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悲憫大地

第4章 因卷第二章-1

悲憫大地 范稳 9493 2018-03-20
白瑪堅贊頭人那天在狩獵的時候要小兒子達波多傑“干點正事,”可不是一句隨便說的話。這個事情對他來說就是向西岸的財富和土地開戰,而對達波多傑,則是趕快和野貢土司家的醜姑娘完婚。 其實,頭人的貪婪和土司的想法不謀而合,那就像一棵貪婪之樹上結出的兩枚惡果,只有大小之分,沒有本質的區別。野貢土司雖然招婿上門,解決了醜姑娘的終身大事,但也不願把自己的財富更多地分給一個外姓人,哪怕分出去的羊群中有一頭懷了孕,他也一定會讓那母羊先把羊羔生下來再放走。野貢土司嫁自己的大姑娘就這樣幹過。因此,當白瑪堅贊頭人提出兩個家族聯合起來把瀾滄江西岸攻打下來,作為一對新人的領地,用戰爭的槍聲慶賀一樁吉祥的婚事時,土司當然樂意啦。只是在諸佛菩薩面前,野貢土司還要恰如其分地表達出自己的慈悲,他問頭人:

“可是,我們用什麼理由向那邊開戰呢?” 白瑪堅贊頭人嘿嘿笑道:“對於一個弱者來說,要找和人打仗的理由,比在江里淘沙金還難;而對一個強者來說,只是一個藉口而已。” 野貢土司說:“噢,這個藉口也得合適才行呢,打仗畢竟不是一件小事。” “你放一把火將一座山的森林都燒掉,是因為路邊的一棵樹枝把你的帽子掛下來了。這個藉口怎麼樣?” “真是一個貴族頭人的好藉口。”野貢土司笑著說。 很快,白瑪堅贊頭人就給了野貢土司充分的藉口。這個藉口不是產生在人間,而是來自天上。因為人間的藉口往往說不清楚,而天上的神諭,則不容辯駁。 穹波喇嘛再次扮演了神的代言人的角色。他在一個早晨得到了一塊從天上飄下來的黃色綢緞,那上面有一段偈文:

當神靈遍布的山川 被紅色的邪教控制 佛法的敵人就來到神山前 快去捍衛我們的藏三寶 在峽谷裡,“藏三寶”在不同人的心目中有不同的詮釋。一個喇嘛的“藏三寶”是佛、法、僧;一個康巴男兒的“藏三寶”是快刀、快槍、快馬;而一個牧羊人的“藏三寶”則是甩石器、羊鞭、火鐮。不過穹波喇嘛的解釋說,這段偈文說的是對岸的紅教喇嘛已經成了佛法的敵人了。紅教喇嘛在峽谷西岸一念經,我們睡覺都不得安寧。 瀾滄江東岸的許多人都說,他們親眼看見了這段寫有偈文的黃色綢緞從天上飄來,它就像一隻來自神靈世界的仙鶴,把戰爭的消息帶到人間。只是當初這塊黃色的綢緞飄落在懸崖上的一棵古鬆上,誰也沒有辦法將它取下來。這時,人們看見一隻黑色的山貓躍上了懸崖。有人認出它就是那條成天跟隨在貝珠身後的山貓,和從前那隻紅狐狸是姊妹。它把古鬆上的黃綢緞銜下來,交給了穹波喇嘛。

於是,穹波喇嘛便宣佈道:我們驅逐西岸紅教喇嘛的時候到了。 這個魔鬼散佈的咒語讓瀾滄江打了個哆嗦,峽谷兩岸無論是雪山上嗜血成性的雪豹、狗熊,還是牧場上天性善良的犛牛、山羊,還有那些在草叢中終日忙碌的蚊蟲、螞蟻,都一齊發出了驚恐的哀鳴。它們聽到了人們奔走呼號的腳步聲,聽到了磨刀擦槍的嚯嚯聲,聽到了魔鬼在陰笑,聽到了生命之花凋零前的驚悚與哀泣,還聽到了男兒血管裡的血液,發出瀾滄江水一般澎湃激蕩的轟鳴。這些善良的獸類,無不用哀泣疑惑的眼光看著比它們更聰明的人類,似乎在問:為什麼你們要殺自己的同類? 那段時間裡,吹過峽谷的大風帶著一股股的憎恨和殺氣,人們在風中都能聽到來自對岸的咒語。一隻羊最先向雲丹寺的貢巴活佛轉達了自己對人間的憂慮。那是一隻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放生羊,它大約活了六百歲。由於人們認為卡瓦格博雪山是屬羊的,每隔六十年便是它的本命年,因此常有一些罪孽深重的人,在卡瓦格博雪山的本命年裡,從家裡的羊群中挑選一隻最健壯漂亮的羊出來,送到雪山下放生,既作為奉獻給神山的祭品,也為自己洗清罪孽。實際上許多放生羊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裡都成了雪山下的豹子、狗熊等嗜血猛禽的口中之物,但是放生的人家一點也不著急,因為豹子狗熊也是依雪山而生,同樣是神靈牧養的聖物。它們吃了放生羊,也就等於神山收納了人們的貢品。但是一隻放生羊六百年來沒有被吃掉,這本身就說明此羊非同一般。在傳說中六百年前它的毛是黑色的,現在它全身雪白,就像一個頭髮、眉毛、鬍子都被歲月的風霜染白了的老人。在人們心目中,它就卡瓦格博神的化身,每一個在雪山上看見它的藏族人,都會衝它磕頭。

這隻羊在一個早晨像一個虔誠的藏族人那樣圍著寺廟後的一座瑪尼石堆轉,貢巴活佛在自己的靜室裡聽到了它不同尋常的腳步聲。活佛趕忙來到了瑪尼石堆前,活佛和羊之間進行了一場只有他們才聽得懂的對話。 羊說,峽谷裡要打仗了。 活佛說,一個活佛也不能平息戰火了嗎? 羊說,前一段孽緣要了結,新一段因緣將生起。 活佛問,非要流血殺生才可生起峽谷的善緣嗎? 羊說,眾生要看到自己的罪孽,法輪才會初轉。佛陀也是經過了九九八十一難,才涅槃成佛。傷害越深,人們的罪孽越重,開悟也才來得更快。 活佛說,我明白了,教派的紛爭,只是為了讓信仰的捍衛者都看到自己的缺陷。 貢巴活佛其實在峽谷裡越來越濃烈的戰爭氣氛中,早就听到了魔鬼的獰笑,那笑聲在烏鴉的翅膀後,在山崖的背陰處,在古樹森森的密林中,在越壓越低的烏雲裡。這是神界通過一些不尋常的徵兆,顯示給那些具有通靈法力的智者,比如一天傍晚貢巴活佛就看見一群烏鴉以規整的六角形在峽谷裡往返飛行,那是災星飛舞的形狀;他還在一個早晨看見一股黑色的霧氣從山崖深處升起來,魔鬼的身影在裡面若隱若現;而天上厚重的雲層中時常傳來魔鬼們匆忙趕來的腳步聲,連天都快被他們踩塌了。

晚上,貢巴活佛把都吉叫到自己的禪室來,向他通報了峽谷裡可能要打仗的消息。都吉說,實際上他也知道峽谷裡這一陣氣氛不對,趕馬做生意的人,常年在外面跑,周圍空氣有一丁點火藥味,都能嗅得出來。更不用說這段時間裡峽谷裡到處瀰漫的殺氣連花兒嚇得都不敢開放了。都吉的大兒子阿拉西是和他父親一起來的,他問貢巴活佛:“是我們得罪了那邊的人嗎?” “不是得罪了什麼人,而是佛法的魔鬼找上門來了。” “活佛,你是說,他們要來搶占我們的土地和牛羊?”都吉詫異地問。 “還不僅僅如此。”貢巴活佛悲聲道:“他們連我們僧侶頭上帽子的顏色都要改變啊。” “難道我們供奉的不是同一個佛祖嗎?”阿拉西問。 “當然是同一個佛祖。只是我們追求成佛的道路不一樣而已。”

“我們趕馬人說,條條大路通拉薩。路險路平,路遠路近,誰走哪條路,是腳的自由。反正都是去聖城啊。” “唉,都吉,”貢巴活佛深深地嘆了口氣,“自從有了不同的教派,僧侶們即便沒有違背佛祖的旨義,也把佛祖的話曲解了。在每一尊佛菩薩的面前,總有人想用最大的聲音,以佛的名義說話。我修行六十多年,如今對自己是越來越感到羞愧了。”貢巴活佛眼睛裡忽然淌下了兩行老淚。 佛流淚了,人間就苦了,大地也會承受不起如此巨大的苦難。都吉和阿拉西跪伏在活佛面前,像一個嬰孩般失聲痛哭。 “活佛,我們只有指望你的法力和慈悲了。” 貢巴活佛念了一段經文,平息了禪室裡的悲傷。 “對於你們俗界,是人的貪婪讓他們舉起殺生的馬刀;而對僧界的上師們來講,神的名義被他們濫用了。牛羊趕到哪一塊草甸上吃草,是牧人的事;但是牛羊趕到了人家的莊稼地裡,就是人心的不是了。”

都吉說了句一針見血的話,“我看哪,他們中的有些人雖然穿著僧裝,在佛祖的面前,心裡念誦的卻是魔鬼的咒語。” 貢巴活佛說:“就讓對岸受魔鬼驅趕的馬蹄,先從我的身體上踏過去,再去踏破我們寺廟的大門吧。我會為他們的惡行祈禱。” 在都吉看來,寺廟就是他的靈魂寄居地。每趟外出趕馬,他都要帶馬腳子們來寺廟燒香乞求各路神靈的護佑;而每次遠行歸來,他也必定先到寺廟還願後再回家。如果沒有了寺廟以及喇嘛上師們法力的護佑,他不知道將如何對抗那一路上的妖魔鬼怪。作為一個普通的信仰者,他並不在意哪個教派的教理好,誰能給他的心靈帶來安慰與護佑,他就向誰燒香磕頭。瀾滄江西岸的藏族人,信奉寧瑪派的紅教教義已經好幾代了,他們還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事情:信仰會給生命帶來威脅和災難。

都吉說:“要是仁欽上師還在就好了,他的法力或許可以守護我們的村莊和寺廟。” “我也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貢巴活佛明亮的眼睛穿越了深沉的黑暗和廣袤的大地,在一片混沌迷濛中尋找仁欽上師的踪影。這個雲丹寺的神巫在與對岸迦曲寺的穹波喇嘛鬥法失敗以後,羞愧地離開了峽谷,他曾經說,要去聖城拉薩學得無上甚深的密法,再回來護持紅教的教義和信眾。貢巴活佛曾經有一次在雲層之上看見過他的身影,他在寺廟的上空盤旋一圈後就飛走了。活佛並沒有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任何人,因為對沒有開佛眼的人來說,是看不到他的。 都吉父子在回村莊的路上,峽谷裡的黑暗窒息得讓人說不出話來,阿拉西手上的火把似乎不是點在黑夜裡,而是燃燒在水中。因為明明一絲風都沒有,可是這根浸滿松樹油脂的火把卻越燃越弱,直至完全被厚重的黑暗澆滅。都吉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感受到了死神緊逼過來的身影,他對阿拉西說:

“這次我們的對手,可不是幾個毛腳土匪。” “阿爸,他們總不至於連馬也不讓我們趕吧?” 都吉憂心忡忡地說:“誰知道他們要鬧到哪一步。連活佛都流淚了,對岸那些貪婪的傢伙,難道不害怕大地開裂嗎。” 白瑪堅贊頭人倒是一點也不擔心大地是否會開裂。他管轄著瀾滄江東岸二百多戶黑頭藏民,還有幾十個奴隸和家丁。依照從前的規矩,佃戶們充當土司或頭人的“門戶兵”征戰,殺敵一人,將獲羊十隻,殺敵五人以上,獲牛一頭,或騾馬一匹。是奴隸身份的,如果立了大功,還可轉為自由民,是佃戶的,戰鬥結束後論功行賞,要是他運氣好,他就可能得到土地的賞賜。峽谷裡有幾十年沒有打過仗啦,男人們心裡癢癢的,渴望躍馬橫槍、建功立業的好運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峽谷裡有一句話說,男人與其躺在病床上老死,不如出門打仗,活得像個真正的男人。頭人的大兒子扎西平措在徵集門戶兵時有句蠱惑人心的話,讓每一個前來參戰的康巴人至死都念念不忘:你們衝進對岸那家富人的宅院,搶到的第一筐銀子就是你的,站立的第一塊土地也是你的,見到的第一個女人,也屬於你。

朗薩家族的大宅院裡一片忙碌,人人都在為即將打響的戰爭而興奮。只有一個人無動於衷,成天懶洋洋地爬在碉樓三層的欄杆上,像看戲一般地望著在宅院裡進進出出的人們。這個傢伙就是號稱自己病了的達波多傑,似乎大家並不是為了他的新領地而戰,也不是為了他戰事之後的婚禮開槍慶賀。他對野貢土司派來的二百多號雄赳赳的馬隊毫不興奮,也對徵召來的上百名“門戶兵”在曠野裡搭起的帳篷、升起的炊煙不理不睬;他還沒有看到迦曲寺的穹波喇嘛請來幫忙的六個戰神、三個神巫,以及在天空中隨著幾團烏雲飄來飄去的幾百個陰兵。他們是上百年來在峽谷裡的家族械鬥、土匪搶劫、民族紛爭中戰死的冤魂,地上的人要打仗的時候,常常通過那些法力深厚的喇嘛上師,將他們從冥府請來助戰。他更沒有聽到康巴騎手們的戰馬嘶鳴、磨刀霍霍,還有吟唱英雄格薩爾的頌歌——每個出征的康巴人,總把即將要來到的戰鬥當成男人的節日,他們總是以歌和酒來歡慶這個節日的到來。 和以往不一樣,達波多傑並沒有感受到一丁點節日的氣氛。他的眼睛一直在追逐貝珠的身影。這個身影在他眼前一會兒是珠光寶氣,服飾亮麗,妖嬈豐滿,笑聲清脆,一路妖氣迷人的貝珠;一會兒是一頭扭動著肥美的屁股在人群中竄來竄去的紅狐狸。 有時候,他不得不猜想,瀾滄江東岸人們的所有忙碌狂躁,都是這隻紅狐狸引誘出來的。它(她)走到哪裡,哪裡就是一陣騷動,男人們渴望搏殺,女人們內心惴惴不安。那隻隨她一起來到家族裡的山貓,也和她一樣形跡可疑。只有雪山上的神靈才知道,它從懸崖上的古鬆上叼下來的那塊黃色綢緞,是不是從天上飄下來的。他甚至懷疑,這只狡猾的紅狐狸不是在為他和野貢土司家的醜姑娘張羅一場戰爭或者說婚事,而是在為它(她)自己的未來挑起峽谷兩岸的人們互相殘殺。 “這真是一場魔鬼挑起的戰爭。”達波多傑在人群的頭頂上方嘀咕道。許多年以後,時間才能印證他的懷疑和猜想。但在當初,他也只能如此說。 “不對,這是為了你的婚事吉祥。” 達波多傑一回頭,發現貝珠竟然站在自己的身後。剛才他明明看見她還在樓下院壩裡的人群中晃悠,怎麼一下就跑到三樓來了?除非狐狸也長了翅膀。 “嗬,如果為了我的一張婚床,就去殺死那麼多人,雪山上的神靈一定不會饒恕朗薩家族的。” “別忘了我們是以神的名義向那邊開戰的。” 達波多傑看著自己嫂子嫵媚如滿月的面龐,深深地嘆了口氣,“佛祖啊,一個女人竟然會喜歡打仗。” “你錯啦,我的傻阿弟。”貝珠的眼波似乎長出了兩隻溫柔的軟手,一直撫摸到達波多傑的內心深處。 “女人只喜歡戰爭中的英雄。” 達波多傑恍然大悟,一個風騷十足的漂亮女人在即將奔赴疆場的男兒面前,就像一塊高高懸在生命上方的獎牌。男人就是戰死,也渴望將那獎牌掛在自己的脖子上。難怪她走到哪裡,那兒的戰馬就要嘶鳴;她的眼波流向哪裡,那兒的男人血性就會被燃燒起來,毀滅一切。哪怕大地開裂,江河改道,雪山陷落,日月蒙羞。 達波多傑不再袖手旁觀了,當瀾滄江東岸的馬隊和成百的“門戶兵”像烏雲一樣向西岸壓過去的時候,他一馬當先,沖在了最前面。在他的身後,馬隊的鐵蹄踐踏得峽谷都在搖晃。那時正是峽谷裡的杜鵑花剛剛開放、把青翠的山岡點染得一片血紅的季節,康巴騎手們的馬蹄將瀾滄江西岸踐踏得滿山殘紅、一地血泥。倖存下來的人們已經分不清大地上哪是花兒濺飛的鮮血,哪是人生命開敗的花朵。天上的一團烏雲像隻巨大的惡狗,剛剛將明亮的太陽一口吞了,人們都能聽到陽光被咬碎的聲音。雪山陰暗了下來,在它線條優美的山脊,彷彿在流淌紅色的鮮血。康巴藏刀陰森的光芒讓峽谷彷彿一下進入了嚴酷的冬天。 戰鬥是在寺廟前面的一座小山崗上的關隘處打響的。東岸的馬隊只要踏過了這道關隘,就可以長驅直入,踏破山岡後面都吉家的大宅和火塘溫暖的村莊,踏破村莊上方的雲丹寺措欽大殿厚重的木門,踏破瀾滄江西岸曾經青煙裊裊、歌聲悠揚、暮鼓晨鐘的寧靜歲月。西岸的紅教喇嘛和村民們守護著這座山岡,就守護好了他們的信仰和神靈,守護好了他們一度與世無爭的生活。 都吉帶領村莊里的男人們和雲丹寺廟裡的喇嘛們結成了生死的同盟,在這種時候,信仰和生命就是皮與毛的關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也是水與大地的關係,天空和白雲的關係,飛鳥和花兒的關係,星星和草尖上一滴晶瑩剔透的露珠的關係,就像阿拉西兄弟倆對達娃卓瑪生死相依的愛情,以及他們兄弟間血脈相連的命運。 戰鬥剛開始時,一點也不像是一次血腥的殺戮,而像一場神靈盛大的節日。穹波喇嘛請來的戰神在雲層間神出鬼沒,挾風帶電;神巫們口中念念有詞,身披死屍皮,腰掛人頭骷髏,盛裝出場;裝扮成好人模樣的魔鬼一本正經,以神靈的名義在人群中興風作浪;門戶兵們打著尖銳的口哨,邁著跳弦子舞一般優雅從容的步履、吵吵嚷嚷地走向死亡。他們似乎並不知道槍子兒的衝擊力,以唱藏戲的熱鬧勁兒蜂擁而上,如同過新年走親戚串門一般鬧鬧嚷嚷,然後再像跳弦子舞那樣雙腳騰空飛了起來,只是他們落地後就再也爬不起來了。阿拉西看見一個沖在最前面的漢子似乎有護法神相助,火繩槍的霰彈一顆又一顆地打在他的身上,可是他的戰神護佑著他不懼任何四處飛舞的霰彈。一朵朵的血花開滿了他寬闊的前胸,腹部,但是他竟然沒有倒下,口裡竟然還在吟唱著渾厚悠揚的歌聲,他的嗓音嘹亮而開闊,是那種站山樑上放歌一曲,杜鵑花也會燦然怒放的山歌好手。山岡上射擊手們的手已經在抖了,他們甚至懷疑自己開槍打在那傢伙身上的究竟是一顆顆槍子兒呢,還是一朵朵鮮嫩的紅色花兒。 幸好,當血一樣的花朵開滿他全身,當關隘上的人們已經能清晰地看見他喉結的蠕動,甚至能看見他眼睛裡放射出來的由狂熱和絕望交織的目光,他那動人的歌聲才慢慢地衰弱了,就像一束照射在大地上的生命之光,慢慢地暗淡了下去。 阿拉西讓弟弟玉丹緊緊跟在自己的身邊,他向佛祖發過誓,即便自己戰死,也不能傷到弟弟一根指頭。本來他和父親都吉的意思是讓玉丹和女人們一起先躲到雪山上去,但是玉丹拒絕了這份有失男人臉面的好意。可是阿拉西明顯的感覺到,戰火剛打起來的時候,玉丹的身子在發抖。他畢竟才十七歲,身子骨還嫩。因此,每當玉丹想探出頭來射擊時,阿拉西總是一把將他拉下來。那個上午玉丹聽到的最多的話就是:“玉丹,小心啊,槍子兒可沒長眼!” 在抵抗的人們身後,雲丹寺的幾個老僧在貢巴活佛的帶領下,倉促搭起了一個簡陋的壇城,迎請自己的戰神。他們一邊唸誦著咒語,期圖以此抵擋處亂飛的槍子兒和箭矢,以及人們受貪婪驅趕的殺心。他們看到地上的人們打成一團,天上的神靈也戰得不可開交。紅教喇嘛的神靈被黃教喇嘛請來的陰兵重重包圍,已經無法前來護持自己的信眾。 西岸的抵抗終於潰敗了,關隘已被東岸的戰馬踏破。這一切就像一場噩夢,人們的喊殺聲和哀號卻怎麼也從噩夢的網裡掙扎不出來,都吉讓阿拉西趕快帶人去寺廟,他自己留在敗逃的人群最後。他最後看見白瑪堅贊頭人騎在一匹青色的戰馬上,向他狂笑著迎面撞來,那馬似乎也在哈哈大笑。都吉還在想馬為什麼也會狂笑時,白瑪堅贊頭人的戰馬已經到了他的面前。都吉伸開雙臂,彷彿想以一人之力,去阻攔這塞滿天地的殺戮,四處飛濺的鮮血,阻攔像破堤的洪水一般席捲而來的康巴騎手。他甚至想去抱住白瑪堅贊頭人的戰馬飛揚起來的前蹄,但他卻被頭人胯下的鐵蹄重重地踢倒在地。 在他的身後,村莊成了一片火海,都吉家曾經富麗堂皇、淌金流銀的三層大宅院,眨眼就像火塘里的幾棵樹枝,扭曲著傾斜著,發出痛苦的慘叫,最後,它大喊一聲,訇然坍塌。 這一聲大喊是都吉忠心的管家頓珠發出來的。作為一個和死神打過無數次照面的趕馬人,他從沒有畏懼過死神的獰笑。豐富的野外經驗,老道的處世方式,機敏的眼光和強壯的體魄,讓那些索命鬼也不得不和他握手言和。而這一次,他看到他們再也不會給他面子,護佑他的戰神也被對岸的神巫擊敗了。死神猙獰的面孔清晰可見,他們之間再沒有講和的機會和可能。 那麼,讓我們都來作一個了斷吧。頓珠沒有退向寺廟的方向,而是衝進了都吉家底層的庫房,他知道火藥放在哪裡,他更知道了斷塵緣的最好方式。他扛了一大桶火藥,再度衝回混戰的人群中。在馬厩旁的一道矮牆下,還有幾個都吉家的馬腳子在作拼死的抵抗,他們渾身是傷,兩眼血紅。頓珠把火藥桶往地上一頓,大喊一聲: “別再浪費自己的力氣了。你們想好自己的來世了嗎?” 一個年輕人看著那隻火藥桶,故意俏皮地說:“頓珠大叔,我還以為你抱來一桶酥油茶哩。” 他身邊的一個趕馬人一隻眼睛已吊在外面了,另一隻也血腫得什麼也看不見,他問:“茶?頓珠大叔,現在有一碗茶喝可比來世重要得多。” 只有一個和頓珠差不多大的趕馬人還在想自己的來世,他伏在一道土坎上一動不動,“狗娘養的朗薩家族,都是些催命鬼,讓我們喝一碗茶的機會都沒有。”他憤憤地說,“佛祖啊,保佑我的來世投生為一隻鷹吧,再不要讓我走這麼遠的山路!我太累啦。” 對方的馬隊已經衝過來了,頓珠點燃了火藥桶上的引線,他最後說: “好吧,讓我們都飛到天上去!” 在沖天的火光中,那時還在壇城上為眾生祈誦平安的貢巴活彿看見頓珠的一顆血紅的心飛了到天上,看到一隻紅狐狸從火中竄出來,一口就將那忠勇的心叼走了。他還看到都吉家宅院的院壩裡,已不見牛羊攢動,騾馬成行,南來北走的貨物堆積如山,只有熊熊的烈火映照著人和馬的屍體,一摞摞地在堆積;順著大門淌出去的不再是金銀,而是像山泉一樣綿綿不絕的鮮血。大地在一瞬間一片血紅,浸滿哀傷。 那片大地從來都是被天上的雨水滋潤,被皚皚的白雪覆蓋,被爛漫的花兒裝點,被燦爛的陽光撫摸,被綿綿的情歌催生,被吟誦的經文浸染,被春牛放出的香屁熏綠——每當牧童聽到牛兒放出暢快的屁聲,他就知道,春天要來了,大地要變綠了。 現在貢巴活佛眼前沒有牧童悠揚的牧歌,也沒有春牛愜意的香屁。大地在沉淪,在流血,活佛慈悲的心也在流血。他和幾個高僧搭建的壇城已經被西岸百姓的鮮血湮紅了。活佛這時站起來,對身邊的一個喇嘛說: “眾生正在被魔鬼驅趕,往地獄裡奔。讓我們來看看,一個老僧在這個時候,能不能為他們做點什麼。” 他離開了壇城,向還在血戰搏殺的雙方走去。西岸堅守關隘的百姓已經紛紛退卻,他們對他說:“活佛,不能再往前了,魔鬼已經鑽進了白瑪堅贊頭人的心,他變得比吃人的魔鬼還要兇殘啦。” 貢巴活佛說:“去寺廟裡吧,至少那裡還有我們的護法神在。” 本來身材瘦小的貢巴活佛在那一刻彷彿顯得特別高大莊嚴,他把眾生擋在刀箭的身後,擋在地獄的門口。他來到山道的一個拐角處,那裡僅能容一匹馬擦身而過。活佛在山道上盤腿坐了下來,要在這裡做一次生與死的禪坐。 東岸追擊的馬隊挾帶著雷鳴般的蹄聲滾滾而來,但是忽然就像奔騰的洪水遇到一道堅固的岩壁,山道上霎時寂靜無聲。剽悍的鐵騎被一個活佛的禪坐鎮住了。 白瑪堅贊頭人提馬上來,他看見貢巴活佛手捻佛珠,雙目微閉,嘴唇輕輕啟合,溫婉流暢的經文像甘露一般撒播在殺心四起的康巴騎手心田。他們都刀入鞘、箭入囊,彷彿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在山道上不敢向前一步。 “貢巴活佛,讓開道!”白瑪堅贊頭人色厲內荏的喊道。 這一聲大喝並沒有嚇倒貢巴活佛,倒把東岸的康巴騎手嚇得心驚肉跳,連胯下的戰馬都在打哆嗦,他們從來沒有聽到誰敢這樣對一個活佛說話。因此,騎手們感覺到山谷裡的風聲都在嘲笑自己的頭人。 “尊敬的白瑪堅贊頭人,看看我的身後是什麼?”貢巴活佛端坐如一尊石像,讓人感到他已經在那裡了一千年。 “你身後還會是什麼呢?”白瑪堅贊頭人的馬在狹窄的山道上轉了一個圈,他感到有些駕馭不住自己的坐騎了。 “不過是一條山道而已。”頭人傲慢地說。 “是通往地獄的道路啊!東岸善良的康巴騎手們,大地可以承受一切,但絕對承受不住人間沉重的惡行。一個貧賤的僧侶,能為你們奉獻的唯一慈悲,就是站在地獄的大門口,阻擋你們奔向死亡的腳步。” “別把自己說得那麼高貴。”白瑪堅贊頭人一揮馬鞭,對身後的康巴騎手們喊道:“給我衝過去。” 可是,沒有一匹馬邁得開腳步,也沒有一個康巴騎手有面向地獄的勇氣。並不是他們怕死,而是他們害怕大地也承受不了自己馬踏活佛的惡行,地獄之火噴湧而出。誰都知道,在地獄的烈火中,不知道要經受多大的煎熬,才可以轉生為人呢;他們也知道,在這片莊嚴的佛土上,還沒有誰敢打馬從一個活佛的身上躍身而過。 白瑪堅贊頭的內心中再怎麼被魔鬼所操縱,但他也沒有馬踏活佛勇氣,就更別說其他被徵召來的門戶兵和康巴騎手了。就在局面不知道該怎麼收場時,馬隊中忽然傳來擊擦火鐮石的聲音,人們驚訝地看見一支火繩槍被點燃了。 是頭人的大兒子扎西平措,這個從來只會動腦子而不動手的傢伙,此刻騎在馬上,平端著點燃了引線的雙叉火繩槍,對準了貢巴活佛。 不要啊!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心裡喊。連扎西平措的弟弟達波多傑,此時竟然想撲過去奪下哥哥的槍,因為他認為這太丟朗薩家族的臉啦。只是他跟他哥哥隔著兩個馬身,他從哥哥有些猙獰的臉上,看到了他身後的地獄若隱若現。 槍上的引線在“嗤嗤”地燃燒,人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貢巴活佛依然坐如磐石,從嘴唇裡流淌出來的經文依舊平和溫婉。白瑪堅贊頭人臉上蕩起一絲笑容,這才是朗薩家族有血性的後代啊。 頭人臉上的笑意還沒有來得及像山上的花兒那樣問心無愧地自如開放,也沒有理由像升上雪山頂的太陽那樣絢麗燦爛,他只聽得“轟”地一聲炸響,他的所有陰謀頃刻間化為泡影。 活佛始終是佛,在人們的心靈裡已經端坐了上千年,而他的只會放冷槍的兒子扎西平措,卻渾身是血地被炸下馬來了。 那是被神力控制了的一刻,火繩槍無端在扎西平措的手上炸膛了。頭人的馬隊一時大亂,扎西平措的三個手指飛到了天上,臉上的血和硝煙混在一起,使他看上去像剛從地獄裡掙扎出來的小鬼。白瑪堅贊頭人惱怒地大喊:“狗娘養的,我們迎請的護法神呢?怎麼不來幫幫我們?” 這種時候誰還有心思打仗啊,誰還敢在一個活佛面前躍馬橫刀啊?康巴騎手們紛紛地撥轉馬頭,落荒而逃。許多人連馬都不敢騎了,因為他們在一個活佛的悲心面前,感到了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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