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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因卷第二章-2

悲憫大地 范稳 8643 2018-03-20
峽谷兩岸的戰事暫時被貢巴活佛的悲心平息了,雲丹寺的一幫專事超度亡靈的喇嘛在寺廟裡舉行了一場隆重的超薦所有戰死者亡靈的法會。他們被稱為“開路喇嘛”,負責把死者的亡靈引領到西天淨土。因為沒有哪一種慈悲大過於超度一個死者的亡靈。喇嘛們認為,人的靈魂不僅在他活著的時候存在,死後依然也存在。尤其是在臨終和死亡之時,人的靈魂就像站在懸崖上迷路的孩子。這種時候“開路喇嘛”就像那些睿智的指路人,將亡者的靈魂引領到他們渴望去的地方。 都吉被白瑪堅贊頭人的馬蹄踢倒在地後,他的亡靈就先跑回去給他妻子央金報信,一隻烏鴉擔任了信使的角色。它拖著淒厲瘆人的叫聲,一頭栽倒在央金的腳前。那時央金正和西岸的婦孺躲在雪山下的一個山洞裡,她們在洞前手搖轉經筒,口誦經文,祈請戰神護佑自己的男人。央金其實在煨桑的青煙剛剛升起的時候,就看見了這只將帶來壞消息的烏鴉。它從男人們正在血戰的那個方向歪歪扭扭地飛來,像一隻被魔鬼追趕的小黑狗,彷彿不是在天上飛,而是在地上連滾帶爬地逃竄。當它跌落下來時,還攪起一陣黑色的塵埃。烏鴉一聲慘叫,絕氣而亡。央金阿媽發現,香爐裡的火忽然莫名地熄滅了,裊裊上升的青煙斷了,雪山上的神靈在掩面嘆息。央金搥胸頓足,仰面朝天大喊:“佛祖啊,他們殺了都吉啦!我的兒子們哪,你們都在幹什麼啊?”

阿拉西那時正護著玉丹和幾個年紀較大的馬腳子往寺廟方向跑。他忽然感到自己就像當胸被人打了一拳,那時他並不知道一隻馬蹄正重重地踩在父親的胸口上。當他後來從戰場上把父親的屍體抱回來時,他才知道父親臨死時心有多痛!父親的胸膛被踩爛了,一顆血紅的心半裸露在外面,那心苞裡的血已經乾涸發黑,許多來不及說出的話,彷彿還凝結在心苞的周圍。因為阿拉西發現阿爸的心開裂了,就像一張想開口說話的嘴。 根據貢巴活佛的占卜,所有戰死者的亡靈需水葬才可順利投生轉世,給後人帶來吉祥。貢巴喇嘛說:“我看見天上的神鷹都飛到對岸去了,眾多罪孽深重的肉體已經讓它們再也飛不起來了,因為神鷹也被大地上人們的相互殘殺弄得迷惑不解啦。既然對岸那邊的人要往天上走,我們就從水里去吧。”

在朗朗而低徊婉轉的念經聲中,都吉的靈魂在喇嘛們頭頂上方飄來飄去,人們相信人死後的頭四十九天最為關鍵,他們的靈魂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眷念著自己的親人,守候在我們的身邊,只是人們的肉眼看不到而已。一陣清風吹拂起樹葉神秘的響動,山谷幽泉如泣如訴的嗚咽,火塘邊倏然而至又淒惶飄走的朦朧身影,月光下一團暗影輕微移動的腳步,夜空中星星滴淚的眼睛,湖泊中央蕩漾起的宛如親人臉龐的淒苦皺紋,都可能是逝去的親人若隱若現的靈魂在向人間顯現。 阿拉西有一個堂叔就在雲丹寺當喇嘛,阿拉西一家人便暫時藉住在這個叫農布喇嘛的僧舍裡。一天晚上,人們發現火塘正上方,一股股陰風莫名地從那裡升起,將火塘里的火吹得忽東忽西。農布喇嘛解釋說,這是都吉心中還沒有消退的怒火。又有一天他佩帶的康巴藏刀自己從刀鞘中跳了出來,掉在了地上,那刀在地上翻滾著向門邊飛去。一個正在念經的喇嘛在飛舞的刀光中看出了是都吉復仇的怒火在驅使這把刀,它就要飛向瀾滄江對岸了。喇嘛大喝兩聲,念了兩段咒語,讓僧舍的門“砰”一聲關上了,在半空中飛行的刀深深地插在了門背後,晃悠悠的像都吉痛苦掙扎的一顆心。屋子裡的人都嚇得目瞪口呆、大氣不敢出,後來還是阿拉西上前去沖著那把刀磕了三個頭,說阿爸,你不要再生氣了,你的仇我們一定會為你報。那刀才自己掉下來。念經的第九天,都吉平常戴的狐皮帽在晚上無故地冒起了白色蒸汽,彷彿他剛剛走了一整天的山路,回到家才摘下來的帽子。

喇嘛們解釋說這是由於都吉的靈魂在四處尋找出路,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們讓家里人在都吉平常穿的一雙藏靴裡悄悄放上一層新棉花,然後放在門後門。第二天,人們驚訝地發現,那藏靴裡的棉花已被踩得死死的了。 “可憐的都吉,他操勞了一生,死了也不得空閒啊。都吉,好好去吧。放棄你的我執,不要再留戀今世了。不管你多麼用力,沙中還是擠不出油來啊!你已經死啦,還是想想你的來世吧。”“開路喇嘛”邊唸經邊勸慰都吉到處飄拂的靈魂。 都吉的靈魂聽到了這句話,很不服氣地說:我沒有死,我只不過被白瑪堅贊頭人的馬蹄踢了一下。一個老趕馬人,哪有不被馬傷著的事兒呢?牙齒和舌頭還時常磕著哩。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完,到拉薩的貨還沒有辦齊,那匹叫噶追的馬要產小馬駒了,阿拉西要到拉薩去當掌櫃了,我們要為他送行,我要請峽谷西岸所有的人家來做客,擺三天的宴席,讓年輕人在聚會上唱歌跳舞,從太陽升起月亮落下,跳到太陽落下月亮升起……

但是誰也不聽他的。其實都吉自從被白瑪堅贊頭人的戰馬踢倒了後,就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頭腦清晰,目光敏銳,自由自在,身輕如燕;但他同時又似乎發現人間和他已經沒有了某種必然的聯繫。他當時感覺自己一下就從大地上騰飛了起來,俯瞰著戰場上還在用血肉之軀搏殺的人們。他曾經想把白瑪堅贊頭人從馬上掀下來,但是頭人的馬穿過他的身子就跑了,就像穿過一個影子;他試圖去抓住一個門戶兵高高舉起來的馬刀,它就要砍向都吉家的一個馬腳子的頭了。他明明已經擋住了那門戶兵揚刀的胳膊,可是馬腳子還是屍首分了家,頭顱滾落出去好遠。這時,都吉才感到有些不對勁。難道這是一場夢嗎? 直到他看見自己家的宅院被烈火吞噬,看見大地開裂,地獄之火噴湧而出,再看見仁欽上師高坐在雲團上,念誦著祈請護法神的咒語,看見人們把自己還遺留在一片杜鵑花叢邊的身體抬進了寺廟,就像抬走一個破口袋。都吉才終於明白:他已經來到了一個靈魂神秘翱翔的世界。

他成了一個飄拂在半空中的魂靈,比一片羽毛還輕,又比天上一團哀傷的眼淚的雨雲還重。開初他並不害怕,也不傷心。他在屍橫遍野、一片狼藉的大地上到處忙碌。一會兒引領收屍的人們去尋找自己的親人,一會兒飄到已成廢墟的家園上空,翻揀往昔的輝煌和回憶;馬幫隊伍裡那些受到了驚嚇的騾馬,躲在荒野里瑟瑟發抖,都吉試圖把它們都圈回從前的馬厩。他找到了一頭名叫“勇紀武”的騾子,它是都吉馬幫隊伍裡打頭的騾子,步履穩健,威武健壯,既驕傲又溫順。頭騾一般都是馬幫裡最漂亮的騾子,馬腳子們要在它的頭上裝飾大紅的三角形頭飾,戴一面明亮的照妖鏡,脖子上還要懸掛清脆的鈴鐺。一支馬幫隊伍是不是勢力雄厚,看看頭騾就知道了。 “勇紀武”認得去拉薩的路,到哪裡該埋鍋造飯,哪裡又該露宿紮營,哪個地方路不好走,哪個地方該防備野獸,“勇紀武”全知道。要是一路上沒有那麼多的土匪,“勇紀武”都可以帶一隊騾馬自己走到拉薩。人們都說,它是一頭具備神性的騾子。地上的人們看不見都吉的靈魂,“勇紀武”卻一眼就認出來了,當都吉撓它的脖子時,“勇紀武”撲閃著一雙大眼睛,淚水漣漣。

都吉對“勇紀武”說:堅強些,好夥伴。我們還要去拉薩哩,我們要把所有走失的騾馬都找回來,所有被燒毀的房子再蓋起來,所有的馬腳子再重新召集攏來,所有被燒掉的財富都再用我們的雙腳走回來。 “勇紀武”說:可憐的都吉,你現在已經不是從前的你啦,快去看看喇嘛們都在做些什麼吧。 都吉這才尋著喇嘛們抑揚頓挫的念經聲輕盈地飄去。他發現自己有些像傳說中的神靈那樣,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有時剛剛有個念頭,自己的靈魂就到了。在他的堂弟農布喇嘛的房間裡,人們仍然在圍著一個已經僵硬了的軀體忙碌,他不知道人們還正在四處尋找他的靈魂。喇嘛說他大約會藏在某個重物之下,使都吉的魂不能飄出來。都吉的陰魂擠上前去看,哦呀,那就是我的身體呀!我的胸膛怎麼是爛的呢?

是白瑪堅贊頭人的戰馬將我的胸膛踢爛了的啊! 他大聲向屋子裡的人們喊,可是沒有人聽他的。喇嘛們在永不停歇地念著超薦亡靈的經文,妻子央金的眼淚一直在流淌,就像兩小股山泉;兩個兒子在屋子裡團團轉,阿拉西曾經一腳踢飛了一個酥油茶桶,差一點就打著了都吉的靈魂,他對大兒子說: 別生氣呀,阿拉西,這只茶桶還是你爺爺用過的呢。用它打出來的茶養大了我,也養大了你們兩兄弟。 但是阿拉西沒有聽見他的勸告,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怒火,使他看不到父親的靈魂。二兒子玉丹澤饒畢竟還沒有長成一個男子漢,他顯得有些張皇失措,在屋子里東張西望,彷彿沒有了主心骨。都吉希望他們能看到自己的靈魂,他往孩子們的前方擠——家裡來的人太多啦,他向玉丹打招呼,甚至坐在他的旁邊,用手使勁拍他的肩膀,可是玉丹毫無反應。都吉這時悲哀地才想:

難道我死了? 他想起老人們曾說過的死亡故事,想起喇嘛們描述過的陰間。他看見屋外陽光燦爛,他的靈魂飄到自家的屋頂,看到了峽谷上方的藍天白雲,看到了卡瓦格博雪山聖潔的峰頂,但是當他轉身過來,卻看不見自己陽光下的身影。 他又看見峽谷裡的瀾滄江在無聲地流淌,他一瞬間就到了江邊,站在一小塊沙灘上,他往前走幾步,沒有留下一個腳印;他又往後退幾步,也看不到自己的腳印,都吉的靈魂掩面而泣。 我真的死啦! 都吉的靈魂大聲地對兩個兒子說,對喇嘛們說,對妻子央金說,對屋子裡的每一個人說,可是他們都聽不見他的哭訴啦。 不行,我得回去。都吉的魂命令自己。他想悄悄潛回自己的軀體,把還裸露在外面的心收回去。他相信,自己的心回去了,軀體就活了,這些時日來人們以為他的軀體冷了,僵硬了,以為他死了。其實不,我還沒有死哩,只不過是我的魂出遊了罷了。就像我平常外出趕了一趟馬。

可是他卻找不到靈魂回歸之路。他忘了一顆遊蕩的靈魂該從哪裡進入自己的軀體。他的魂在那個直挺挺地躺在火塘邊、被人稱作都吉的肉身上徘徊,就像一個看見了自家的房子、但卻找不到門進家的可憐鬼。 都吉那顆飄拂的魂先是想從自己的鼻孔處溜進軀體,但是鼻孔太小,裡面又黑又髒,飄蕩的魂被拒絕了;然後它又想從耳朵裡鑽進去,可是耳孔裡彎道太多,裡面還填滿了人間的抱怨和讒言,這條通道也被堵死了;都吉的魂又爬到了眼睛邊緣,才發現眼窩裡有那樣多的淚水和悲傷,一個孤獨無助的魂掉進去了就像掉進一個深湖,會被淹死在裡面的;而嘴巴里則更難進入,不說一排緊閉的牙齒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舌頭上曾經有多少是非和怨憎之語啊,靈魂要是從那里通過,早就被污染了。

都吉看見一個“開路喇嘛”把自己的頭髮一把提了起來,拔下一小撮頭髮,還翻開他的頭頂查看。那個喇嘛嘴裡“哞、哞”兩聲,猛拍了幾下都吉的頂輪說:“都吉,我看見你到處飄飛的靈魂了,要是你心事重,就從這裡進去。西方佛土你不去,就再回來受這人間的苦吧!” 都吉的靈魂豁然開竅,開竅就是打通生命的通道啊。他想起來了,從前喇嘛們說過,人的靈魂是從腦門上方的頂輪飄出來的,也得從頂輪進去。他趁著那個“開路喇嘛”提起他的頭髮,打開他的頂輪的一瞬間,“倏”地就讓自己的魂沿著這個通道順利鑽回到了自己的軀體。魂落到了實處,人就活了,一度僵硬了的軀體就有暖氣滋生,力量彷彿如挖通了的溝渠,像水一般流淌到軀體的各個部位上去了。 “看啊,阿爸的心在跳了!”阿拉西忽然大叫一聲。 阿媽央金激動地跪在了都吉身邊,“都吉,你的魂快快回來啊!” 神奇的事情總是被後人渲染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人們說,當都吉從死神的束縛中掙扎回來時,所有的人都像做了一場噩夢,而他卻如站在夢的邊緣的一個旁觀者。他用奇怪而陌生的眼光看著大家,問: “我這是在哪裡?” 那個“開路喇嘛”一聲長嘆,“哦呀,都吉,願佛祖的慈悲保佑你。你活回來了,活成'回陽人'了!” 都吉從死亡的邊緣掙扎回來,成為傳說中的“回陽人”,是件在峽谷裡一百多年來都在傳誦的真實奇蹟。人們把那些能夠在生死兩界自由往返的人,稱為“回陽人”。都吉雖然甦醒過來了,但他就像一個大病初癒的人,面色蒼白,身體虛弱,一陣風都可以把他吹走。有時候,人們看見他在地上艱難地挪動著身子,但風一吹來,他就飄起來了,搖曳著要往天上飛,他身邊的親人要隨時拉住他的衣襟,他才不會重新回到亡靈們的世界。他吃不下任何東西,因為喉嚨裡嚥下去的食物,從胸口那裡就淌出來了。好在食物的香味足以令他不感到飢餓,人們發現只需把打好的酥油茶、蒸好的水氣粑粑、冒著騰騰蒸汽的水煮牛肉,放到他的面前就行了。而最讓大家焦慮的是,都吉除了剛醒過來時問了那句他在哪裡的話以外,在後來的日子裡再也不願說話,他的嘴裡填滿了戰火的硝煙,人間的苦難,無盡的冤屈,它就永遠對這個破碎混亂的世界閉上了。過些時日,阿拉西發現了與自己父親對話的渠道,那就是父親的心。 “回陽人”都吉在用心和親人們交流。 都吉心上的傷口一直沒有癒合,並不是因為央欽喇嘛的草藥不能使新肉長出來,也不是因為白瑪堅贊頭人的馬蹄踢得太深,而是由於心裡有冤屈,口裡又說不清。心上長了張嘴,心就會說話。心說的話,比嘴說出來的話語,更情深意濃,更震撼人心。阿拉西那天忽然聽見父親的心張嘴說:“人心裡有恨,有冤屈,就像青稞長了黴,怎能放進櫃子裡?” 阿拉西說:“阿爸,把你的心放進去吧。你有兩個好兒子呢。” 那時,除了阿拉西和貢巴活佛,其他人都無法和都吉的心對話,連阿媽央金和玉丹也不能聽懂都吉在講什麼。在所有的人都在為都吉總算活回來了而額手相慶時,只有貢巴活佛面對神情憂鬱、落落寡合、一言不發的都吉時,常常心生悲憫。因為他看到了都吉在生和死之間掙扎的那顆痛苦的心,就像放到水窪裡只有幾口水活命的魚,想蹦跳回湖泊裡,但離湖岸又太遠;他還擔心他隨時都要從身體上飄走的靈魂,彷彿大風中樹枝上的危巢。他在地上飄著行走,是因為他的心找不到一個依託之處。 貢巴活佛曾對他說:“都吉,對於我們這些修行者來說,心應該是湖底的石頭,而不是樹上跳來跳去的猴子,風中的火苗。把你苦難沉重的心放下來吧。大地會接受它的,佛菩薩的悲憫會安慰它的。” 都吉的心翕動幾下,眼睛裡卻滴出兩滴眼淚來。活佛聽見他說: “為什麼有人的心比蛇蠍還毒。” 貢巴活佛深深嘆了口氣,“這也是為什麼人世上有人要出家修行的原因啊。” 瀾滄江西岸的村莊被攻陷以後,現在就只有寺廟還相對完好無損了。寺廟裡的僧侶一多半已經戰死,只剩下一些老僧。貢巴活佛在戰火平息後著人騎了一匹快馬將一封申訴信送到獨克宗阿茸宗本那裡,但宗本也是信奉黃教的信徒,他將貢巴活佛的信使鞭打了一頓,反說是紅教喇嘛在峽谷裡挑起事端,不日他就要親自前來解決峽谷兩岸的僧俗糾紛。所謂解決,貢巴活佛已經從那個信使背上的鞭傷預料出結果了,那就是:雲丹寺改宗黃教,不願意違背自己信仰的喇嘛(包括他這個活佛),雲遊他鄉。 屋裡吹來一股奇怪的暖風,都吉的身子忽然飄起來,懸在半空中向屋外如一片樹葉般飄去。一旁的阿拉西大叫:“活佛,我阿爸要飄走了!” 貢巴活佛平靜地說:“不要管他。你阿爸在尋找自己失落的心。” 都吉像一隻笨拙的大鳥,在初夏生機盎然的大地上空飄飄停停。瀾滄江水漸漸變黃了,豐滿如一個正在發育的少婦;春牛響亮的屁聲遠去了,大地變綠了;一度在乾枯的樹枝上感到寂寞的鳥兒們,又熱鬧起來了。都吉聽到了草芽頂破酥軟的土地時的歡笑,聽到了山坡上的無名小花“叭叭”開放的動人聲響,聽到了陽光在懸崖上爬涉的腳步,也聽到了大地痛飲這燦爛的陽光、就像康巴漢子痛飲美酒後豪邁的歡唱。 唉,大地並不因為一場罪惡的災難而放棄自己對萬物的滋養,如果它都不悲憫苦難的眾生,還有誰能在這險惡的峽谷裡生存繁衍下去呢?都吉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在那邊痛哭了一場,這邊就下了一場透雨。天上一頓淚,人間一場雨,淚眼化著傾盆淚,撒向人間都是愛。都吉小時候就听老人們這樣說。現在,都吉有些明白大地因為什麼而生生不息了。 都吉想往自己家園的方向飄去,他遠遠看見曾經騾馬成群、堆金淌銀的地方,現在已是斷壁殘垣,三五成群的孤魂野鬼在那裡尋尋覓覓,掩面哭泣。自己的管家頓珠的冤魂還掛在一棵核桃樹上,他是被那桶火藥炸上去的,人們從樹上搬走了他已破碎的屍體,他的魂卻留在上面了。很多年以後,頓珠的陰魂都還時常在那核桃樹濃密的樹陰下閃現。而此時,朗薩家族的人正在都吉從前的家園上方的一片坡地上,興建他們新的宅院,舂牆的歌聲得意洋洋地傳遍峽谷兩岸,根本無視來自陰間詛咒。這歌聲刺痛了都吉的耳膜,讓他的心又開始滴血了。他飄過去問他們:“我們西岸的人還沒有死光哩,你們就不怕神靈的懲罰嗎?” 更令他感到氣憤的是,那些歡快地干著活兒的東岸人對他的質問不理不睬,就像沒有看到他這個“回陽人”一般,可他們確實在有意迴避他。都吉感到很傷心,一個活著的人,被人看成鬼,那他還回到陽間來幹什麼呢。都吉想,年輕人怕鬼,是因為他們跟死神打照面的機會少。他看見蓋房的人群中,從前在牧場放牧的帕加大爹蹲在已砌到兩人多高的土牆上,指揮大家上房梁。這樣的活兒帕加大爹在峽谷享有極好的聲譽,尤其是起中柱立大樑的時候,非有帕加大爹在場不可。都吉飄到帕加大爹身邊,對他笑了笑,“你是在我的地盤上,幫別人蓋房子。” 帕加大爹倒不像阿珠那樣對都吉充滿敵意,他甚至有些敬畏都吉。他說:“都吉,你可以飄來飄去,我現在還不能。今天本是個上房樑的吉祥日子,求你別讓我摔下去啊。”他又有些懊惱地嘀咕道:“真是的,我已經叫'帕加'①啦,你就不嫌我臭嗎?” 都吉的心說:“帕加,你也認為我是鬼麼?” 帕加想往下面“呸”一口,但又礙於他跟都吉多年的交情,有一年牧場上鬧瘟疫,他放牧的牛羊死了大半,是都吉借給他銀錢,他才把牧場上的牛羊重新壯大起來。帕加說:“都吉,我只是想問問你,我的一個兄弟,十多年前去朝聖,一直都沒有回來,你知道的。你在那邊見到過他沒有?” 都吉認真想了想,他在“那邊”遇見到的峽谷裡的熟人或朋友,好像沒有帕加的兄弟。於是他說:“沒有見到,帕加,你兄弟興許還活著呢。” 但都吉發現帕加好像沒有聽懂他的話,“有人說他被老熊拖走了。”帕加有些麻木地說。 “帕加,過去我們都生活在同一峽谷,大家還沾親帶故的,你們為什麼要跟著白瑪堅贊頭人來攻打我們?”都吉問了一個他一直想不明白的問題。 帕加說:“我兄弟的兒子都娶媳婦了,要是他還活著的話,該當爺爺啦。” “帕加,你們乾了那麼多殺生造孽的事,就不怕下地獄嗎?” “我那可憐的老阿媽,等我兄弟的消息早就把眼睛等瞎了。都吉,你回到那邊的時候,再幫我打聽打聽吧。” 都吉終於發現,他聽得見帕加說的話,而帕加聽不見他的,就像陰陽兩界的人不能對話一樣。而更讓他絕望的是,他看見了自己的仇人白瑪堅贊頭人和他的小兒子達波多傑帶著一幫人從山道那邊打馬而來。他聽見白瑪堅贊頭人對一個監工說:“地裡的青稞苗都可以藏下鴿子了,你們蓋的房子怎麼還沒有上樑?” 他又聽見頭人說:“達波多傑,看看你今後的領地吧,它一點也不比瀾滄江東岸差多少呢。” 都吉憤怒了,他不是沒有抗議,爭辯。從白瑪堅贊頭人一露面時起,他就飄在頭人的馬頭一側,對他們說,這不是你們的土地,西岸的人們祖祖輩輩都在峽谷這邊供奉自己的神靈,耕種貧瘦的土地,你們連喇嘛上師都要殺,真的不要自己的來世了嗎? 都吉發現白瑪堅贊頭人根本就沒有看見他,這個兩岸爭端的勝利者,早就目中無人了,更不用說往來於生、死兩界的都吉。人一得意,不但很多危險看不到,就是自己的仇人也會視而不見。白瑪堅贊頭人只是對達波多傑說:“這西岸怎麼比我們那邊更陰冷?到處陰風亂竄。唉,戰死鬼太多啦,峽谷裡的風要吹上一年,才能把那些可憐的傢伙吹到天上去。”頭人的兒子說:“阿爸,太陽總是公正的,它把溫暖上午給東岸,下午給西岸。”頭人緊了緊自己的帽子——他不知道實際上那是都吉從地獄裡帶來的陰風,他說: “所以我們峽谷兩邊的太陽都要擁有。等把雲丹寺那些戴紅帽子的喇嘛,還有跟在都吉家後面的土狗們,都趕到了瀾滄江里去,我就有兩個太陽啦。” 都吉想:就像只有一個佛祖一樣,也只有一個太陽啊。白瑪堅贊頭人,你也太貪婪啦!連一個太陽都嫌少。我得去告訴阿拉西,寺廟再不是藏身之地了。他乘著一股風往寺廟的措欽大殿方向飄,到了大殿的門口,那股風忽然斷了,都吉聽到了風被折斷的“喀嚓”聲,就像折斷一根樹枝。他從半空中跌落下來,跪在了地上。 阿拉西這時從大殿外的台階下急急地跑來,將剛剛落地的都吉扶起來。 “阿爸,我在到處找你。” 這時,貢巴活佛的聲音從大殿里傳來,“還不快把你瞋怒的心存放到佛菩薩的慈悲裡來。他們在等你啊,都吉。別讓一顆心到處亂跑了,這是諸佛菩薩要你跪下的。” 阿拉西把都吉攙扶進去,就像以往一樣,父親在他的臂膀裡就像一個影子,因為他是沒有重量的。他們看見只有貢巴活佛一個人跪在空蕩蕩的大殿裡面的供桌前,嘴裡念念有詞,好些在祈誦著什麼。 “活佛,你在祈禱嗎?”阿拉西問。 “你們過來看。”活佛回過頭來,蒼老的臉上蕩漾出一個孩童般的笑臉。 都吉父子過去,像活佛一樣在供桌前跪下。供桌上擺滿了聖水、酥油花、朵瑪等敬獻給神靈的貢品,再上面是蓮花生大師莊嚴威武的法像,而令都吉父子深感詫異的是,貢巴活佛正在供桌上玩螞蟻!原來一群黑色的螞蟻和一群紅色的螞蟻正在為一粒掉在桌面上的酥油渣而展開廝殺,它們相互糾纏撕咬在一起,更多的螞蟻爬過同類的屍體還在蜂擁而至。貢巴活佛一邊唸經,一邊用手裡的一些酥油渣把紅、黑兩群螞蟻分開。他在桌子的東邊撒幾粒酥油渣,又在西邊再撒幾粒,讓那些不斷趕來的螞蟻因為到嘴了的食物而放棄搏殺。隨著貢巴活佛嘴裡的經文逐漸加快,撕咬在一起的螞蟻越來越少了,它們就像聽從命令的兩支軍隊,向各自的陣營鳴金收兵。貢巴活佛的臉上再次露出了笑臉。 都吉的心說:“活佛,白瑪堅贊頭人馬上就要來攻打寺廟了,你的一顆菩薩心腸,救得了這些弱小的螞蟻,但能救西岸的眾生嗎?” 貢巴活佛望著都吉露在外面的那顆心說:“為什麼不能?我只要在充滿貪婪與仇恨的地方,播下愛和寬恕的種子,眾生皆可得救。” ①帕加在藏東康巴藏語裡是豬屎的意思,人們相信取這樣的名字是為了不引起魔鬼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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