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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01節

北京人在紐約 曹桂林 5578 2018-03-20
二月初的北京,天兒真冷。 天色還沒有大亮,藍灰藍灰的晨空裡,呼嘯著西北風。 歷來勤勉的北京人此時已經吃完了早飯,出了各自的家門去上班。 他們穿著厚厚的軍大衣,或者藍色的棉猴,或者式樣說得上新式的風雪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頂著寒風,走得匆匆忙忙。 自行車和行人彙在了一起,車鈴聲和腳步聲彙在了一起,成了一股喧鬧的河流。這河流平穩,卻又漾著不小的響動朝前方流淌了去。它的騷動與嘈雜,像是在告訴人們,北京這座古老的城市又開始了新的一天。 在自行車的河流中,有一對青年男女並不引人注目。 男的叫王起明,35歲,北京一家交響樂團的大提琴演奏家;女的叫郭燕,是他的同行,也是他的妻子。 他們的穿著並不與眾不同,他們騎的自行車更和眾人的別無二致;淹沒在這自行車的車流中,旁觀者很難把他們從中擇出來。

但是,如果細心地觀察就會發現,他們騎車的速度比旁人稍微快一點,顯然他們比別人蹬得賣勁。而且,騎在途中,他們還偶爾交換下下只有他倆之間才能讀懂的頗帶神秘的微笑。 其實,他們與眾人最大的區別並不在外表,而在他們的內心。在這條大街上,多數人是去上班或者上學,走的是一條每天都走的平平常常的路;而王起明和郭燕走的卻是一條他們平明沒有走過的路,他們內心裡覺得,路的盡頭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神秘的國度。 王起明單手扶把,另一隻手推著郭燕的後背,助她一臂之力。 "你這麼推著我,不累嗎?"郭燕問丈夫。 王起明一笑:"不累。哥兒們能這麼著一直給你推到美國去!" 郭燕眉宇間掠過一絲擔憂。她說:"也不知道辦得成辦不成……"

王起明胸有成竹地說:"辦得成,準辦得成。我有預感。" 話是這麼說,他心裡也沒有太大的把握。 雖然是清晨,美國駐華使館門前早已排起了長長隊伍。 看見這麼多人,王起明心里間有點洩氣。 "你瞧瞧你瞧瞧,讓你快點騎不是,這晚了吧?"他一邊找地方放自行車一邊埋怨郭燕。 "知道晚,"郭燕反唇相譏,"你倒是早起呀。" "我早起也沒用,"王起明鎖上車,拉著郭燕去找隊尾,"你不得伺候咱們寧寧吃了早飯去上學!" 一提起女兒,郭燕又添了件心煩事:"要不咱甭辦了,真放女兒一人在家,行嘛?"

王起明站在了隊尾,聽見了妻的話,覺得十分好笑:"甭辦了?都辦到這份兒上了又甭辦了?虧你說得出!寧寧?你得這麼想,就是為了寧寧,咱們才死活得辦成呢!" "辦什麼的?"一個乾瘦的小青年從隊首那邊蹓達過來,毫不見外地接過了王起明的話茬。 王起明不大喜歡眼前這位面菜色的小痞子,拉長了聲音回答:"辦美國啊!" "我還不知道是辦美國,真的,"那瘦子一臉鄙夷的神色,"要辦黑龍江兵團也不在這兒排隊呀!" "那你問什麼呀?" "我是問你,是辦探親,還是辦自費留學?"

"探親。" "探誰?" "阿姨。" 瘦子一指王起明夫婦:"小兩口一塊?" 王起明點點頭。 瘦子又問:"非一塊去不可?" 王起明反問:"怎麼了?辦起來困難點,是不是?" "困難?豈止困難呀!"瘦子的話斬釘截鐵,"根本沒門!" 一聽這話,王起明心裡一陣發緊。他覺出郭燕的手本來是扶著他的胳膊,一聽那話,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捏了他一把,生疼。 "怎麼就沒門兒了呢?"王起明不甘心的問。 看來,瘦子對自己的話產生如此強烈的效果極為滿意。他立刻露出了一副簽證專家的面孔,其權威性不容置疑。

"跟您這麼說得了,"他擺出一副細細道來的架式,"我爸我媽兩口子,去探我大爺;倆人加起一百一二十歲了,美國人愣告訴說有移民傾向,辦三回了,愣沒辦下來。您呢,我看,沒什麼戲,趁早回家,干點什麼不好哇。" 王起明沒說話。不是不想說,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堵,真堵心啊! "甭聽他的,"郭燕低聲對王起明說,"他懂什麼呀,他又不是美國大使。來都來啦,怎麼也得試試呀!" "那倒是!"那瘦子聽見了郭燕的話尾,"既然到了這個地界,排上了這個隊,好歹的也得試巴試巴。昨兒有個小妞妞怎麼就簽了呢,那是運氣吧?不是!人家盤兒亮,條兒順。老美看著這妞順眼不是!簽證這玩藝沒譜,誰也說不好哪塊雲彩下雨!"

這時候,一輛飄著美國國旗的凱迪拉克轎車向使館大門駛來。 警衛提醒著人們:"讓開!讓開!" 那瘦子彎著腰湊上車窗向裡頭瞅,然後回過頭來悄悄地對王起明說:"今兒他好的有門兒。金絲猴來了,有戲;碰上鬍子不行。" 王起明有點摸不著頭腦,問旁邊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怎麼這使館裡頭還養猴啊?" 學生模樣的人給他解釋:"不是真猴。這是他們給領事們起的綽號。金絲猴是指的一頭金發的女領事,據說,這位女士挺和氣;鬍子是說的另一個男領事,聽說那男的不好說話,好像不會幹別的,就會拒簽。" 王起明問:"好像您對這兒挺熟悉。有內線?"

"沒有。就是來的次數多了點。""幾回了?" "算這次,四次了。" 王起明心裡又是一緊。 大約又過了半個小時,使館裡出來人給大家一人發了一張表格。人們先是三五一伙的商量,然後就分頭去填。王起明和郭燕一面自己商量一面"不恥下問",費了不小的勁才填好表格,這時人家來收表格了。 "一號,張茂!" 這是工作人員在叫名字。 "OK了,您哪!"那個瘦子應聲竄了出去。大家聽"張茂"這個名字覺得有趣,隨著樂了一陣子。 "張茂!他好乾嗎給他起這麼個名兒?""張茂,這名兒不錯,透著老實。"

西北風還在叫喚,簽證的人們都在等,都不怎麼說話,心裡想著同一件事。 郭燕挽起王起明的手。她有點抖,可能是冷,也可能不是。 沒過幾分鐘,門開了。張茂瘦瘦的身材從裡面閃出來。 大夥問:"怎麼樣?" "沒戲。"張茂一臉的沮喪。 有人問:"今兒不是金絲猴嗎?" "是金絲猴,"張茂回答,"金絲猴今兒也不夠意思,可能是讓鬍子給傳染上了。" 大傢伙一陣低低的哄笑聲。 工作人員又叫了幾個人進去。人們在外頭焦急不安地看著裡頭,探著身子,伸長脖子,好像能看出點什麼。 從門裡頭,不時走出一兩個沒精打采的人們,跟讓霜打了一樣地發蔫。

"王起明、郭燕!" 工作人員叫了他們倆的名字。 王起明低聲地問妻子:"你看,有戲嗎?" 郭燕回答:"準成!" 王起明這時候明白了:女人比男從堅強。 他們走進了使館的大門。 對於外邊的人來說,他們進去不過廿分鐘;對於他們來說,他們進去了整整一輩子。 張茂對旁人說:"這倆是最沒戲的。兩口子一下都想辦成,有這麼美的事嗎?美國夢也不是這麼個做法呀,是不是?" 可是他的話產時剛落,使館門開了,王起明和郭燕相擁著,臉頰上閃著淚花,從裡面走了出來。 張茂走上前去:"簽啦?" 王起明一個勁兒地點頭。

張茂"哎呀"一聲,不盡的遺憾:"今兒這事,可真邪門了,嘿!" 王起明低聲問妻子:"給咱們簽了?" 妻子說:"簽了。" "真的簽了?" "真的簽了。" 王起明不顧一切地擁抱住郭燕,深深地吻她。 "喲,這還沒到美國呢,都美國派啦!"張茂在一旁不無忌妒地評價著。 王起明和郭燕完全不顧這些了。他們在西北風裡吻了半天,然後向等簽證的人們揮揮手,走了。 沒走出幾步,他們聽到身後有掌聲。兩人回頭一看,那個叫張茂的瘦子帶頭鼓掌為他們送別。 王起明想了半天,才憋一句話:"美國見!哥兒們!" 北京音樂廳的舞台上,燈光通明,聽眾席上座無虛席。一陣熱烈的掌聲之中,王起明第一個走上舞台,隨後是小提琴郭燕,中提琴鄧衛和二提琴小珍。 王起明向聽眾鞠躬後掃了一眼他們。在他的眼裡,今天的聽眾比哪天都順眼。他又瞥了一眼郭燕。郭燕紅光滿面,眼睛發亮。 "她真美,"王起有心裡在想。他覺得自己像初戀一樣地墜入了情網。 四個人坐穩後做了最後的音高調整。王起明向其餘三位看了一眼,然後頭猛地向下一點,樂曲象泉水一樣地流淌了下來。 莫扎特的弦樂四重奏是他們心裡熟得不能再熟的曲目。 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恰到好處,演奏得格外動人。 隨著樂曲的高低起伏,郭燕的一頭秀發有節奏地擺動。在王起明的眼裡,那美得不能再美的秀發是莫扎特美得不能再美的四重奏的恰當註腳。 鄧衛和小珍也演奏得出神入畫,真是沒的說了。一曲終了,觀眾們掌聲像夏日打在屋頂的雨點。 返場的小曲子也很叫好。聽眾們沉浸在樂曲中,不斷地有節奏的鼓掌。王起明他們四個人臉上都紅撲撲的。 掌聲經久不息。可是他們四個人卻迅速地鑽進邊幕,一個勁地朝舞台監督擺手。不大一會兒,他們就把音樂廳裡的掌聲拋在了耳際後面。 "你們倆先回家。我去西單買點熟菜。"鄧衛大踏步地走,掄著琴盒,皮鞋在冰涼涼的柏油路上響亮地敲著。 "小珍,你回家把那瓶茅台拿來!" "別拿茅台了,"王起明攔住了鄧衛,"又不是第一次聚會了。" "當然不是第一次了,"鄧衛說,"可是最後一次了!" 一句話,說得四個人都站在了寒風凜冽的大街上,互相看著對方,說不出來的滋味。真是說不出來的滋味。 小珍先是緩過勁來:"鄧衛從來也不會說人話。什麼叫最後一次呀,《最後的晚餐》?" 王起明淡然一笑:"也沒什麼。可不就是最後一次嗎?" "甭管是不是最後一次,"郭燕說,吃好了最要緊! " "對!"鄧衛響應。 "你們快去快來!"王起明叮囑著鄧衛和小珍,"我們先回家備菜啦!" 四重奏旋即在音樂廳門前的一片夜色中解體。 "最後的晚餐"很有光彩。不大的圓桌上擺著幾樣菜,粉腸、炸花生米、豆腐乾、涼拌白菜心,大菜是紅燒雞、清蒸魚和炒蝦仁。鄧衛和小珍拿來的茅台酒堂爾皇之地放在圓桌中央。 王起明頗為感嘆地說:"哎呀,到了美國,還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涼拌白菜心呢!" "土去吧,你,"鄧衛說,"人家美國是吃牛肉、喝牛奶的地方,誰吃涼拌白菜心啊!" 小珍說:"那些東西要是吃膩了,也備不住想吃兩口白菜心呢!" 鄧衛打開酒瓶,給各位都倒上的茅台酒。 "起明呀,我早就說過,"鄧衛端起酒杯,"你小子有命,命好!早晚有這一天!" 小珍也舉起杯來:"祝你們在美國,生活美滿幸福!" "這都是廢話!"鄧衛不耐煩地說,"到了美國還有不美滿幸福的?我就沒這個命,說了歸齊,是我們家的德性不夠,沒跟美國掛上關係。我老納悶:當初,我好怎麼就沒嫁給老美呢?" "行行行啦,從來就沒正型兒!"小珍打斷了他,"你好要是真嫁給老美,哪來的你呀!" 王起明喝乾了一盅酒,款款地說道:"我看,鄧衛你也別悲觀。你知道我們家怎麼樣?我們家祖宗八輩就沒出過城圈,甭說美國了,連天津都沒個走動的親戚!" 郭燕接過來說:"要不是我屈尊俯就進了你王家的門,有個姨在那邊掛著,想去美國,做夢去吧,你!" "噢!我算悟出了個道理!"鄧衛高叫。 "什麼道理?"大家都問他。 "什麼叫美國的移民政策呀,說白了就是大雞巴政策;只要那玩藝一邊上美國的邊,准給簽證!" 一陣哄笑。 小珍用筷子頭一點鄧衛的前額,笑著說:"喝兩口酒就出來現眼!" 郭燕也樂著說:"你小子嘴裡,吐不出象牙!" "嫂子,嫂子!"鄧衛極其認真地說,"您可別正經,您是用您美妙的身體,為起明架起了一道去美國的橋!" 王起明樂開了花,用手拍著桌面。 郭燕羞得滿臉通紅,只是抿著嘴笑,不知道該跟這渾小子說什麼好。 "嫂子,別臉紅啊,您!到了美國,還有您臉紅的地方哪! 那地方,脫光了屁股滿街跑,沒有管。女人跳脫衣舞可都是正當職業。您再瞧瞧咱們這兒,隔著老棉褲多瞅她兩眼,都告訴你是大流氓!你說怎麼那麼不開化呀,嘖嘖! " 郭燕爭辯著:"亂搞男女關係,也是開花,哪兒聽來的! 小珍,你可得看好了他! " 小珍也附和著郭燕:"鄧衛,你把人家美國說成什麼了。 你以為人家都像你哪? " "都讓你明白不就學問了嗎?"鄧衛衝著小珍說。 "說正經的,美國怎麼那麼富,那麼強!它自由、隨便,想幹什麼幹什麼,由著性兒來,我想幹這個,甭請示,幹!沒人攔著……" "可我,"王起明被這話觸動了心事,"還不知道幹什麼好哪!" 小珍插話:"你倒不必為那個操心。人說,在國外,洗碗也能每月掙幾百!" "可我沒幹過那個呀!"王起明認認真真地說。 "那有什麼難的。再說,"鄧衛給王起明打氣,"再說人家都是機械化!" "我想,"郭燕看出丈夫的憂慮是真的,就勸說道,"哪兒也不能讓咱們餓死!" "嫂子這話對!" "要說我不放心的,倒不是我自己餓肚子,"郭燕說,"我……" "嫂子甭說了!"鄧衛打斷了郭燕的話頭,"你是擔心寧寧,對吧?" "你放心走你的,"小珍也寬慰郭燕,"有我們!每禮拜我准保去奶奶家兩次,老的少的,我們全包了,委屈不了他們!" "寧寧十一歲了,正是該媽媽管的時候,"說著,郭燕的眼圈泛紅了。 "可我這當媽的,倒去了美國,我……叫什麼媽媽呀……" 終於忍不住,郭燕的眼淚象斷線的珠子往下掉。 王起明攬過郭燕的肩頭。郭燕的淚水滴落在王起明的肩頭。 王起明忍著自己的淚水哽咽著勸慰妻子:"別擔這個心,別擔這個心。寧寧是好孩子,天底下,最好的,好孩子……" 深夜,鄧衛和小珍告辭了。 盛滿熱情的小屋子裡一下子空落落了。郭燕一邊鋪展被子一邊對丈夫甜甜地笑著說:"今兒可是在中國的最後一夜了,可別喝了幾口酒就倒頭睡覺。" 王起明明白妻子的暗示,一下子從背後抱住郭燕。 王起明親吻著她的脊背,說:"我不放過任何機會!" 郭燕聽了這話,立時扭轉過身來,正色地對王起明說:"到了美國,我可不許你去看光屁股舞!" "我不看!白讓看都不看!"王起明一邊解開郭燕的衣服,一邊撫摸她潔白豐滿的胸,"誰的屁股也沒有我老婆的好看!" "到時候就怕不是你了!"郭燕勾著王起明的脖子仰倒在床上。 "我就是我,到哪兒也是我……" 王起明的後半句話被熱烈的吻吞沒了。幸福和滿足,好像是從未有過的,好像是從天而降的,在這一夜裡,美被展示得淋漓盡致。然後,他們相擁著,依偎著,睡熟了。做夢了。 他們夢見了沒有見過面的美國,夢見了他們自己,夢見了難以描畫的卻又切切實實的幸福和安寧。 他們做著共同的夢,在夢中交談,在夢中緊緊地擁抱,生怕幸福從他們的臂彎間蹓走……也並不都是夢。 次日清晨,一架波音747客機從首都機場起飛了。在這架飛機上,有一對年輕的夫婦並肩坐在一起,兩隻手始終攪纏一處,長長的旅途,竟沒有一瞬的分離。他們有好幾次去問空中小姐:"我們是去美國嗎?" "是的,去紐約。"空中小姐無數次地回答他們。空中小姐理所當然地感到奇怪,為什麼同一個問題要反復問上這麼多遍呢? 其實,王起明和郭燕只是要證明,所有一切,並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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