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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04節

北京人在紐約 曹桂林 5424 2018-03-20
盛夏的曼哈頓,整個的一個大火爐。 成千上萬的冷氣機,一刻不停地運轉,把一個又一個百層怪物五臟六腑中的渾濁惡氣給抽出來,吐出來,讓窄小的曼哈頓,不僅在火上烤,而且在渾濁的、潮濕的、膩人的氣味中打幾個滾兒。 王起明的地下室裡是不能住了。每天他往自己的身上擺冰塊,物理降溫的招儿、冰死人的招儿全使上了,就為了涼快點。可是,沒用。下決心了,得搬家。 這兩口子搬家算是"說搬就搬"的那種,反正本來也沒有傢俱,就那麼點行李還讓機場上的老黑給偷走了,沒別的,就剩下一個搬家方便了。 他們買了一張報紙,用手指頭尖比著,找到了一家出租的公寓,一房一廳480塊美金。 揣上那張報紙,他們找到了那間公寓。

不錯,這房子不錯。 廚房挺大,也乾淨;飯廳呢,甭說兩口子,六口子、八口子也能坐得下;浴室的磁磚還很白淨,看著爽目;臥室、客廳都夠氣派,客廳寬敞,開個Party(舞會)都成。 猶豫什麼?掏錢吧! 房子租下來了,兩人就搬傢俱。不是說沒傢俱吧?不是說有點行李也讓黑人給偷走了嗎?沒錯,可是傢俱他們兩人沒有,不等於街上沒有哇!天是熱極了,甭說穿衣服,光著屁股都嫌那身人皮捂得慌。可是那也得乾活兒。 王起明汗流浹背,郭燕的頭髮跟抹了膠水一樣粘在腦門子上,生是把一個特大號的半舊的雙人床抬進了臥室。 郭燕靠著牆邊喘氣,王起明扔下一句話:"你先歇著吧!" 就又跑了出去。 就這麼,往返幾次,渾身汗濕得跟水雞子似的王起明先後搬上來一大兩小一套沙發,一個衣櫃,一張寫字台,等到他最後搬上一個27時舊電視機的時候,腿肚子已經朝前了,電視機架在自己的肚子上,一路京劇裡頭的"矮子步"上的樓。

"也不管是好的壞的,有人影沒人影都往家搬,你怎麼也不試試就搬哪?"郭燕在問。 "哎喲,你可真明白,"王起明苦笑著搖頭,"大街上揀電視,我到哪兒去試呀,有插銷嗎?" 郭燕幫助他把電視放好,插上插座。 電視機的聲音宏亮,可就是不出圖像。 "你瞧瞧,白費勁了吧!"郭燕在一旁說。 "電視裡頭這幫孫子都跑哪兒去了?"王起明用手掌拍拍,用拳頭砸砸,又東調調西扭,終於,圖像出來了,是一群姑娘在跳舞。 "嘿!怎麼樣?成了!"王起明十分驕傲地說,"成了!要不怎麼說話中國人聰明呢!"

"湘院樓"的廚房,熱得像個蒸籠,簡直叫人不能忍受,沒有抽風機,當然更沒有冷氣機,兩台小風扇在小窗上可憐巴巴地轉動著,和那四個大火灶相比,小風扇跟沒有一樣。 每個人的汗毛孔都脹開了,汗流得更暢快了;每個人的皮膚都油亮油亮的,跟前邊賣的烤豬差不了多少。 這時候的人都繃著臉,打心眼裡頭不痛快,每個人都像是伸出了捻兒的地雷,沒人惹算好,有人說句不順序的,非炸不可。就連老闆娘阿春,說話也低了幾度,全沒了平時的高聲高調。 王起明憋悶得不得了。一直低著頭在洗碗池裡洗碗,汗珠子掉在洗碗池裡頭,侍者不停地把臟碗碟丟在他身邊,有時候濺起幾滴油膩膩的水星到王起明的腦門子上。 得喊喊。他隱隱約約地覺得"得喊喊,"得讓胸口裡頭讓汗水攪活成一團爛糊的鬱悶,痛痛快快地倒出來。

喊。 喊喊。 "穿林海, 跨雪原, 氣沖霄漢……" 一片嘈雜之中,就這一嗓子,震聾發聵。人們先是驚愕,愣了神地看著他,然後就是一陣亂七八糟的三分捧場七分起哄的喝彩。 唱完了頭兩句,王起明把交響樂伴奏的部分也唱了下去,配上鍋碰勺、刀碰板的打擊伴奏,也算是一部挺不錯的音樂作品。 小李沖他喊:"可以!不愧是藝術家,這麼好的嗓子,聽著透亮兒。" "炒鍋"也喊:"這段《四郎探母》真好,再來段《小寡婦上墳》吧!" 小李對"炒鍋"喊:"你是聽過還是沒聽過呀?那是《四郎探母》嗎?"

"那是什麼呀?" "那是《羅成叫關》!" 王起明聽著各位知音的爭論,哭笑不得地搖搖頭。突然,他覺得伸在洗碗池裡的手一陣發癢,抽出來一看,一隻打碎的酒杯,象刀似地插在手掌虎口上。 他用左手捏住了玻璃片,用力一拔。血,忽地一下湧了出來,鮮紅鮮紅的,滴在洗碗池的水面上。 他按著傷口,疼得冒汗,兩眼在四周尋找膠條。他咬著牙,把膠條糊在傷口上,糊了兩層,沒有做聲;又把手伸進了水池。 鮮紅的血無聲地散開,漂浮在水面上,象畢加索的畫一樣。 開中飯的時候,王起明一個人躲在廚房裡用冷水沖洗傷口。疼痛讓他不斷吸流著冷氣。不能出大聲,出大聲喊,還乾不干活兒啦?忍吧,過了這陣就好了。他忍著疼痛,咬著牙,臉上五官全挪了位。疼的!

阿春在吃飯的伙中打不到王起明,來到廚房,正好看見他在呲牙咧嘴的衝傷口。 "不行,這樣不行,"阿春果斷地攔住他,"得上醫院。" "用水沖衝就好,下午還有活兒得乾呢。"王起明解釋。 "怕花錢?"阿春問得直截他當,毫不留情面,"不趕緊去醫院,發了炎,就你掙的這點錢,能保住你的這隻手就不錯! 快走,去醫院! " 他從餐館裡走出來時,正趕上曼哈頓最炎熱的下午。烈日透過樓與樓之間的夾縫,射在他的臉上。他下意識地瞇起又眼,像個出獄的囚犯,不適應這樣燦爛的陽光。 每天早起晚歸,披星戴月,難得見到這陽光和陽光下的紐約。他站在地鐵入口,不願意走下去。他想在馬路上走幾站,利用一下這難得的機會,享受一下這陽光,觀賞一下紐約。

來去匆匆的人在他面前掠來掠去。那些女人,奇裝異服,為了涼快,穿得少得不能再少,但這引不起他的興趣。他猛然覺得眼前這些人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他們忙忙碌碌,各有各的目標,他們穿著考究,保養得都不錯。但是,他們沒人對他看上一眼,沒有註意到他孤零零的存在。 在這個世界上最熱鬧的地方,他卻覺得被人遺忘了。 郭燕打工的那家毛衣廠裡,馬老闆氣得團團轉。他在等著郭燕進門,傾瀉掉自己的一腔怒氣。 郭燕剛一進門,馬老闆就咆哮了起來:"你幹的好事,你幹的好事!兩箱退貨,整整兩箱!領子全做小了,客戶退貨了!我讓你搞成品管理,你為什麼不管好!現在人家不付錢啦,你叫我怎麼辦!" 郭燕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眼淚在眼眶裡頭打轉轉。

"我讓你賠,"馬老闆還在喊叫,"你一個月的工資也不夠這一箱貨的錢啊!" 郭燕有點害怕,哭了。 馬老闆看著她掉眼淚的樣子,覺得很中看,怒氣消了不少。 郭燕哆哆嗦嗦地說:"……我……去全改過來,不耽誤你出貨……" 馬老老突然從後面抱住了郭燕:"好啦,好啦,我逗你玩呢,我不會叫你賠……" 郭燕奮力掙扎,雙手推他,射閃馬老闆色相畢露的臉。 "你用不著這樣,用不著這樣,"馬老闆喘著粗氣說,"我不會傷害你,不會傷害你,我會保護你,保護你。" 郭燕終於掙脫了他的雙臂,一甩胳膊,跨出幾步,站在辦公室門口。

"我不耽誤你出!"說完,她扭身跑了出去。 在家裡,她把那兩箱退貨端進客廳,拿出毛衣改了起來。 她想過不干,躲開那個色狠馬老闆,可是,剛搬的新公寓,什麼開支都在一夜之間增大了,新的工作又不是說找就能找到的;再說,這事又不能讓王起明知道,他是個火爆性子,準得找馬老闆去拼命,那麼一來,還得了!想來想去,只剩下一個字:忍。 她拿出女兒寧寧的照片。那是活潑可愛的寧寧在北京中山公園金魚缸前的照片。這照片不看還好,一看,郭燕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她伏在毛衣上哭出了聲。 王起明歇了病假,在紐約易病假和在北京的區別就是在北京歇病假可以照常拿工資,而在紐約歇病假就是一個子兒沒有。郭燕每天都細心地照料他,在他長吁短嘆的時候給他解悶寬心。

"你別著急,"她勸王起明,"你這幾天不掙那幾個錢,我呢,在廠子裡交了活兒,帶點活計到家裡做就補上了,不會有大虧空。美國這地方,掙錢還是容易的。" "嗨!讓老婆養活著,心裡頭不是個滋味!""咱們是自己養活自己。既不是你養我,也不是我養你。" "要是在北京,這點小傷我能怕?" "也怕,怕傷了手,沒法和拉琴。" "拉琴?"王起明苦笑一聲。 "喲,我差點忘了!" 郭燕猛然去拉開抽屜。 "什麼?"王起明不解地問。 "信!" "誰的信?" "鄧衛。鄧衛的信,昨晚的。" "快拿來!快!我看,這小子!" "你念,念出聲來,我聽聽。" "你聽,我念。哎喲,這小子的字也沒有個長進。" "離開北京才幾天啊,字能有什麼長勁!"郭燕笑著說。 "你快念吧!" 王起明念信: 親愛的起明、郭燕 你們好……"嘿,這小子,還親愛的呢,牙磣,"王起明一彈信紙,笑笑,"沒來美國,也來了洋派。" "你念吧!"郭燕含著笑意低頭做活兒,催著丈夫。 王起明接著讀信。 ……首先,讓我祝賀你們在美國取得的成功。 你們身在高處,發達了也不忘朋友的精神,真讓我感動。 現在——我們的地位不同了。你們富有、幸福、自由;至於我和小珍呢,怎麼說呢,還是那個樣子。 團裡每天三飽一倒,早上排練,下午侃山,晚上睡覺,沒勁。 不怕你們笑話,小珍上個禮拜又做人工流產了,現在在家躺著看瓊瑤…… 王起明象金聖嘆一樣地插上一句點評:"鄧衛這小子,除了讓老婆懷孕,也乾不成別的。" "別糟踐人。念。" 王起明接著往下念信: 寧寧這孩子真可愛。我們每週都去看她。 聽到"寧寧"兩個字,郭燕立時放下手裡的活兒,眼睛發亮! 她常常對人說,我的爸爸、媽媽在美國,用不了多久就來接我也去美國。她現在是個名副其實的小公主,鄰居的孩子、學校裡的同學都羨慕她。這孩子十分大方,總拿一些好吃的,好玩的分給大家。這一點使我想起了你們兩個的為人,不自私,講義氣。 別忘了我們。在你們駕車出遊的時候,在你們積累財富的時候,別忘了你們的哥兒們、姐兒們。 祝財源茂盛、步步高升! 羨慕你們的 鄧衛 王起明讀完了信,連聲地苦笑了幾聲,像是對著鄧衛,又像是自言自語:"羨慕?哥兒們,你可是真傻帽兒嘍!" 郭燕沒說話。她在想寧寧。 郭燕為了補足家裡的收入,連軸轉了幾天,這天上班,腿都有點打軟。馬老闆眼尖,一眼就看出來了。 "郭小姐!"馬老闆十分關切的問,"你的臉色不看太好;來、先到辦公室來用一點咖啡,提提精神!" 郭燕沒有答話,只是搖了搖頭。 "郭小姐,你是很辛苦;可是,今天又要出貨,你可要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我的生意可以說全在郭小姐身上嘍!" 說著,他拍了拍郭燕的肩頭。 郭燕躲了一下,說:"馬老闆,我會做好的。" "那當然、那當然。" 郭燕頭重腳輕地走進廠裡。 熬夜熬得郭燕兩眼直冒金星,頭要裂開一樣,可她忍著。她得忍著,要是她再砸了這個飯碗,他們兩個就沒有飯碗了。 下午三點了,貨還沒有包好出清。她請工友白秀梅代她去催,自己堅持檢查,瞪大眼睛檢查每一件衣服。可她越看越覺得那衣服如同罩上了一層去霧,越看越難以看清。突然,那衣服開始象施魔法一樣開始旋轉。它轉啊,轉啊,顛倒了天地,扭亂了南北。郭燕只覺得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眼前是一團混沌,難辨經緯。她能清楚地聽見工友們的話,自己卻說不出話來。 "她這是怎麼了?" "餓的?" "累,肯定累壞了。" "八成是懷孕了。" "叫救護車。" "快,快,打電話,911。" 郭燕不知道從哪兒來的氣力,從嘴裡拼命道出了一句話:"別,別去,醫,院;我沒,沒有保險!" 說完這一句話,別人再說什麼,她乾脆聽不見了。 當白秀梅等幾個女工友把郭燕送回家的時候,王起明並不在家。他去了職業介紹所。他覺著總讓老婆這麼養著不算一回事,得自己養活自己,找一份比在湘院樓好一點的工作。 職業介紹所在紐約中國城裡。說是介紹所,其實不過是個十米見方的小房間,一位姓陳的小姐主持這裡的業務。陳小姐很忙的樣子,桌上攤滿了各類表格,三部電話機的鈴專聲此起彼伏。房間裡擁擠著不少人,中國人,都是中國人,有的來自香港,有的來自台灣,還有新加坡、馬來西亞和中國大陸,各種方言,在這裡一通吵嚷,鬧得像個蛤蟆坑。 "我要工作!"王起明擠到前面,對著陳小姐在聲說。 "留下你的電話、地址,我會通知您"。陳小姐公事公辦的口氣。 "我今天就要!"王起明明確地說。 "要什麼?" "工作!" "好,讓我看看,"陳小姐低下頭翻閱表格,"在長島,有份洗碗工的工作,你去嗎?" "不行。還別的工作嗎?" "有一個,也是洗碗工,在Albang,去嗎?" "不。" 陳小姐合上薄子,看看王起明的臉,問他:"你有什麼特殊的技能?英語,英語怎麼樣?" 王起明心說,英語要是好我還來找你幹嘛? 陳小姐又問:"你有什麼特殊的要求?" "我的要求,我是說,有沒有不用手的工作?" 陳小姐吃了一驚,極端美國化地聳聳肩膀;那些找工作的人聽見王起明的話,一陣哄笑。 王起明受不了對他的這種哄笑,一甩手,走出了職業介紹所的大門。 他在大街上走著,忽然覺得湘院樓那累死人的工作其實是如此的可貴!他找到了一個街頭電話,撥了湘院樓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恰巧是阿春。 "是王先生嗎?您可以繼續休息一陣子,我已經找到了一個洗碗工,您不必著急來上班了。" "什麼?"王起明一听就急了,"我可沒有說要辭工呀!" "我知道。可是我的生意還要做呀!你也清楚,我這裡可是一個蘿蔔一個坑。" "你該……早點告訴我。" "太忙了,沒有顧上。" "可我還有錢在店裡。" "隨時都可以來取。再會!" 阿春先掛斷了電話。 王起明把電話狠狠地掛上:"真不是個東西!" 他憤憤地罵了幾句,街上的行人並不理會他;他為自己如此罵街卻沒人理他感到加倍的氣憤。他乾脆大聲地用北京話咒罵,解氣地罵。 可是,行人還是沒有人看他一眼,人們都在忙碌,沒有人理他。 終於,他洩了氣,踏著夕陽回家。 一進家門,他看見白秀梅正在床沿上坐著,面色蒼白的郭燕頭上敷著毛巾,睡得正沉。他慌了神,忙問:"郭燕怎麼了?" 白秀梅向他擺手,示意他低聲。 "她暈倒了。累的。" 王起明輕手輕腳走近郭燕的床邊,一隻手輕輕地摸向妻子的額頭。他好像這才有機會仔仔細細地端詳一下妻子。 她瘦了。憔悴了,蒼白的臉色,眼圈下一輪深深的黑暈。 王起明看了一會兒,突然轉過身,朝屋外走去。白秀梅在他身後問他去哪裡,他沒有回答,可他心裡明白: 去湘院樓,就是掉了這隻手,也得保住那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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