著圈子,把所有看不順眼的東西都踢得稀里嘩啦,像一頭要最後發起進攻的老熊。 “你這個牧場上臭擠奶姑娘養下的小雜毛,偷佛龕上的酥油吃的卑鄙老鼠,丟盡家族臉的浪蕩子,沒出息到家的敗家子。你的臉雖然長得英俊,但是你像狗屎一樣地臭!滾吧!滾得越遠越好!去找你那三樣寶貝吧。天下最鋒利的刀,世上最快的槍,雪域高原跑得最快的馬。老弟,一個男人的諾言不是兒戲。找到這三件寶了,算你為朗薩家族長了臉;找不回來,你的嫂子,哼,這個婊子就別想從地牢裡出來!” “哥,我可以離家出走,也可以把西岸的地契和高利貸票據都交給你,但是你不能把嫂子打進地牢。她是你的妻子!” “你已經沒有討價還價的身份了,你從現在起,只是一個流浪漢!滾!滾滾滾滾滾……” 達波多傑狼狽地逃回了西岸。管家益西次仁一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就知道少主子的厄運到啦。達波多傑劈頭就問自己的老管家: “老熊也有掉進陷阱的時候嗎?” “有。在它發情時,獵人就在母熊經常轉悠的地方設套子,那種時候它們最糊塗。” 忠心的老管家回答道。 實際上達波多傑剛勾搭上他嫂子的時候,老於世故的益西次仁就發現了,他曾經勸過主子,告訴他說這場愛情是刀刃上的蜂蜜,聰明的男人是不會去舔的。但那時主子雪崩爆發般的情感,不要說一個管家,就是白瑪堅贊頭人在,大概也擋不住,更不用說在一個狐狸精變的女人面前,有幾個男人能保持自己的清醒。因此,每當達波多傑去東岸的時候,老管家已開始為大家的後路作一些準備了,他把自己的家人送到親戚處,將屬於達波多傑的財富盡量兌換成可以在藏地通用的銀票。他已經知道,在這兄弟倆的較量中,不僅達波多傑不是對手,就是那個被稱為狐狸精的女人,也不過是紮西平措獨霸峽谷兩岸的一件工具而已。 “收拾東西吧,老益西,我們要出趟遠門了。” “人家出遠門是去朝聖求佛、法、僧三寶,我們去幹什麼?”老管家故意問。 “去找藏族人的三寶。”達波多傑恨恨地說,“我已經跟扎西許下諾言了,我走遍雪域高原,尋找一個康巴好男兒的'藏三寶'——快刀、快槍、良馬,為朗薩家族的榮譽爭光。那狐狸變的女人,害得我在峽谷裡再也呆不下去了。”達波多傑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恨哥哥扎西,而恨上貝珠了。 “唉,”益西次仁說:“不是那個狐狸精害了你,而是你哥哥真是個好獵手呢。他一箭射中了三隻鳥,把所有的獵物都裝到自己的口袋裡了,你還以為他給你頭上戴了個光環哩。” “他……射中了哪三隻鳥?” “你這個莽撞的傢伙呀,貴族不是你這樣當的。第一隻鳥,他利用你和貝珠的醜事兒把你趕走,將瀾滄江兩岸收入囊中;第二隻鳥,野貢土司家的親事肯定不能退,新郎將不會是你而是他,儘管那個可憐的姑娘是多麼的醜,但是紮西的眼中只有土地和權力,而不在乎美色;第三隻鳥,貝珠該打進地牢了,誰也不會讓一隻狐狸永遠做自己的妻子,因為獵人也有打瞌睡的時候。” “這個狗娘養的……”達波多傑想打誰一拳,可身邊沒有僕人,他就只有掌自己一巴掌。 “事到如此,我們出去走走也好。沒有關係,我們就是走遍雪域高原,我也不會讓一個尊貴的少爺,追著炊煙去討飯。” 出了那件事兒一個月後,達波多傑真的要遠走高飛了。扎西平措假惺惺地出來送行,那時他已經來到瀾滄江西岸有五六天了,兄弟倆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扎西平措在外人面前還親熱地叫達波多傑弟弟,說是弟弟要出遠門為峽谷裡的人們找貨真價實的“藏三寶”,弟弟才是真正的男子漢。他過來是幫著弟弟打理西岸的事務的。可是只有達波多杰和老管家益西次仁才清楚,扎西平措是在催促他們儘早上路,或者說,他迫不及待地想早一天當上瀾滄江峽谷兩岸的主人呢。 出門那天早上,達波多杰和他哥哥私下里有一段對話,那是他第一次用心計和自己的哥哥較量。時間過許久了,在他漫遊雪域高原的那些歲月裡,他還記得哥哥狡黠的眼神,以及他動怒前臉頰上肌肉的抽搐。他對扎西平措說: “我走啦,兄弟之間再不用打仗,你如願以償了。” 扎西平措說:“你要走的這一步,是你自己的命。你本來只是一個牧場上的姑娘養下的孩子,要不是阿爸一時衝動,你這一世哪裡能當少爺啊?” 達波多傑說:“是呀,傳說中是一道紅光和一道白光相結合,才有了藏族人的祖先。要是沒有阿爸當年在牧場上的衝動,朗薩家族恐怕就要絕種了。” 扎西平措有些急了,“你是什麼意思?” 達波多傑慢悠悠地說:“聽說,嫂子有喜了?” 那個西岸的新佔領者臉霎時白了,一向高高翹起的鬍子也塌了下來,臉上的肌肉開始跳舞啦。達波多傑乘勝追擊,現在輪到他嘴角的鬍子翹起來啦。他以一個勝利者的口吻說:“瀾滄江峽谷兩岸的主人,你可不能把一個有喜的女人打入地牢,不管怎麼說,那個孩子身上流淌著朗薩家族的血液。” 扎西平措大約今生從來沒有受到這過如此大的羞辱,他的嘴唇哆嗦著說:“好吧,讓我們來看看,這個小雜毛能在峽谷裡成多大的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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