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悲憫大地

第2章 因卷第一章-1

悲憫大地 范稳 16879 2018-03-20
在人與神可以一同交流與舞蹈的美好歲月,居住在滇藏接合部瀾滄江峽谷兩岸的藏族人經常可以看到神的使者往來穿梭於大地與天庭之間。人們每隔上一段時間,就能聽到這樣一些令人神往的話—— “阿爸,快來看啊,一個喇嘛騎著光線飛到天上去了!” “佛祖啊,感謝你從天上撒下這些金黃的青稞!” “法力無邊的護法神,快來趕走牧場上的魔鬼!” “神勝利了!” 那個時候,在西藏東部蠻荒隱秘的雪山峽谷中,從青藏高原奔騰下來的瀾滄江是下山的猛虎,把峽谷搞得森嚴肅殺,恐怖暈眩。江水如刀,大風似箭,從峽谷中穿越而過,塑造出這段鬼斧神工的大峽谷,也塑造出這峽谷中的人們,像懸崖一般挺立,如雪山一樣驕傲。那個時候,大地經常發生輕微的顫動,這並不是地下的魔鬼大夢初醒後的翻身扭動,而是江底的巨石被洪水挾帶,跌跌撞撞地往下游逃竄。它們身軀再龐大,也不是洪水的對手;就像人間一個再厲害的偉人,一個再智慧的高僧,也不是時間的對手一樣。可就是時間,當它流淌到瀾滄江峽谷裡時,也不得不隨著波濤翻滾的浪花沉浮、飛濺、跌落、消失。時間像江水,冷酷無情;江水也如時間,不捨晝夜。

在那個單純的年代,天空是神靈和魔鬼馳騁的戰場。人們經常在藍天白雲間看到他們飄逸的身影若隱若現,聽到他們征戰的吶喊夾帶著滾滾雷聲,還有神靈們在天空中放牧的白雲,他們一高興就將朵朵白雲撒落在高山牧場上,讓白雲變成成群的牛羊,讓雲中的甘露滋潤大地上的萬物,讓陽光像阿媽溫暖的手指一般撫摸牧場上的青草,地裡的莊稼,使它們在四季輪換中有枯有榮。而魔鬼們像放羊鞭一樣揮舞而來的閃電,以及被裝在一隻看不見的巨大口袋裡的冰雹、瘟疫等災害,也時常把人們吉祥的生活砸得千瘡百孔。魔鬼的力量不僅可以讓大地改變顏色,讓江河裡漂滿屍體,有時連善良虔誠的婦人生孩子,他們也往往插上一手,奪人命脈於無形無聲之中。 這一年的夏季,人們驚恐地看到,魔鬼的身影在峽谷里四處閃現。瀾滄江西岸的馬幫商人都吉的妻子坐胎十月,在上山打柴時竟產下一蛇首人身的嬰孩。據說那不倫不類的小傢伙難以辨認五官,脖子比頭更粗、還長,兩隻小手的十指像蹼一樣地粘連,而雙腿則自臀部以下併攏在一起。

那個產下蛇首人身怪胎的可憐女人名叫央金,她哭泣著對趕來救她的丈夫都吉說:“是魔鬼把我的孩子抱走了,換來這樣一個怪物。” 那時她正躺在路邊的一堆灌木叢上。這種河谷地帶的灌木叢生長得粗壯而矮小,沒有葉子,茂盛的枝丫密不透風。砍柴人常將它們作為歇腳的凳子坐,時間長了,灌木叢的頂部被壓得平整而富有彈性,像路邊的一張張墨綠色的床。女人身下淌出的血已經把灌木叢染成了黑紅色,想來明年它們將會生長得更加茁壯。 峽谷裡勤勞堅韌而苦命的藏族女人生孩子,不能在自家的廳堂或者睡房裡生,因為那會被認為是不潔的。她們要么在自家的牛圈裡,要么到山上找個僻靜的地方去完成這家族血脈的傳遞。央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的大兒子就是那個差一點被認定為轉世靈童的阿拉西,她生第二個兒子玉丹時,也是像今天這樣,上午早早地帶一把砍柴刀出了門,下午回家時就背上背一捆柴,胸前抱著剛生下的孩子了。

都吉是一個厚道的馬幫商人,多年來帶著自己的馬隊下走漢地,上走拉薩,最遠到過印度的噶倫堡。可是即便他是個見多識廣的男人,還是對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沒有準備。他望著被妻子腰上的墊裙包裹著的那團血肉,竟然沒有膽量再多看一眼。 “魔鬼怎麼搶走了我們的孩子?”他憤懣地嘀咕道。 “一條閃電從雲層後面竄出來,就把我的孩子收走了。她是個皮膚粉紅的小女孩啊都吉。”央金號啕大哭。 魔鬼收走峽谷裡的小孩的事這些年常有發生,天上的閃電是魔鬼揮舞在人們頭上的一根鞭子,它不僅把小孩的命奪走,有時還把成群的牛羊趕到天上去。都吉恨恨地望著峽谷上方厚重的雲層,想像著那條魔鬼釋放出來的閃電。 “只有那些喇嘛上師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唉!我們回去吧。”

“可是我們怎麼把他帶回家?”央金指著灌木叢上那包裹說。 “你先走吧,”都吉的眉毛擰在了一起,臉上堆出比烏雲還要厚的難堪。他咬牙切齒地說:“把他交給我。” 央金哀傷地看見丈夫抱著那包裹走下了山谷,走向了山谷下面的瀾滄江。山風把她臉上的淚珠吹得像雨點一般四處飄灑,打得山道上的塵土冒出一陣陣小小的白煙。央金只有對著空曠的峽谷無助地大聲申訴: “佛祖啊,我的前世做什麼壞事了?” 馬幫商人都吉在瀾滄江峽谷很有名氣,卡瓦格博雪山下的瀾滄江峽谷自古以來就是漢地前往西藏的走廊,一條古老的驛道穿越瀾滄江峽谷,蜿蜒通往雪域高原。那些從漢地用馬幫馱來的商品,運到峽谷前方的獨克宗(注:宗即是舊時西藏一個縣的建制。)後,漢地的趕馬人一般就再也不能往前走了,一則他們不習藏地的民風民情,二則他們也無法翻越前方一座比一座高的雪山。獨克宗有許多馬幫驛站,藏族商人在這裡買過漢族商人的貨物,用清一色的康巴人組成的馬幫隊伍,繼續將藏地需要的茶葉、布匹、絲綢、鐵器等商品馱往藏區。他們是憑腳力掙錢的人,人們稱他們為馬腳子,人腳和馬腿,數百年來一起在這條古老的驛道上將漢藏兩個民族的貿易往來一步步地趟了出來。都吉多年來靠一雙堅忍而有力的雙腳,以及刻苦精明的經商意識,已經在瀾滄江峽谷里為自己積攢下了富可敵國的財富,蓋起了在峽谷東岸最龐大壯觀的宅院。人們說,都吉家的錢就像瀾滄江里的流水,日夜流淌。峽谷裡的人們每個夜晚都能聽到都吉家的藏銀入庫的嘩啦啦聲,甚至蓋過了瀾滄江的波浪;都吉家銀庫裡的銀錠也堆成了山,因為那庫房即便在白天也散發著刺眼的白光。

現在,寧靜而富裕的生活被打破了。都吉回到自家的宅院時,天剛剛擦黑。喇嘛們誦經的聲音從二樓的廳堂里傳來,一些平常見了都吉都要躬身緻禮的趕馬人,現在要么遠遠地躲著他,要么目光裡流露出陌生的恐懼。都吉在大門口伸手抓住一個想躲開他的馬腳子阿堆。 “我身上有魔鬼的氣味嗎?” 阿堆拼命地搖頭,臉都給憋紅了,但卻說不出話來,就像被人卡住了脖子。 “魔鬼是沒有氣味的。”說這話的是雲丹寺的貢巴活佛,他剛從樓梯上下來。 “他們只有帶給人們的惡行。” “活佛!”都吉忙跪下叩首,“求你救救我的妻子,她招惹上魔鬼了。” “不是她招惹了魔鬼,而是魔鬼纏上她了。”貢巴活佛說。 “那個孩子呢?” “我……我我……”都吉的腦海裡翻騰起瀾滄江的波浪。孩子一入水,藍色的江水立即變得一片通紅,波浪跳起來有房子那麼高,都吉那時感到被捲走的不是孩子,而是自己的心。

“你造孽大了,都吉。”貢巴活佛依舊語調平穩地說,“那畢竟是一條生靈。也許我的咒語可以趕走那小生命中的魔鬼。” 都吉一愣,自下午見到妻子以來的所有焦慮與羞憤一齊湧上來,像江水一樣地淹沒了他。他兩眼頓時一片漆黑,一頭栽倒在貢巴活佛的腳下。 “把他抬到火塘邊去,讓溫暖的火塘驅散他心中的漆黑鬼。”貢巴活佛對從屋裡趕來的都吉家的兩個兒子阿拉西和玉丹憂心忡忡地說,“看來魔鬼的孽障遍及我們西岸的眾生了。” 那兩個兒子就像草原上健壯的小馬駒儿,剛學會奔跑就被生活中的坎坷絆倒了。他們一齊撲在都吉的身邊,“阿爸阿爸”地叫成一片。貢巴活佛忽然發現,已長成一個小伙子身胚的阿拉西身上散發出一股令他憂慮的怨憎之氣,一種叫做“煩惱魔”的魔鬼在他的身後不遠處若隱若現,陰鷙的笑臉透出已將阿拉西當成掌上玩物的愜意。他想起多年以前這個孩子差一點就被確認為後藏一個大活佛的轉世靈童,可是造化卻如此捉弄這個本來具備慧根的孩子,讓一個人生命裡深藏不露的佛性得不到適時的張揚。

活佛嘆了口氣,將手摸在阿拉西的頭頂上,急速地念誦了一段經文,暫時趕走了他身後的“煩惱魔”。那個傢伙在活佛咒語的驅趕下像一隻被擊傷了的烏鴉,帶著一陣黑煙悄無聲息地飄走了。 “孩子,生活中魔鬼的身影隨處可見,不要讓它進入我們的心就成,心魔才是最大的魔鬼。快扶你阿爸回家去吧。” 這個曾經被佛的眼光關注過的孩子阿拉西,已經像普通人一樣在高山牧場上一年又一年地長大,長成了一個英武的康巴青年。蓬鬆的頭髮,像一面黑色的旗幟在風中飛揚;挺拔的身段,像山崖上的勁松迎風挺立。還有動人的歌喉,矯健的舞步。一個康巴年輕人該有的優秀才能,他都有;而連他自己都還沒有發現的慧根和佛緣,卻是許多人都不具備的。他出生時帶著他的前世某些明確無誤的印記,不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而像人們久已熟知的某個老朋友;他的哭喊渾厚低沉,起伏如峽谷深處的江水,像寺廟裡那些喇嘛們的念經聲,引領得牛圈裡的牛們也一齊哼念起來,來幫忙接生的一個老阿媽駭得目瞪口呆,因為她清楚地記得這是她當天早上去寺廟磕頭時聽到的經文。她就像捧著一尊金貴的佛像,一時不知該把孩子放在哪裡好。這個嬰孩卻忽然說起話來,“外面出彩虹了。”那老阿媽抬頭從牛圈的門口望出去,果然見一條絢爛的彩虹飛架在都吉家的房頂,一陣適中的驟雨夾帶著花瓣紛紛落下。老阿媽激動得把嬰孩塞到央金的懷裡,微微顫顫地跪下叩起了長頭。 “你就是佛菩薩啊!”

在這個孩子身上還有很多奇異的事情,有一段時間他能聽懂動物的語言,牧場上的牛羊面對青草時的喃喃自語,父親的馬幫裡那些負重的馬兒和騾子相互的交談,成天塞滿了他的耳朵,讓他從小就顯得碩大無比的腦袋不堪重負,頭疼欲裂。儘管沒有哪個馬腳子告訴過他趕馬的故事,可趕馬人一路上的經歷填滿了他的腦子。那些走過的村莊、險礙,經受的風霜雪雨,呆在家裡的阿拉西不把它們複述出來,腦袋裡就再沒有空間去聽騾馬們講的更多故事。好在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身上的這種特異功能才慢慢消失。 天快要亮時,都吉才從黑暗的深淵中掙扎出來,火塘邊大兒子阿拉西神色凝重,二兒子玉丹則歪倒在一邊睡過去了。三樓專門供奉神龕的佛房裡,從雲丹寺請來趕鬼的喇嘛的念經聲時斷時續地傳來,彷彿是在睡夢深處的囈語。

阿拉西看見父親醒過來了,忙湊上前來,“阿爸,你好些了嗎?來,喝碗藥湯吧。” 他把煨在火塘邊的一隻土罐裡的藥湯倒出來,遞給都吉。 “喇嘛上師們已經為藥念過經,把法力加持進去了。”阿拉西說。 都吉忽然覺得兒子已經到了可以當家里中柱①的時候了。如果自己和央金被魔鬼纏上了,兒子這一輩可得平平安安地把家族的血脈傳承下去。 “阿拉西,你們該討媳婦了。” 阿拉西猶豫片刻,手捏著自己的衣角下擺說:“阿爸,我們兄弟倆聽你的。” 半年以前,都吉以一個藏人對兒女婚嫁的傳統習俗和作為商人的實際考慮,決定讓自己的兩個兒子阿拉西和玉丹共同娶家裡的管家頓珠的女兒達娃卓瑪為妻。那年月兄弟共妻的習俗在峽谷裡很普遍,人們認為這是家族財產永不分割的最好選擇,也是做兒子的對父輩的最大孝心。千百年來峽谷裡的藏族人家在有限的生存資源里謀生,置下一份產業已相當不容易,怎麼能因為娶妻生子而瓜分父輩乃至祖宗的家產呢?只有土司頭人家,才有可能娶兩個甚至三個妻子。這是神賦予他們的福祉,平民百姓雖然也享有愛的權力,但在貧瘠的土地上,愛情的果實多少也有些苦澀。不過人們已經習以為常,就像習慣了大地賜予人們的一切災難與恩賜。

都吉早已把兩個兒子共同的家庭生活安排好了。當達娃卓瑪娶進門,待她和大兒子阿拉西圓過房後,他將跟隨頓珠外出趕馬,都吉早就計劃在拉薩開一間商號,作為峽谷和印度貨運線路的中轉站,阿拉西將成為拉薩商號的少掌櫃。而小兒子玉丹就在家擔負起照顧他的嫂子——同時也是妻子——的責任,等一兩年以後,玉丹長大成人了,他就可以去拉薩替換他的哥哥了。 “留在家裡的人不會寂寞,出門在外的人也會有個掛念。”都吉在決定這門親事時曾經這樣對兩個兒子說。 阿拉西的回答是:“阿爸啊,我聽你的。” 小兒子玉丹說:“阿爸,我知道當兄弟的本分。” 和健壯剛毅的阿拉西比起來,玉丹就像是另一個家庭裡的孩子。他的皮膚白皙,身材頎長,高原的太陽似乎曬不黑他的臉龐,酥油糌粑也養不壯他的身胚。 “這個傢伙長得像個母羔羊。”都吉經常這樣評價自己的小兒子。玉丹生來就羞澀靦腆,目光柔和,性格內向。也許因為他哥哥阿拉西太強壯,玉丹便像大樹下的禾苗,永遠也茁壯不起來。他從小就跟著阿拉西到牧場上放牧,一切困難都有阿拉西來扛,他受哥哥強悍剛烈性格的保護,野獸來了有哥哥去驅趕,風雨來了有哥哥來遮擋。他幾乎不用費甚麼力氣,就可以把一個雪山下的牧童應該承擔的風險和艱難對付下來。但是他內心細膩,情感豐沛,當他聽說和哥哥一同娶達娃卓瑪為妻時,他險些流出了眼淚。這不是因為委屈,而是由於幸福。如果分管愛情的神靈可以說話,他會告訴我們,玉丹早就暗戀上達娃卓瑪了,甚至比阿拉西還早,事實證明那愛也比阿拉西更強烈。 管家頓珠的女兒達娃卓瑪,是峽谷裡最勇敢也最漂亮的姑娘。她和阿拉西兄弟一起在牧場上長大,有著比兄妹還要親的感情和經歷。當兩家的父母想把他們三人撮合成一個家庭時,三個年輕人反倒顯得羞澀和生疏起來了。甚至連一頭雪豹也沒有使他們走得更近一些。 一年前的夏天,在高山牧場上,一頭雪豹偷襲了達娃卓瑪家的一頭公犏牛,它三撲兩撲,就將犏牛的脖子咬住了。那頭公犏牛雖然足有雪豹的一倍大,可是它的對手敏捷、兇殘,果敢。犏牛拼命地蹦跳,拼命地掙扎,噴湧而出的鮮血湮紅了雪豹的頭,這更激起了它嗜血的慾望。達娃卓瑪那時剛十六歲,一頭強悍的雪豹在她面前,就像草叢裡躥出來的一個不講道理的橫蠻傢伙。 “不要吃我家的牛!求求你,不要吃呀!”她對它乞求道。 可是雪豹並不聽她的,牛和豹在草地上滾作一團。無計可施的達娃卓瑪眼看著雪豹就要把牛拖進森林裡去了,她只好一把拉住了雪豹的尾巴,她想用自己的力氣把牛從雪豹的口中拖出來。雪豹根本沒有把身後的干擾放在眼裡,它死死地咬住牛的脖子,只把那鋼鞭一般的豹尾一甩,就將孱弱的達娃卓瑪從一頭拋到另一頭,可是倔強而勇敢的小姑娘並沒有鬆手,豹尾彷彿生在她的手上一樣,她成了依戀在雪豹的尾巴上飛舞的蝴蝶。如果不是人在哭喊,牛在哀鳴,雪豹在咆哮,看見的人還會以為這是一場遊戲哩。 在另一面山坡上放牧的阿拉西聽到喊叫聲衝過來了,他端著一桿火繩槍,可是卻不知道往哪兒射擊,他看見人、牛、豹在草地上翻滾,誰也甩不開誰。他高喊道:“放開手,卓瑪!” 這聲音在拼死廝殺、吶喊與嚎叫的三方面前,就像蚊子哼鳴一般細小脆弱,他們根本無視他的存在。阿拉西再次喊道:“求求你啦,卓瑪,我要開槍了!” 他點燃了火繩,但在就要擊發的那一瞬間,他看見達娃卓瑪幾乎是在雪豹的背上飛來飛去,人和豹已渾然一體。情急之下阿拉西一抬槍口,霰彈貼著雪豹的耳朵飛向天空。槍口離雪豹如此的近,槍聲就像一個巨大的炸雷在它的耳朵邊轟然炸響。那牲畜一下給震懵了,竟然愣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只是用迷惘的豹眼看著那個趕來的救援者,然後才訇然倒地。如果是一槍打在它身上,也許還不一定能製服它,相反會更激怒它,可這一槍大約震破了它的耳膜,使它難受得在草坡上翻滾起來,嗷嗷亂叫。最後它滾下了山坡,再也不敢來了。 達娃卓瑪和那頭犏牛也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搞懵了,彷彿還深陷在一場噩夢中不能自拔。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卓瑪叫了一聲“拉西哥……”,她本想撲到他的懷裡,可是面前這小小的一步難倒了敢和雪豹搏鬥的姑娘,她的雙腳一軟,癱倒在了草地上。 “起來吧,卓瑪妹妹。”阿拉西走上前去,把手伸給了達娃卓瑪。 她拉住了他的手,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剛才她勇敢地抓住豹子的尾巴時,她沒有一絲猶豫,也沒有一點害怕,可是當她牽住阿拉西的手、感受到他手掌裡的溫暖,觸摸到他的膚肌時,她就像摸到冰一樣,連說話都不利落了。 “牛……牛……”她的牙齒磕得嗒嗒嗒響,好像有一匹小馬在嘴裡跑。 “別管牛啦,它已經不行了。”阿拉西把卓瑪拉起來,差一點就把她拉進自己的懷裡。他看見她膝蓋和手肘處血肉模糊的擦傷,還有右臉頰被拉開了一大道口子,皮肉都翻在外面了。 “你的臉出血了,卓瑪。”阿拉西說著想用手去拭擦卓瑪臉上的血痕。 達娃卓瑪躲開了,她彎身從地上抓起一把草,胡亂在臉上揩揩,順勢蹲下去捂著臉哭泣起來。 “卓瑪,豹子要拖走牛,就像兇猛的江水要帶走江邊的石頭。峽谷裡還沒有人敢去抓豹子的尾巴。” 那天是阿拉西將受傷的卓瑪背回去的,在快要到村口的時候,他們遇到了一個打柴人,那個傢伙打趣道:“嘿,阿拉西,新媳婦還沒有過門,你就把她背在背上了。”阿拉西當時感到卓瑪的一顆心,就像一陣亂拳,慌亂地敲打在他結實寬闊的後背上;他還感到兩個人散發出來的體熱,幾乎要把他熔化;他更察覺到,一對像含苞欲放的蓮花一般的小乳房,在他滾燙的內心裡滾來滾去,像遠方的春雷,催生著萬物勃勃生長的慾望。 央金生下蛇首人身的怪物一個月後,都吉匆忙為自己的兩個兒子舉辦了婚禮。瀾滄江西岸的人們臉上驚惶失措的陰雲,才被婚禮上嘹亮的歌聲和旋轉的舞步趕走了。按照峽谷裡的習俗,婚禮舉辦後,新娘還要在娘家和父母住一個月,一方面她在父母身邊再盡最後的孝心,一方面也讓新娘面對新生活有充足的心理準備。 達娃卓瑪的父親頓珠是個精明忠誠、性情活潑的馬鍋頭②。他孤兒出身,是都吉把他的命從一個遭受瘟疫的村莊里,在死人堆裡揀出來的。幾十年來他忠心耿耿地為主子效勞,每年都要帶著都吉家的馬幫隊伍去一趟遙遠的拉薩和印度。他和死神數度擦身而過,閻王派來的小鬼多次與他結伴同行,但是他用自己的經驗和勇氣一次次地甩掉他們。在波密③的原始森林,一群身份不明的野人把他掠到他們居住的森林裡,他們全住在樹上,像猴子一樣在茂密的樹林裡飛來蕩去,如履平地,他在那裡做了三年的野人。在後藏的一座雪山下,他曾經被一頭巨蟒吞進了肚子裡,但是他用隨身帶的康巴藏刀劃破了蟒蛇的肚子,逃了出來。在印度噶倫堡的一條河谷,他親眼目睹了長有六個頭三十二隻胳膊的黑藍色魔鬼和一個印度大法師的鏖戰,他們從天上戰到人間,河谷裡的那條小河裡全是魔鬼黑色的血液。他還在漫長的馬幫驛道上碰見過格薩爾王的軍隊,他們威風八面,白馬白鎧甲,就像傳說中那樣疾行於雲端和雪山之巔。 多年的馬幫生涯使他膽識超群,眼光比峽谷裡的人們更為開闊。因此當都吉請的媒人來跟他說親,想讓他的兩個兒子合討達娃卓瑪為妻時,他並不感到意外,相反他把這看成無上的榮譽。這意味著今後他及他的家庭都融入了主子的家族事業中,就像漢人說的那樣,找了一棵大樹乘涼。他也問過女兒的意思,女兒的回答令當父親的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她說: “阿爸,能嫁給拉西哥,是女兒一生的吉祥。拉西哥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女兒多一個人疼愛……哎!” 這一聲長嘆從卓瑪姑娘的內心深處言不由衷的滾落到嘴邊,一不小心就將她甜蜜的愛心裡深藏著的悲涼洩露出來了,頓珠當然知道。但是他認為,等女兒嫁過去以後,她就知道兩個丈夫的好處了。況且,女兒這樁婚事自被提親以後,她心思上的微妙變化,做父母的其實早就有所察覺。 ——這簡直是一件再明顯不過的事情了,一個正在愛的人,她哪怕只是擺動一下裙子,頭上多別一朵野花,當父母的也就知道了她為誰而打扮,為誰而梳妝。 峽谷裡像達娃卓瑪這樣一女嫁二夫的女子有許多。新媳婦過了門,如果鬧得人家兄弟不和,沒有人會責怪那兩兄弟,只會怪那姑娘不會為人處事。一個聰明的姑娘總會在自己的兩個甚至三個男人中間長袖善舞、左右逢源,把家庭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 阿拉西兄弟的兩間新房就並排設在二樓廳堂的右側,上方是都吉夫婦的房間。一家人吃完晚飯,在火塘邊喝完茶時,都吉感到今晚火塘里的柴火都燃燒得特別地旺盛,一根胳膊粗的栗柴,似乎在眨眼之間就化為灰燼。兩個兒子都滿面紅光,年輕的皮膚下血液流淌得比江水還要迅猛劇烈,而他們嘣嘣亂跳的心,彷彿兩匹找不到群的小馬駒儿,在寬廣無垠的牧場上東奔西突。玉丹的頭上甚至還能看到蒸騰的熱氣,都快把火塘上方懸掛著的一塊醃肉蒸熟了。 “你們今後就要在一起過日子了,我想再給你們兩兄弟講一個朝聖的故事。”都吉再不說話打破火塘邊的沉寂,他擔心自己的舌頭也會被火塘的熱量烤焦。藏族人的火塘邊從來就是神話與傳說的薈萃之地。佛祖的慈悲在這裡散發出永恆的溫暖,神靈的故事讓人們內心有了依托,魔鬼被火塘的光芒驅趕得遠遠的,格薩爾王和他漂亮的王妃時常來火塘邊和主人拉家常,被他降服的魔怪時而變成一陣陣青煙從火塘上面的天窗中飄升而去,時而成為窗外呼嘯的風聲逃之夭夭。在藏族人的火塘邊,家庭裡的孩子們一年又一年地成長,一年又一年,開始認識外面的世界和祖先的歷史。 “有一年,一個到拉薩朝聖的康巴人,帶著自己的妻子、孩子和兄弟一起踏上了漫長的旅途。”都吉不緊不慢地開始了自己的故事。 “他們走到一處魔鬼經常出沒的地方,被當地的魔鬼擋住了去路,魔鬼要他們獻出一條人命才可以通過。康巴人獻出了自己的兒子,對魔鬼說孩子你拿去吧,我有女人,還可以再生。他們又繼續往前走,又一個魔鬼出現了,仍然是要一條人命,康巴人又獻出了自己的妻子。魔鬼問難道你妻子不如你兄弟的命重要嗎?康巴人回答說,女人沒有了,我可以出家當喇嘛,而親兄弟只有一個,他身上流著和我的父母一樣的血液啊。” 都吉兩夫婦早早地進自己的房間了,把這個曖昧而令人激動的夜晚留給了三個年輕人。雖然兩兄弟都有各自的房間,可是那相隔的一面牆,並不能隔斷他們對同一個女人的思念。 阿拉西在走進自己的房間前,回頭望瞭望還坐在火塘邊的弟弟。因為他感覺到玉丹的目光一直黏著他的背影。兩兄弟目光相遇時,就像一注泉水跌落進一個深潭,哥哥的眼睛就是那潭,弟弟的目光就是那飛瀉的山泉。哥哥的眼睛充滿了巨大的憐惜,別著急,阿弟,我會讓達娃卓瑪也愛上你的;弟弟的目光想表達的是:哥,我的愛會和你的愛融在一起啊,就像兩股泉水流進同一個深潭里一樣。 ①峽谷地區的藏族人蓋房子,廳堂正中央的那根巨大的圓柱最為講究,它是頂樑柱,也是家中父權的象徵。 ②馬鍋頭是馬幫隊伍的頭領。 ③現位於西藏林芝地區。 藏東一帶的崇山峻嶺中,天上的神靈是飄逸瀟灑的,峽谷裡的江水是奔放不羈的,密林中的飛禽走獸也是自由自在的。唯有人,被一系列高聳入雲的雪山所阻擋,被切割深切的峽谷所隔絕,被險惡的自然環境所限制。人一來到這方小小的天地裡,他的命運就依賴著大地的悲憫。生於牧場成為牧人,生於坡地耕種莊稼,生於密林成為獵手。就像卡瓦格博雪山下的瀾滄江峽谷東岸,由於地勢相對平緩一些,有成片的坡地,密集的村莊,農耕比較發達;而西岸地勢非常陡峭,巴掌大的平地都沒有幾塊,因此西岸的人們擅長趕馬走四方。 儘管東岸有精明強幹的白瑪堅贊頭人執掌著尊貴的朗薩家族,可是峽谷裡的財富這些年來似乎都流到西岸那些趕馬人家裡去了。白瑪堅贊頭人對此深為惱怒,他常常站在峽谷的東岸,望著那邊在驛道上進進出出的馬幫隊伍,憤憤不平地說: “就是瀾滄江水,流得也沒有西岸那些傢伙們的銀子快!” 朗薩家族歷史悠久,據稱是吐蕃贊普們的後裔,但是一千多年來,像江水一樣無情的命運將曾經顯貴的古老家族衝到了藏東的瀾滄江峽谷裡。雖然在白瑪堅贊頭人頭頂的髮髻中,那個像徵著貴族世家的一寸見方的金佛盒,依然閃亮如初①,他天天都用一塊英國絲絨布仔細地擦洗它,從不讓身邊的僕人做這活兒,那是頭人每天早上起來的必修課。他總是一邊擦洗一邊在心裡祈禱神靈保佑家族再度振興發達。 可是白瑪堅贊頭人不得不悲哀地發現,頭上的白髮,比財富增長得還要快;臉上的皺紋,比瀾滄江切割出的大峽谷還要深;從身體內流走的精力,比大風吹走的往事還要多。白瑪堅贊頭人站在峽谷裡,常常有被風乾了的感覺。 ——被無情的歲月風乾,被貪婪的慾火風乾,被魔鬼們呵出的一口口瘴氣風乾。 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隻峽谷裡的狐狸,也可以把一個古老家族久遠的血脈吸乾。 朗薩家族每年都有到高山牧場上去狩獵的古老傳統,這既訓練了後代們的騎射本領,也不失為家族的一次勢力展示。那時雪山下奔跑潛藏的動物比牧場上的牛羊還多,但要獵殺牠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它們有些是神靈豢養的,有些則是魔鬼的幫兇。在這年寒風凜冽的一個冬日,頭人的狩獵隊伍和一隻狐狸不期而遇。 那是一隻紅色的狐狸,在狩獵隊前方約兩箭遠的地方拼命逃竄,就像一團地火從山岡上滾過,而比火更奪人眼簾的,則是那狐狸彷彿在燃燒的毛色。它在疾風中奔逃、跳躍,肥碩而健美的臀部抖動出一路的妖氣,把在後面追趕的男人們的心撩得忽悠忽悠的,使他們不能不想到自己身下的女人在快樂的巔峰時的起伏和妖嬈。有幾個獵手禁不住打起了尖銳的口哨,連近日來總是鬱鬱寡歡的頭人也騎在馬上哈哈大笑。那時,他們彷彿不是在追逐一隻紅色的狐狸,而是像在撲向一個面對男人仰面躺下、臀部在扭動搖擺的風騷娘們儿。 其實,通常人們在峽谷上方的草場和森林裡見到的都是些黃色和灰褐色的狐狸,紅色的狐狸首先讓人想到的是它珍貴的皮毛。一個驍勇的康巴男人頭上的高統狐皮帽會讓他顯得更加高大威武,如果它是一頂紅色的狐皮帽呢?佛祖,只有尊貴的家族的主人才可配得上戴啊。 頭人的狩獵隊伍裡跟著他的小兒子達波多傑、管家益西次仁以及幾個小廝,馬隊在山道上踢出的火星濺落到峽谷裡,把山茅草都點燃了。那紅狐最後被逼到一道懸崖下,一眨眼就不見了。人們圍著這扇不大的岩壁找了半天,終於在陡峭的岩石上發現了一個隱秘的山洞。管家益西次仁說:“老爺,這不可能是個沒有底的山洞,我們用煙把那傢伙薰出來吧。” 白瑪堅贊頭人哈哈笑著說:“但願你們不要把它的毛熏黃了。” 陣陣的濃煙在曠野裡的風吹送下灌進洞裡,不多久,洞裡就忽然傳一陣輕微的響動,兩個身手敏捷的小廝餓虎撲食般壓向洞口。濃煙中只聽到一個小廝高喊:“我抓到它了!” 白瑪堅贊頭人臉上的笑容還沒有蕩開來,就听那小廝驚叫起來,“哎喲,它咬我!媽的,怎麼是一隻山貓?” 煙霧散去,人們看見,被按在地上的確實是一隻黑色的山貓。它身上褐色的斑點就像魔鬼嘲笑後飛上去的唾沫。 “狗娘養的,撒下的是青稞,結出來的卻是稗子。”白瑪堅贊頭人恨恨地說。 可是,比紅狐變成了山貓更讓人們驚訝的事情還在後面哩。山洞裡忽然傳出一陣女人的啜泣,那是讓所有的鐵血男兒聽了心都會軟化的溫柔刀子;那哭聲帶著的眼淚雖然你沒有看見,可是它就像你在清晨裡看到的甘露。它彷彿不是從山洞裡飄出來的,也不是從一個女子的口裡哼唧出來的,而是天國的仙女在唱一支讓人骨頭髮酥發軟的歌謠。 那半壁上的洞口不要說一個女子,就是一個好獵手也難以鑽進去;更不用說這深山僻野裡,哪來比這優美動人的歌聲還要嬌弱撩人的女子?除非她是格薩爾王的王妃。 “我進去看看。”頭人一向莽撞剽悍的小兒子達波多傑今天一如他血性張揚的個性,放下獵槍就要往洞裡鑽。他是一個滿頭鬈髮的傢伙,那炸開了的頭髮彷彿隨時隨地都在向全世界宣布他的叛逆和桀驁不馴。 益西次仁一把拉住了他,“小少爺,讓阿旺先進去看看吧。” 達波多傑回過頭來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該屬於我的吉祥,別人拿不走;該是我的禍,誰也不會要。” 他身後的白瑪堅贊頭人頷首讚許。頭人的兒子就應該這樣,不管面對魔鬼還是仇敵,都要展現出尊貴家族的驕傲來。 達波多傑像深入虎穴的英雄一般地爬進去了。那天,當他想在父親面前表現出一個康巴男兒的英雄氣概時,他絕對沒有想到人生中會有這樣荒唐的一幕。 達波多傑把那個女人從岩壁上抱下來時,所有的男人不是感到害怕,而是覺察到了生命的殘酷;這不是為那孤獨地棲身於岩洞中的女子,而是為自己為什麼在命運中沒有和這樣仙女般的姑娘相遇。她不僅僅是漂亮絕代,而是帶著一股美輪美奐的妖氣。凡人是不可抗拒這種妖媚之氣的。 白瑪堅贊頭人直截了當地問: “你就是那隻紅色的狐狸變的麼?” “是的。”女子也直截了當地回答。 “那你就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女妖了。”白瑪堅贊頭人拉起了弓箭。 “不,阿爸。”達波多傑擋在了那女子的身前。 “我要娶她做我的妻子!” 那是他一瞬間的決定,也是他一生的苦難選擇。因為他說得斬釘截鐵,讓山谷裡的風都打了個哆嗦。這個被峽谷裡的姑娘們稱為“鬈毛多傑”的傢伙,是個自有人類以來的曠世情種,既野心勃勃,又兒女情長,儘管他今年才十八歲。 “小少爺,可可……她她她她……她是一隻狐狸精變的啊!”管家益西次仁都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 “我們藏族人還都是猴子的後代哩。娶狐狸做妻子有什麼錯。”達波多傑一點也不考慮一個男人和狐狸精變的女人在今後漫長的愛情歲月中可能會遇到的種種困難。因為生活中經常有這樣的事情,有些女人,即便你明知道她是狐狸精,就像被達波多傑擋在身後的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子那樣,但是男人們還是要義無反顧、舍生忘死地愛她。 “峽谷裡那麼多貌美的女子,你偏要愛上一個長過尾巴的。”白瑪堅贊頭人嘀咕道。 “我現在看不見她的尾巴,只看見她迷人的眼睛和動人的臉龐。阿爸。”達波多傑沉靜地回答他的父親。 “不管你是一隻狐狸還是一個漂亮女人,”頭人想了想又說:“媽的,世上有幾個男人不被狐狸精變的女人弄暈了腦袋瓜呢?你跟我們走吧,讓我們看看,是男人更聰明,還是狐狸更狡猾。” 這個美得驚世駭俗的漂亮女人就這樣被帶回了尊貴的朗薩家族,據她自己說她叫貝珠,隨同她一起來到家族的,還有那隻被抓獲的山貓。貝珠說那是她的一個妹妹的轉世,如今在這個到處都是人的世界上,就只有她們兩姊妹相依為命了。峽谷裡任何一個男人第一眼看見她時,都會忘記了她是一隻狐狸的身世,也忘記了她並不屬於這個世界。她成功地使人們相信,她過去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美攪動了整條峽谷,就像大風橫掃了烏雲,洪水帶走了泥沙,暴雨蕩滌了塵埃。她在家族里左右逢源,長袖善舞,察言觀色,八面玲瓏,很快就贏得了所有人的喜愛。長輩對她疼愛有加,常常被她的小花招搞得一會兒淚水漣漣,一會兒喜笑顏開;年輕的一代則在火塘邊被她的眼波絆倒,在走廊里為她的笑聲心痛,在月光下為她裙裾的窸窣聲夜不能寐。更嚴重的是,她的妖氣迷醉了家族裡的所有男人。那是一種真實甚至可以嗅到的氣味,比酥油茶的乳香更誘人,比青稞酒的醇香更甘洌,而和狐狸的腥氣相比又更甜膩。它不是從她的口中或者身下沁出來,而是從她顧盼有情的眼波中流淌出來的,就像從一口深不見底的魔洞裡冒出來的霧氣,瀰漫在她所經過的每一處地方。 在這個叫貝珠的女子剛來的那一段時間裡,古老的朗薩家族煥發了生機,陰森的頭人大院處處滿堂生輝,連馬厩裡的馬兒,都會唱歌了。在一個星月輝映的晚上,羊圈裡的牛羊們一夜之間產下的羊羔和小牛犢竟然擠暴了圍欄,它們在地上到處爬行,彷彿自天而降的財富在大地上翻滾,朗薩家族的僕人們忙到第二天太陽當頂,才把所有到處亂跑的羊羔和小牛犢捉迴圈裡。那真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奇蹟,而更令人驚訝的是,其中一隻小牛犢的背上,還多長出了兩隻牛角。寺廟裡的喇嘛們殷勤地為自己的大施主解釋說,四隻角的牛犢說明東岸的福祉就要來臨了,吉祥的福氣就是這樣,當它要來臨時,就像節令到了,禾苗始終要破土而出,鮮花終究要開放,連牛都會多長出角來。 “不管你是不是人的種,你給我們帶來了吉祥。”白瑪堅贊頭人樂呵呵地對貝珠說。因為在羊羔牛犢滿地的前一個夜晚,貝珠當著朗薩家族所有人的面,把一捧捧揉得有指頭般大小的青稞麵團撒向大地,並且祈求道:“如果神靈可以把天上的白雲變成羊群,我乞求這地上的青稞團也變成潔白的羔羊。”後來細心的人們發現,凡是貝珠撒過青稞團的地方,都爬滿了成群的羊羔。 三個月後,峽谷裡春暖花開,滿山的杜鵑花一直開到了天邊,也開在新娘的頭飾上。那個由一隻紅狐變成的女人順利地成為了朗薩家的兒媳婦。只不過讓人驚訝的是她沒有嫁給頭人的二兒子——那個把她從山洞裡抱下來、從白瑪堅贊頭人的箭頭前救下來的——達波多傑,而是嫁給了朗薩家族未來的接班人、頭人的大兒子扎西平措。這場奇怪的婚配只有到山上的杜鵑花幾度花開花落,頭人的兩個兒子才明白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由狐狸精變成的尤物就是這樣,不但可以毀掉一個男人的愛情,還可能改變一個家族的命脈。 而白瑪堅贊頭人那時卻固執地認為家族的命脈正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知子莫如父,頭人的一雙兒子是同父異母兄弟,大兒子扎西平措的母親來自一個破落了的貴族人家,她和白瑪堅贊頭人生下的兒子正如大部分貴族的後代一樣,陰鷙,狡詐,精於算計,按頭人自己的話說,扎西平措腦子裡的馬兒跑得飛快,可就是不肯騎上鞍已備好的戰馬。他是個想法多於行動的傢伙,也難怪他母親的家族要衰敗。而二兒子達波多傑的母親卻是牧場上山歌唱得最美最甜的一個牧羊姑娘,她在一個晚上被帶到頭人的帳篷裡來,在酒與歌聲的歡娛中,一個叛逆的情種被播下。他的血脈裡既有一個貴族的高貴,也有牧羊姑娘的野性。他來到這個世界,不僅僅是完成生命的一次輪迴,更重要的是要為瀾滄江峽谷裡的愛情傳奇抒寫最精彩動人的篇章。 朗薩家族婚禮上的喧囂蓋過了瀾滄江的波浪。一隻紅狐狸變成的漂亮女子成為了頭人家的大兒媳婦,非但沒有令這個古老的家族蒙羞,反而讓朗薩家族的人自豪。由神靈指定的貴族世家都有超出塵世的神秘色彩和神奇傳說。在藏東一帶的崇山峻嶺中,許多貴族頭人都把自己家族的傳說和自然界威猛雄壯的動物聯繫在一起。瀾滄江上游的野貢家族據稱是犛牛的後代,卡瓦格博雪山背後的巨人部落則被認為是熊的後裔,還有的家族要么和狼有姻親關係,要么和豹子是表親等等。既然藏族人的靈魂寄存在大自然中的某個動物或植物身上,既然在生死輪迴中生命忽而為人忽而為動物,人和它們中的一員成為一家,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在這個不平靜的夜晚,朗薩家族的大宅院內忽然傳來一陣陣淒厲而歡快的山貓的尖叫。樹上夜宿的鳥兒們被這從未聽見的山貓叫聲驚得一飛沖天,有的一直逃到了雲層之上,久久不敢回到自己的窩裡棲息。天上的一顆星星也被駭得掉了下來,在遠方的夜空中劃了一道白線。從那個時候起,峽谷裡的人們才知道,有一種叫聲是可以令星星隕落的。 白瑪堅贊頭人宅院裡的人們更是夜不能寐,心神不寧。頭人推了推睡在身邊的妻子洛追,“是那隻山貓在叫春嗎?” “不,” 洛追睡眼惺忪地說:“是你的兒子太勇敢啦。” “嘿嘿,扎西這小子,太莽撞啦!” 洛追羞澀地說:“你當年還不是一樣。” 白瑪堅贊又笑了,伸手把洛追摟了過來,然後翻身壓了上去。 頭人在洛追身上舒服了,他耳邊的尖叫聲還在有節奏地從隔壁房間傳來,剛才他幾乎不由自主地應隨著那節奏,在身體已經臃腫得像一座小山一般的洛追身上跋涉,但是他輕車熟路、如履平地。頭人感到自己也變得年輕了。 “嘿,家族的血脈接上去了。”他愜意地笑笑。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那邊和他一樣快活的兒子。 洛追說:“沒見過在床上這樣叫喚的女人,和她帶來的山貓一樣。唉,她不會當一個本分的妻子的。” 白瑪堅贊頭人自信地說:“你放心,扎西是我最聰明的兒子。天上一隻飛過的鳥兒有沒有眨一下眼睛,他都知道。” 在那邊的新房裡,一對新人正在進行聲音與肉體的搏殺,肉體衝撞得越猛烈,聲音叫得就越尖銳。開初強悍的紮西平措以為把自己嬌嫩的新娘弄疼了,可是當他放緩了衝撞時,他發現身下的貝珠就像馬兒不加鞭子一樣奔跑不起來;而他放馬揚鞭時,彷彿人和馬已經渾然一體,御風而行啦。只是那叫聲尖銳得有些令他心煩意亂,精力難於集中。 “別叫別叫,別叫啊!一條峽谷裡的人都聽見啦。”他急促地說。 可是那叫聲卻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放肆,越來越動聽。這聲音既堅硬又柔軟,既刺激又銷魂,既讓人心驚肉跳,又令人豪情萬丈。而且,他發現,身下的貝珠叫一聲,棲息在外面樹上的那隻山貓就跟著應答一聲。隔壁房間甚至大宅院裡的人們一定分不清哪是貝珠的叫床,哪是那隻山貓的叫春。扎西平措終於明白當初她為什麼非要堅持把這只山貓帶到家裡來了。他在衝鋒的間歇裡感嘆道: “嘿嘿,幹這活兒就跟賽馬一樣啊!你跑得越快,身邊的人吶喊聲就越高。” “你是一個好騎手嗎?”貝珠嬌滴滴地問。 “我從來都跑第一。”扎西平措自豪地說。 “那是你的馬好。” “不,是我更聰明。” “不見得啊,扎西。有個活佛說,太聰明的人會抓不住馬韁繩。” “是嗎?”扎西平措搓揉著新娘兩個豐滿的乳房,有些茫然地問:“那麼,女人的韁繩在哪個地方呢?” 貝珠妖嬈地笑了,“你自己去找。” 扎西平措忽然想起了她曾經是只狐狸的身世,“你有尾巴嗎?”他說著把手伸到了貝珠豐腴的臀部下。 貝珠夾緊了雙腿,“愚蠢的獵手才會去摸狐狸的尾巴。”她扭動著身子說。 扎西平措其實跟他弟弟一樣,從看上這個女人第一眼開始,就深深地迷上她了。他舉世公認的聰明在貝珠面前,也好不到哪裡去。就像剛才,他想抓住狐狸的尾巴,但是這個狐狸變成的女人妖嬈的身子在他懷裡一扭動,他本來清晰的腦子就被攪暈了。而且,他還自以為是地認為,這個在他身下如此歡樂的女人,不會成為一隻鬥過獵手的狐狸,她再狡猾,也不可能比他的聰明跑得遠。 實際上跑得更遠的是貝珠的叫床聲。它不但駭掉了天上的一顆星星,還揉碎了一個人的心,讓這顆心從此支離破碎,一生都沒有得到安寧。這個倒霉的傢伙就是紮西平措的弟弟達波多傑。他在對面的房間差點沒有一刀把自己捅了,因為那叫聲既像一首夜夜都要唱響的情歌,也像刀子一般刺入到他的體內,攪得他柔腸寸斷,坐臥不安。他在貝珠和那隻山貓此起彼伏的叫聲中,能清晰無誤地分別出哪一聲是他內心深處的痛,哪一聲是寂靜的春夜裡樹上的那隻山貓無恥的叫春。如果達波多傑的熱血就像乾柴,那他嫂子的叫喚則像火鐮上打出的火星,沾上一點點就熊熊燃燒起來了。更何況這哪是什麼火星,簡直就是旱季裡遍地燃燒的山火。這個小娘們儿在婚宴上,在長輩面前低眉順眼,彬彬有禮,打茶敬酒,中規中矩。可當她第一次為自己的小叔子遞上一碗酥油茶時,她明亮嫵媚的眼波釋放出陣陣妖氣,一下就被達波多傑吸進去了。從此那妖氣便攪亂了這個傢伙的一生,曠世情種達波多傑從此陷入對自己嫂子不能自拔的單相思的陷阱裡。 遺憾的是白瑪堅贊頭人沒有看到這一點,他只需看到家族發展的藍圖就夠了。在貝珠被帶回來不久,瀾滄江上游的野貢土司家提親的媒人就來到了朗薩家族,他們相中了頭人俊朗英武的二兒子達波多傑。白瑪堅贊頭人與野貢土司有臣屬關係,但又相對獨立。他只要每年向土司交上一定數額的歲賦,瀾滄江峽谷這一段就是他的天下。如果能和野貢土司家族聯姻,那還有什麼他做不到的呢。因此,頭人當然不會讓達波多傑娶貝珠。在貴族頭人們眼裡,兒女們的婚姻不過是家族財富與權利的某種延伸。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土司要出嫁的女兒曲珍是個連放牛娃也看不上眼的大麻子。 “即便是滿天的星星,也沒有這個貴族土司家可憐的千金臉上的麻子多。”峽谷裡的那些黑頭藏民私下里都這麼說。 野貢土司家來的媒人說,土司家的三小姐久仰達波多傑的英名,在每個月亮升起來的夜晚都能聽到他嘹亮清脆的歌聲,雪山上的雪蓮因為她對達波多傑的思念而開放,瀾滄江翻滾的波浪帶下來了她滿腔的愁緒;野貢土司家已經用天上的星星裝點了新娘的頭飾,用太陽之火點燃了新房的火塘,為上門的女婿備好了印度來的虎皮,尼泊爾的瑪瑙,漢地的翡翠和綾羅綢緞;在達波多傑上門的那一天,太陽和月亮將走到一起,山上的杜鵑花將常開不敗,從瀾滄江上游淌下來的將全是醇香的酥油茶和甘甜的青稞酒,而不再是沒用的江水。 “你就听他們吹吧,阿爸。”達波多傑得知自己將要去野貢土司家做上門女婿時,懶洋洋地對白瑪堅贊頭人說,那時他們正送走土司家的媒人,騎馬走在峽谷的山道上。 “就是一隻百靈鳥也唱不過那些媒人的嘴。” “傻小子,你的吉祥到了,你還以為是一陣風哩,”白瑪堅贊頭人說。 達波多傑哼哼兩聲:“還不知是誰的吉祥呢?那個土司家的麻臉小姐倒是磕頭碰見菩薩了。阿爸,曲珍的臉就像一顆掉進了沙灰裡砸扁了的柿子。” 頭人勒住馬,回頭對兒子說:“麻子有什麼不好?達波多傑,有的人臉上隻長了一顆痣,就被認為是福痣。那一臉的痣呢?那會是多大的財富?” “阿爸,可是我不知道我的財福在哪裡?” “在瀾滄江對岸,”白瑪堅贊頭人用馬鞭一指西岸道。 “阿爸,你又不是不知道,對岸是趕馬的商人都吉家。他們家又沒有養女兒!” “哈哈,你小子畢竟還是嫩了點。”白瑪堅贊頭人用鄭重其事的口吻說:“兒子,你要記住,我會老的,將來瀾滄江東岸會屬於你的哥哥,而你的未來就在西岸。現在它是都吉家的,可是我們可以將它奪過來!那片土地以後就是一個叫達波多傑的老爺的領地。” “可是,可是,我們怎麼奪得過來,阿爸?” “嘿嘿,強大的野貢土司家族難道不為他的女婿和女兒著想嗎?我們兩家一連起手來,都吉不過是一片被江水沖走的樹葉而已。” “阿爸,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和都吉家打仗?” “哪裡有不靠戰爭就得來的領地?” 達波多傑鼓起勇氣說:“阿爸,你知道的,我喜歡貝珠。我不想離開家。” “你不是那個狐狸變的女人的對手,她會害你的。”頭人一針見血地說。 “那誰是她的對手呢?” “你的哥哥,他的聰明和狐狸的狡猾結合起來,朗薩家族的財富便可以多得來把瀾滄江阻塞起來。對岸那些傢伙只會靠腳力賺錢,如今這個世道,真正有權有勢的,是那些會動腦子的人。馬蹄跑得再快,沒有人的腦子快;人跑得再遠,沒有人的想法遠。” “就……就讓我也作嫂子……貝珠的男人吧。人家西岸都吉家的兩兄弟都合討了一個妻子呢。”達波多傑已在心裡向佛祖許了一萬個願,如果他不能完全佔有貝珠的愛,就祈請慈悲的佛祖把這份愛留一半給他吧。誰叫他是當兄弟的呢。他又畫蛇添足地補充道:“我會好好愛她的,甚至比哥哥更愛。” 白瑪堅贊頭人揮起馬鞭給了小兒子肩膀上一鞭子,“我可不願我的兩個兒子都被一隻狐狸迷住,兄弟共妻是那些黑頭藏民才喜歡做的事兒。記住,一個貴族的婚姻並不僅僅是愛情。在自家的床上找不到的快樂,到牧場上找個牧羊姑娘就是了。”頭人以自己往昔的愛情現身說法。 達波多傑挨鞭子的地方火辣辣的。那一鞭子決定了他們兩兄弟命運多舛的愛情,也將達波多傑的春夢抽跑了。但是那顆深藏不露的愛心,卻是再重的皮鞭也打不跑的。他在心裡發誓,就是太陽把月亮熔化了,他也不會去野貢土司家。他今生的愛情,即便是凋零的桃花被風吹走,即便是湖里的月亮被漣漪揉碎,他也要催馬揚鞭,升天入地,將它一片片、一絲絲地拾掇起來。哪怕它已然破碎,不再完美。但對一個被無端剝奪了愛的權力的人來說,他永遠都在期待凋零的桃花再浴春風,湖里的月亮躍上夜空,夢中的情人春宵共度。既然一隻狐狸可以變為一個漂亮的女人,那麼烏龜會長毛,兔子會長角,老鼠也會躥到天上去。世界上一切事情都存在著絕對不可能中的可能,你只要把心鍛造成鐵,把牙磨礪成鋼,要實現這一切都不會很難。甚至比阿媽把酥油和茶打在一起,便成了酥油茶還容易哩。 ①藏族貴族男子頭頂上的特殊裝飾,普通西藏人即使身家百萬,富甲一方,也只能梳一條長辮,不准有髮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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