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起明開著滿載貨物的車,駛向曼哈頓。
車速每小時75公里。
車雖然得去年新買的,可架不住一車貨又是這種速度玩命地奔,在公路上發出嘰嘰咕咕的呻吟。
天無絕人之路,他想。
總算把貨給趕出來了。收了錢,不管別的,先把工資應付過去。再過兩週,出清了所有的貨,收回來所有的錢,再付銀行的貸款。晚了幾天,問題不大,頂多吃點子罰金,算不了什麼。
我王起明運氣還算好,逢凶化吉。
想著想著,他高興地吹起了口哨。
點完了貨,貨物入了庫。他來到了安東尼的辦公室,準備拿支票。
可是事情卻不像他想到的那般順利。安東尼先生的話,使他大吃一驚。
"親愛的王起明先生,"安東尼先生用了這樣稱呼,其鄭重程度顯得非同一般,"我得向你說明一點,現在的美國經濟很不景氣,要我的貨的大商店付帳都不按時,我成了他們受害者。我收不到足夠的錢。"
"足夠的錢?足夠幹什麼的錢?"
"我收不到足夠付給你的錢。"
"你的意思是……""今天,我只能先付給你四分之一的錢,"安東尼先生無可奈何地一攤雙手,"等我的錢收齊了,我會補齊這筆錢。"
王起明急了,他也不管什麼七八年的交情了,更不顧今後的生意,跳起來大罵:"混蛋!假如你今天不付給我全部錢款,你將得不到我給你的一件衣服!"
"很好,"安東尼相形之下則顯得老練得多、冷靜得多"我今天將不付給你一分錢!"
"我……告訴你去!"
安東尼對此並不害怕。他仍然面帶笑容地說:"那你就去告吧。不過,我有義務提醒你,我也可以告你,因為是你先表示不付貨的,這要是撕毀合同。別忘了,合同上有你的親筆簽字。"
"好厲害。"王起明在心裡說了一句,"不付我錢,還先告我,真他媽的孫子!"
他知道硬頂不行,得變換一下子手法策略。
不能嘔氣,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嘔氣沒用,好漢不吃眼前虧。
他變了口氣。
"我想我們還要繼續合作,"他說,"也許我們都可以再讓一步,渡過道難關,這畢竟是最重要的。"
安東尼一見他的口氣發生變化,也做出了和解與協調的姿態。
經過一番軟磨硬泡,討價還價,安東尼答應先付三分之一的款額,一共是四萬塊。
坐在自己的汽車裡頭,他扯開嗓子亂罵了一通。
四萬。
雖然這筆錢不能扭轉乾坤,但可以先發給那些等錢用的工人。那些長期在這裡做工的工人,則要好好地央告人家,幫幫忙,再忍兩週。這時候,只能求人家啦。
至於銀行的貸款、毛線廠的線錢,那……只好再拖拖啦!
他一邊開車,一邊在心裡頭責罵安東尼。這麼多年,我王起明幫了他不少忙,幫他賺了不少錢!他原一是多麼寒酸的展銷室呀,多麼窄小的公寓啊。可現在呢,他的展銷室像個展覽館,他的雖墅跟他媽的皇宮似的。
這裡頭可有我王起明一份兒呀,他怎麼就好意思翻臉不認人呢?
他開著車,突然有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際。
對,這是個好主意。
他在車裡撥了工廠的電話。
電話里傳來了郭燕的疲憊聲音。
"辦好了嗎?"郭燕問。
"辦好了一半。"
"什麼?一半?"
"也許還沒有一半。"
"那工資怎麼發?"
"我去想辦法,我會有辦法的。"
"隨你的便。"
她掛斷了電話。
王起明駕車駕上高速公路。
這時天已大黑了,道路兩旁的樹林都成了黑色。
他打開了車燈,照清路面。
燈光掠過一個路牌,路牌上寫著這樣幾個字:大西洋城。
對,他是要去那裡,去賭一次,以賭博得來的錢去填補那些債務。
贏?會贏嗎?
他不知道。
輸?也許會輸。
他也不知道。
但是,該去試試。當然,這是一次冒險,一次可算得上驚心動魄的冒險。
不過,必須去試試。
別無選擇。
他為了鎮定自己,把阿春送給他的錄音帶填入錄音機。
又是那首鄉村歌曲:
如果你愛他,
就把他送到紐約,
因為那裡是天堂;
如果你恨他,
就把他送到紐約,
因為那裡是地獄……
他也學會了這首歌,跟著哼著這首歌。這歌的曲調,使他心裡酸楚楚的。
他反复地唱著這首歌。
不足兩個小時,他看到了在大西洋海岸線上,升起了巨大的光芒。
那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照得夜空一片慘白。
大西洋城到了。
什麼運氣在等著他呢?
他不知道。
"凱撒"賭場因為是周末,人滿為患。整個賭場大廳,人頭攢動,煙氣騰騰,充滿了喧嘩與騷動。
王起明徑直走進賭場,不假思索地坐上了一個賭台。
他一下子換了一萬美元的籌碼。
一副豁出去的架式。
他向賭場小姐要了一杯白蘭地。他抿著白蘭地,對即將開始的決戰連想也不敢想,但是他決心已下。
下注了。
他出手就下了一千元的注。
周圍的人都瞟了他一眼。那目光除了詫異以外,是羨慕,羨慕他有錢,更欽佩他豪賭的氣勢。
一番牌打過去了。他贏了。一千變兩千。
他心裡有了點底。
這兩千他一個子都沒收,全部又押了上去。
第二番,他得了滿貫,BlackJack,五千塊到手了。
他的手有一點抖。他想停一下,此時,他媽像看見阿春在對他說,"放小,放慢。"他向莊家擺擺手,停叫一輪。
可就在這一番,莊家暴牌了,統賠。這一桌所有的賭客都興奮地狂叫起來了。
"虧了,"王起明心裡說,"拉空了——不該缺這一陣。"
莊家手氣背,是發財的良機。
他一下子押上了五千塊。
可這一局不幸得很,莊家恰好比他大一點,五千塊——一瞬間,歸了莊家。
他有點冒汗。他認為自己有點太冒失了,穩一點,穩一點,他告誡自己。
他還是一千塊,一千塊地下籌碼。
這樣穩妥,可是十幾副牌下來,籌碼來來去去,不見輸贏。牌局太平穩了。
他看看表,已經十二點了。這得等到什麼時候啊。
不下大賭注,贏不了大錢。中國有句老話:捨不了孩子打不到狼。我操,拼一回!
他押上了一萬塊!
他覺得押上去的不是籌碼,是自己的一條命。
他的胸口緊張地往一塊抽。他屏住了呼吸,兩眼盯著牌桌。
牌翻開了。
"他奶奶的!"
他罵的是中文,誰也聽不懂,誰也不明白他咕噥的是什麼。
輸了。
他只覺得眼前一陣子發昏,什麼也看不見,可就是看得見那一萬塊的籌碼被莊家收了走。
莊家收走他那一萬的時候,笑著說:"Im sorry。"(對不起。)
真能把活人給氣死。
他眼紅了。
他覺著脖梗子上好像有一團火苗子在那兒燒,在那兒烤,烤得腦漿子直冒泡。
輸?
這可不行!工人的工資怎麼辦?銀行的貸款怎麼辦?
他忍不住了,得撈本兒。
稍猶豫了一下,他又押上去了兩萬。
可是,手氣哪兒去了?
一翻牌,這兩萬又讓莊家給擼走了。
"Im sorry。"
莊家又是那句渾帳話。
怎麼辦?走?還能保住一萬。可是,那三萬可就全填在這兒了。
他"噌"地站起來。
他像鬥牛場上的一頭被刺傷的野牛,又像被圍住了脖子的德國獵犬,他喘著粗氣,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抖擻了出來。
沒有數,就哆哆嗦嗦地拍在了賭台上。
他的眼裡有血絲,前額青筋暴起,死死地盯住莊家手裡的牌。
他的第一張:10。
莊家是一張7。
"這回你往哪跑!"他暗想。
牌又發下來了,他得到的是……他大喊了一聲"10",可是,翻過來一看——5。
莊家停了下來,在等他考慮。
他想賭,就是碰碰運氣。 15點不要也是死。他吸了口煙,又大叫一聲"再來"。太慘了,打開來是張7,加起來22,他先暴了。
他輸光了。
他沒有再張嘴罵人,也沒有唉聲嘆氣,只是輕輕地分開人群,走出了賭場。
他一直沒有開口,如同一個啞人;他垂著頭,又像一個被打垮的拳手。
他坐到了汽車裡,忍不住破口大罵:
"我操他媽的!"
罵。罵誰呢?
好像是在罵自己。
他起動汽車,正想加大油門,可看見油表指已經接近零了。
臨來時,太急了,竟然忘了加油。
現在可沒轍了,渾身上下一個磞子都沒有了。
他把皮夾子找開,裡邊有各種種樣的信用卡,可是都已經用光了。
幸好,他找到了加油卡。
又下雪了。
他不敢開得太快。
錄音機裡還是那首鄉村歌曲。他聽著那歌,覺得這歌太好了,簡直是在為他寫的。
紐約。
你是地獄裡的天堂,你又是天堂裡的地獄,我呢,算是個快完蛋的小鬼吧!
他責備著自己。
雪下得滿天皆白。
車開得相當慢。照這個速度,估計得開四、五個鐘頭才能到家,天亮到吧?
他想:難道,我來紐約所見到的一切,真要在這一瞬間都化為烏有嗎?
命運為什麼要這麼殘酷捉弄我呢?
紐約呀,紐約!
你把我從零變成有,難道你要再把我變成零嗎?
他真後悔來賭場來。怎麼一下子就走火入魔地去了大西洋城呢?
如果不去賭,那四萬塊總會留下。
真正的、一點不摻假的四萬元哪,完全可以擋擋那些領工資的工人。
這下呢,什麼也沒有了。
不該來賭!
不該來賭!
你是個混蛋,怎麼就昏了頭,走上這麼一條肯定死賠的道兒呢!
誰見過賭發財了的人呢!
他把車停在了公路路邊,頭伏在方向盤上,靜靜地歇了一會兒。
雪撲打著車窗,不一會,雪就遮住了風擋的一半。
王起明抬起頭來,開動雨刷。雨刷晃動,那些雪從風擋上塌落下來。
他看著黑洞洞的前方,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不該賭?
在哪兒不是一樣賭啊?自從來到紐約,不就是和下了一個大賭場一樣嗎?
大的賭場就在眼前。巨型賽馬場也在不遠。大街小巷的樂透彩卷,每日電視紐約號碼,幾條街就有一個賭馬局,賭足球、籃球、棒球、拳擊,就是每天喝的汽水瓶的瓶蓋子,香煙盒子也是賭。
哪兒不賭啊?
你不想賭,行嗎!
更不要說做生意了。每次投資下本兒的時候,那心態,和賭博下注時又有什麼不同?
只不過沒人說這句話:"先生們!請下注啦!"
當生意上的對手把你擠到牆角上,讓你無路可走,並且拿走你的全部財產時,那神態,和莊家掃走你的所有的籌碼時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微妙的區別僅僅是,商人從來不對你說:
"Im sorry。"
他們從不抱歉。沒人抱歉,勝利者當然不悄於向失敗者抱歉。
如果是我贏了,我就不說"Im sorry。"
想著,他又起動了汽車。
轎車碾碎了滿地的白雪,一路吱呀,駛上了公路。
哪裡不是賭博呢?在紐約這個大賭場上,他不過是個新來乍到的小賭客而已。
突然,他想到了阿春的那句話:"賭,時間長了,早晚敗在莊家手裡。"
他看看表,已是早晨五點。他又看看窗外,知道離阿春的店不遠了。
他撥了個電話給她。
聽筒裡是阿春睡意朦朧的聲音。
"哈囉,"她的聲音。
"你是阿春嗎?"
"是。"
"我是起明。"
"起明?你在哪兒?"
在哪兒,他也說不上來。
他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阿春,有了這番傾訴,他感到心裡好受些。
"你瘋了!"她說。 "你是一個失去理智的蠻牛!首先,你不該以這麼低的價錢去接這批貨;其次,你不該讓客戶拖欠這麼多的款子。你更不該去賭,不該在個時候去買什麼商業樓!"
"要是,應該做什麼,我並不知道。"
"你這個人,太沒頭腦!太沒出息!太笨!我沒有辦法給你!"
"阿春!"
"你自己去看著辦吧!"
說完,阿春放下了電話。
王起明感到自己絕望了。他放下聽筒,緩慢地駕著車。
一會兒,電話鈴又響了起來。
他拿起聽筒,聽見的是阿春的聲音。
"你呀,我真沒法說你。你先回家去睡個覺!明天晚上九點,我在皇后大街舞廳等你!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