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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因卷第一章-2

悲憫大地 范稳 11460 2018-03-20
那時,天上的神靈不是以他們威猛龐大的身形和深厚詭秘的宗教學說為普通的信眾認知,而是以他們不同的顏色為人們所熟悉。以卡瓦格博雪山下的瀾滄江峽谷來說,東岸的僧眾信奉的是格魯派的黃教,寺廟叫迦曲寺,由年輕的紮翁活佛住持;西岸的人們則供奉著寧瑪派的紅教,寺廟為雲丹寺,由年邁的貢巴活佛住持。黃教的迦曲寺與紅教的雲丹寺相比,香火更旺盛,勢力更雄厚。這也意味著,它代表神靈說的話,更有分量。 紅色和黃色,是那個年代峽谷裡最直截了當的宗教色彩,它們不僅體現在僧侶們的服飾上,還深深地烙在人們的心靈。雖然大家供奉的都是同一個佛祖,可是佛祖身後的菩薩們卻代表著不同的佛教學說和流派。普通信眾倒不明白哪一種教派更為優異,他們從祖輩那裡秉承信仰的傳統,只要村莊附近有座寺廟,就自然會有去布施進香的人。

然而,教派之間的競爭,卻從來沒有在佛的慈悲下有絲毫的謙讓。兩個教派的喇嘛們為了爭奪神靈的代言權和俗界的僧眾,已經在這方小小的天地里斗法弄權很久了,因為誰能代表神靈說話,誰就能夠以神的名義在世俗社會中發號施令。所以他們不僅控制著瘟疫、冰雹、泥石流、地震、洪水這些經常帶給人們滅頂之災的魔鬼,還控制著牧場上牛羊的交配、峽谷里莊稼的生長,以及人們說話的輕重。甚至朗薩家的大兒媳婦貝珠每個夜晚的叫床聲,寺廟裡那些在平常嗅花也是罪過的喇嘛們,也要來管一管了。 從寺廟里傳出來的消息說,毀滅一切的冰雹要來了,儘管它並不直接由一個女人的叫床聲招引來。人們還記得,五年前的那場拳頭大的冰雹,把牧場上的犛牛打得遍地亂竄,屍橫遍野,快要收割的青稞就像被洪水沖了一般,地裡光禿禿的,連一根青稞穗都看不到。凌厲的冰雹把地上所有軟弱的東西全部打進土裡一尺深。

穹波喇嘛是瀾滄江東岸迦曲寺的天氣咒師,這個被認為瀾滄江峽谷裡唯一掌握了製服魔鬼秘密咒語的防雹咒師,是一個能控制天氣變幻的行家。他就像是來自陰間的無名小鬼,瘦小、陰鷙、滿臉晦澀,身影飄拂,經常是你明明知道到他就在你身邊,但是轉眼就不見了他的踪影。這樣的人就是太陽照在身上,你也很難看到他投射到大地上的影子。常與魔鬼打交道的人,就像屠戶身上永遠都有血腥味一樣,他呵一口氣你也能嗅到縈繞在他頭頂上方的鬼氣。從他身上那件近似發黑、佈滿滄桑的法衣上,人們可以看見他和魔鬼多年搏殺的光榮歷史和種種神秘的痕跡。一些時候他贏了,魔鬼敗逃的身影在法衣上清晰可見;而更多的時候他是失敗者,法衣上永遠不會褪盡的污穢和袖口、領邊、還有衣角邊處筋筋吊吊的布片,便是一個飽受魔鬼重創者的縷縷傷痕。這裡是魔鬼的牙齒咬的,那裡是魔鬼的利爪抓的,而下襟處這一塊黑色的東西呢,它是魔鬼狂笑後飛來的吐沫。穹波喇嘛經常對人們如此說,以讓大家知道幹這一行的危險。

多年以前,穹波喇嘛曾經名揚瀾滄江峽谷。在與西岸雲丹寺的仁欽喇嘛鬥法的戰鬥中,他讓東岸的僧眾見識了他詭秘超群的法力。西岸紅教的仁欽喇嘛是個年輕的幻術大師,他既可以讓身子變成一縷青煙飄走,也能讓一座清澈的湖泊剎那間成為一片血海。在五年前那場席捲峽谷兩岸的冰雹災難中,人們看見分屬兩個教派的神巫為了自己教派的榮譽,各自隔著一條峽谷,在一座山頭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大團大團的雹雲在他們的咒語驅趕下忽東忽西,忽低忽高。後來,天空中的雹鬼對人間的是非恩怨實在不耐煩了,乾脆將冰雹的災難兜頭砸向峽谷兩岸。這場空前絕後的冰雹讓瀾滄江峽谷一年都沒有恢復生機。當俗界的人們不和時,魔鬼是最有機可乘的。穹波喇嘛和勢力弱小的紅教僧侶打了個平手,心有不服,便提出和仁欽喇嘛單獨比試法力,誰輸了,誰就離開峽谷,喪失替神說話的權利。

這場兩個教派的神巫的鬥法很久以後都還在被人提起。他們先比誰飛得更高,穹波喇嘛一躍就竄到一棵古樹的樹尖上,對岸的仁欽喇嘛卻飛進一團白雲裡;穹波喇嘛見自己輸了,又提出看誰能變得更小,仁欽喇嘛一下將自己變成了一粒菜籽,穹波喇嘛馬上拿出一個石磨來,將那粒菜籽趕到石磨裡碾壓,仁欽喇嘛在石磨裡痛苦地叫喚,俯首認輸,穹波喇嘛才放他出來。這時,仁欽喇嘛又提出最后賽一盤,比誰可以吞吃掉對方。穹波喇嘛化作一條巨大的蟒蛇,仁欽喇嘛就化身成一頭豹子。豹子一口把蛇吞下去了,但是蛇鑽進豹子肚子後,將它的腸子咬得千瘡百孔。豹子跑了九十九座山,最後跳進一個雪山下的湖泊裡,才把肚子裡的蟒蛇從肛門處拉出來,這時那碧綠的湖泊已經變成血紅色的了。就這樣,黃教的穹波喇嘛贏得了勝利,紅教的仁欽喇嘛只有遠走他鄉。

在那個單純的年代,誰控制了天空,誰就可以代表神靈說話。因此,善良的人們會推舉一些擁有某種神秘特質的修行者,請他們代表人類與神界互通有無。既傳遞塵世的祈求,又代言神靈的旨意。於是,每當有災難來臨時,神巫們便成了歷史舞台上的主角。即便他們不能改寫歷史,也能讓歷史蒙上一層鬼魅的色彩。 現在,這個天氣咒師站在白瑪堅贊頭人面前,搖頭晃腦地說: “天上的雹鬼是我的朋友。當他聽到我的咒語時,冰雹會像撒青稞種子一樣,絕不會撒到田埂邊上。只是……”他吐吐舌頭又不說了。 “只是什麼,說吧。要我給寺廟供養多少布施,你儘管講。”頭人催促道。 “倒不是那個意思。”穹波喇嘛說:“尊敬的頭人,你的宅院裡晚上太不安靜了。我看見雪山的神靈都在皺眉頭呢。”

白瑪堅贊頭人明白了,他抱怨到:“這個狗娘養的紮西,不要說雪山上的神靈睡不著覺,連我都被他們兩個攪得寢食難安了。” 穹波喇嘛晃著腦袋說:“峽谷裡都在傳聞,少夫人再這樣叫喊得連鳥兒都不敢回自己的窩,喇嘛們就無法早起為佛菩薩念經了。” 頭人不好意思地為自己的兒子辯解道:“我急於想把朗薩家族的血脈傳下去,那個傢伙就只有夜夜苦幹啦。可是播種也得講究季節哩。嘿嘿嘿嘿,穹波喇嘛,男人年輕的時候,都有亂抽馬兒跑的荒唐舉措。我會跟他打招呼的,讓他的女人把高興憋在肚子裡。” “至少在做法事的這七天裡,峽谷裡不能有污穢之事和山貓的叫聲。” 頭人說:“只要能把冰雹都下到西岸去,我把峽谷裡所有的山貓都趕盡殺絕也沒有問題啊。”

三天以後,瀾滄江峽谷東岸驅除雹鬼的壇城設在一座有黑色泉眼的小山頭上,女人和狗從來不准來這個地方,它的背後就是迦曲寺。峽谷兩岸一座座險峻的山峰被烏雲映襯成灰暗的鉛色,使人們的心情愈發沉重。一場人與魔鬼的戰爭即將打響。戰鬥的雙方一方在天空,一方在地上,天上的敵人看不見,但居高臨下,來勢洶猛,威力無比;大地上的抵抗者在天昏地暗中顯得渺小而卑微,可他們已作好了殊死抗爭的準備。瀾滄江東岸的男人們圍著壇城跪了一地,迦曲寺的紮翁貢巴活佛還帶來了所有的僧侶,為穹波喇嘛助陣。 穹波喇嘛的渾身披掛使他看上去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他的臉上和手臂上都塗抹了死人的骨灰,據說憑此可以嚇唬天上的雹鬼,但這讓他看上去像剛剛從地獄裡趕過來的人。他的驅趕雹鬼的法器也由助手們擺滿了壇城,法鈴、金剛橛、人脛骨法號、羊皮鼓等法器,以及里面裝有咒語的驢、狗、猴、蛇、烏鴉的頭骨,還有一隻被殺後掏空了身子的母山羊,人們在它的身子裡填塞了捕捉雹鬼的咒語,然後把它吹脹後支在一根松樹枝上,當天上的雹鬼看見這只肥大的山羊想飛撲下來吃它時,他絕不會想到穹波喇嘛在山羊的四隻蹄上已經綁好了隱秘的拘鬼牌。穹波喇嘛解釋說:“貪婪將使雹鬼束手就擒。”

穹波喇嘛首先說:“這場魔鬼的冰雹由峽谷的西岸而生,理當驅趕到西岸去。那邊的人家生下蛇首人身的怪物,則意味著魔鬼就要來到峽谷裡啦。都吉的女人生產那天,我看見一條大花蛇從一團烏雲背後躥到了西岸。西岸那個婦人產下的怪物,就是雹鬼派來警告眾生的小鬼。” 穹波喇嘛進而宣稱:“本來它是想躥到東岸來的,但是,我作法將它趕到西岸去了。” “那麼,西岸那邊的紅教喇嘛,也可以作法把這條魔鬼的蛇趕過來囉。”迦曲寺的紮翁活佛問。他是一個坐床不到三年的住持活佛,嘴唇上剛長出毛茸茸的鬍鬚,可以說,他還是一個孩子。因此,無論是控制神靈的法力還是學識,都還要向穹波喇嘛請教。 “不是把這條魔鬼的蛇趕來趕去的問題,而是峽谷裡的冰雹到底要被驅趕到哪一邊的事兒啊。”穹波喇嘛高聲說。

“這可是眾生的大事!向喇嘛上師們奉獻豐厚的供養,朗薩家族倒是每年都不曾少一絲一毫。可是,我們峽谷東岸也有不受喇嘛上師們的法力護佑的時候。” 人群中的白瑪堅贊頭人略帶嘲諷地說。 穹波喇嘛自然知道白瑪堅贊頭人話裡的意思,他面色陰晦地說:“上師的法力如果受到外教的干擾,也會走偏差。雪山上的神靈可以作證,五年前的那場冰雹,我已經將它趕到西岸了,可是,那邊紅教的仁欽法師又把它趕過來了。俗界的戰爭打到了神界,神靈自然要降怒於我們了。” “哦!”白瑪堅贊頭人意味深長地看著這個和魔鬼打交道的喇嘛,會心地說:“我明白了,你們喇嘛既要供奉神靈,又要排除外教的干擾;而我們呢,只想頭上永遠飄著吉祥的彩雲。”

穹波喇嘛向著頭人一吐舌頭,許多人都看到了有個綠頭小鬼在他的舌頭背後陰笑。 “還是尊貴的頭人最知道神靈的旨義。” 白瑪堅贊頭人冷笑道:“反正,俗界的戰爭,也是可以用神的名義來進行。” 穹波喇嘛眨眨眼睛說:“神靈有時也會藉助人的力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時,一直跟在頭人身後的管家益西次仁一語道出了穹波喇嘛和主子的心裡話。 “西岸的那些戴紅帽子的喇嘛①和信奉紅教的黑頭藏民,早就該丟進瀾滄江了。” 扎翁活佛此時顯示出與他的同齡人不一般的非凡氣質,“不管你們把冰雹趕到哪裡,都始終要落到大地上。大地上的眾生難道不在佛陀的悲憫之下嗎?”他捻著手裡的佛珠低聲說。 卡松堪布再度躬身,“活佛的悲憫廣大無邊。”他又轉身瞪了穹波喇嘛一眼,“俗界的事情犯不著你操心,管好天上的事就是了。你的法力到哪兒去了?” 穹波喇嘛應諾一聲,躬身回到壇城前,用虔誠的祈誦語迎請一個叫墓主女的怒相黑女神,這位能幫助人類戰勝冰雹的黑女神身著人皮衣服,手持人的脛骨法號,在神界御風而行。她存在於虛空中,存在於喇嘛們的神鬼世界,只有那些開了天眼②的人才可以看見她,也只有那些掌握了神靈世界的言語的密宗上師們,才能成為她的朋友。穹波喇嘛的祈誦詞雖然用的也是人的話語,但是它是飄拂空靈、優美虔誠的語言,神界的黑女神當然能聽到這來自人間的頌詞的。 然而,令人驚懼的是,穹波喇嘛的祈誦詞念了三遍了,天上的烏雲卻一點也不見消散的跡象,反而翻滾得像瀾滄江里的洪水,地上的大風愈髮變本加厲。大地在顫抖,人的心也在顫抖,彷彿每一個人都被魔鬼一把捏住了脖子,連喘口氣都很困難了。穹波喇嘛的經文也越來越沒有了底氣。人們像被推到屠宰場準備引頸就屠的牲畜,在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面前束手無策。 穹波喇嘛這時也有些張皇了,只見他吹起人脛骨法號,讓淒厲尖銳的法號聲刺向烏云密布的天空,但其效果非但沒有嚇唬住天上的雹鬼,更多的是讓人們感到絕望和恐懼;一招不行,穹波喇嘛又舞起了手中的金剛橛,跳起了凌空蹈虛的舞步,他邊唱邊跳,直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可天上雹鬼的笑聲卻越來越近了,人們甚至已經在烏雲中看到了魔鬼恍惚的身影。 白瑪堅贊頭人的臉上已經佈滿了不滿和狐疑,“穹波喇嘛……”他有些惱怒地喊了一聲。 “是……是是,”穹波喇嘛揩掉額頭上的汗水,“墓主黑女神……大概是沒有聽到…… “難道你的咒語被風吹跑了嗎?”白瑪堅贊頭人提高了聲音。 “咒語法力無邊。”穹波喇嘛孤注一擲,回身取出一個篩青稞的篩子,高聲說:“看看吧,青稞可以從其間篩過,風也可以從中間穿過。但是,在咒語的法力,你們會看到,水也是有神性的。” 他邊說邊把篩子迎向滿天滿地的狂風,風從篩子眼裡“嘶嘶嘶”地滑過,像無數支飛撲而來的箭鏇。然後穹波喇嘛放平了篩子,念起了誰也聽不明白的咒語,這時他的一個助手將一壺水緩緩地倒進篩子裡,就像在夢中人們經常遇到的情景一樣,篩子里水慢慢地漲上來了,而篩子下面滴水不漏。彷彿那是一個竹盆,而不是篩子。 “哦呀——”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氣。 當穹波喇嘛的咒語戛然而止時,篩子裡的水“嘩”地一下全漏光了。 “哦呀!”人們又是一聲驚呼。 “看啊,神的力量無處不在,它可以堵住篩子眼裡的水,當然也就能戰勝天上的雹鬼。”穹波喇嘛說。 “可天上的雹鬼卻不聽你的。”跪在白瑪堅贊頭人身後的小兒子達波多傑說。 穹波喇嘛瞪了這個還乳臭未乾的年輕人一眼,“那是因為對岸的那些喇嘛上師也沒有閒著。他們正和魔鬼串謀哩。” 人們往峽谷的西岸望去,果然看到那邊的一座山頭上也有一群紅教喇嘛的身影在忙碌,有深沉渾厚的法號聲從江對岸傳來,那法號豎起來有屋簷那麼高,需兩個喇嘛才能抬得動它,其聲音有如江水的轟鳴,天上的烏雲也被紅教喇嘛們吹出來的單調沉悶的音調驅趕著,往東岸一個勁兒地跑。在他們的身後肯定也有一個壇城,也有一個天氣咒師在仗劍作法,扮神驅鬼。而這邊的人們不得不悲哀地發現,寧瑪派的紅教喇嘛們似乎佔了上風,西岸那邊雖然僅僅只隔著一條瀾滄江,可是天空晴朗,甚至還有陽光照射到一些山頭上。 白瑪堅贊頭人站起身來,衝著瀾滄江西岸大聲喊:“既然他們把冰雹趕過來了,魔鬼就成了他們的朋友啦。我們只有殺過江去,把對岸的大小魔鬼,像打掃神龕前的灰塵一般,統統打掃乾淨。” “哦呀!”黃教的喇嘛們扇起了胸前寬大的袈裟,用拳頭使勁地捶打著自己結實的胸膛,就像擂響了一面面戰鼓。 “哦呀呀!”東岸的人們也跟著吼叫起來。烏雲已經壓到了他們的頭頂,男人們要是不吼這一嗓子,恐懼便會擊倒他們。 彷彿為了印證白瑪堅贊頭人的戰爭宣言,在人們的驚訝還沒有徹底從臉上消失時,一場不大不小的冰雹兜頭向瀾滄江東岸砸了下來。穹波喇嘛精心搭起的壇城,壇城上的法鈴、金剛橛、人脛骨法號、羊皮鼓、拘鬼牌、不會漏水的神秘篩子,還有向蒼天跪下的信眾虔誠的祈禱,全都被冰雹砸得丁丁東東一陣亂響。村莊里的幾個老阿媽,正在自家的土掌房屋頂的香爐前虔誠地煨桑,像山崩一樣砸來的冰雹讓她們甚至來不及躲避,就被擊到在房頂上。 人們看見穹波喇嘛的咒語像炸了群的鳥兒,在密集的冰雹中慌不擇路、四下逃竄。他已經面無人色,上下牙磕得比冰雹砸在地上還要響。山頭上跪著向蒼天祈禱的人們像中彈一樣地被冰雹打得東倒西歪,四處躲藏。一群藏狗被冰雹打得發了瘋,竟然對天狂吠,它們絕望而無畏地一次次跳起來,向天空中的雹鬼攻擊,許多藏狗的牙齒都被打飛了。這些向來敏捷如閃電,奔跑似疾風的傢伙,現在無處可藏,也無處可跑了。 一場迅疾而短暫的冰雹,嘲弄了穹波喇嘛的法術,宣告了魔鬼的勝利。這場胜利並不意味著魔鬼控制了人類,而是它破壞了峽谷的寧靜。東岸的人們,無論僧眾,都把這場冰雹的災難看成是西岸的紅教喇嘛趕過來的。寺廟找到了排斥外教的理由,俗界以神的名義做好了領地擴張的準備。 在眾多的魔鬼中,有一種魔鬼叫做攪鬼,它的職責就是挑起人們的不和。讓誤解、偏見、嫉妒、仇恨充斥人的內心。當大地上戰火紛紛、屍橫遍野時,人們才會看到攪鬼得意洋洋遠去的背影,聽到它猙獰的狂笑。在傳說中,攪鬼是一個有九條舌頭的魔。藏傳佛教各個教派的上師們,雖然精通經典,苦修密法,博學悲憫,心胸博大,但還是常常被攪鬼攪暈了他們的頭。 ①紅教的僧侶一般都戴紅色的雞冠帽,穿紅色法衣,而黃教的僧侶則是戴黃色的雞冠帽,穿絳紅色的法衣。 ②天眼是佛教中常說的肉眼、慧眼、天眼、法眼、佛眼之一。 在玉丹看來,沒有哪年的夏季,有今年這樣多的雨水;也沒有哪年的高山牧場,像今年這樣長滿漫山遍野的憂傷。那些從草甸的邊緣一直開到天邊的花兒,那些碧綠的青草尖上綴滿的露珠,那些明淨似鏡、如綠寶石一般的湖泊,還有那些從遠方的雪山上滑翔而來又振翅而去的雄鷹,以及飄在雄鷹身後的情歌,舞在陣陣松濤裡的舞步,都有一個人的身影在飄逸,有一張純淨的笑臉在蕩漾,有一雙明媚的眼睛在閃爍。偌大一片高山牧場,如今放牧的不再是白雲一樣的羊群,只放牧著一顆思念的心;整整一個夏季,天上飄下來的也不是如注的雨水,而是一個人孤獨的眼淚;草甸上燦若繁星的花兒,已不再開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朵朵都開在玉丹纏綿悱惻的春夢之中。 可是,當春夢成為現實,那個做夢的傻瓜卻不知道如何適應這神賜的轉變。在一個雨後初霽的黃昏,放牧歸來的玉丹還在山坡那頭就聞著了從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幽幽乳香,伴隨著火塘里濕柴燃燒的爆響迤邐傳來。他一個人在這高山牧場上已呆了半個月了,與羊群為伴,跟風雨搏鬥,和寂寞抗爭,在思念裡掙扎。遙遠的星星和雪山是他的鄰居,密林裡的野獸是他的朋友,如果說有誰會來到他的火塘,為他煮一壺熱茶,溫暖他寂寞的心靈,那這個人一定只能是雪山上居住的神靈。 她的確就是癡情的玉丹心目中的女神,玉丹在木楞房門口看到火塘邊的達娃卓瑪時,感覺她彷彿是駕著一團彩雲飄然而來的,剛才他在山坡上就看到一片吉祥的五彩雲霞落在了自己的木楞房頂上。 “阿弟,你回來啦。”達娃卓瑪落落大方地迎了上來。 “我……我我……你你……”他一時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還是活在現實,呆呆地站在木楞房門口。 “快進來啊。”達娃卓瑪像木楞房裡的女主人,上前來幫他卸下身上的一捆柴火。 “還有……還有半個月哩。”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回答他的嫂子——自己的妻子——的話。在他出來之前,阿爸交代給他,一個月後,你就可以回來了。他在睡覺的壁板上每天晚上都刻下一道刀痕,那就像一道道寂寞難耐的坎,他必須每日每夜地爬涉,越往後掙扎,那坎就越深,越難以逾越。 “你哥哥讓我來看看你,送些吃的來。” “哥哥……”玉丹的眼眶濕潤了。 “快坐到火塘邊去吧,茶已經打好了。”達娃卓瑪輕柔地說。玉丹忽然覺得這是自己母親央金在說話,是他從小就耳熟能詳的聲音。 他坐在那裡,就像一個剛到陌生人家做客的大孩子,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好。卓瑪為他遞來滾燙的酥油茶,他不知該用左手去接好,還是右手去接更自然。最後他懵懵懂懂地把頭伸了過去,像一隻嗷嗷待哺的羔羊。 “扑哧,”達娃卓瑪笑了,坐在了他的身邊,將茶碗餵到玉丹的嘴邊。那時,他喝下的不是醇香的茶,而是達娃卓瑪迷人的乳香。他禁不住戰栗起來。 “阿弟,你病了麼?”達娃卓瑪把手摸到了他的額頭上。 玉丹抖得更厲害了,不是他的身子在抖,而是他的心在劇烈跳動,就像一隻兔子,要從胸膛裡嘣出來。 他把她的手從額頭拿下來,捧在自己的胸前,“卓瑪……卓瑪……” “你的口裡含了冰啊,玉丹?是不是一個人在牧場上,沒人和你說話,連話都說不利落了。” 不。我不是一個人在牧場上,你一直和我在一起;也不是沒有人與我說話,我天天都在和你說話呢,連夢裡都在和你說那些永遠也說不完的話。玉丹想說這些話的,但是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的嘴唇一直在微微顫抖,他的舌頭彷彿已不存在,不是被一塊冰凍僵硬了,而是被愛融化了。 那個晚上他確實被愛融化得沒有自己了,火塘里就像滾進去了一萬個太陽,燒得他燥熱難當。當他被達娃卓瑪擁進懷裡,他的戰栗搞得木楞房都抖動起來,外面的牛羊也被驚得騷動不安。他從來不知道女人的體香竟然會令人窒息,教人暈眩。他一會兒感到自己被這種溫暖而迷醉的氣流吹得飛了起來,比一隻雪山上的山鷹飛得還要高、還要遠;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掉進了由溫香的肉體構成的湖泊裡,他沉溺其間不能自拔,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玉丹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干些什麼,他的手是多餘的,腳是多餘的,甚至連身子也是多餘的。只有他的一顆心在達娃卓瑪溫柔的胸脯前橫衝直撞、尋找出路,撞得達娃卓瑪胸口也一陣陣生痛。達娃卓瑪已經有半個月當妻子的經驗,她知道男人想的是什麼,需要的是什麼。她略帶羞澀地指引著玉丹,在黑暗裡的激情中暢遊。可是這個傢伙已經完全亂了章法,他固執而膽怯,莽撞又謹慎。他胸膛裡的烈火在熊熊燃燒,身體內的激情在洶湧澎湃,他卻打不開黑暗中的門。 於是,他只有在達娃卓瑪的懷裡嚶嚶地哭泣。 本來,達娃卓瑪已經把自己投入進去了,她的身子已經在起伏,她的喉嚨裡也禁不住發出輕輕的呻吟。對於達娃卓瑪來說,這兩兄弟就像一個男人一樣,都是自己的丈夫。她要在他們面前公平地盡到自己當妻子的本分,就像阿爸說的那樣,左邊的臉是臉,右邊的臉也是臉。可是那個情場上的新手根本不明白這些,他以為自己的動作太劇烈,傷害著達娃卓瑪了。他竟然爬起來跪在達娃卓瑪早已裸露的身體前,“你怎麼了,卓瑪姐姐?” “唉!”達娃卓瑪深深地嘆了口氣,伸手拉下他來,“快躺下來吧,聽話,啊?我給你說說峽谷裡最近發生的事吧。” 就這樣,夫妻間的新婚之夜就成了姐姐跟弟弟講故事。家裡的那頭花犏牛下了小牛犢了,它不是花的,而是全身白色。雲丹寺的喇嘛說這是一頭神牛,要我們好生飼養。前幾天來了一場冰雹,東岸迦曲寺的喇嘛作法術想把冰雹趕到我們西岸來,但是貢巴活佛叫人抬出大法號,把飄過來的雹雲給吹過去了。你阿爸從漢地進了一大批貨,有普洱的茶葉、四川的絲綢、大理土布,還有百貨、鐵器、鹽。馬腳子們已經作好了出遠門的準備,下個月就出發了。你哥哥這次跟我阿爸一起去,他一去就要一年才會回來,以後我就天天陪你過日子啦,你要快快長大,家裡的事就指望我們倆替老人操勞了。東岸朗薩家族的大少爺娶了個狐狸精變成的女人,她漂亮得就像格薩爾王的王妃。峽谷裡的女人都說,要是男人們都娶狐狸變的女人做妻子,世道就要亂了。聽說那個女人身上會發出來一股妖氣,把從她跟前過的男人迷惑住。 玉丹在達娃卓瑪娓娓道來的溫婉細語中竟然像個聽話的孩子那樣睡過去了。自到高山牧場獨自放牧以來,玉丹從來像沒有今晚睡得這樣香甜,這樣溫暖。他連夢都沒有做一個,這是他在達娃卓瑪走後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他想把美夢留住,卻忘了在比夢更美好的時光裡做一個男人該做的事。 那場冰雹過後,瀾滄江東岸一片死氣。朗薩家族眼看今年地裡的莊稼又將顆粒無收,而對岸的都吉家卻是一派生意繁忙的火熱景象。西岸人們已經在打點貨物準備去拉薩了。想一想吧,一隊馬幫至少也有一百來頭騾馬,一馱騾馬馱出去的是漢地的商品,馱回來的是白花花的銀子。天旱地澇,蟲害風災,都不能阻擋都吉家的馬幫賺錢的勢頭。天下的好事怎麼都讓都吉這個黑頭藏民的後代佔盡了呢?朗薩家的白瑪堅贊頭人想。都吉算個什麼東西呢,他的爺爺,從前還是朗薩家族的佃戶,可是現在你看看這個黑頭藏民的孫子吧,他的財富可以把瀾滄江水堵起來,如果他願意的話。這幾年都吉家的威風蓋過了瀾滄江東岸的朗薩家族,似乎連山坡上的杜鵑花兒都明了,它們年年開得都比東岸更茂盛鮮豔。 “看來我們該去雪山上狩獵了,也許神靈會像上次那樣帶給我們吉祥的好運。”白瑪堅贊頭人站在自家碉樓的走廊上,看見院子裡的貝珠和那隻終日跟隨著她的山貓,忽然想起這個女人給家族帶來的滿圈的牛羊。他實在忍受不了峽谷裡的悶熱和死氣了,他希望再追到一隻會給人帶來意外驚喜的動物。 三天以後,頭人的狩獵隊伍將一頭野鹿圍在一座不大的山頭上,那是一頭少見的有六隻犄角的漂亮母鹿。對這種傢伙不能一槍打死,人們需要不斷地激怒它、追趕它,把它攆到實在跑不動為止,這樣它強健有力的心臟就能分泌出更多的鹿血。讓它在驚恐中為渴望喝到鹿血的人貢獻出自己生命的精華。頭人吩咐兩個兒子各帶幾個小廝從不同的方向追趕,貝珠緊跟在達波多傑的後面,她滿面紅光,興奮異常,在她還是一頭狐狸的時候,她是被追殺者;現在她搖身一變,不僅是朗薩家族的少夫人,還成為了一名驕傲的狩獵者。 在快追到山頂時,扎西平措已經隱約看到了野鹿的身影,但是他嬌柔的妻子卻爬不動那些越來越陡峭的山路,慢慢拖在後面了。扎西平措往後面看了一眼,對身邊的一個小廝說:“照看好女主子。”然後就向前追去了。 可是不多一會兒,大少爺就在叢林那邊叫那小廝趕快上去,他已經把野鹿堵在一道山崖邊啦。僕人走後不久,忽然密林中傳來一陣巨大的響動,憑經驗,貝珠認為那是一頭大野獸,她想點燃手中的火繩槍,可是一個黑影猛地撲了出來,抓住了她的槍。 “別開槍,嫂子,是我。” 佛祖!達波多傑滿頭是草地站在了他的槍口前。 “你跑到我槍口前來幹什麼?”貝珠嗔怪道。 達波多傑笑嘻嘻地說:“來保護你呀,嫂子。”達波多傑看見他嫂子的目光里波光瀲灩,像陽光下不平靜的湖面。 “噢,阿弟還是一個有心人啊。”貝珠伸手將達波多傑頭上的幾根草捋下來,“你的帽子呢?”她溫柔地問。 “跑丟了。”當她的手指觸摸到他的額頭上時,達波多傑感到全身的血都在往頭上湧。 “呵呵,你這個傢伙啊,大家都在一心追趕那頭鹿,都說它會帶來吉祥。”貝珠嫵媚的眼光像這個明媚春天裡到處飛舞的蝴蝶,在達波多傑早已亂成一團糨糊的腦子裡飛呀飛,他已經分不清哪是嫂子明亮的眼睛,哪是腦海裡飛舞的蝴蝶。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我我……我的心裡沒有……沒有野鹿,嫂子。” “那你心裡有什麼啊?”兩隻蝴蝶又從她的眼睛裡飛出來,盤旋在那個暈乎乎的傢伙的腦袋上。 “只有嫂子。”他就像說夢話一般,話一說出口連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是嗎?”她把眼光裡的蝴蝶收了回去,意味深長地說:“可是有的人只想到抓到那頭野鹿。” “那隻野鹿再也不會變成像嫂子這樣漂亮的姑娘啦。他們都是傻瓜。”達波多傑肯定地說。 “你們兩兄弟是多麼的不一樣啊!” 貝珠的手再次伸到了達波多傑的頭上,在他濃密的鬈髮中摩挲,像一條蛇在茂密的草叢中游走。 達波多傑的腦子裡彷彿有一萬條瀾滄江在轟鳴,他戰栗地抓住了他嫂子的雙肩,“什麼不一樣,嫂子?” “你的這一頭鬈髮,多漂亮,像滿山梁開放的花兒。為什麼你哥哥就沒有呢?”她收回了自己的手,同時稍稍往後退了半步,巧妙地令他的雙手從她的肩上滑落下來了。 “因為……大概是因為我們的媽媽不一樣吧。嫂子,你喜歡我的頭髮嗎?”然後他笨拙地說了一句:“牧場上的很多姑娘也喜歡。” 貝珠忽然拉下了臉,“你幹嗎不去找那些姑娘呢,跑我這兒來幹什麼?” 達波多傑辯解道:“牧場上的姑娘哪能和你相比,嫂子?” “你拿我跟她們比什麼?” “你……你你唱的歌兒比她們的好聽。”這個傢伙還沒有明白一個女人的心,情急之中就把自己心裡想的說出來了。 “我唱歌兒給你聽過嗎?”貝珠的聲音有些嚴厲起來。 “唱了,在晚上。你的歌兒讓峽谷裡的夜鶯也再不敢唱歌了。”達波多傑再也不想跟自己的嫂子打啞謎。 “啪。”他的臉上挨了一耳光。 “別放肆啊,我是你嫂子。你哥哥就在山崖上哩。” 不久以前,當他對阿爸說想和哥哥一起做貝珠的男人時,他挨了阿爸的一皮鞭,現在又挨了這個女人一耳光。可是,與其說那是一巴掌,不如說是一次大膽地親暱。它比春天的楊柳拂在臉上還要溫柔,比夏天裡燕子掠過水面還要輕盈,像秋天飄向大地的一匹紅葉,也像冬天落在臉上的一片飛雪。 因此,那個挨了耳光的傢伙非但沒有惱怒,反而受到了鼓勵。他終於發現在他腦海裡飛舞的蝴蝶,原來是嫂子身子裡散發出來的妖氣變的。那是一隻妖蝴蝶啊,它能把男人身體內的慾火煽動起來。在旱季裡,有一種滿山亂竄的山火叫做“過山龍”,當它燒起來時,連跑得最快的獸類都逃不過它的淫威。而被一個狐狸變的女人勾引出來的慾火,比“過山龍”還要竄得更快、更氾濫。 達波多傑一把抱住了貝珠,把她壓在灌木叢中,密林一陣稀里嘩啦亂響,像摔倒了一頭巨熊。很久以後,他都沒有想明白當時他為什麼會這樣做;也是很久以後,他也沒能弄清楚貝珠是如何從他身下逃走的。就是一隻狐狸,也不可能從他激情的嚴密包圍中突圍出去。但是那天達波多傑的確一事無成。他明明已經用下身抵住了她柔軟的小腹——在對付姑娘方面,他可不是個新手,他也清晰地看見了嫂子目光中的驚惶與羞澀,甚至還看見了她額頭上的一根草棵。他伸手想將它摘下來,可是手上抓住的卻不是一根草,而是一把!那張妖豔的臉不見了,蝴蝶飛舞的眼波也不見了,身下的嫂子變成了鬆軟的灌木叢。他只聽見密林中一陣獸類奔逃的腳步,彷彿是一隻狐狸在逃逸。 “你在這里幹什麼?” 達波多傑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呵斥。他驚慌地轉過頭來,發現阿爸正舉著火繩槍衝著自己。就像一場白日夢被人攪醒,達波多傑翻身坐起來,呆呆地迎著父親的槍口。 “我差點一槍打著你。”白瑪堅贊頭人收起了槍口,“打獵誤傷人的事兒多著哩。你幹嗎不跟著大家去追野鹿?” 達波多傑驚魂甫定,搪塞道:“我……我摔了一跤。” “你可真摔得不是時候。”白瑪堅贊頭人懊惱地說,“野鹿就是從你這個方向跑了的。” “沒有啊,跑了的只是那隻紅狐狸。”達波多傑失口說。 “什麼紅狐狸?那是你嫂子。” “阿爸,你你……看見她啦?”達波多傑感覺自己身下的大地在沉淪。 “沒有。我是說,以後不准再把你哥哥的妻子當狐狸看。” “可是……是的,阿爸。”達波多傑就像從夢中醒悟過來,要是嫂子還在自己身下,阿爸可能真的要給我一槍了。他嚇出了一身冷汗。 “真倒霉,還沒有獵物從我的槍口下逃走過。”頭人還在懊悔。 達波多傑應和一聲,“跑了就跑了吧,阿爸。反正神靈再不可能賜給我們能變成漂亮姑娘的紅狐狸了。” 頭人白了自己兒子一眼,“別一天到晚就只想著漂亮姑娘!該干點正事了。起來,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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