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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因卷第三章-1

悲憫大地 范稳 13451 2018-03-20
白瑪堅贊頭人死於自己的夢中,或者說,他被自己的夢扼殺了。 峽谷裡的秋風把第一片樹葉染黃不久,白瑪堅贊頭人在峽谷裡終於看到了自己夢中的那隻鷹。這幾天他一會兒渾身發熱,一會兒擁著熊皮坐在火塘邊還顫抖不已。他感到魔鬼已經扼住了他的咽喉,像捏糌粑一樣地在他的脖子處揉來擂去,還用一把無形的利爪在他的咽喉深處抓抓撓撓,讓一向剽悍的頭人疼得滿地打滾。那實際上是閻王派出來的小鬼,正追趕得他無處可逃。這天上午,他剛剛感到好受一些了,人們給他搬來一張躺椅,讓他半躺在院子裡曬太陽。 離太陽當頂還有半個身影時,彷彿是夢裡的情景重現,他看見了一隻巨大的鷹,從自己家的宅院上空一掠而過。 頭人一下來了精神,立即讓人備馬。他以出乎人意料的麻利勁兒,跳上了那匹把自己帶往死亡之地的坐騎,追尋鷹的踪影而去。白瑪堅贊頭人沿著峽谷裡的山道一路狂追,他看見那鷹沖向了山坡上的一群羊,它一個俯衝,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在天空中劃過,一隻半大的羊羔便落到了它的爪中。

“嗬!”頭人歡呼一聲,策馬追去。那羊羔也許太重了點,鷹抓住它飛得有些吃力。它在峽谷裡忽高忽低地飛翔,有幾次差點就讓自己的戰利品掉下來了,但是鷹並沒有放棄,它努力撲打著寬大的翅膀,煽動空氣的聲響像是天上的一連串小雷。羔羊是鷹的戰利品,它不願放棄;鷹又將是白瑪堅贊頭人的獵物,他也不想放棄。 他為什麼非要去抓那隻鷹呢?許多年以後,朗薩家族的人都沒有弄明白。 但是死亡卻一把抓住了他。在他追出離自家的宅院約十里地時,瀾滄江西岸山岡上的一個騎手已經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策馬從山坡上斜衝下來,趕在了白瑪堅贊頭人的前面。那時頭人的眼睛還死死地盯住天上的鷹,他發現鷹一個側飛,向峽谷西岸飛去。頭人連忙打馬往江邊衝,但他胯下的坐騎忽然像奔跑到了懸崖邊,一聲嘶鳴,前腿立在了半空中,險些沒把白瑪堅贊頭人從馬背上掀下來。這時,他看到了對岸山道上立馬橫槍的騎手。

“都吉——” 白瑪堅贊頭人驚愕地喊了出來,倒不是因為看見了冤家的陰魂,而是驚訝自己在黑暗中能清晰看清峽谷西岸騎手復仇的目光。 那騎手戴著一頂寬邊藏式氈帽,帽簷壓得很低。他身著藏族武士裝,身上刀、槍、箭、護身符、熊皮箭囊等一應俱全。騎手嘴唇緊閉,面色陰沉,與其說他是騎在馬上的一個武士,不如說這是挺立在山道上的一尊雕像,滿臉世道的滄桑,渾身風雨的痕跡,彷彿已經在寂寞的峽谷裡守候了一百年。 白瑪堅贊頭人壓下馬頭,勒緊了韁繩。冤家路窄,狹路相逢,保持失敗者的尊嚴與驕傲比戰胜對手更為重要。頭人又恢復了與身俱來的豪情和勇氣,他厲聲而清晰地說: “嘿!好漢,把帽子抬起來,讓我知道你是誰!”

騎手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想說,慢慢把帽子往上推了推,頭人被自己看到的景象驚呆了。那騎手既年輕、英武,又剛毅、果斷。緊閉的嘴唇掩蓋不了他復仇的怒火,堅挺的鼻樑代表著他的高傲,如炬的目光裡盡是面對一個失敗者的輕蔑。一個這樣年輕的人,不可能有成年男子漢才會擁有的這些不可抗拒的魅力。這種魅力是需要被歲月侵蝕雕刻,被腥風血雨洗刷吹打,被魔鬼數次帶到地獄裡刀剁火燎,被女人的愛折磨得九死一生,被滄桑演變軋幹最後一絲激情。一個成年的康巴男人,才會如此冷酷,如此傲慢,如此勇敢而孤獨地面對死亡。 “阿拉西……”白瑪堅贊頭人輕嘆一聲,連提韁繩的力氣都被對方無與倫比的氣概化解。他就像面對一個威武的戰神,除了敬佩、屈服、認輸外,什麼也不能做了。即便對方不射殺他,他已經是失敗者了。

白瑪堅贊頭人眼睜睜地看著阿拉西從熊皮箭囊中抽出一支竹箭來,他還看清了黑色的箭頭,這讓他的頭皮不由得一陣陣發緊,盤在頭頂的髮辮竟然緊張得飛舞起來,又頹然散落。因為即便連頭髮也知道,箭頭上塗的是一種名為“見血封喉”劇毒植物的汁,這種植物生長在瀾滄江下游的熱帶地方,峽谷裡打冤家的人家常常會不惜重金去購買。不要說人,就是一頭豹子,只要擦破它身上的一點皮,豹子也跑不出五步遠。因此,白瑪堅贊滿腦袋的黑髮最先開始簌簌發抖,然後一根根地站立起來,驚慌失措地爭搶逃亡之路。 頭人感到喉嚨處一陣陣發癢,他明白那裡將是中箭的地方。他奇怪為什麼自己的一生要用一支箭來了斷。但不管怎麼說,一生的疑惑與貪欲將在一瞬間得以解脫,他突然產生了強烈的說話慾望,他已經被喉嚨裡的魔鬼折磨得幾天不能說話了,現在他想在自己的仇人面前把最想說的話留給這個紛亂的世界。

“好漢生時有雄心,死後天上一陣煙。今生不能到你家喝酒,來世我們再做冤家。來呀,好漢,往這裡射!”白瑪堅贊頭人甩了甩快要蓋住臉的頭髮,指著自己的脖子處說。 他看見沉默的騎手張弓搭箭,繃緊了的箭弦在寂靜的山道上發出“吱吱吱”響聲,那是索命的聲音。原來生命是多麼的脆弱啊,就搭在這一根弦上,而人一生中無止境的貪欲讓它怎麼承受得住呵。 白瑪堅贊頭人剛剛明白這個道理,他便看見黑色的箭頭隔岸飛了過來。原來一個人的一生是如此的短暫,喇嘛上師們經常說生命無常,剎那間生生滅滅。一剎那,其實就是一支命運之箭飛撲過來的那點功夫。他終於知道敬畏了,可是啊…… 頭人還來得及反省自己一生的貪欲,像瀾滄江水一般浩浩蕩盪,無窮無盡。在他執掌朗薩家族之前,他的父親曾經把他帶到江邊,告訴他說,朗薩家族是被這江水從雪域高原衝下來的,在讚王松贊乾布的時代,一隻鷹飛九天,也飛不出朗薩家族的地盤。現在一方小小的峽谷就將朗薩家族像關一匹馬駒一般關死了。孩子,你要找到朗薩家族的神鷹,驅趕它展翅高飛。神鷹翅膀掠過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業。

佛祖啊,你生於一個貪婪的家族,就必將死於貪婪。前世扎翁活佛曾經說過,人是如何活的,就將如何死。一個人的活法決定了他的死法。 那支命運之箭挾帶著一股陰風,沿著命運指定的方向準確地飛行。白瑪堅贊頭人感到脖子處先是一陣灼熱,然後是徹底的清涼。箭矢剛勁猛烈的衝擊一度讓他的身子往後仰了仰,但是頭人身上最後一股豪氣令他依然坐穩了馬鞍。他低下頭去,看著半截箭桿露在脖子外面,鮮血從箭尾滴答滴答地淌出來。喉嚨裡的魔鬼終於被打倒了。這最後的一個念頭在腦子裡一閃現,他感到那兒舒服多了,然後便伏身在了馬背上。 那馬一聲哀鳴,馱著主人轉身跑了。 白瑪堅贊頭人一生中做了無數個夢,但唯有這個夢真實得就像某個不吉利的陰霾白天發生的事情。他的坐騎馱著他從噩夢裡跑回來,順利地跨越了夢與現實、生與死的門檻,才讓他暫時擺脫了死亡的追踪。當他醒來的時候,他被噩夢驚出的汗水,浸透了他身下的熊皮褥子,又滴淌到臥室,形成一股畏畏縮縮的溪流,一直流到了走廊,再流進寬敞的廳堂,最後把火塘里的火都澆滅了。

他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和管家益西次仁複述夢裡的景象時,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晰無誤,連那支箭射中自己脖子時的灼熱和清涼,以及之前箭在弦上的吟唱,箭在峽谷的上空刺破空氣的“嗖嗖”聲響,還有他的頭髮怎麼一根根地豎起來爭相逃命,他都講得活靈活現,如同親自經歷過一般。他在一個黃昏告訴自己的兩個兒子:“阿拉西會從夢裡追出來射我一箭的。” 儘管人們不斷地勸慰他,鼓勵他,說那幸好是一個夢而已。噩夢人人都會做,只要醒來看見天上吉祥的太陽,就應該感到慶幸啦。 但是頭人甚麼都不相信,只痴迷於自己的夢,甚至連從寺廟裡請來專門占夢的喇嘛的話,他也半信半疑。迦曲寺那個叫扎魯的喇嘛是個釋夢大師,多年來由他負責解釋瀾滄江峽谷東岸人們的夢。因為人們相信,夢和神靈的啟示有關,也和魔鬼的腳步相連。從前曾經有一個帶著三個孩子路過峽谷的乞丐,是那種哪裡有狗叫聲,哪裡飄炊煙,就去哪裡討吃的流浪漢。他在乞討時對人們說,雖然我現在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手拿打狗棍,可是在我的夢裡,我穿的是鏤金法衣,手持的是金剛法杖,出行有儀仗華蓋,住的是看不到屋頂的高堂大屋,吃的是神靈遣下的美食。人們都笑他,說一口糌粑都要從狗嘴裡爭搶的乞丐,連茶沫子的殘味都聞不到的流浪漢,你就繼續做你的夢吧。但是紮魯喇嘛見了這個乞丐竟然納頭就拜,說他必定是大福大貴之人。還把他們父子迎請進自己的僧舍,將他的討飯碗和打狗棍都扔了,說這些東西怎麼配一個富貴之人呢。果然,半年以後,這個乞丐的一個孩子被拉薩一座寺廟尋訪靈童的高僧認定為他們的大活佛。從那以後,人們不但敬畏神靈,也敬畏自己的夢。

扎魯喇嘛被認為是掌握了在夢與現實中來去自如法門的上師,他觀人們的夢,就像觀自己掌上的紋路一樣瞭如指掌,清晰準確。他說:“夢是生活的另一面,吉兆和凶兆都隱藏在我們的夢裡。” 按扎魯喇嘛的解釋,預示著吉兆的夢諸如夢中穿法衣,騎著獅子或神馬奔馳,順利地蹚水過河,駕馭天龍,看見初升的太陽不被雲霧遮擋等等;而凶兆的夢則是穿有臭味的衣服,身處暴風雪當中或者身陷沼澤,看見自己身上爬滿蟲子,和死人一起跳舞喝酒等等。當然了,白瑪堅贊頭人被箭所傷的夢顯然不是一個吉祥的夢,但是紮魯喇嘛有辦法給出另外的解釋。 他問頭人:“你真的看到了那隻鷹了嗎?” 頭人回答:“就像我看到你一樣。我還看見它抓起了一隻羊羔哩,連那羊羔亂踢的蹄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喇嘛又問:“它是從雪山上飛下來的嗎?或者,它有沒有在雪山上盤旋?” 頭人想了想,說:“它飛過我的眼前時,一定是剛從雪山上下來的吧?哦呀,哪有不飛越雪山的雄鷹呢?” 扎魯喇嘛一拍大腿,“哦呀,這是很吉祥的夢啊老爺。鷹飛過的地方,就是你的領地;鷹抓獲的羊羔,說明老爺你最近已把巨大的財富收入囊中。我們要恭喜你啦!” 白瑪堅贊頭人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尊敬的上師,你說的怎麼和我父親的話一樣啊。哦呀……”他忽然想起了那夢的後半截,“可是,可是對岸那個射我一箭的傢伙……” “沒關係的,”扎魯喇嘛搖晃著腦袋說:“預示著死亡凶兆的夢不是一個騎馬射箭的小伙子,而是一個戴紅頭巾,穿紅衣服、手持紅花的男人。你見過他嗎?”

頭人使勁想了想,說:“沒有。” “或者是夢裡出現一個黑色的女人,伸出她黢黑的手,一下就把你的腸子掏出來。”扎魯喇嘛邊說邊把自己精瘦的手猛地伸到頭人的腹前,嚇得頭人不自覺地往後一縮,肚子裡一陣發緊。 “你看到自己被掏出的腸子了嗎?”他又補充道。 “沒有。”白瑪堅贊頭人厭惡地說。這個傢伙比夢裡的阿拉西還要討厭,他想。念過幾天經的人就是喜歡賣弄自己的學問。 扎魯喇嘛依然陶醉在自己的釋夢感覺裡,“從老爺夢裡前後的因果來看,吉大於兇,陽大於陰,生大於死。老爺這一陣不要往西岸去就是了,那邊的陰氣重。西岸的射箭手再有神相助,也不可能將一支箭隔岸射過來。” “可是他確實射過來了。”頭人還心有餘悸地嘀咕道。 “那是夢裡的箭。白天沒有夢的時候,這支箭怎麼能飛那麼遠呢?連火繩槍都打不到對岸的。” “那我的夢就交給你守護了。”頭人可憐巴巴地說。 為了白瑪堅贊頭人天天睡覺時有吉祥的美夢,朗薩家族又給寺廟送去了大量的布施,寺廟裡如約舉行了隆重的法會;為了提防夢中無處不在的複仇的利箭,頭人再不去瀾滄江西岸,晚上睡覺時連窗戶都增加了木擋板,各種驅鬼的法器擺滿了頭人的臥室周圍。 西岸那邊新蓋的大宅已經完工,野貢土司本來就要將女兒送過來了,但是寺廟裡的喇嘛們堅持說,西岸到處飄蕩的孤魂野鬼還沒有趕盡,這個時候舉行婚禮不吉祥,最好是在今年的藏歷新年之後,因為野鬼們是過不了年關的。現在只有達波多杰和管家益西次仁領著一幫人在西岸佈置著新房,倒不是那個被他嫂子的妖氣攪暈了頭的兄弟心回意轉,一心等待和土司家的千金成親,而是達波多傑已經再也不能忍受貝珠每天夜晚的叫床聲。到了西岸的新居後,他發現自己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 現在不能睡好覺的卻是白瑪堅贊頭人。魔鬼把他的睡眠撕得支離破碎,把他的夜晚拉扯得比瀾滄江還要長。瞌睡就像喪失了的某種能力,再也不眷顧可憐的失眠者了。他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看著月亮的腳步在他的臥室裡無聲的滑行。白日里明晃晃的陽光下模糊不清的記憶,在他的腦海裡清晰明了。大兒子扎西平措叫來兩個昌都的鐵匠,在宅院升起爐子打馬掌和藏刀,這個不會有多大出息的傢伙竟然對打鐵深感興趣,在火紅的爐子邊一呆就是大半天。兒媳婦貝珠帶著與她形影不離的那隻山貓,又去了一趟西岸,說是去送釀酒的大缽。據說達波多傑在那邊天天喝得爛醉,僕人們釀酒的進度,跟不上他酒醉的次數。唉,等過了年,吉祥的日子到了,他和新媳婦入了洞房,就會知道人間還有比酒更美好的事情。佛祖啊,我連合一下眼都那麼難,隔壁的兩個年輕人又在折騰啦。呸,這個不害臊的娘們儿,你在床上的聲音就不能小聲點嗎?連喇嘛們的心都亂了。有幾次他索性像過去那樣,也爬到自己妻子洛追的身上,想在無所事事的漫長時光裡也找回點往昔的雄風,可是他一次次地失敗。有天晚上當他再次無功而返時,他聽到洛追抱怨說,“你只是戰場上的英雄,女人身上的老人。”白瑪堅贊頭人才想起,自從和西岸的人打仗後,他就不行啦。神靈的公正無所不在,你在和整個世界搏殺時是勝利者,而面對女人,則輸得精光。 到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他才像一個喝醉了酒的醉漢那樣,兩眼血紅,神情倦怠,偏偏倒倒地從床上爬起來,彷彿是在夢遊,身邊的一切人和事都像夢中景象。他在夜晚梳理白天的時光,在白天沉淪在深沉的黑暗裡,頭沉重得抬不起來,腳下卻輕得如踩在棉花上。他總是懷疑,迦曲寺的喇嘛們在祈禱自己有個美夢的法會上,大約把該迎請的神靈搞錯了;扎魯喇嘛在趕走夢中的魔鬼時,可能把他的睡眠也一起趕走了。頭人從來沒有發現小睡一會兒也會成為天底下最難辦到的事情,有時他甚至祈求,哪怕是睡在噩夢連天裡也心甘情願。但是控制睡眠的神啊,為什麼你既不賜我美夢,也不給我噩夢呢?從前我只想要美夢,不想要噩夢。現在我知道啦,是吃五穀雜糧的俗人,什麼樣的夢都可能遇到。那個狗娘養的釋夢上師,等我重新有夢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砍下你的腦袋。 這天的黃昏,白瑪堅贊頭人偶爾往火塘上方的天窗看了一眼,發現有個似神非神的東西在向他招手,於是他就飄了起來,借助著火塘上方一股弱小的青煙升上去了。他來到屋頂的平台上,看見妻子洛追在房頂的香爐前念經,太陽已經快落到山背後,煨桑的青煙扶搖直上,溶進遠方的昏暗中。又一個煩人的夜晚即將來臨。頭人想,人要是能變成一股煙隨風飄去,該多麼好啊。好漢生時有雄心,死後天上一陣煙。這句話他在夢裡說過,可是佛祖,看看我的眼皮有多重,看看我的頭,都被它們壓得抬不起來了。我要在你的面前燒多少炷香,供奉多少布施,才可以變成一陣煙啊! 雪山上的神靈在白瑪堅贊頭人生命最後的時候,滿足了他的這個願望。當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就隨著那股青煙飄去了。很多年後,朗薩家族的人在回憶起他們的這個祖先時,都說是那股被魔鬼控制了的青煙引導著白瑪堅贊頭人走向了死亡。那青煙先是飄過了宅院前方幾棵高大的核桃樹,然後翻過一座小山坡,又順著一條山道往瀾滄江峽谷裡一路小跑,白瑪堅贊頭人緊追慢趕,才跟上了青煙的步履,最後它縈繞在一座瑪尼堆前。白瑪堅贊頭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裡,他看見天上的兀鷲在盤旋,似乎已經嗅到了死屍的氣味。這時,他才發現瀾滄江西岸的山岡上,一個年輕英武的騎手橫刀立馬,張弓搭箭。緊接著,他看見一支從對岸飛來的箭正帶著風聲隔岸射來。 頭人只來得及嘀咕一句:“這真他娘的像那場夢啊。” 到人們發現兀鷲一隻接一隻地降落在那座瑪尼堆周圍時,才看到現實正和頭人噩夢中的情景一模一樣。一支塗有“見血封喉”毒藥的箭,從瀾滄江西岸借助神的力量,借助西岸無數戰死者冤魂的詛咒,準確地射進了他的喉嚨。在他被嚴重的失眠壓垮了腦袋上,滿頭黑髮驚慌失措、根根豎立,彷彿一頭失足跨進死亡陷阱裡的刺猬。 白瑪堅贊頭人被自己夢中飛來的一支神箭射殺了,這是峽谷流傳了很久的傳說,因為那箭的確在頭人的夢裡飛過,因為自從頭人做了那個不吉祥的夢後,他就注定要被一支箭射殺。從那以後,峽谷裡的人們非常小心自己的夢,生怕和夢中的死神不期而遇。只有頭人的小兒子達波多傑不相信這些傳說。他固執地認為,夢裡的箭只能射殺做夢的人,有誰見過一支箭可以穿越人們的夢,射到白天來?他在事發的那天下午,在西岸的山道上看見了那個和父親夢裡一模一樣的騎手,他並不認為他也是從父親的夢中衝出來的。他只不過是個和他一起在峽谷里長大,和他一樣勇敢、一樣在現實生活中充滿復仇慾望的冷酷殺手。他全身披掛,胯下的戰馬冒著蒸騰的熱氣,與騎手的殺氣形成一股旋風,盤旋著往天上飛。父親的夢沒有錯,錯的是他忘了夢是自己命運最準確的預兆——就像那支不可思議的毒箭一樣準。只是他有些不明白的是,阿拉西哪來那麼大的臂力。 達波多傑曾經追逐著這股旋風,打馬衝到雲丹寺前面的山岡下,在諸佛菩薩的慈悲注視下大喊:“阿拉西,不管你躲進寺廟還是躲進自己的夢裡,你要記住,你我都一樣,沒有不報父仇的好男兒。” 那時,阿拉西正帶著幾個年輕人守在那座山岡上,這裡有通往寺廟的唯一小徑。阿拉西站在一塊岩石上沖下面說:“鬈毛多傑,想想你阿爸做的那些魔鬼才會高興的事,就是雪山上的神靈也不會寬恕他!” “我會砍下你的頭來的!”達波多傑用刀遠遠指著阿拉西說。 “你大概還沒有那麼快的寶刀。”阿拉西沉著地回答道。 達波多傑那時還沒有傳說中的寶刀,他就沒有殺阿拉西的勇氣。白瑪堅贊頭人的喪事辦完後,峽谷裡的格局也發生了新的變化,曾經戴在頭人髮髻上的金佛盒,現在屬於朗薩家族的兩個兒子了,他們順利地成了瀾滄江峽谷東西兩岸的新主人。可是達波多傑心裡並不是很高興。陰鬱寫滿了這個新主子的臉,倒不是因為父親的仇還沒有報,也不是因為西岸的土地沒有東岸的平整寬大,更不是由於離開了熟悉的家要面對自立門戶的諸多艱難,達波多傑早就想離開哥哥的羽翼獨自大干一場了。父親在的時候,作為家中的老二,什麼大事父親都只找哥哥商量,他只有埋頭去幹的份兒;父親不在了,哥哥成了家裡的中柱,家族裡的任何人都得圍繞著那中柱轉,不僅如此,還得聽從他的吩咐。就像有一天哥哥忽然對弟弟說: “多傑,在攻打都吉家時野貢土司幫過咱們。眼看著新年就要到了,現在是該我們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他們要多少牛羊和銀子呢?”達波多傑問。 “不是送給他們牛羊的問題,而是該送去彩禮啦。”扎西平措沒有忘記,以神的名義挑起峽谷兩岸的戰事,最終目的不過是擴大家族的領地和權勢,完成與土司頭人家族間的聯姻。天下哪裡有幫人家白打仗的好事? 達波多傑當然知道這越來越逼近的婚期,不過是一條即將要套上脖子的絞索。他原來以為父親死了後,沒有人管他的婚事了,他可以把這該死的婚期無限期地推遲下去。但沒想到哥哥也像父親那樣來把他往一樁沒有愛情的婚姻陷阱裡推。 “哥哥,土司家的那個麻臉女兒都二十二歲了!峽谷裡像她這麼大的女子,兒女都可以上山放牧啦。” “找一個當姐姐的做妻子, 是男人的福氣。東岸這麼大一片土地,需要那種會持家的女人。” 達波多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福氣在哪裡。他過西岸來後,就把自己的領地跑了一遍,這時才發現,峽谷的這邊生存條件比東岸艱難得多,土地貧瘠,坡度又大,水源也遠,難怪從前人家西岸的人要出去趕馬。在這塊狹窄的地盤上,不要說給你當個頭人,就是讓你當國王,你也找不到多少富足和心靈自由翱翔的感覺。達波多傑感到自己連睡覺都覺得逼仄。他渾身的力氣和慾望得不到自如地張揚舒展,這讓他看什麼都不順眼,那些在新建起來的大宅院裡每天負責為他開門、做他上下馬的“馬墩石”的僕人們,是挨他的拳頭揍最多的。因為他進出門、上下馬時,都要給這些一傢伙一拳,就像賞給他們一個小錢一般。 老管家益西次仁跟隨達波多傑從西岸過來,繼續伺奉朗薩家的少主子。在前主子白瑪堅贊還沒有當頭人時,他就是朗薩家族的管家了。忠心的老管家認為達波多傑才是朗薩家族真正的好漢,這個家族只有靠那勇敢豪爽、血性剛烈的後代才可再次振興。 “等著看吧,這峽谷兩岸終究會全是你達波多傑的。”一個下午,他對剛從外面轉悠回來、還在悶悶不樂的達波多傑說。 “益西大叔,你說什麼呢?峽谷兩岸現在不都是屬於朗薩家族了的嗎?” “很早很早以前,上部阿里三圍,中部衛藏四翼,下部多康三崗,還有工布山南地區①都是讚王松贊乾布的,可是後來呢?”管家雖老,看過去的事情,當然比誰都清楚。 “後來怎麼樣了?”達波多傑問。 益西次仁看著年輕的少主子,他的眼睛明亮灼熱,彷彿裡面有兩個小太陽在燃燒。那是他的祖先曾經有過的眼光嗎?老管家慢吞吞地說:“後來麼,贊王的子孫們為爭權奪位,把雪域高原都撕碎了。贊王的後代也像被風吹散的種子,撒落在神靈控制的大地上。少爺,就是中國皇帝的江山,也是東家來打西家去搶啊。” “益西大叔,你的意思是說,有一天我們還會把東岸的地盤佔過來?”達波多傑話音剛落,自己也被這想法嚇著了,他把手中的馬鞭朝旁邊的一棵樹上抽去。 “這是比雪崩還要糟糕的災難,那邊是我哥哥在當家啊!” “他未必就不想來這邊當家。”老管家冷冷地說。 達波多傑心中一驚,“你怎麼知道?益西叔叔,烏鴉還沒有飛過來,不吉祥的話就不要亂說。” “這並不是我說的啊。”益西次仁深深地彎下腰,“少爺,這是貢巴活佛告訴我的,昨天我去寺廟,他對我說……”他又不說了,彷彿活佛的話讓他難於開口。 “你去找貢巴活佛?朗薩家族的仇人還躲在他的寺廟哩。” “少爺,現在我們來到這邊,不能沒有自己的寺廟,更不能沒有神靈的護佑。我們是俗人,穿袈裟的人喜歡什麼顏色,持誦什麼經文,那是佛菩薩管的事情。俗話說,供佛莫如供僧侶,如果我們連神的代言人都得罪了,還怎麼指望神靈的護佑呢?” “可是,可是……我們當初打過來,就是為了改變他們教派的顏色。” “唉,少爺。這樣的事情在雪域高原多了,從前惡魔朗達瑪,為了興苯教而滅佛教,殺光了全西藏的僧侶。其實都是為了權勢之爭啊。你聽聽貢巴活佛怎麼說吧。人如果有了怨憎,連自己的影子都會咒罵;兄弟間要是有了貪欲,連天上的星星都會搶光。活佛還說,如果你想知道昨天的事情,看一看你們的今天;如果你想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看一看你們現在的行為。少爺,我們都逃不脫因緣果報啊。” “因緣果報,哼!他們就會拿這些說教來嚇唬我們。益西大叔,現在我要做的事情,是替我的阿爸報仇!” “還有比為老爺報仇更重要的事情,少爺。”老管家說。 “天下哪有不報父仇的男兒?” 老管家把自己的身子躬得很低,“少爺,死了的人有他的來世,活著的人要過好自己的今世。我們該唱起喜慶的歌兒,跳起歡快的舞蹈,把上游野貢土司家的曲珍小姐迎請到家裡來了!” “快閉上你的臭嘴!我哥哥的嘴又沒有長在你的臉上。”達波多傑厲聲喝道。 “難道少爺對這門婚事不滿意嗎?” “難道你想娶一個麻臉姑娘來做自己的老婆嗎?” “難道少爺想和野貢土司家開戰嗎?” “混賬東西!”達波多傑差一點就抽了老管家一馬鞭,這時一個僕人剛好進來續茶,那一馬鞭就重重地抽在那個來得不是時候的倒霉鬼身上。 “少爺,這就是我們種下的因果,也是我們的明天。”老管家鼓起勇氣說。 “我不要這個明天!”達波多傑高聲喊道。 “那我們就像在今天把一生的積蓄都花完了的酒鬼。”老管家一針見血地說。 益西次仁這句話其實也是從貢巴活佛那裡學來的。雖然他們現在已經是西岸的主人了,可就像他說的那樣,作為一個俗人,怎麼敢輕易得罪神靈的代言人呢。貢巴活佛對他給寺廟帶去的大量供養看也不看一眼,繼續閉眼念自己的經文,好半天也不理他。他身邊的尼瑪堪布說,活佛,朗薩家的管家送供養來了。貢巴活佛念完了一段經文,才緩緩說:“強盜搶來的東西怎麼能喚起我們的慈悲呢?一個強盜,雖然是打劫的別人,但其實是為了今生的貪欲而把自己所有的來世都搶劫掉了。這是只有酒鬼才幹的蠢事啊。” 主僕二人正聊著,忽然發現廳堂裡亮堂起來,美麗的嫂子貝珠人還未進屋,她身上那股永遠也抹不掉的狐狸的妖氣就率先破門而入,珍貴的珠寶玉石讓寬敞的廳堂蓬蓽生輝,笑盈盈的眼波也將達波多傑臉上的怨氣一掃而光。 “哦呀呀,是嫂子啊。難怪屋子裡滿堂飄香,太陽就像落在了火塘里。”達波多傑的臉轉陰為晴,燦爛得如同春日里的陽光。 “呵呵,兄弟你可真會說話。”嫂子的媚眼飛起來了,那隻熟悉的蝴蝶,在達波多傑的腦海裡飛呀飛,讓他都快暈了。唉,要是她除了哥哥扎西平措外,是世界任何一個男人的妻子,達波多傑可以為她發起一千次戰爭。 這段時間貝珠隔三差五地就往西岸跑,一會兒送來新娘上門的彩禮,一會兒又來幫達波多傑佈置新房,似乎她真把他當自己的親兄弟看。 “下午那邊曬不到太陽,西岸這邊暖和些。”今天她找了個很經不起推敲的理由。 “嫂子什麼時候不可以過來?兄弟這兒地方小點,請佛菩薩容易,請嫂子來難吶。嫂子來了,陽光都明亮多了。” 管家益西知趣地退出去了,達波多傑把貝珠讓到自己的對面,面對她那張像滿月一般的臉。佛祖,它是多麼光潔照人,彷彿是一面鏡子,映照著青春衝動的血液,還映照著達波多傑晃悠悠的心。而在一張麻臉上,你能看到什麼? 嫂子進朗薩家的門已經快一年了,可是身上還是沒有喜。儘管哥哥幾乎每晚都不放過她,有時把整棟樓房都震得搖晃起來。這種震動並不僅僅是因為大哥扎西平措的力量,而是由於貝珠尖銳而又淫蕩的呻吟。可是在那些碉樓在搖晃,強悍的大哥在重重的喘氣,嬌媚的嫂子在情愛與肉慾裡放聲歌唱的夜晚,有誰知道達波多傑的痛苦呢? 達波多傑飛快地往嫂子的腹部瞥了一眼,那裡還是平平的。大哥這段時間又白乾了。他有些幸災樂禍,但隨即又感到羞愧和郁悶,要是換了我,哼! “在看什麼呢?”嫂子的眼睛可真是精啊。 “沒……嫂子的護身符可真漂亮。”他的眼光只消稍微抬一抬,就落在貝珠胸前的那隻純銀又鑲了七顆綠松石的護身符上。 “你哥哥送的麼。哎,你給人家的禮物準備好了嗎?” “什麼禮物,嫂子?” “人家就要過門了,你還裝什麼呀。阿弟,現在一切都得靠你自己。有什麼不懂的就讓嫂子幫你拿主意。野貢土司家雖然是大戶,我們朗薩家族也別丟人。” “過什麼門?谁愿意來就來。我可要出遠門了!”達波多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說完他的腦子就在飛快地轉,我出遠門,我去哪兒啊? 貝珠的目光直勾勾地看著她的小叔子,“你怎麼啦?” 達波多傑被那眼光盯得慌了陣腳,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好,“我心裡煩!”他氣哼哼地說,就像跟誰賭氣似的。 “唉,阿弟啊,”貝珠站起身上,抱著雙手在他身邊轉,陣陣妖冶的香氣都快把他淹沒了。 “嫂子知道你不喜歡野貢家的小姐,可是你……” “那你知道我喜歡誰嗎?”達波多傑也站了起來,攥緊了雙拳,像要跟人搏殺一般。 “噓——”貝珠站在他的面前,用一根柔軟的手指按住了達波多傑的嘴唇,輕易地就擋住了一個康巴男人鼓足了一萬倍的勇氣要想說的話。那動作既像一個長輩在調教頑皮任性的孩子,又像一個情人的挑逗。弄得達波多傑衝動地抓住了他臉前的那隻纖細的手。 “嫂子,我……” 貝珠輕輕地就把自己的手抽回來了,她的臉上永遠是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表情,是在拒絕,也是在勾引。只有狐狸精變成的女人,才有本事在拒絕與勾引之間搭一座橋,讓自己的獵物在兩頭疲於奔命。就像從前在家裡,每當他們兩人單獨相處時,——甚至在當著他哥哥或者父親的面時,她對他說的話,總是讓人感到好像是被窩裡的石頭,放在腦後想法多,抱在懷裡又睡不著。 “我早就知道,你才是朗薩家的真正英雄。難道你真喜歡打仗?” “哼,就野貢家那幾支破槍……” “還有你哥哥的人馬呢。”她及時給他說明他要面臨的處境。 然而這更挑起了這個天不怕魔鬼也不怕的小叔子的豪氣,他一把就將她摟了過來,“那我就把他們像炒青稞和豆子一樣,一鍋炒了!我……我也要把你一鍋炒……” 她在他的懷裡稍作掙扎,就不動了,“別忘了,我是你的嫂嫂。” “哈哈,峽谷裡兄弟共妻的事情多著哩。”他以為,嫂子說這話,實際上就是在暗示他,當初她本來就是嫁給他們兩兄弟的。 然後他一發狠勁,就將懷裡這個千嬌百媚的婦人橫抱了起來,往自己的臥房大步走去。他向佛祖發誓這回要緊緊地、死死地抱住這個自己朝思暮想的尤物,再不能讓她像前次那樣變成一隻狐狸跑了。他聽到這個女人在他的懷裡“哧哧”地笑,就像一個老獵手,眼看著誘捕的野物一步跨進了自己的陷阱。 在他鋪著熊皮褥子的大床上,他一下就迷失在她滾燙的激情和溫軟的體香里。這個珠光寶氣的女人滿身昂貴的首飾、佩飾、頭飾、腰飾全都成了累贅。在叮叮噹當稀里嘩啦一陣亂響之後,在他呼出的氣息已經變得比犛牛還要粗重的時候,他仍沒有解除她身上代表著富裕與高貴的那些礙手礙腳的玩意兒,他還要隨時提防她變成一頭狐狸溜了。達波多傑忙得手足無措、滿頭大汗地抱怨道: “佛祖,貴婦人們就不能讓自己活得簡單一點?” 貝珠吃吃地笑著說:“牧場上的那些擠奶姑娘,撩開裙子就可讓你高興了,可是她們活得簡單麼?” “她們哪能跟我香香的嫂子比!那些娘們儿不論醜俊,都一身母犛牛的味道,我都分不清是在跟一頭犛牛還是和一個姑娘睡覺。” “那是因為你性子太急了。”貝珠說著自己動手解開了被達波多傑弄成一團亂麻般的綾羅綢緞,就像解開一個結,也像拉開了一層神秘了萬年的帷幕,更像捅破了兩個慾火中燒的偷情者最後一層遮羞布。達波多傑被那迷人雪白的酮體刺得睜不開眼,他戰戰兢兢地把頭埋進貝珠香氣四溢的雙乳間,幾乎都快幸福得窒息過去。 她撫摸著他的一頭鬈髮,就像撫摸他的一顆紛亂的心。 “唉,你這個到處打野的好獵手……啊——啊——” 他再次聽到這熟悉的叫喚聲,那麼真切,又那樣令人迷醉。多少個夜晚,這聲音從哥哥的房間里傳來,讓他輾轉難眠;多少次夢裡,這聲音像樹林裡的百靈那樣婉轉動聽,可是等他撲過去的時候,鳥兒飛了,春夢醒了。他只有在漆黑的夜裡,一個人在被窩裡獨自懊喪和思念。現在這聲音從他的骨頭縫裡鑽進去,彷彿是火鐮上濺出的火星,把骨子裡的慾火一處一處地點燃了,那火本來就被擋在家族的面子之下。現在,這點面子不過是一張紙,熊熊燃燒起來的烈火不但燒毀了這張紙,也焚燒了達波多傑自己。 達波多傑彷彿已經躍馬殺入萬軍陣中,那麼多的敵手令他手忙腳亂,砍殺不盡。如果說貝珠平時渾身瀰漫的妖氣已經足以令人暈眩的話,那麼當她貴婦人的偽裝被完全剝開以後,那肉體的香甜氣息簡直就要將人溺斃了。佛祖啊,一個男人面對一個狐狸精變成的女人時,是多麼的可憐。 達波多傑就像一條幸福的魚,一頭扎進由溫柔和激情溶在一起的深湖里,他在裡面活蹦亂跳,攪得湖里水花四濺,雲雨翻滾。嫂子又像發情的山貓尖聲叫喚起來了。屋外樹上棲息的鳥兒也受到了驚嚇,以為一隻貓竄到樹梢上來了,駭得紛紛振翅高飛。 “我親親的嫂子啊,是什麼東西讓你叫得如此響亮?”這是達波多傑在過去寂寞難熬的黑夜中一直想弄明白的一個問題。 “雪崩來了,你能不尖叫嗎?” “噢,原來愛情就是一場雪崩。”達波多傑彷彿忽然明白什麼叫愛了。 “你哥哥曾經說,它是一場賽馬,其實他錯啦。愛情對男人來說是雪崩;可對我們女人,啊——啊——啊——天哪天哪!它……它它它就是一支一生也唱不完的歌啊。” “哦嫂子,哦嫂子,是你在唱歌呢還是樹上的那隻山貓在叫喚。” “哧哧哧,”貝珠笑了,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山貓不叫喚,就招不來野貓。” 過去達波多傑是這叫喚聲的聆聽者,現在,他成了締造者。佛祖,這是夢嗎?他使勁咬了自己的胳膊一口,痛得他咧開了嘴;他又咬了嫂子豐腴的肩膀一口,貝珠大叫:“你這條狼!” 然後她用自己的嘴堵住了達波多傑的嘴,再把自己香軟的舌頭深深地探了進去,達波多傑頓時感到自己的魂被這柔軟的舌頭緊緊勾住,一輩子都被她牽著走了。他就像一個溺水的人,也彷彿正從高高的懸崖上滑翔而下,極度的絕望和巔峰時的快感一齊襲來。 雪崩了,一瀉千里的激情淹沒了一切,也摧毀了一切。達波多傑沒有經歷過雪崩,但是見過雪崩過後的厲害,光是它掀起的氣浪,也能把隔著一條山谷的大樹吹斷。一個狐狸精變的女人,不要說隔著一條峽谷,就是遠隔千山萬水,也能把一個男人的心席捲而去。這個娘們儿對付男人可真是一個高手。在長長地接吻、翻滾、扑騰後的間隙,婦人嫵媚地說: “傻兄弟,你咬的不是地方。” “噢,嫂子,我要把你從腳趾頭到頭髮尖,一點不留地吃下去。” “呵呵,你可見過蛇把大象吞下去的事兒?你呀,吃了不該你吃的東西,還想連人家的茶碗都帶走。” “怎麼不該是我的?本來嘛,嫂嫂的奶子就有當兄弟的一半。”他嘀咕道。 現在輪到貝珠嘆氣了,這說明她真的喜歡這個英俊的小兄弟呢。她不無憂傷地說:“別瞎說了。擔心你哥哥打斷你的腿。” 達波多傑沉默半晌,“唉,嫂子,我想明白了,你跟我走吧。”他是一個做事乾脆利落、從不計較後果的人。就像當初貝珠剛從狐狸變成女人,他在父親的箭頭下說要娶她做自己的妻子一樣,他就認定自己今生的命運注定和這個妖媚的女人有關。現在,他也認定,要想一生都擁有這個女人的愛,同時又不至於和自己的哥哥刀兵相見,只有出走一條路。 “我跟你走,你敢嗎?”她用挑逗的口吻說。 “不是敢不敢的問題,而是嫂子願意不願意的事兒。雪域高原那麼大的地方,還沒有我們的一張床嗎嫂子?你還記得半年前牧場上放牧的索朗次仁和他心愛的姑娘一起逃跑了的事嗎?” “鬈毛多傑啊,別忘了我們的身份,哪有貴族出門逃婚的。有身份的人的婚姻,是馴養了的乖馬啊。”她把他再次摟進懷裡,就像害怕他跑了一樣,將他緊緊地壓在自己的迷香之中。 “這狗娘養的身份……”達波多傑嘟嚕道,你以為當了貴婦人大家就忘了你狐狸的身份了嗎?他忽然想起身下的這個女人從前是一隻狐狸變的事實,過去人們在私下里說,貝珠的尾巴平常是藏在寬大的藏裙裡的,她在溫泉里沐浴時從來都只在沒有月亮的晚上。好奇心使達波多傑抽出自己的手來,猛地抄到她的身後…… 但是狐狸飛快地把自己的尾巴夾起來了。這是狐狸的本能,也是貝珠掩飾自己身份的慣用技巧。她總是成功地使那些為她傾倒的男人相信:儘管她是狐狸精變的,但是他們仍然要為她的妖冶美麗神魂顛倒、人鬼不分。 那時沉溺於愛欲中的達波多傑,不要說抓住狐狸的尾巴,就是自己的命運都把握不了啦。 ①此為古代西藏地域的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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