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悲憫大地

第7章 因卷第三章-2

悲憫大地 范稳 8768 2018-03-20
在峽谷兩岸交戰以前,達波多杰和阿拉西曾經是朋友,現在是他們都肩負著報殺父之仇的重任了。雖然兩個家族的上一輩人在峽谷裡互不服氣,可是在阿拉西他們這一輩,卻沒有多少利益衝突。在他們都不是家的“中柱”的時候,他們只是火塘邊的酒友。幾年以前達波多傑托阿拉西將他打獵時獲取的三張熊皮,兩副熊掌拿到納西地去賣給漢人。可是阿拉西卻被一個漢地的商人騙了,那個住在客棧裡的傢伙藉口房間裡的光線不好,看不清毛色,說要將熊皮拿到客棧後院的天井裡去看,卻一去不復返。等阿拉西醒悟過來追出去,才發現那客棧後院的天井有一道側門,外面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阿拉西回來後,專程到東岸找達波多傑賠罪,並問他應該賠償多少錢。鬈毛多傑說,伙計,是人家騙了你,又不是你騙我。東西可以騙走,朋友是騙不走的啊,喝酒吧。

而就是這麼一個仗義豪爽的傢伙,卻帶人來攻打自己的宅院,阿拉西那天看見他在戰鬥中撲殺得比誰都凶狠,似乎這座他曾經來作過客、在火塘邊喝過酒的宅院他從不知道,也不認識這裡面的任何一個人。 阿拉西倒不害怕達波多傑的威脅,真正的康巴男兒沒有被話語擊倒的。但達波多傑的話卻被都吉聽見了。那時雲丹寺的央欽喇嘛正在為都吉清洗他的心臟。由於都吉在屋子閒不住,經常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就飄出去了,回來時他裸露在外面的心臟總是沾了些草根、小樹葉、沙礫什麼的。央欽喇嘛用一種草藥配的藥湯才能把他受到污染的心清洗乾淨。當都吉聽到外面達波多傑說要砍下阿拉西的頭時,他“騰”地就從方榻上升了起來,再從狹小的窗戶間飛了出去,他看見達波多傑已經勒轉馬頭往回跑了,都吉飄在半空中與疾行的達波多傑並排前行,他對那個年輕人說:

“餵,鬈毛多傑,不是我的兒子射殺了你阿爸,是神靈的咒語射殺了他啊!” 但是鬈毛多傑看不見都吉,也聽不見都吉說話。他邊跑邊發誓,除非都吉家的人永遠躲在寺廟裡,這個家族的人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瀾滄江峽谷。 都吉看見了達波多傑心中的毒誓,就像親耳聽見他說出來的話一樣。自從都吉成了“回陽人”後,他發現自己可以輕易看見人們內心中的想法,就像那些通過密宗修持後擁有“他心通”神奇法力的喇嘛上師。他還慢慢明白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奇異之事,比如,只有貢巴活佛和阿拉西才能聽懂他的心說的話,只有自己的親人才能看見他,可他的仇敵卻對他視而不見;在沒有月光的夜晚,他能自由地出入生死之間;在下弦月的最後三天,他的心會滴血;當人們做夢的時候,他可以一步跨進人們的夢,大家都把他當做夢裡的人,一個縹緲虛幻的景象,可他努力想向做夢的人證明,他就活在他們中間。而他自己,就是在大白天,也能睜著眼睛做夢。有一天他心情好的時候,曾經對貢巴活佛半開玩笑地說:“莫非我成半個神靈了?”貢巴活佛回答道:“不是半個神靈,你和我們一樣,正走在成佛的道路上,只是你先走了半步而已。”

都吉到處找阿拉西,他看見出來背水的達娃卓瑪,就飄到她的身邊,對她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峽谷對面,做了個刀劈脖子的手勢。除了貢巴活佛和阿拉西,都吉只能像個啞巴那樣跟人如此交談。他是想告訴她,對岸有人想殺阿拉西。 達娃卓瑪理解錯了都吉的意思,她說:“阿爸,你放心吧。對岸的仇會有人幫你報的。” 都吉感到要讓陽間的人理解自己的心是件很難的事,他深嘆一口氣,兀自飄走了。達娃卓瑪還在後面喊:“阿爸,別走遠了,外面風大啊!” 自從達娃卓瑪來到都吉家後,她就沒有過上幾天安寧的日子。新的生活剛剛向她打開了一扇窗戶,她還有許多東西都不明不白,災難就接踵而至。她並不感到害怕,因為她的身邊有兩個丈夫——在和朗薩家族的戰火打得最激烈的時候,她在槍林彈雨中從來不缺乏關愛與保護;她也不為玉丹擔心,因為他的哥哥是他最好的大樹,而她自己,也完全可以肩負起庇護這個小弟弟的職責。她只隨時為阿拉西擔驚受怕。他太剛烈,太執著,又有太強的家族榮譽感。峽谷裡的康巴好男兒,都把家族榮譽當作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不論是打仗,還是在尋常的生活裡,這個當哥哥的處處像個勇士,又像個老父親一樣寬厚、仔細。達娃卓瑪到牧場上去看玉丹回來後,阿拉西敏銳地感覺到她和玉丹並沒有像真正的夫妻那樣生活,這讓他好幾天心裡都惴惴不安。有些事情在這個一妻二夫的家庭裡總是那樣微妙,總是那樣難於用語言來言表。它只能靠感覺,靠當事人的智慧,靠一顆博大而敦厚的心靈去慢慢地化解。阿拉西愛達娃卓瑪,他也愛自己的兄弟玉丹。並不是他害怕玉丹來和自己分享一份珍貴的愛情,而是他不知道達娃卓瑪是否也會像愛他那樣愛玉丹。要是玉丹因為愛情受到了傷害,比他自己被愛傷害還令他難受。

達娃卓瑪那次從牧場上回家不久,阿拉西藉口要送一隻種羊去配種,巧妙地把自己的弟弟換回來送到達娃卓瑪的懷裡。兄弟倆在牧場上分手時,當哥哥的告訴弟弟,你瞧,羊群要繁衍,種羊很關鍵;家族要興旺,女人也很重要。我們都是一個圈裡的羊,種選好了,後代就會像星星一樣繁多了。玉丹,達娃卓瑪盼著你快快長大呢。 玉丹當然沒有忘記卓瑪到牧場上來的那個晚上,說他還沒有長大的感嘆。在男女之事上,許多事情總是在寂寞的思念中無師自通。玉丹回到家裡的當天晚上,彷彿被人開了竅,他輕車熟路地就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找到了一個男人的幸福感覺。在達娃卓瑪看來,如果說自己的這兩個丈夫有什麼區別的話,那隻能說阿拉西更成熟穩健,玉丹則像一個頑皮任性的孩子。他雖然看上去身體單薄,卻是一個癡情的情種呢。

在與東岸朗薩家族的戰火打起來的前幾天,達娃卓瑪發現自己懷孕了。至於誰是孩子的父親,在這樣的家庭幾乎不用去追問。卓瑪的兩個丈夫都是孩子理所當然的父親,他們也會把這個孩子——包括將來達娃卓瑪生的所有孩子——當成自己的親生骨肉。因為大家都屬於同一個家族,都流淌著相同的血脈,更為重要的是,所有的孩子都將會是達娃卓瑪一個母親生的。就像阿拉西說的那樣,家族裡的所有人,都是一個圈裡的羊。 都吉最後在寺廟的大殿裡看見阿拉西正跪在貢巴活佛的面前。他聽見活佛有些氣憤地對阿拉西說: “難道真的要殺生才能讓你看到自己的罪孽嗎?” 阿拉西說:“活佛,這不是殺生,是報父仇。” “唉,”活佛深深嘆了口氣:“我為什麼要在你們父子麵前和那兩群螞蟻嬉戲呢?都吉,下來吧,看看你們瞋怒的心裡,還裝不裝得下一點佛性。”

都吉降到活佛身邊,跪下,忽然感到心那裡一陣劇痛,他的身子搖擺得如一枝風中的蘆葦,大滴大滴的血珠“叭叭叭”地從心尖處滾落一地,竟然像撒下了一把血紅色的豆子,四處亂跑。 “阿爸,你怎麼了?”阿拉西問。 “我的心痛得受不了啦!”都吉痛苦地說。 “因為你的兒子有災難了。”貢巴活佛一針見血地說。 “活佛,達波多傑發誓要殺光西岸所有的人。除非我們不離開寺廟。” “你們看看吧,用自己還有一點佛性的心看看吧,”貢巴活佛微微顫顫地說:“我微薄的悲心,難道真的不能化解峽谷裡的魔障嗎?” 兩滴老淚從貢巴活佛滄桑的臉上流下來。佛又哭了,阿拉西這才明白自己造下了多大的孽。只是那時他還遠不能在自己仇恨的心中,升起對仇人的愛和寬恕,因為他的慧根還沒有遇到合適的陽光雨露。

父子倆從貢巴活佛那裡出來後,都吉的心一直都在痛,血也滴滴答答地流個不停。那些血珠落在地上不會融化,捧在手心裡還會硌手。人們把這些滴落的血珠揀起來盛在一個糌粑盒裡,阿媽央金對阿拉西說,“小心收好它們吧。這是你父親心上的血,都吉家族的血脈都在裡面啊。”央欽喇嘛試圖用念經加持過法力的藏藥為都吉的心止血,但是療效甚微。阿拉西問央欽喇嘛:“我阿爸連死神都打敗了的人,難道就不能止住心上的血嗎?” “人的七竅流血,身體任何一個地方流血,都有藥可治。心在流血的人,怕是無藥可治了。”央欽喇嘛深嘆一口氣,又說:“你們要知道,我們藏族人的病,有404種。404種病又分為四類,有101種病可不治自愈,101種病可治而愈之,101種病治而不愈,還有101種是不可治之病。這是神靈早就安排好了的啊。”

“央欽叔叔,那我阿爸是屬於哪一類病?”阿拉西焦急地問。他一直認為,既然阿爸能做“回陽人”,他就能自如地跨越生死這道門檻,死亡對於阿爸來說,就再不是一個威脅,他也許會活得比任何人都長久哩。 “一個'回陽人'的病該怎樣治,我也不知道啊。” 在央欽喇嘛和阿拉西他們討論都吉的病時,都吉早就悄悄地飄在他們的頭頂上方,他插進來說:“別為難你央欽叔叔了,心病是沒有藥可治的。你們還不明白我的心為什麼滴血嗎?” 其實正如貢巴活佛所言,都吉是看到了兒子的災難,他的心才開始滴血的。舐犢之情,護子之責,並不因為陰陽兩個世界而受到絲毫的阻隔,相反,這种血脈相連生命相繫的情感力量會來得更加強大。因為他發現白瑪堅贊頭人雖然被兒子射殺了,可他的陰魂卻從他中箭的那一時刻起,就纏上了阿拉西。也許只有像都吉這種有“回陽人”身份的人,才對陰陽兩界的人和事看得最清楚,他幾次看到白瑪堅讚的陰魂飄到阿拉西的頭頂上方,這個行事從來陰毒的傢伙即便到陰間也心狠手辣。一次他想藉助一陣陰風把在山道疾馳的阿拉西吹下懸崖,而在一個沒有月光的晚上,頭人的陰魂慫恿一隻毒蠍爬到阿拉西的鼻孔前,還有一次他把魔鬼在十字路口留下的唾沫抹在阿拉西的酥油茶碗邊……頭人陰魂的種種詭計都被都吉一一識破,並在暗中為兒子化解。可在旁人眼裡,都吉不再是令人心生憐憫的“回陽人”,而是個生活中礙手礙腳的負擔。他不是擋在阿拉西的身前,就是緊隨在他的身後,默默而堅韌地為兒子清除來自陰間的威脅。生活在陽間的人,其實並不知道一天中自己和死神有多少次擦肩而過的機會,也很難察覺到在天空中飛來飄去的各路陰魂的身影。一個人之所以命大,要么是他的保護神很強大,要么是他的親人愛的力量在暗中保護他。這種力量不論是在陰間還是陽世,都給予被保護者強大的生命力加持和支撐。

都吉無可奈何地看到,朗薩家族的人不僅在陰間緊緊糾纏著阿拉西不放,在陽世他們也試圖斷絕從前在西岸生存的人們的所有退路。達波多傑的家丁不但包圍了寺廟,還在驛道上設立了路卡,過往的馬幫都得向他們交過路費。他去問貢巴活佛,怎樣才可以擺脫眼下的險境。活佛回答道:“在輪迴大法中,我們藏族人的三寶, 永遠是照耀著眾生生命的光芒。” 都吉問:“尊敬的活佛,是哪三寶呢?一個獵手的藏三寶是獵槍、腰刀和釦子;一個鐵匠的藏三寶是鐵鎚、火爐、鐵墩;一個趕馬人的藏三寶是好馬、馬鞍、馬蹬;一個喇嘛的藏三寶是上師、經書、戒律;一個牧人的藏三寶是羊鞭、甩石器、火鐮;一個農人的藏三寶是鐵鍬、種子、土地。而一個康巴勇士的藏三寶則是快馬、快刀和快槍。活佛,它們都是我們藏族人生活中的寶貝。可是我現在向你求的是救命的寶貝!”

“佛、法、僧三寶,才是藏族人真正的寶貝啊!”活佛慨然答道,“都吉,你的兒子本是一個具足慧根的佛門弟子。還記得多年前拉薩來的那個尋找轉世靈童的格茸高僧嗎?” 都吉想了想,才說:“噢,活佛,阿拉西差一點就被他們認定為靈童呢。唉,我們沒有那樣的命。” “不是有沒有那個命,而是緣起已經生起,佛緣該不該到來的大事啊。” “活佛的意思是……阿拉西還能當一個活佛?”都吉的心被自己的話都嚇得猛地蹦跳幾下,他不得不用雙手去捂著它,才沒有讓本已很脆弱的心掉在地上。 “不要緊張,”貢巴活佛平和地說,“別忘了我們藏族人經常說的那句話,眾生皆可成佛。你們身上的佛性,就跟任何一位佛的佛性一樣地好,只是我們有沒有發現它罷了。” “可是……可是現在阿拉西已經長大成一個俗人了,還……還殺了人……” “唉,壞行為有一個好處,可以淨化人的內心。從前曾具備無量佛性與慈悲的上師,也有過先行惡業,再幡然醒悟,復行善業的成佛歷程。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即便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只要看到了自己的罪孽,心中生起了悲憫,同樣可以證得佛的圓滿。” “活佛,你是要阿拉西出家當喇嘛?” “當年那個格茸喇嘛真是一個有遠見的上師。”活佛沒有直接回答都吉的話,“他在臨走時說,阿拉西長大後,要去拉薩見他。看來是該續上這段佛緣的時候了。都吉,讓阿拉西去吧,唯有如此,才可以救他,救你的家族。我已經看到這些日子來你在那邊的忙碌了。作為當父親的,你能救你兒子一時、一日,卻救不了他一生。你們家和朗薩家族的仇恨並不僅僅是今世的貪婪所致,還跟前世的孽緣有關。這段孽緣是怎么生起的我還沒有看透,但現在是該斬斷它的時候啦。阿拉西殺了白瑪堅贊頭人,接下來將是頭人的兒子達波多傑殺阿拉西,然後又是都吉家的後人殺達波多傑,達波多傑的後代又開始新一輪的複仇……仇恨的種子必然結出邪惡的果子,邪惡的果子又再落地變成仇恨的種子。這不是我們喜歡的因緣大法。既然一顆佛種受到了污染,我們就把它放到一個聖地、一個清淨之地去洗淨它吧。” “可是他怎麼去得了拉薩?朗薩家族的人早就把所有的驛道都封死了。” “誰能阻止一個磕長頭去拉薩朝聖的僧侶呢?”貢巴活佛目光看著遠方,緩緩地說,彷彿已經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喇嘛從瀾滄江峽谷啟程,一步一磕頭地向拉薩邁進。 “那才是一個人成佛的道路。”貢巴活佛最後說。 自從射殺了白瑪堅贊頭人以後,阿拉西就變得愈發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的生活中已經沒有愛,只有恨,這讓達娃卓瑪深感憂慮,他已經很久沒有和達娃卓瑪在一起過了,總是玉丹陪著她。那期間人們連睡覺都把刀槍放在自己的枕邊,警惕地呵護著女人和孩子恬靜的夢。而每天黃昏,阿拉西都渾身披掛,打馬外出,說是去打獵,可卻常常到深夜才回來。開初大家以為寺廟裡一下湧進這麼多人,阿拉西是擔心寺廟吃的不夠,要打些野物回來補貼大家的需求。到阿拉西神奇地射殺了仇人,人們才明白他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這天晚上,玉丹早早地提了火繩槍,和幾個年輕人到寺廟外放哨去了。達娃卓瑪明白他這是要把她今夜的床留給自己的哥哥。可是到夜很深了,阿拉西還坐在火塘邊和都吉的心在講話。都吉已經不能離開火塘一步,他成天躺在那裡,除了那顆心還在說話,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他通過阿拉西的口,不斷告誡家裡的人,騎馬的時候遠離懸崖;在阿拉西睡覺時要將青稞酒悄悄潑灑在他的四周,以驅散黑暗中的蝎子;當外出回來的阿拉西端起火塘邊的酥油茶時,他告訴他,茶已經冷了,讓達娃卓瑪重新給他換一個碗,重打一壺茶。人們發現都吉總是不讓他做這樣,阻止他做那樣。有時阿拉西僅僅是半夜裡想去馬厩給馬添點料草,都吉也以沒有月光為由不許他出去。 達娃卓瑪摸到火塘邊,用一雙哀怨的眼睛詢問阿拉西,你還不想睡嗎?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男人們已經把今後的生活都安排好了。他們選擇了一條漫長而艱難的道路,並要她一路相伴。 阿拉西接過達娃卓瑪遞過來的一碗茶,用很尋常的口吻對她說:“卓瑪,我們要出趟遠門。” “去哪裡啊,拉西哥?” “拉薩。” “去做生意嗎?” “不是,去朝聖。” “朗薩家的人把驛道都封死了。” “沒有人能阻止一個磕長頭的喇嘛。” “拉西哥,我們跟在磕長頭的喇嘛的後面?” “是的,你們跟在我的後面。” “你說什麼?拉西哥!” “卓瑪,我要出家了。” 達娃卓瑪一下打翻了手中的酥油茶筒,筒裡剩餘的茶倒進了火塘,發出“哧哧哧”撕心裂肺的哭喊。達娃卓瑪雖然滿臉的淚,卻一聲也沒有哭出來。 “卓瑪,這個長頭必須由我來磕,才能救大家的命。” “你……你你你也可以不出家磕長頭啊……” “再沒有別的出路了,磕長頭才能洗清我的罪孽。貢巴活佛說我有一段佛緣在拉薩,我要去找到它。” 阿媽央金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達娃卓瑪的身邊,她摟著她說:“閨女,不要害怕,朝聖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啊,我這一輩子就差到拉薩去朝聖了。好姑娘,我的兩個兒子都一樣優秀。神的意志讓我的一個兒子奉獻給佛、法、僧三寶,一個兒子奉獻給了都吉家的火塘。火塘邊有了女人,火塘就溫暖了,打出的酥油茶就香了。這是我們女人的命啊,你會有好運的。” “嗚——”達娃卓瑪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慘叫,彷彿她的心窩上被劃了一刀。聽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人可以發出的聲音。要是誰在屋子外面,還以為是一隻母狼在叫呢。 第二天早晨,都吉結束了自己當“回陽人” 的生命歷程,他只告訴阿拉西說,他的靈魂會寄託在“勇紀武”身上,以在朝聖的路上一路陪伴著他們。根據貢巴活佛的指點,人們把都吉的肉身抬到瀾滄江邊,在西岸的戰死者中,他是最後一個水葬的。忠實的騾子“勇紀武”一直跟在送葬的隊伍後面,它美麗的大眼睛裡淚波翻滾,在快到江邊的一道懸崖上,“勇紀武”再不往下走了,它定定地站在那裡,看見人們把都吉的屍體捆紮好,一個專門肢解屍體的老人一刀挑開了都吉的肚子,把內臟一把把拉出來,放在一邊,然後又將屍體翻過來,從他寬闊的背部下刀,將他身體的各個部位一塊一塊地卸了下來,再仔細地剁碎,拋灑進江里。瀾滄江水此刻就像喇嘛們的經文,在分解消融著大地上的一切苦難時,也把都吉操勞了一輩子的肉身轟鳴著帶向了遠方。那時佇立在山崖上的“勇紀武”一聲嘶鳴,揚蹄往寺廟方向跑了。 送走了都吉,磕長頭朝聖的人們就要準備出發了。從藏東地區磕長頭去拉薩,比馬幫走一趟至少困難百倍。貢巴活佛說:“從我們康區到拉薩朝聖,要經歷五種災難——野獸的災難,土匪的災難,魔鬼的災難,瘟疫的災難,飢餓的災難。但是大地是悲憫的,當你伏身親近大地,你會感到它給予你的慈悲。在你翻越這一路上的雪山險礙之後,你將會發現,你的心和大地一樣寬廣。” 阿拉西那時還不能透徹地理解貢巴活佛的話,它必須是在生命經受了常人難以忍耐的磨難,身體和大地日復一日地砥礪,心靈飽嚐了人間所有的悲歡離合以後,才可以體悟出一個活佛眼中的大地和慈悲。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貢巴活佛在雲丹寺的大殿里為阿拉西剃度授比丘戒,並為他取法名洛桑丹增。這注定是一個要留名後世的名字,並不僅僅因為這個名字吉祥,而是由於它代表了一個人的新生。從前的阿拉西已經不存在了,就像一個已經消失了的朋友,現在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準備在漫長的朝聖之路上,一長頭一等身去丈量的喇嘛,一個將博大的慈悲和佛性慢慢去體味的修行者。貢巴活佛其實並沒有費多大的口舌為這個年輕人講經說法,開啟他的佛性,他只是要洛桑丹增喇嘛在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里,去觀想自己的死亡。活佛說: “一個再罪孽深重的人,當他面對死亡的時候,佛菩薩的悲憫就會讓他知道,生命原來是多麼無常,多麼虛空啊。過去的怨憎、享樂、富貴、榮耀,也是多麼的虛幻啊。而死亡,它卻是實實在在的。就像你急急忙忙地走在山道上,山頂上的一塊巨石忽然滾下來了,重重地砸在你的身上,讓你感到它的沉重、真實、恐怖、不可躲避。你被大石塊砸下懸崖了,你所有的想念、對這個世界的我執和我愛,都不在了,可那死亡的石塊還在。有朝一日,它還會繼續往下滾,砸向另一個要面對死亡的人。今天你殺了自己的仇人,實際上地獄之門已經為你洞開。殺戮並不能拯救一個人的靈魂,只能讓它更加墮落。” 洛桑丹增喇嘛誠惶誠恐地說:“活佛的話,我要是早一些時日聽到,哪裡會有今天的苦難。” 貢巴活佛微微笑了,“這怎麼會是苦難呢?這是一份修來的福分,它讓你找到了修行的法門。許多愚癡的人,要讓他們觀想自己的死亡,比登天還難。” “活佛,我雖然出家了,可並不知道一個喇嘛該學些什麼。我多想終日跟隨在你的身邊,向你學法啊。” “以你的慧根,我無法教你。我只是峽谷裡一個無知無識、悲心微薄的無名活佛。孩子,一個有佛緣的出家人,應該遠離自己的家鄉。出家出家,離家越遠,修行越深;只要走出家門,便成就了一半的佛法。你的佛緣在遙遠的拉薩。當你把你的心俯身向大地,大地便會教給你如何發現自己的悲心和佛性。” “可是我在拉薩該找哪位上師作我的領路人呢?” “在拉薩有位叫格茸的喇嘛上師,是顯宗、密宗大法兼修的大成就者,我的學識僅是格茸上師的十萬分之一。你去找他吧,格茸大師一直在等你啊。” 貢巴活佛在給拉薩的格茸上師的信中說: “藏東法子,具足慧根;生於凡世,心染塵垢;慈悲上師,殊勝教法;拂塵掃垢,培栽佛果。請供衣食,再教佛法,開示心智,成就悲心。” 那封推薦信寫在一張薄羊皮上,貢巴活佛要洛桑丹增喇嘛仔細收好。他又說:“在拉薩還有一位老朋友你應該去拜訪,這就是多年前從我們峽谷出走的仁欽上師。多年來峽谷裡的人們被怨憎之心所迷惑,總認為這裡的冰雹洪水等災難是仁欽喇嘛在那邊作法施咒術所至。因為他在離開峽谷時,曾經發過惡咒,要學得密法懲罰那些加害於他的人。我觀察過了,在他剛離開峽谷的那幾年,有幾場災難與他的咒術有關,而後來峽谷裡的天災人禍,就是這裡的人們造下的惡業所致了。實際上一個有大悲心的上師,是不會永遠行惡業的。從拉薩朝聖回來的人說,仁欽現在是一個性格暴戾、行事乖張的喇嘛,凡人難以接近。大師就是大師,他們古怪的行為也是一種修行,因為他們已經超越時間的束縛,更超越了世俗的生活。他們是活在另外一個世界的人,是受神靈的差遣前來教化眾生的上師。” 洛桑丹增喇嘛當時說:“但願那個叫仁欽的上師也能教我一些咒術,懲罰朗薩家族的惡人。那天打仗的時候,人們都說是他拯救了西岸的眾生。” 貢巴活佛說:“學法害人,行的就是黑業,並不為一個真正的學法者所取。我要你學法具悲心,行善業。每個人的面前其實只有兩條路可選擇:智慧之路和愚癡之路,前一條路須向上攀緣,後一條路則向下墮落。你明白了嗎?” 很多年以後人們還在傳說,在那個太陽剛剛爬到峽谷東邊山頂的早晨,瀾滄江西岸的卡瓦格博雪山紅光萬丈,彷彿在熾烈地燃燒,天空中飄著淡雅的旃檀、沉香等天國才會有的勝妙香味,風聲中有仙樂從雪山上傳來,草地上的花兒竟然頂破覆蓋在它們上面的積雪一夜之間全部開放。但是這些神奇的景像都不能算作那個年代的奇蹟,連貢巴活佛在陽光下當著眾人的面,把自己身上的袈裟一把扔進瀾滄江里,江中波濤洶湧,而袈裟卻鋪在江心一動不動,彷彿像一條拋了錨的船,貢巴活佛也不認為這是個奇蹟。他只是想以此告訴眾人: “雪山在燃燒,天空中飄來吉祥的香味,風中有美妙的仙樂,草甸上的花兒在冬天開放,一件單薄的袈裟不會被江水沖走,這些都不算什麼神蹟。真正的神蹟是讓一個人看到自己所行的惡業,並找到解脫煩惱的法門。”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