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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07節

北京人在紐約 曹桂林 4376 2018-03-20
王起明家的客廳成了他的工作間。 整個七天,一個星期,他沒有半步離開自己的工作間。就是上一趟廁所,他也得按上一會兒計算器。七張圖張,七天完成。 也就是說,一天完成一件樣品;一天織出一件以前誰也沒有見過的新式毛衣。 苛刻嗎? 是夠苛刻的。不要說是個生手,就是一個從事這行有些年頭的人,也不敢這麼接活兒。 可是,王起明只能這麼幹。 他別無選擇。 他知道,這七張圖紙上面的不單是七件新毛衣的樣子,它還畫著他王起明日後在美國的生活。這七天,用北京話說,這就是一個"檻儿"呵,衝過去,地闊天寬;沖不過去,那就接著去洗碗,弄不好,連碗都洗不上呢! 有進無退。 硬著頭皮,幹吧!王起明下了這個決心。

按北京的標準,一天工作八小時,星期日休息。王起明不敢這麼奢侈地用北京工作時間去幹,且不說美國的工作時間了,那都跟大爺幹活一樣! 每天,王起明算好了,幹16個小時的活兒,餘下的8小時,吃喝拉撒睡;這麼幹,幹七天,沒有周末,沒有星期日,滿滿噹噹下來,七天就是硬梆梆的七天。這樣,就有112個小時是王起明的。 七天,改變一下計算方法,一下子就成了十四天。 了不起的計算方法! 就這麼幹吧! 算起來很好,王起明真幹起來,又覺得不行。頭16個小時,也就是第一天,他沒有能夠把一件樣品做出來! 這嚇得王起明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下子明白了,算工時沒有用。那隻是計劃,只是個設想,只是個腦子裡頭的如意算盤。

應該是,七天,做出七件來;最簡單的算法,一天一件。 幹不完甭睡覺! 不能分什麼晝夜早晚了,不能顧著睡覺啦,只有拼上一條命,連著軸跟這七件毛衣幹上了! 白天晚上,他經常困得睜不開眼睛,兩隻胳膊又酸又疼,手指尖只要閒下來,只有一勁兒打顫的份兒啦! 那機器,"刷刷"地就從來沒有停過。 那屋裡的燈,無論黑天白天,就從來也沒有熄過。 電費肯定是超了。 超就超吧,誰讓美國有電呢!看電視、跳舞不都開著燈嗎?哪能光幹活兒時候省啊! 郭燕下班回來,看見王起明頭也不理,臉也不刮,一副服刑的苦役犯的嘴臉,實在心疼。 她一進門,二話不說,先把他打下來的毛衣片接過來,馬不停蹄地勾好。

她做的活兒,細緻精美,一絲不苟。 "比給你們馬老闆幹活兒,上心多啦!"他打趣地說。 "那當然了,"她抿著嘴,甜甜地一笑,"給自己幹活兒再不賣力氣,不成傻子啦!" 七天裡,王起明大概一共睡了二十多個小時,洗了一回澡。 躺在澡盆裡頭,他睡著了,差一點沒淹死在裡頭。 郭燕把迷迷糊糊的王起明從澡盆裡攙出來,為他一把一把地擦乾了身子。 "你可瘦多了。"她心疼地說。 "是呵。" 她幫他穿上那條小號的件仔褲,感慨地發現他的腰又細了半圈。 "這可怎麼辦,"她說,"連小號的穿上都掛不住腰了"

"趕明兒,你到兒童商店給我買條新的得了!" 就這麼著,七件樣品在第七天的頭上算是做成了。 郭燕欣賞著這七件毛衣,心裡頭又是高興又是辛酸。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該說什麼。 她扭頭想叫丈夫,卻見已經穿好襯衫,打著半結領帶,準備出發送貨的丈夫倒在沙發上睡熟了。 她不知該怎麼辦,蹲在他身前,看著他的睡態,少頃,搖醒了他。 他懵懵地起了身,讓妻子打好領帶,穿好西裝,使勁兒地眨巴著眼睛。 "醒明白了嗎?"她問。 "醒明白了嗎?"他回答。 "去吧,把時裝大道上都震嘍!"她說,充滿了鼓勵和期望。 王起明信心十足地點點頭:

"燕兒,你就瞧好吧!" 這家服裝展銷室是由一名叫安東尼的意大利設計師開辦的。安東尼,這名字聽上去是個健壯瀟灑的小伙子,其實,是個溫文爾雅的小老頭,就是上回接待王起明的那個小老頭。 當然啦,眼前的小老頭,也肯定在當年是個英俊小伙;眼前要是有個英俊小伙,將來也備不住得成個小老頭。 這就是當安東尼一件一件地審看樣品時,王起明審看安東尼,心裡頭冒出的想法。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個想法挺好玩。 安東尼一件又一件地審看每件樣品。他的目光很挑剔,很嚴厲,顯然帶有很高的專業水準。 王起明有些擔心自己的手藝。可是,擔心歸擔心,臉上可是一點點都不能掛出來。 在美國,讓人看出不自信來,跟自己去跳河上吊也沒什麼兩樣。

安東尼終於抬起了頭,用他那不大熟練老道的英語,輕輕地說: "很好。我很滿意。" 王起明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安東尼又從櫃裡取出了十幾張草圖,攤在了辦公桌上。 "這是十二張草圖,"安東尼說,"你拿去,把它們完善一下,做出樣品來。" 王起明伏下身去,一張一張地看那草圖,"年輕人。"安東尼又叮囑道,"八月二十日前,你要把樣品做出來。我知道,這個期限是苛刻的。但是你我都沒有辦法,因為九月底在紐約有個世界級的時裝表演。我不想失去這個機會——你也一樣。" "是的。"

王起明點頭。到美國以後,他膽白了,"機會"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 安東尼從抽屜拿出來支票本。 王起明注視著那個本子。 安東尼在上面迅速地寫下了數目和自己的簽名。 "年輕人,希望你能收下它。"安東尼把那張支票遞在了王起明手裡。 王起明用眼角掃了一眼那張支票。 2400美金。 他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好幾倍。 "謝謝,謝謝!"他接過支票,和安東尼握手。 安東尼拍著他的肩膀說:"來吧,年輕人,我這里永遠歡迎你!" 王起明走進服裝展銷室。那張支票鼓舞了他。 一個星期2400元。 一個月,就是9600元!

蓋了! 誰想得到呢! 他忘記了疲勞,忘記了東方人的矜持,在第七大道上又是跑又是跳。 好在美國人見得多了,並沒有人為他狂喜的舉止多投過一瞥目光。為了更多地掌握一些美國時裝流行資料,王起明開始花費一些時間去逛大街。 他拿著小本子,一家時裝店一家時裝店地看下去。每個櫥窗前,他都要佇立很久。 以前,他最頭疼的就是陪郭燕去逛商店、看衣服,那時,他覺得這純粹是浪費時間和精力。 "有那工夫,干點什麼不好?" 那時候,他常這麼說。 可是現在,他卻興趣十足地一個一個地看櫥窗,逛商店。 為了生存,要改變自己。 其實,這很容易。 他不知不覺地拐了兩個街口,突然覺得這裡的櫥窗有點與前面的不一樣。

男女兩性的性器官,在這些櫥窗裡成了公開展覽的展品。 擺著各種做愛姿勢的圖片,也放得大大的,佈滿了櫥窗。 至於赤裸的美女照片,則被製做得比真人還大,掛在商店樓房的牆上。 除了這些商店,還有幾家X級的影院,緊緊地排在一起。 充斥性內容的俱樂部也幾家並列,爭著招攬生意。 這是哪兒啊? 王起明記起在湘院樓的時候,大廚、"炒鍋"都津津有味地提過這個地方,說是靠近時代廣場,是紐約的四十二大街,"最風流的去處"。 王起明找到了路牌,走過去一年,不錯,清清楚楚地寫著:"四十二大街。" 被一種好奇心驅使,他決定進一家影院去看看。 這是一家骯髒,又冒著一股腥臊氣的小電影院。

黑洞洞的放映廳裡,先是什麼也看不見,等他看清了銀幕上的畫面,先嚇了一跳。 正放映的是一部不堪入目的黃色影片。 他坐下來,還沒有坐穩,一個幾乎全裸的洋女人裹著一身劣等香水的氣味,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腿上。 "你想到一對一的房間裡去嗎?"她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王起明先是一驚,等轉過筋來後,就趕忙一個勁兒的擺頭。 "我會讓你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我會給你帶來歡樂。" 這話,顯然是這裡的姑娘們的職業用語,雖然說得甜甜膩膩,要是仍然使人只感到一種恐懼。 洋女人很有經驗,並不等著王起明同意,就拉起他三步兩步,進了一間黑屋子。 這可以算是包廂? 從裡面可以清楚地看見銀幕上的影片,屋裡只能容下兩個人。 王起明剛坐下,那女人的一頭長發就已經在他的小腹上搖來擺去了。 那女人肉麻的語言安慰他,讓他放鬆,但他緊張得不得了,竟不能成事。 "Are you chiken?"洋女人說著拍了一下他的屁股,"Get up來,完事了。) 王起明慌慌張張,提起了褲子就要走。 洋女人把一隻手伸出來,攔住他。 他趕快拿出二十塊錢遞給她。 洋女人又伸出一隻手。 他擺擺頭。 "小氣鬼!"洋女人罵他,把他推出了那間黑屋子。 王起明一邊扣皮帶,一邊跑出了電影院。他來到馬路上,目不斜視,一頭扎進了地鐵,老老實實地回了家。 從此,他再也不敢瞎逛了。 每個新移民都有一個夢。 這夢就買一輛汽車。 每個移民到了美國就會發現,原來這個夢是最容易應成現實的了。 美國的汽車,太多了,多得成了災,成了害,要想買一輛汽車,是易容易不過的事情了。 可是,你要想做其他的夢,象住好、吃好、睡好,這些來美國之前覺得根本不是夢想的夢想,在美國要實現可比登天還難,非有兩把刷子不可。 不費甚麼勁,王起明考下了個汽車駕駛執照。 他又花了400元美金,買了一部1976年的Buic車。 美國人活著有一樂兒,就是開汽車兜風。 王起明既然到了美國,既然有了自己的豐,那就得過一下美國人的癮。兜風去! 在一個長周末,他邀請來了幾個客人,一起去長島的瓊斯海灘。 幾個客人都是熟人。 一個是餐館的小李。還有一個是從北京中央美院來的畫家陳奮,再有就是陳奮的妻子楊蘭。楊蘭是陪讀來的美國,正在一個美國人家里當保姆。 大家平日都忙得顧頭難顧腚,誰也沒工夫出來轉轉,因此一坐上那輛老爺車,都吱哇亂叫,覺得從未有過的痛快。 滿滿的一車人,壓得老爺車的四個輪胎癟癟的,車身緊擦著地皮,緊倒著粗氣,向前跑著。 車窗子是打開的,宜人的風吹了進來,撫摸著人們的臉,一畫的窮哥兒們,一車的歡笑。大傢伙都像是出了籠子的鳥一樣地樂,叫,歡勢。 "啊——!" 陳奮一聲叫,大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都看著他。 "太陽啊,美國的太陽!" 他這麼一嗓子,大家才知道他這是要做詩。大家忍著笑,聽陳奮朗誦他的詩。 ……我感激你呀,我愛你。 只有你,不屬於某個人, 只有你,最公平最無私, 不管他, 有多麼偉大,富有得都冒了油兒, 也只能接受到你的 一份陽光—— 和每個人一樣! 儘管我 窮得叮噹亂響, 可我同樣可以 得到屬於我的 那一份陽光。 沒人阻擋得了 沒人限制得了; 啊太陽, 公平的太陽! 誰也不敢說——連陳奮自己也不敢說——這詩有多麼好,更不敢說陳奮是個什麼了不起的詩人。可是,這首詩裡頭還真有幾句說得這些窮哥兒們心裡熱乎乎的。 王起明也跟著喊:"啊,太陽,你是夠哥兒們的!" 小李喊:"太陽!我要是每天都能見到你,就好啦!" "今兒是怎麼啦,"楊蘭說,"怎麼都對太陽感嘆起來了。" "我難得見到太陽。"王起明說。 "我也是。"小李說。 "我倒是天天曬太陽。"陳奮接上說,"中央公園、第五大道,我每天坐在那兒的太陽底下,一坐就是一整天,畫那些沒法落筆的大肥婆,每天我畫得口乾舌燥,頭暈眼花。" "燦爛的朝霞 映照著金色的北京 莊嚴的樂曲, 報導著祖國的黎明……" 坐在一旁的郭燕,小聲地哼起了《北京頌歌》。 大家也打住了,七嘴八舌一起跟著唱了起來。 "啊,北京呵 北京……" 汽車駛到了瓊斯海灘。 他們跳下車來,走到海灘上,手拉著手,眺望著海洋深處。 海平線,一望無際。 "那頭兒是什麼地方?"小李望著海洋,輕聲發問。 大家都知道,順著海洋一直下去,假如能夠這麼走下去,會遇到一個城市。 他們都是從那個城市來的。 那兒的人都很熟悉,說的是帶著兒化的北京方言,騎的是自行車。 王起明還彷彿聽見了樂團排演廳裡頭樂隊調音的聲音,還有寧寧練琴的琴聲。 他們站在那兒。 漲潮了,海水打濕了他們的褲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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