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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05節

北京人在紐約 曹桂林 4615 2018-03-20
在前往湘院樓途中,王起明在心裡制訂了幾種當面怒斥阿春的方案,或者責她不仁不義,或者結了帳目摔門就離開,或者……不論是哪種方案,想起來都很好,都很富有戲劇性,也都能出這口惡氣。 這些心中的想法無形之中加快了他的腳步,因為他急於看到阿春在他的譴責之下受到良心的責備的樣子。他加快了腳步,直奔湘院樓。 此時,已是萬家燈火的時間,街上的店舖大都打烊了。 王起明遠遠地看見了湘院樓,那里門還沒關,裡面亮著燈。 他又站住腳步,在門外的街道上站了片刻,默想了一遍該怎樣對待這個老闆娘。 他走到了門前,剛要推門,卻見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隔著玻璃窗,他看見阿春站在收銀機旁,渾身發抖,正從收銀機里外取錢;在她身旁,站著一個高大的黑人,一支烏黑的槍口對著她的頭。

王起明當即明白了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機警地一側身,先把自己隱蔽起來。這場面以前只在電視劇中見到過,沒想到今天讓他碰上了,這使他有點激動也有點害怕。 也許該衝進去;可是,那槍口正對著阿春的頭,自己又手無寸鐵,進去,還不是去迎接一顆子彈嗎? 也許該離開;可是,阿春那張由於恐懼而變形的臉龐使他挪不動腳步,無法離開。 他從窗口向裡看,那黑人大個子還在催阿春給他裝錢;阿春一切遵命。當然,她別無選擇。 錢裝好了。黑人又用不拿槍的手扭住阿春的手臂……王起明飛步跑到一個公用電話亭前,想要打電話,剛撥了兩個號碼,看見遠處駛來一輛天藍色的警車,趕忙又摔下電話聽筒,迎著警車跑去。 "警官!強盜!強盜!在那兒!"

他用他那半吊子英語向警官喊,警官當然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敏捷地跳下車,逼近湘院樓餐館。 王起明這是頭一回見到紐約警察執行這樣的公務。他們顯然訓練有素並且極富經驗,身經百戰。他們手舉手槍,槍口向天,幾乎是無聲地竄至門前,又如同春雷爆發一樣地踹開了店門,雙手持槍指著那個正在搶劫的黑大個。 "別動!警察!" 那盜賊一下子愣住了。 "舉起手來!" 那黑大個好像聽命要舉手,可到了一半手突然去摸槍。 這是他找死。 警察的槍響了。是兩個警察同時扣動了扳機,因此槍聲特別的響,那個黑大個應聲倒下。 王起明衝到阿春的面前。阿春尖叫一聲,兩腿一軟,倒在了他的懷裡。

警車一輛又一輛地趕到,一閃一閃的警車燈劃亂了這條待巷的夜色。 王起明試圖把阿春那兩隻勾住自己脖頸的胳膊拉開,可是沒有成功。 她緊緊地抱住他,在他的懷中顫抖。 當警車一輛一輛地駛離之後,湘院樓裡樓復了往日夜間的平靜。 王起明為阿春收撿好了店堂,來到了她的房間。 "我要取走我的工資。" "為什麼?現在還沒有到月底。" "可是,"王起明望著恢復了鎮靜,正低頭看著帳薄的阿春,頭一回明白了女人是世界上最難解開的謎,剛才在你懷中畏懼的地顫抖,現在又是冷若冰霜的態度,"您,已經有了新的洗碗工了。" "那有什麼關係,明天他會離開這裡。"

"為了誰?" "為了你。"阿春把目光從帳薄上離開,誠懇地望著王起明。 王起明心頭一震。他覺得自己要揭開這個女人的謎了。 "可是,是你,要辭退我。" "我是讓你,"阿春字斟句酌地說,"早點來。結果……你不了。"王起明點點頭。 "幸虧你來了。"阿春說了這半句話之後,又恢復了一個女老闆的尊嚴和冷淡,"你可以再休息一天,後天來上班。哦,對了,你的手……" "好了,全好了!"王起明有點誇張地保證。 阿春向他點了點頭,又去看她的帳目,好像這裡頭什麼也沒發生過。

王起明走出湘院樓,向著紐約的星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當然沒有註意到,老闆娘一直在後面望著他。 一轉眼,聖誕節快到了。 紐約落了大雪。這種雪是什麼?鵝毛大雪?不夠勁。你得說,大雪是像棉絮那樣一層又一層從天上往下舖。 聖誕節前夕,紐約到處都是一片節日的氣氛。人們的興致並不因為大雪而減少。街上出現了不少穿紅袍的聖誕老人,搖著金鈴,向行人散發禮物。百貨公司裡,人們都在購買聖誕禮物,大包小包地塞進自己的汽車。天空中,飄蕩著暖人心底的聖誕歌曲。無線電城的聖誕特別世目也搬上了大街,漂亮的姑娘們整齊地踢著她們漂亮的大腿。成千萬、成億萬的彩燈,勾畫出一個奇妙無比的紐約城。它的光艷點亮了半個天際。

郭燕一個在燈下趕工,無暇顧及街上非同尋常的熱鬧景色。馬老闆說了,這批貨要在聖誕前夜出,趕不出來的就得自己吃掉。 紐約的中國餐館,節日期間反而沒有生意。精明的店主都藉此機會裝修店堂。王起明被阿春留下帖新壁紙,一直乾了一整天。 "交通中斷了,你回不了家了。阿春說。 "為什麼中斷交通?" "為了聖誕節……別急,我會送你回去。不過我要先請你喝一杯。" "你也喝酒?" "不,咖啡。" 他們駕車了一家咖啡屋。這裡裝璜典雅,幽靜,把聖誕的熱鬧隔在了門外。在一盞不停跳躍的蠟燭旁邊,阿春和王起明面對而坐。阿春正在講述自己的故事。

王起明雙手轉動著咖啡杯子,在阿春講述自己的故事間隙中,問她:"後來,他怎麼樣?" "後來,他整天泡在夜總會裡,在女人堆裡打轉轉。" "他靠什麼活?靠賭馬?"王起明問,"那麼有才氣的人,為什麼會沉湎於賭馬呢?" "意志薄弱。可憐蟲。" 阿春拿出了一根煙,王起明為她打著了打火機,他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她的臉。她很美,不是誇張的妖艷,也不是大家閨秀的含蓄,而是一種迷人的、成熟的美。 "人有了錢,會變。"阿春說。 "真是這樣嗎?" "對。尤其是你們男人。"

"不一定吧。我如果有了錢,我不會變。" "你?這是規律,你也逃不掉。" "你看出來了?" "用不著特意去看,男人都是這個樣子。" "阿春,你為什麼開這個餐館呢?" "我的名字可不是隨便讓人叫的。" "對不起,老闆。" 阿春沖他嫵媚地笑了一下,輕輕地說:"你很聽話。我為什麼開這個餐館?我當然不能讓他把錢全部花光賭光。離婚後,我用我的私房錢,又變賣首飾,開了那片店。 "聽說,你原來在美國的一家大公司裡做事。"

"是的。那更是一段不如意的日子。我拼命去幹,可是沒有用。"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你是黃種人啊。黃種人在這裡升遷的機會少得多——不管你有多麼努力。" 王起明點頭。 阿春接著說:"可開餐館也很不容易。我一直在想,實在不行,關了店,幹別的生意!" 王起明看見她愁容滿面,轉移了一個話題:"你有孩子嗎?" "我不想把我這個悲慘命運,再遺傳給一個小小的生命。" 說到這裡,阿春端起了杯子,擋住了自己要掉下淚來的眼睛。 王起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精明能幹的老闆娘,精神世界裡又是這樣空虛和悲慘,也從沒有想於這樣一個女強人式的女人,感情又是如此柔弱和細膩。他望著她,出了神。

"我們走吧,我送你回家。" 阿春忍過了那眼淚,先站起身來對王起明說。她的眼睛看著別處。 這是一輛紅色的B. M. W高級轎車。車裡被她裝飾得別具一格:前反鏡上,掛了一副典型的中國如意;方向盤上,包裹了一層粉色的天鵝絨,玻璃窗上,還巾貼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洋文:"No Radio"(沒有收音機)、"i Iove NewYork" (我愛紐約)、"Be woDog"(當心惡犬)……阿春坐在駕駛座上,先是伸了個懶腰,脫掉了那雙高跟鞋,一揚手扔到後座上,換上了車上備好的中國繡花拖鞋。 王起明看到這個習慣動作,忍不住笑了。 "笑什麼?"她扭過頭來問。 "沒什麼。"他忍住不笑。 "別笑話我。"阿春起動了車,上了馬路,"真羨慕你呀,回家有人疼,有人愛,哪像我,累死了也沒有管。" 雪還是跟棉絮一樣地一層一層地沒完沒了地往地上鋪。 幾輛黃色的鏟雪車,慢吞吞地往返掃雪,路邊的雪堆成了雪牆。車像在雪巷中行駛。 阿春駕著車,低速行駛。 "聖誕雪夜,真美啊!"阿春先打破了沉默。 王起明用眼角看了她一眼,覺得今夜她很美,比外邊的雪景還要潔白,還要美。 單調的汽車馬達聲。 "你喜歡嗎?"她突然問。 "我喜歡。啊,不,你是問什麼?" "我的B.M.W啊!" "噢,喜歡,當然喜歡;這麼名貴的車,我一輩子也開不上。" "你能。" "你說什麼?" "你能有這樣的車。" "你拿我取笑。" "我是認真的。" 汽車開得很慢。阿春雙手緊緊控制著方向盤。 她那袒露的前胸,時高時低地起伏著,顯得有些緊張。 她伸出手,把空調器的溫度調低了一些,又伸出手打開收音機。 汽車的高級音響裡,傳出了美國鄉村歌曲。一邊聽,她一邊隨著那歌聲小聲地哼著。 "聽得懂嗎?"她問。 "不太懂。" "我給你翻。" 喇叭裡唱一句,她就低聲為他翻譯一句。她的聲音低沉適度,不僅不影響那歌聲,反而與歌聲深沉哀怨融為和諧一體。 如果你愛他, 就把他送到紐約,因為那裡是天堂。 如果你恨他, 就把他送到紐約, 因為那裡是地獄…… "真美,"王起明輕聲地讚頌。 她看了他一眼,沒有搭茬。她知道,他既是在說那歌,也是在說她自己。 汽車駛出了高速公路,駛進了小巷。 小巷的路,由於沒有鏟雪,路面沒有。在轉一個彎時,阿春要降低車速,踩了一下剎車,可沒想到,車子一斜,橫在了路中央。 兩個人的身子同時猛地一晃。 "當心,"王起明說,一把抓住了阿春的胳膊。 阿春駕車十分老練,左右一推一擋,方向盤靈活地動了幾動,車子在雪地上輾了幾個圈,又上了路。 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笑笑說:"先生!我還打算要我的胳膊。" 王起明才意識到自己還抓著她的胳膊,馬上鬆開,問:"疼嗎?" "象讓兩隻老虎鉗子鉗著。沒有你抓著我還好辦點,有你這麼一抓,我怎麼打方向盤!真是傻蛋!" 王起明笑著為她揉胳膊。 她沒有反對,只是甜甜地笑。 車子停下了,這裡離王起明家不遠。但是王起明沒有下車。 外面是一片白色的世界,家家戶戶的聖誕燈一亮一滅地閃進車來,映著阿春的臉。 阿春的臉興奮不已又猶豫不決。 她揚起臉來,湊向王起明的胸前。兩隻溢滿淚花的眼睛,凝視著王起明的雙眸。 她閉上雙眼,那鮮紅的雙唇,美麗、性感,顫抖著向他的唇靠近。 王起明低下頭,迎合著那潮濕、發燙、紅紅的兩片。 可能是這些到來的太突然,他全無準備。 他在吻中並同有被融化掉,反而費力地擺脫阿春的雙臂,移開了那滾燙的嘴唇,扶住她,顫抖地說:"對不起,阿春,是我不好。" 阿春沒有繼續去吻,兩行呆呆的淚,眼眶中滾落下來。 他忍不住又抱住她。 可這一次,她推開了他的胸膛。 "好啦,快下車吧。" 他又想去截她的唇,可她閃開了頭。 王起明沉思了片刻。然後推開車門,下了車,連晚安都沒說。 阿春的車並沒有立即起動。 當王起明走近自家大門時發現郭燕身披大衣站在門裡向外張望。 見他回來,她馬上跑來,抱住他。 "我真以為你今天晚上不回來呢!"她說。 王起明回過頭,看了看遠處阿春的車子。那車子還停在那兒,他的心"砰砰"直跳。 "老闆娘怕你不放心,開車送我回來的。"他說。 "她真好!"郭燕說著打開了門。 王起明在進門的一瞬回過頭來,見阿春的車正在雪地中轉頭離去。 他的心情真不知如何形容。 夜裡,他和郭燕向在床上。王起明毫無睡意,睜著眼,望著窗外。 郭燕低聲地對他說:"今天上午,我給寧寧買了一套衣服。" "嗯。" "還有聖誕卡,明早寄去。" "好," "我還給家裡準備了200美金,明天也寄去。" "嗯。" "這個月,除了付房租,日常開銷,我還在銀存了七百呢!" "好。" "你看給你累的,越來越瘦了。趁著大減價,我去給你買條小一號的牛仔褲吧!你的腰圍,由大號變成中號,現在又得買小號了,你太辛苦了。" 王起明沒有回答。 "睡著了?" 這時候王起明當然沒有睡著。他在回味剛才汽車裡與阿春的吻。 這是他結婚十二年來,第一次的外情。 他聽著妻子的話,內心非常後悔。 郭燕,多好的女人。 他覺得自己太不應該了。 半晌,黑暗中的他睜開雙眼,看著已睡去的妻子的身體,心中了一陣陣的內疚。他一把抱住了她。 郭燕睡意朦朧地問:"幹什麼?" "郭燕。" "什麼。" "我愛你。" "半夜裡弄醒我,就為說這個?" "對。就為了告訴你: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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