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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06節

北京人在紐約 曹桂林 6126 2018-03-20
湘院樓這些日子氯氛不怎麼對頭。原歷就是阿春向所有人宣布:從今往後,王起明昇任湘院樓的總經理。 廚房裡頭,難聽的話可就多了去了。 "這娘兒們,怪點子,新花樣還真多,想起一出是一出。" "炒鍋"一邊摔著勺子一邊說。 "她異想天開,給他好的他升經理,好哇,我倒看他行不行。"大廚氣臌臌地說。 "想玩小白臉兒,把他放家裡養著呀!怎麼著,白天讓他當牛馬,晚上再陪她小床打更,這娘兒們真夠毒的。" "別小看大陸來的人,也他媽有一套。" 小李默不作聲,悶頭乾他的份內活兒。 所有的話,王起明和阿春,全都聽得清清楚楚。王起明躍躍欲勢,想衝進廚房理論,被阿春攔住了,並衝著他擺了擺手。

整個餐館頓時鴉雀無聲,不知要發生什麼事。 一會兒,大廚、"炒鍋"脫下了白上衣,解下了白圍裙,來到了老闆娘面前,大廚說:"您別請高明吧,這種店,爺兒們不干了。" "炒鍋"也湊著熱鬧,"兄弟另有高就了,您給我結結帳吧。" 小李見勢不妙,馬上過來解圍:"算啦,算啦,兩位師傅又不是不知道老闆娘的個性,看在這麼多年的份上,坐下來,有事好好商量嘛。" 大廚,"炒鍋",根本不理小李,可又誰也沒動地方。 聰明的阿春,非常了解,在這個時候,應該怎麼處理。 她仍然坐在收銀機旁,把頭斜向一邊,不看著他們,點上了一支煙說:"幹不下去了,說給我聽哪,我還不想乾了呢。

挺壯的爺兒們,大漢子,心眼兒就這麼小。我就不信,你們就沒跟你們家的太太拌過嘴,吵過架。頂撞了幾句,就說不干了,虧你們也說得出口! "她很狡猾地給自己留著台階。 她吸了口煙,於是又調轉話鋒:"對王先生的安排,是我太急了,是我的錯,可你們也不為我想想,整天價,管裡又管外,會計師、律師那面不去都不行,店裡總得有個人撐著點呀。這麼多年,我有什麼對不起你們的,我有什麼時候虧待了你們?可到了這節骨眼兒,你們甩手撂挑子,成心看我的笑話,我一個獨身女人,有誰能心疼我呢。"說著她抽泣起來。 "平時,嘴上都像抹了糖,說最疼我,最愛我,趕情全是在騙人。我的命,怎麼那麼苦哇!"說著把香煙一丟,還真的大哭起來了。

大廚和"炒鍋",被她的這一席話說得似乎消了氣兒,並對視著,偷偷地暗笑了一下,又拎著白上衣和白圍裙,走回了廚房。 老闆娘見形勢差不多了,擦了擦眼淚,又撥了兩個電話,就出門辦事去了。 整個一個下午,王起明覺得全身不自在,聽著廚房裡的閒話和譏笑,幾次想衝進去,但想了想阿春的話,又止住了腳步。 他心不在焉地掃著地,心想,來美國一年多了,難道非要在這里幹,難道要在餐館乾一輩子,不行,這不是我的出路。他下定了決心——離開湘院樓。 阿春回來了,他走到收銀機旁,猶豫一下正想開口"不想幹啦!"阿春猜中了他的心思。 "嗯。" "今後的打算呢?"

"不知道。" 阿春想了一下說:"也好,先出去闖一闖吧。"說著她打開了收銀機,拿出了兩袋錢:"這一袋,是你的工錢。"又用手指了指那比較厚的一袋:"找工,不是一下就找到的,你拿去,這個先用吧。"似乎她早已有所準備。 "不,我不要,"他把那一袋錢又推給了阿春。 阿春沒說什麼,就低頭從皮夾子裡拿出一張名片,交到了王起明的手裡。 王起明頭也沒抬,接過了名片,抄起了那一小包錢,轉身就走了。 王起明走到大門口時,又迴轉身,輕聲說一句:"晚上,點帳的時候,別忘了鎖上門。"

阿春點點頭。 王起明走出了湘院樓。 阿春望著他的背景,兩手揉搓著那包錢。她覺得他不會再出現了。可是,冥冥之中她又聽到有聲音告訴她,他會再來。 王起明坐在地鐵車廂裡,從口袋裡拿出那張名片,聞了聞它的香味。 名片上印著阿春在長島的住址和電話。 郭燕費勁地把一大包半成品毛衣拖進了屋,一回頭正看見王起明躺在沙發里,就問:"喲,今兒怎麼這麼早就回來啦?" 她放下了東西,走進廚房,洗菜做飯去了。 "不干了。"王起明說著,呼的一聲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不是升你當經理了嗎?" "就是乾不了經理!" "那咱們就回去洗碗去唄。"

"要幹你去幹,我受不了啦。" 郭燕一見他發了這麼大火,就勸他:"那急什麼呀,這兒乾不了,咱們再找個餐館做。" "餐館兒餐館兒,你就知道餐館!一年多了,我算是受夠了——受夠了苦,受夠了累,受夠了那些渾蛋的氣——我受夠了餐館了,不是人待的地方!" "沒關係,打明兒起,我多加點兒班,多拿些活兒回家作,照樣可以存錢。"郭燕本想給他寬寬心。 "我恨就恨你這噗,就知道苦做,沒個腦子,你看哪個有錢的人是苦做出來的,你看看我們老闆娘,她有多能幹,中文,英文,廣東話,國語,樣樣都行,里里外外一把抓,會隨機應變,能風風轉舵。可你倒好,除了苦做什麼也不學,什麼也不會。娶了你做老婆,一輩子甭再翻身,倒透了霉了。"

這下子,可觸怒了郭燕:"我就是這樣一個女人,你想怎麼樣吧,我嫁給你,受這份苦,我才倒霉呢,你看誰好就娶誰去。"說著哭了起來,跑進了臥室。 郭燕,不僅是郭燕,所有的女人都一樣,跟著丈夫吃苦,算不了什麼,可眼睛裡滲不進半粒沙子,聽不進半句這類的話。 王起明深知,這句話說的太重了,悔恨自己說話口無遮擋,就灰溜溜地走進廚房,替郭燕洗菜做飯去了。 不一會,熱騰騰的飯菜,擺上了餐桌。 "太太,開飯囉!"他向臥室裡喊了一聲。 不見動靜,就走進臥室,一邊拉她起床一邊說:"挺大個人,沒完啦。" "去一邊兒去,沒心肝兒的東西。"她哭得更響了。 "跟你逗著玩兒的。"

郭燕一翻身,面向著牆,哭的雙臂都顫了起來。 王起明了解郭燕的個性,知道在這個時候,說什麼好話也沒有用了。 他無可奈何地走回了客廳,一頭躺在沙發上。他想好好地想想,想想今後該怎麼辦。想到半夜,什麼主意也沒想出來。 餐桌上的飯,沒人去動。 第二天,郭燕下班的時候,從身上拿出一個小本子拋給苦著臉躺在沙發上的王起明。 "什麼呀?"王起明問。 "自己看!" 王起明打開本子,裡面都是些人名、地址和電話號碼。 王起明不解地問:"通訊錄。你讓我查誰的地址?" 郭燕忍不住地樂了:"傻死你算!這是我偷偷地從馬老闆那兒抄來的,客戶的通訊地址!你不是要做生意嗎?"

王起明一下子明白了,臉龐一下子變亮了,洋溢著光彩。 "真有你的,小燕子!" "傻不傻呀,你!除了對我發脾氣,還有別的本事沒有!" "哎喲,不行!" "怎麼了?" "這要是讓你們馬老闆知道了,他不得跟咱們拚命?" "管他呢,生意唄,許他做,也許咱們做!" "對!無毒不丈夫!" "我看,別握,只要敢做,不比他差!" "哎喲!" "又怎麼了?" "我這英文……英國人,美國人都聽不懂啊!"

"嗐,馬老闆的英文,也是熱鍋上的炒豆子,一個一個地往外蹦。你要認真學一陣子,怎麼也比他強不是!再說,那天你跟我嚷嚷,不是也帶出幾句英文嗎?這說明你的英文不壞。" 王起明紅了臉:"那幾句,都是罵人的話。" "我說你學別的話了沒這麼順溜。"郭燕又是一笑,"以後跟我學吧。" "英文?" "不是。毛衣,鉤毛衣。" "我得學設計。我設計出來,你做。讓整個紐約的人都知道咱們北京人聰明!" 那以後,郭燕買了個舊熨斗。王起明在家學著熨衣服,把郭燕從廠裡帶來的活兒都乾好,算是增加收入。 到了晚上,他就去個學費不高的夜校,在裡學英語。 他學得很認真。只要有空,他就像學者似地抱起那本厚厚的字典和那本教材,在燈下昏天黑地的嘟嚷著,學得他是暈頭轉向,神神經經。 有一天晚上,他趴在床上,自言自語地說:"Y、ES,Y、E、S,他媽的,怎麼查不著呢?" 郭燕在一邊作著活兒,鼻子卻笑出了聲。 "你笑什麼?" "笑什麼,Yes還查什麼。" "喲,操旦,真學糊塗了。" 說起王起明學英文,似乎他與眾不同,他對主、謂、賓、時態、被動語態等語法,並不深究。著重練習口語,別人都是從寫、讀、聽、說,這樣的順序來學。可由於他學習的目的不同,恰恰與別人相反,他先學說。也可能他從小就學習音樂的原故,具備一雙敏銳的耳朵,對聲音的辨別力特別強。 所以,幾個月過後,雖然,他詞量掌握的並不太多,可他敢於張口,昨兒學的,今兒就敢說。按他的話說是活學活用,一點了不糟踐。 又由於他耳朵好的原故。他學的每個句型,和每一個單詞的發音,都具有濃重的美國音和明顯的紐約腔兒。 這種畸型的語言發展,以至後來,他竟變成了一個能說一口地地道道的紐約口音,和滿口的罵人髒話,可就是不會寫和讀,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美國大文盲,這是後話。 郭燕從工友手裡買了一架二手織毛衣機,花了150塊。 這可樂壞了王起明。 "我從小就愛拆機器,"他說。 "拆呀?"郭燕說,"好容易好一百五買來的,怎麼讓你這個二百五拆了呀?" "不是那意思。我是說我鼓搗機器最拿手。我看出來了,在這架織機身上,是咱們發財的源頭。" 有了這架織機,王起明的生活算是有了伴。他不嫌枯燥,不畏勞累,每天都坐在那兒織,織,直到他熟練地操作,並得心應手地用那織機去創作新的式樣和圖案。我不覺得枯燥。以前練琴,難道不比這個枯燥?每天都是單調的音階、爬音、和弦,一練就是一整天。幾年,十幾年,都是這麼下來的。 聰明加上勤奮,努力加上創造,不到幾個星期的工夫,王起明對織毛衣,有了很深的認識。 在美國,你只要能做別人沒做過的事,你只要敢於獨出心裁,你只敢於異想天開,就成功了一半。你要是跟在別人後頭,入了別人的"轍",在美國,就沒有理你。 王起明明白這個道理了。 這一天,他用郭燕剩下的廢線,織出了兩件毛衣。他仔細欣賞了一遍,覺得不錯,色彩搭配合理,很像個樣子。 晚上,郭燕剛一進門,還沒站穩,王起明就站了起來,急不可待地拿出那件毛衣。 "試試!你快試一試,我要成功了,我有這個預感!" 郭燕從心里高興地接過毛衣。 王起明緊張地、激動地望著她。 她穿好了那件毛衣。王起明又讓她趕緊穿上另一件。 那兩件毛衣,在郭燕豐滿又苗條的身上,曲線畢露,細細的腰,高聳的胸,配上長長的脖子,非常美。 "啊,你太美了!"他說。 "應該說,你的毛衣太美了!" "應該說,都美!" 接著,兩個人坐了下來。 他們平抑著自己內心的激動,努力讓自己冷靜想想自己手裡有幾張牌,該怎麼樣去推銷,可麼樣找客商,怎麼樣在這場遊戲中取勝。 他們一起制定了許多推銷戰略。無論是哪一種,第一步都是:王起明在次日走向時裝大道。 早晨。 王起明穿著挺的西裝,精神抖擻地走上了紐約第七大道。 第七大道是全球聞名的EashionAve。 (時裝大道)。 上百層的大廈一座挨著一座。這些大廈的底層,都是時裝店。 巨大的櫥窗裡,擺設闐各具姿態的模特,有些櫥窗裡還站著幾個真人做模特。她們穿著各種款式的服裝,五光十色,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我行嗎?" 王起明看著這些耀眼目的時裝,心裡頭開始有點打鼓。 他駐足觀看,又按了按自己提包中的樣品,心裡有點發虛。 一輛又一輛的貨櫃卡車,把大街小巷堵個嚴實。 南美洲的搬運工人,推著一車又一車的成品服裝,穿梭在車縫中間。 "別心虛!" 他在心裡給自己鼓勵。 "既然來了,就要挺直腰桿地干下去。沒人笑話——其實,有人笑話又怕什麼?誰的路不是闖出來的呢!" 人行道上,男男女女,各色人種,快步如飛。 身材高挑,穿著性感而入時的模特兒女郎,邁著修長的美腿,婀娜多姿地扭著。 一眼看上去便知是老闆階級的人物,嘴裡叼著煙斗,邁著方步,趾高氣揚,高談闊論。 賣熱狗的,賣甜點的,賣水果的,賣花生的小攤販,一個接著一個,叫賣聲此起彼伏。 只有那比真人還大上四五倍的銅像,默不作聲,成年累月地在廣場中央蹬著縫紉機,拿著剪刀和皮尺,望著路上的行人,像是要給第一個人量裁尺寸。 王起明鼓足勇氣,向著那座大廈走了進去。 穿制服的警衛,禮貌地為他找開了大門。 他走進了明亮的電梯,用食指對準數字五十六,就一按。 "嗖"的一聲,電梯起飛了,這種高層快速電梯,使得他頭昏目弦,他立刻把嘴巴張大,以減輕對耳膜的壓力。 電梯的門開了,他要找的ShowRoom(服裝展銷室)到了。 一位漂亮的小姐,打開了窗口,向他打招呼:"Hi"(你好哇)他也回了一聲"Hi"。 "i have some samples want to show you。"(我有一些樣品,想讓你們看看)他把背好了的詞兒,朗誦了一遍。 "OK,come with me pleasee。"(好,請跟我進來。)她跟著小姐進去了。 圓形辦公桌的後面,露出了一位傲慢女人的臉。 那位小姐向她介紹了這位東方人的來意。 "Lets start。"(讓我們開始吧!)桌後面的女人,仰起臉來說。 王起明馬上從提包裡,拿出那三件他自己設計自己打的毛衣,雙手提著,展示給她看。 "Too simple and too eastern.Im not interested"(太簡單,太東方化了,我不感興趣)。說完,她又伏在桌上,辦她的事了。 王起明又走到另一家showroom,用雙手舉起了衣服,隔著窗子展示給裡面人看,裡面的人連窗子都沒打開,就搖了搖頭。 他又走進另一家,一個大塊頭的男人把他帶了進去,看樣子是個大老闆。 他沒有仔細看衣服,一邊用手揉著毛衣,感覺著料子的質量,一邊問:"All right,tell me,whats the price?"(好,告訴我,你的價錢好嗎?) "Seventyfive。"王起明把和郭燕已合算好了的介錢,報給了他。 他一下子,把衣服扔在了地上,"Are you crazy?no design cheap thing,seventyfive?Its reallyfunny.Go,out back to your home!"(我說你神經病啊!沒有任何設計的便宜貨,七十五元,太可笑了!走,回你的家去吧!) 王起明並沒有灰心喪氣。 如果說,在進那些服裝展銷室之前,他有點心虛膽顫的話,那麼現在,他的心裡已經沒有一點顧慮了。他冷靜地分析了自己首戰失利的原因。 "太簡單,太東方化了",這兩句評語一直在他的腦海裡打轉。 在時裝大道上,他一個櫥窗一個櫥窗地觀摩,體會,思索。 新的構思,新的設計,開始湧上他的心頭。 回到了家,他伏在桌子上,追憶著剛才在時裝大街上的新構想。 他從小學的是音樂,沒有沾過美術的邊兒,但是,他對美術有自己獨到的認識。畫畫,既不能畫得太實,太細緻,太逼真;也不能太抽象,一個勁兒地玩現代派。時裝設計跟美術,意思也真差不多。 他把衣領子往底深又下降了一寸半,把袖口又放寬了足足有4、5寸,看起來是《絲路花雨》的演出服。在顏色上,他大膽地用上了深紫色。 做好了設計,他就坐在機器旁,開始製做他的新作品。 他一會兒用機器織衣,一會兒又停下來,拿出小型電子計算機,在上面按上幾下。 那張圖紙,已被實線、虛線,數字,中文、英文,劃得一個亂七八糟了。 他一天沒有吃飯,連郭燕下班回家都沒有發覺。 "真棒!"郭燕在他身後評價,嚇了他一跳。 第二天,他又回到了那座大廈。 這次,他找了一間小小的、靠在角落裡的小型服裝展銷室。 一位說話時帶有濃重意大利口音的老人接待了他。 那老人看了王起明的作品,連連點頭:"好!好!我非常喜歡!多少錢?" "75元。" "好。我要了。" 王起明一聽這話,心頭一喜。他盡量不使自己的喜悅過於外露。 那老人說:"你能做這個嗎?" 說著,他拿出七八張草圖給王起明看。 "我能。"王起明不加思索地回答。 "好,我下個禮拜要你完成。" 那老人口氣堅定。 "一定完成!" 王起明心花怒放。一種被人肯定的喜悅,湧上他的心頭。 他走在時裝大道上,滿心歡喜,不由自主地對著櫥窗裡的模特招手擠眼。 這是他來美後第一次得到承認。這小小的肯定,使他這條在大海裡迷航的小船,看到了航標。 他明白自己在美國究竟該干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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