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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21節

北京人在紐約 曹桂林 5696 2018-03-20
寧寧蓋著一條炭色的髒毯子,蜷縮在毯子裡頭,成一個團。 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裡,遍地狼藉,有破罐頭盒、空酒瓶、還有過期的報紙。煙頭、剩餅乾,亂七八糟的堆在寧寧床前的小箱子上。 寧寧的上牙打著下牙,鼻子裡發出哼哼的聲音。 她的呻吟也很細小、微弱,比牆洞裡耗子的叫聲還要低些。 她伸出一隻纖細的小手扯過毯子,蒙蓋住頭。如果不是打戰給毯子帶來的輕微抖動,真看不出毯子裡裹著的是活人還是死人。 這地下室的上面,是十幾層的大廈。大廈的對面又是雙行道的主幹線。 這壓在她頭上的大廈和繁華熱鬧的城市,早把她的呻吟給吞沒了。 即使沒有被吞沒,人們聽見了那呻吟,又能怎麼樣呢? 從早到晚,整整一天,她就是這樣在地下室裡忍著,捱著。 "

晚上,地下室的門被一腳踢開。 傑姆斯走了進來。他脫下皮外套,抓起了酒瓶,仰脖,一口氣喝下了半瓶烈性威士忌。 他用手背胡亂地抹抹嘴,在寧寧床頭的小木箱前蹲下來,翻了半天,拽出一支骯髒的注射器,又顫顫抖抖地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玻璃小瓶,那裡面是透明的液體。 他咬斷玻璃瓶口,把針頭探進去,把液體吸進注射器。 然後,他把注射器叼在嘴裡,從毯子下面抽出寧寧的左臂。那白嫩皮膚上,動脈周圍已經佈滿了一粒一粒的小針眼兒。 傑姆斯把橡皮帶勒在寧寧的胳膊上,又在她小胳膊的拐彎處吐了一口唾沫,用手拍了拍,頓時,動脈顯現了出來。 他把注射器從嘴上取下,為寧寧注射。他不慌不忙地往裡推藥。 那無色、透明的液體,順著針管,漸漸地、悄無聲息地流進了寧寧的動脈、心臟、大腦……

寧寧像一具裹在毯子裡的死屍,一動也不動。 傑姆斯拔出了針頭。 兩三分鐘以後,毯子開始蠕動了,寧寧慢慢地探出頭來。 她用手背揉了揉迷迷瞪瞪的眼睛,坐直了身子。毯子也隨之從胸前滑落,露出了她豐滿的小乳房。乳房已有些下垂,肋骨也一條一條的看得十分清楚。 寧寧咳嗽了兩聲,披了件上衣,走進了廁所。 傑姆斯開始了為自己注射前的一切準備工作。 隨著"嘩啦"一聲,廁所的抽水馬桶的流水聲,寧寧又從裡邊走了回來。似乎那少女可愛的精神面貌,在她的身上又恢復了一些。 她見傑姆斯,自己為自己注射很困難,就蹲下來幫助他,可傑姆斯嫌她扎的不准、太慢、又疼,就一把推開了她。 寧寧回到了床上,赤身裸體的仰面躺著。

傑姆斯注射完畢,申了個懶腰,然後來到床前,來了個惡狗捕食,就壓在了寧寧身上。 他們倆的藥勁來了,誰也不能自控,在床上乾著那些不是人類所能及的事,做著那些低級動物所作的動作。 事後,傑姆斯喊餓了。他抓起皮外套,又把寧寧抱起來放在門外摩托車的後座上。 寧寧的汽車早被賣了換了可卡因。 "我們去哪?"寧寧坐在後面,大聲地問。 "皇后舞廳,有朋友等我,"傑姆斯回答。 摩托車在車流中穿行。 風把寧寧的頭髮吹起來,飄在空中。 當傑姆斯和寧寧帶著一些朋友,一陣風似地旋進皇后大道舞廳時,已經是夜裡十點半了。 像一切時髦舞廳一樣,這裡昏暗裡近乎漆黑,只有每張台子上的小蠟燭一閃一閃地發出微弱的光。

樂曲毫無節制,任性地敲打,震耳欲聾,像要把人們的耳膜撕裂,又像要把人們從地上彈起來。 傑姆斯、寧寧和他們的一夥,脫掉外衣立即衝進舞池。 也許是吃飲喝足了,也許是藥勁又上來了,總之,他們每個人都精神抖擻,像是上了弦的機器,不知疲倦地扭擺,相互擰在一起,瘋狂地跳著粘巴舞。 整個舞池,被他們這一夥,搗騰得一下子沸騰起來了。 連樂手們都演奏得更加賣力。 在舞場的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坐著一男一女。他們是王起明和阿春。 他們在認真地、激動的談論著什麼;由於樂曲聲音過高,他們不得不提高嗓門,並且不斷地打著手勢。 這樣談話太困難了。 阿春實在受不了這種吵鬧。她拉起王起明的手,走出了舞場,來到一間專供人們吸煙的小休息廳。這裡除了一對相擁熱吻的戀人以外沒有其他人,樂曲聲也低了許多。

"你說說我到底該怎麼辦?"王起明問,顯然他因為自己的種種辦法都被阿春否決掉而有點焦急。 "不管怎麼說,你不能去告他們!""為什麼?" "你會白白交律師費,什麼也得不到。" "可是,為什麼?" "我告訴你,一旦你告了他們,他們馬上會宣布你合法破產,然後合法地關閉你的工廠、合法地不付給一分錢。這是他們一貫的把戲,到頭來,吃虧的只有你自己!" "可是,下週我的貨出清了,安東尼還是拖欠付全部款項,我該怎麼辦?" "你只有耐心地磨,耐心地等待。"

"沒有別的辦法?" "暫時沒有。你要跟他要,能要多少要多少。重要的是,不要讓他感覺到你要告他。" "可我的律師說,不能不告。" "他說什麼?" "他說,老美單吃那些膽小怕事的又不懂商法的中國人。" "律師的話不能信!"阿春十分肯定的說,"律師都是些不拿刀的強盜。他們生怕你不告;你不告,他們的生意從哪兒來?律師開什麼價?" "五五開。" "你看!就算是告下來,你贏了,也只能拿到50%,可首期律師費要別交,對不對?"

"對。" "更何況,像你這樣的商業案子,一旦告上去,十年八年拖下去也不算新鮮事。十年後,你只能從應收回的帳裡,分到10%,幾乎是什麼也沒得到。" "憑什麼?" "這是根據合法破產法。這完全有法律的依據——你忿忿不平也沒有用。" "這種法,太不合理,太不公平了。不付錢、坑人,反倒變成了合法?" "現在不是我們評論法律的時候。" 阿春見王起明拿煙的手指在顫抖。 "起明,別急,你也有辦法。" "什麼辦法?"

"宣布破產。" "那算什麼辦法?" "是辦法。這樣,你也可以合法地不付給工人工資,合法地不付給線廠的線錢,你可以合法地推掉你公司的所有債務。" "這不是太坑人嗎?" "可你也在被人坑哪!"阿春為他那咱頑固不化的東方人的道德觀念而惱怒。 "我不忍心……" "你不忍心去坑人,就在這兒坐著等人來坑你吧!別抱著你那種中國人的道德觀念不放了。這是美國,這是紐約。要不,你抱著這套中國道德去等死;要不,你就去坑人。你就活下去,賺錢,過好日子。你挑吧!"

阿春不說話了,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恨鐵不成鋼地看著眼前這個從根上說話老實巴交的中國人。 王起明坐在阿春的對面,深深地為自己的無能感到羞慚。此時,他的內心在進行著一場殊死的搏增鬥。過去的王起明和明天的王起明在此時地進行著一番較量。 他低著頭,足足有五分鐘。阿春耐心地等著他,一口一口地吸著煙。 終於,王起明招頭來,反問阿春: "阿春!你說,這是挑的事兒嗎?" 阿春看著王起明這麼痛苦的內心交戰,實實在在有點看不下去了。 "走吧,別那麼緊張,放鬆放鬆去吧!" 說著,她拘起他的胳膊走回舞場。 此時,舞場裡響的是輕構的慢步音樂。 "來吧!阿春邀他走下舞池。

"不。" "為什麼不?先忘掉一切。" 他們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跳著慢慢的四步舞。 舞池裡沒有幾對舞伴。這種舞在紐約畢竟太古典了。 在閃動的燈光下,王起明的身體緊緊地貼住阿春的身體,臉頰緊挨著臉頰。他感到渾身輕鬆。那些憂悉煩惱,也在柔和的音樂和緩緩的舞步中逐漸消失了、揮散了。 他並不知道,此刻,他的女兒正在他身後注視著他,辨認著他。 當時,寧寧正離舞池很近的一張台子旁喝飲料。 她有點累,更何況她根本不喜歡這種老式的舞蹈,因此,她樂得在台旁坐一會作,潤潤嗓子。無意之中,一個熟悉的背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髮型,那身材,那寬厚的胸與背……不會吧,爸爸是不會到這種地方來的,再說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不是……不是媽媽。 她又轉回了身和傑姆斯碰了一下杯,喝了一大口酒,可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又促使她回過了頭。越看越像,難道真的會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為了解決心中的疑問,她跳下了舞池。啊!果然是……她看到後,立即反回原座,激動、仇恨、惡怨,使她那漂亮的小嘴,抽起了筋。 王起明和阿春,正處在盡情的溫鄉中,一點也沒注意到寧寧的出現。 輕鬆的慢音樂停了,倆人手拉著手,走回了那個角落裡的台子。 寧寧胸中燃燒起一團不可名狀的火,這團火,燒得她渾身發燙,頭髮根子癢癢的。她站起身來,直衝著這個角落奔來。 打擊樂,銅管樂又恢復了剛才的狂熱。 她為了證實自己眼睛的準確性,就一屁股也坐在了這張台子,雙眼死死的盯住王起明。 王起明被這突如其來的客人嚇了一跳。他不知道是誰如此粗魯、如此無禮。 待他調過頭一看,大吃一驚。 "爸爸!" 寧寧那聲音聽上去像是見了鬼。 "寧寧,你怎麼在這兒。" 寧寧哆嗦著說:"問我?我還要問你。你怎麼在這裡!" 說著,寧寧又把目光劍一般地刺向阿春,惡狠狠地對阿春說: "我要是再看見你碰我爸爸一下,我就殺了你!" 阿春當然明白眼前發生的是什麼事。她笑容可掬地說: "我們是朋友,這沒什麼。" 王起明製止寧寧。 "寧寧,你要懂禮貌!"他說了這句沒味兒的淡話。 "禮貌?"寧寧被這個詞兒激怒了,"我不懂,我從來就不懂!" 阿春無話可說。 王起明也不知說什麼好。 寧寧哭著,揚起臉,粗野地向阿春做了一個侮辱的手勢,大聲地叫: "i fuck you!"(你這個壞女人!) 說完,她一扭身,跑了出去。 傑姆斯那一幫子人,畜生一樣地起著哄,高聲叫著。 王起明也跟著跑出舞廳。 阿春面對那伙年輕人,咒罵他們是冷血動物。那些人又是一陣子怪叫。 王起明穿過舞場,跑到大門口時,寧寧已經不見了踪影。 他匆匆地和追上來的阿春告別,駕車走了。 他駕著車,在495號高速公路上疾駛。他沒有立即回家。 此時,他的心情七上八下,渾身發熱。雖然外邊的氣溫已是零下,可他不是找開窗子,讓象刀片一樣堅硬的冷風吹到他的臉上。 他摸著自己發燙的臉頰,認為自己是倒霉到家的人了。 有一年多沒有見寧寧了,今天在這兒相遇,是這麼突然,又是這樣一種該死的場合! 要向女兒解釋,要向女兒說清楚這一切。也許,她會諒解? 唉,真是,人要是走了背運,什麼噁心事都約好了似地找上你來。買了個賣不出去的商樓,銀行三天兩頭催債,貨款人家就是不付,自己又傻到家了地去賭找,輸個精光。他瞥了一眼窗外。 就憑著這一件又一件倒霉到家的邪乎事,真應該一偏方向盤,了此一生。 憑這麼快的車速,這樣很容易。甚至可能並無痛苦可他畢竟沒有這麼幹,把車開回了家。 看見家的時候,他心有點虛。 車子剛剛停好,他就听見了裡面的吵架聲。 他站住了,傾聽,一個是郭燕,一個是女兒寧寧。 "媽媽!你不相信我?"這是寧寧的聲音。 "我不相信!"這是郭燕。 "可這都是我親眼看見的。他們離我只有這樣近——他和那個女人!" "寧寧,如果你恨你的父親,可以採取另外的方式。" "媽,你太善良了。" "這不是善良不善良的問題。" "是,這個問題。你看看你都累成了什麼樣子,要他還在外頭尋歡做樂。對,我是不喜歡他,可是我並沒有騙人啊,媽媽!" "那你有什麼證據?就憑你這麼一說,我不能相信,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種人,他是個好丈夫,好爸爸。" "他是個偽君子,倒頭來你要吃虧的,媽媽!" "寧寧,請你不要這樣說他,你不知道,現在廠裡一團亂,生意不好作,這已夠他煩心的了。我求求你,不要再給他添麻煩了。" "媽,我是不好,我不聽話,我不管理家,我不上大學,我知道,我不好。可我再不好,我還有良心,我不忍心,看著他欺負你。" "他從來沒有欺負過我,他是個好人。" "他是個大流氓!"寧寧歇斯底是里地叫喊。 "啪!"郭燕一個大嘴巴,搧在了寧寧的臉上。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打人,可這第一次是為了保護自己丈夫的榮譽,打在了自己女兒的臉上。 她打完後,自己也呆住了,像瘋了一樣,一把抱住了寧寧,搖晃著,哭著:"寧寧啊寧寧!你不了解媽呀!我……我不能相信,我怕死了,我怕那如果是真的……不,寧寧!那不可能,是你看錯了,一定是你看錯了……" "媽——"寧寧也抱住她媽大哭了起來。 王起明在這個時候推開門,走了進去。 他木然地走進房間,彷彿對女兒的在家視而不見,徑直走到沙發前坐下。 寧寧從郭燕的懷抱裡掙開來,冷冰冰地說: "媽,我走了。" "等等!王起明喊住了女兒,"我有話跟你說。 " 寧寧停住了腳步,想了一下,說:"OK,letstalk。" (好吧,我們說吧。) "寧寧,"為了掩飾自己手指的顫抖,王起明點燃了一支煙,"我希望你,我請求你,還是搬回家來住。" "Thats not your business。"(那不是你的事。) "不,你錯了,我要管這事。" "You have not rights to take care of this。"(你沒有權利管我這個。) 他盡可能做到和藹可親,起碼是不發火: "我有權利管理,孩子,你該知道,爸爸關心你……" "What think of you are?"(你以為你是什麼人?) "我是你的父親。" "Oh,give me afucking break!"(你讓我歇會兒吧,你!) "寧寧!你不能這樣對你的父親講話!"郭燕勸著寧寧。 "Ok,now,i understand,Id better go。"(噢,我明白了,我最好現在就走!) 說著,寧寧轉身衝到了大門口。 王起明也跟著站起來,想攔住寧寧。他剛剛伸出的手臂被寧寧十分不客氣的推開。 "寧寧,你等一等!" "no——!no——!"(不-!不-!) "寧寧!" "i hate you,i hate you both!i hate this home,i hate this family!"(我恨你,我恨你們兩個!我恨這所房子,我恨這個家!) 她哭著,罵著,跑出了院子,直到馬路上,她還在朝這房子揮著她的拳頭。 "i just hate!"(我就是恨!) "i just hate!" 寧寧就這麼走了。他倆誰也沒有追出去。 他們知道,追也沒有用。 等到女兒的咒罵最後消逝掉,他倆才開始注意到對方的存在。 他知道,她將開口說什麼。她也明白,他心裡在想著什麼。 "起明。" "嗯?" "寧寧說的是真的嗎?" 她問得很輕,膽怯,因此聲音微弱;她確實是在問,可又怕問,怕他的回答。 他蹲下來,拉起她的手,說:"燕兒,你聽我說……" "我只要回答,是,不是?" "你聽我說……" "是,不是?" 郭燕望著他,期待著他的回答,應該說,她期待他的否認,她甚至期待他欺騙她。 可是,王起明看著她那累得已經很瘦的身體和那張憔悴的臉,再也不忍心去欺騙她了。 他輕輕地點了一點頭。 她不相信:"你是說:是?" 他點頭。 "天哪!"她的聲音並不太大,並不太響,像一聲口語,卻嘶啞而淒涼。 這絕望的喊叫,使王起明退後了兩步,不敢上前接近她。 她稍稍坐了一會兒,搖搖腦袋,像是死人又復活了一樣,挪動著木頭棍一樣的兩條腿,走上樓去。 他沒有跟上樓,一個人縮在沙發里,雙手抱著膝蓋,痛苦不堪,無聲而泣,不停地晃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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