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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九

未央歌 鹿桥 11684 2018-03-20
大學中的專門課程,多半是從第二年起才開始。很多學生在二年級時才弄清楚他自己是學什麼的。也因此很多心力不夠強的學生,在二年級一開始時,一下子應付不了這紛至沓來的陌生功課而失敗。那些能夠支持的,也不免慌亂上一兩個月才找出頭緒來,才尋到新的讀書方法。直要到這新讀書方法,及新的對學問的認識尋到後,才能看出這門功課前程上的大概,性質上的特點。也才有新的恐懼及決心,也才有新的把握與興趣。這樣來日的成就如何,自己也可以揣摩個差不多了。 當然應付這新心境的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在一年級時便開始接觸本科專門功課,及接近本系的高年級同學。但是這個辦法很難在那麼年輕愛玩的學生心上得到信賴,通常,在困難未發生之前總是想不到它來臨時候的滋味的。

愛情也往往是隨了第二年級的開學以俱來的。一年級的男女同學是依了在中學時的習慣,男孩子找男孩子玩,女孩子找女孩子玩。二年級的時候,挾了那個生疏的書本同筆記本子,匆匆地在校園中走來走去的時候,正像他們才發現了自己是大學生那樣,也戰栗地發現了自己已經是個成長的男子,或是懂得別人暗暗注視和私議的大姑娘了。 一個學生若是不被上面的話所說中,那麼,他很可能,一下子為了事前過分的緊張情緒所驅使,在接受他二年級新功課時跳過了感覺生疏的那一個階段,便走進了另一個世界。此後三年之中,走了一條直路,直到那淒涼的畢業日來到。有時竟會無所適從,不知如何應付課業以外的事。他也很可能如春寒所凍殺的小草一樣,在剛一發現自己是個青春期的青年時,因為不能習慣這種心理,便早早地把才發芽的情思埋葬了。也許直要到許多年後才又為一個春雷驚醒。那時便像在暗室中發芽的慘白的小葉子,又孱弱,又可笑。

伍寶笙和史宣文來往的信裡常常提到做了二年級學生的藺燕梅。史宣文總是說:像伍寶笙那種樂觀、單純的生活態度是她性格所造成。但是藺燕梅的思慮大多,這便與伍寶笙當年不一樣。她又學的是文學,也不該走一個學自然科學的人所走的路子。依照她那種研究心理的人的看法。藺燕梅生活的各方面,外表的活動,與內心的活動,需要好好的照料。這方面的發展或者竟比功課還重要。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一些她近來思想上的活動呢?”藺燕梅升入了二年級後在第一學期過了一半的時候,這天伍寶笙又收到了史宣文一封信。信中又問及藺燕梅的近況。她這樣不耐地問:“這一方面我希望能曉得的消息,從你們哪一個的信裡也得不到。燕梅的信上總是:'我真忙!我又看完了雪萊的無神論了!若不是一暑假中忙著念了點兒書,我的英文程度真不夠去懂雪萊的!真後悔不該去參加夏令營!從西洋文學史一課的內容來看,從此以後,三年的工夫,精神,全放在書本上,天天開夜車,也念不完該念的書!'這是她的信!這是你這當姐姐的人教的罷?你以為她這樣下去有好結果嗎?光說念成一個書蟲罷,這都不是個聰明的辦法哩!一天雙城記!一天柏臘圖對話錄,等一會兒又抓起失樂園,等一會兒又是無神論之必要了!亂來!簡直是亂來!唸書也不挑一挑!亂念!

“沒有能力選擇書的時候,真不如不念!一個暑假,把人念老了。半個學期,決定了她一生。 “她是決不該走上一條研究死學問的路上去的。她一腔熱情得不到好的培養!一旦她成為一個怪脾氣的學究時,我非來質問你不可的!這一朵兒玫瑰才在校園裡開了一年,你們便要把她摘下來,泡在藥水里,變成死生物了! “她接近餘孟勤?!真氣壞了我,餘孟勤是園丁?他不配培植這一朵花!不許他把有毒的水澆在她身上! “你們以為她本性接近書本子嗎?以為她一年級的成績難得嗎?告訴你們吧!那一點點成績,以她的聰明來說,真是毫不足奇。這是一條太容易走的路,她已經有這個傾向了。你們又從虛榮心上鼓勵她! “我再說一句;她是太熱情,太喜活動的一個人。也許依了現在的路子,她學問可以成功,而她人生終必失敗!你看她信上那些'!'罷!這一頃洪流,必激成禍患!……”

伍寶笙看了史宣文的信,心上越想越難過起來。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了,不覺伏在枕頭上痛哭了。她想不透史宣文為什麼近來這麼誤解她,說話這麼委屈她。 她自己非常想念史宣文。她想史宣文同自己一樣地做了助教。自己還是不曾離開母校呢!僅是搬到南區這教職員宿舍。住一個單人房,便覺得孤淒得不得了。史宣文走得那麼遠,連朋友都分開了,更該多麼難過!想想在學校的日子,過去的生活常常清清楚楚地回到她眼前來,兩個人沉醉在自己的功課裡,一霎間,四年過去了。誰的生活,思想都那麼單純,又都那麼清楚地為另一個人所知道。誰的臨畢業時的感想也都告訴過另一個人,而又為另一個人所同情,所同感。哪想到,才半年不到的工夫,便會收到她這種口吻的信!

是誰想著法兒領著藺燕梅去遠足,去玩,去接觸同學,接觸校外的人?是誰慫恿著藺燕梅去參加夏令營,去習慣團體活動?是誰苦心地為藺燕梅每一件小事打算,擔心? 想想今年春天,是誰接受了學生會的請求,說動了藺燕梅去表演舞蹈?這個妹妹,這朵訴說三願的玫瑰,天生是這麼一個憂鬱,多思慮的性格,叫姐姐有什麼辦法?她從春季晚會裡下來,連台妝都不曾卸,便在池邊上,對了初開的玫瑰說: “姐姐,我已經不那麼想了!'紅顏常好,不凋謝:'是不可能的!” “我實在忍受不了,如果她有什麼不測,有什麼風險!”伍寶笙想:“我也絕無心用一種腐化她熱情的學術興趣來保護她!史宣文!史宣文!你來罷,我的好姐姐!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領導她才好!我希望我忽然昏死過去,一二十年後再醒過來。這難渡過的一二十年呀!我無力領她,也無力支持我這跳得太猛烈的心了!

“史宣文!我的心好疼喲!你罵我吧!我都能受,只要你能在我旁邊來領我喲!我好難過喲!我沒有人商量,又被你委屈!”她抑止不了一陣心傷,哭得淚流滿面。心上又乏,又抑鬱。 “在夏令營上,”她又想:“我實在又覺得,她的思想和余孟勤接近得多。我也確實想到把她交給餘孟勤去比較好。她說:'我必會從他那裡得到好秋天!'並且餘孟勤那種學究論調,又是盡人皆知的。她會不明白? “也許史宣文是把自己在大學生活中的缺憾轉移到了藺燕梅身上?史宣文離校以後這種心理就更強了,可憐的史宣文,你不要怪我吧!我剛才哭了一場。我不該哭的,不該覺得委屈的! “也許藺燕梅正跟她的意思相反!藺燕梅正想多在學校中念一點書。也許她的話是:'這一點風頭嗎?以我的美麗,是很容易的。我已經害怕有這種傾向了!你們又來慫恿我!我就是要多讀書!'那麼,我真難作人了!”

“看燕梅去!”她想。馬上一翻身從床上起來。照照鏡子。眼上淚水還未乾呢!她抓起史宣文的信開了門。心上轉念一想,又把信丟下,空手走了。她想還是同往常一樣,別搬嘴弄舌,給這個多心事的小女孩添亂。她走出南區,往城牆缺口去,心上想起春季晚會前,她兩個會曾這麼走了一趟的。她在路上說動藺燕梅去表演的。 “現在藺燕梅說不定真打算'戴上副大眼鏡!'了呢!這個皮孩子!”她想著自己又笑了。 到了南院女生宿舍,走到樓下減了一聲,聽著沒有人答應,走上樓去,一看屋門是關著的一個人也沒有了。這間屋子,從前是史宣文,藺燕梅同自己住著的。現在連進都進不去了。心上悶悶地,又回身走下樓來,望見梁崇榕、梁崇槐姐妹回來了。

“伍寶笙?”梁崇榕喊:“是你嗎?” “是我!你們有什麼好事兒,姐妹兩個笑得那樣兒?” “是呀!姐妹兩個!”梁崇榕走在前面,上得樓,開了鎖。三個人一同進來。 “光剩了一個姐姐就是不快樂的了!是找你妹妹來了罷?” “我真是怪想她的!”伍寶笙柔和地說:“她有課嗎?” “她的課都跟我一樣,除了多一門語音學之外。”梁崇槐說:“今天下午一下午都沒課的。” “那我到圖書館找她去。”伍寶笙說。 “別這麼忙好不好!”梁崇榕說:“做姐姐這樣兒,真叫我可憐的。”, “你去也找不著!”梁崇槐說:“做妹妹的真未必這麼想你呢!她這會兒一定是在顧先生家裡。算了,你跟我們出去玩罷。晚飯後她一定在屋裡唸書了。”“顧先生家裡?”伍寶笙問:“你怎麼知道?”

“全校的人都不知道,我們同屋的也會知道!”梁崇槐說:“她必定在那裡,餘孟勤也一定在那裡,現在藺燕梅完全是餘孟勤的隨從,一切聽他的。那一門該三年級才選的語音學也是聽了大餘的話選的。” “算了吧,崇槐!”她姐姐說:“有你什麼事?我來說罷,燕梅近來常常到顧先生家裡去。是顧先生叫她去的。餘孟勤也常去。這是燕梅自己說的,顧先生正教燕梅同崇槐西洋小說所以熟得很。燕梅把去顧先生家當做一件十分重要、十分當心的事。她自己管去顧先生家稱為去耶露撒冷朝聖!回來總是帶了書來念,或是帶了言論來發表。崇槐就常常和她爭吵。今天燕梅吃過飯又要'朝聖'去了。崇槐說了一句:'總該打扮,打扮呀!'就又吵了一場!結果,兩個人又都後悔,還抱著哭了一頓!才好笑呢!你要不要看,她兩個還寫了一個和好的條約呢!”

伍寶笙聽了,又是心事,又是新鮮:“把和約給我看,崇槐!” “不給。”崇槐說:“不干你事!” “我是姐姐。”伍寶笙說:“你若是在條約上欺負我妹妹呢?” “我給你看!”梁崇榕說。她一面把崇槐推開:“她們立約還是我的中證人呢!” 梁崇槐也就不再攔,由著梁崇榕找出一張花信箋來,上面寫著: 梁崇槐再不譏諷藺燕梅朝聖的事了。她們是好朋友。 立約人藺燕梅 梁崇槐 還有:藺燕梅去朝聖,並不一定要打扮得花里胡哨兒的。 又還有,從耶露撒冷帶回來的言論是可以容許好好兒地辯論的。 中證人梁崇榕。 (若是再加:“還有”,“又還有”,便不負責了。) 伍寶笙看了笑不可支。梁崇槐臉也紅了。 “你們怎麼不蓋章?”伍寶笙問。 “她們說蓋章俗氣。”梁崇榕說:“兩個人就親了個嘴兒!” “呀!那麼中證人呢?” “中證人趕不及,藺燕梅就跑了!”梁崇榕說。 “跟我們去玩一個下午罷。”梁崇槐說:“晚上還你一個妹妹就是了。先去看一場電影,再吃一頓晚飯。” 伍寶笙怕自己回去心上悶,又看她們高高興興地去打扮,換衣裳,想想放自己個假,就說。 “走就走吧,我也懶得換衣裳了。你們可得快一點。”她說著無心中走到藺燕梅的大鏡子前面去照照。從鏡子裡看見自己穿了一件藏青色呢子的短外衣,裡面一件薄呢子衣服是淺藍色的。領口有一個別針是一串兒可以活動的紫色葡萄。她想這樣衣服實在也夠好的了。她掠了一下頭髮,覺得自己膚色真白細。忽然又想起藺燕梅來,“自從藺燕梅來了之後,叫她纏得我也找出幾件從家裡帶出來多少年沒有穿的衣服來了。這孩子自己沒事兒照照鏡子,打扮打扮也拉上我!現在我才搬出去半年,就又忘了這一套。那些沒穿過的衣服還是壓箱子底兒。身上這件也忘了是哪天穿的了,大概又快穿一個禮拜了罷?”她想著又看看自己的腳上,襪子拉得好好兒地。鞋上也沒有土。 “不打扮呢!什麼也可以看得過去。”她又想:“打扮呢?天天也打扮不完!還是燕梅好玩,拿打扮當玩了。” 那邊梁家姐妹也完事了。她倆看了她笑一笑。她們身段,容貌上的線條確是楚楚動人。她就說:“真好看,你們打扮慣了的,不打扮成不成呢?” “我若像你那樣長得好,我也不打扮了。”梁崇槐說:“我真愛看你自自然然地那個樣兒。倒覺得你坐在梳妝台前都不順眼似的。” “我對打扮是有一種看法兒的。”梁崇榕說:“不管長得好不好,不管年紀大年紀小,都要盡本份打扮一下,表示我的精神貫注到那地方了。我要是一天不打扮就覺得一天沒精神,做事不起勁,像沒有洗臉那樣。打扮不過是洗臉的變相罷了。”說著三個人並著走出來。 “真叫你說著了。”伍寶笙笑了起來:“我雖不是打算連臉也不洗,我倒是真希望能省一點事就省一點事。” “這地方我的想法跟崇槐一樣。”梁崇榕說:“你是有和我們不同的地方,我喜歡在打扮的時候想到別人;這個人怎麼把胭脂擦得這麼圓呀?這個人的嘴唇真好,口紅不要塗也好呀,等等。我有時也想到過你。有一天還跟我妹妹說起過呢!是不是,崇槐?” “我記得呢!那天燕梅也在。”她妹妹說。 “我說:'你們說要是伍寶笙該怎麼打扮好?我真想不起來?''頭髮不作才好'。她說,跟著又說:“還是不打扮才好。 '藺燕梅聽了就說:'不過穿衣服要緊。她美在身上,美在走路,動作上。所以非穿對了衣服不行! '這就是我們的結論。我們自己呢,只有費點事,多在照鏡子的時候來粉刷樓房啦,裱糊窗棚啦!擦粉塗胭脂! ” “真是國語說得好多了!馬上學會貧嘴了!”伍寶笙笑著攔著她:“多惹人喜歡的整整齊齊一對兒漂亮姐妹,捨得用這麼難聽,氣人的字眼兒形容自己!”那個梁崇榕偏頑皮地又說了好幾遍,她那明媚的眼睛正高興地,笑得好不開懷。 “我們不但要打扮”,梁崇槐看了自己身上一件碎花的綢衣服說:“還要分時候作不同的打扮哩。白天少打扮一點兒,晚上多打扮一點兒!”她的衣服花色是很時新好看的。姐妹兩個穿著一式的衣服,鞋。帶了一式的皮包。健好的身肢,走著三個人一齊的步子,那微微震動著的衣衫下面的腿襯了衣衫上的紋浪,她自己看了也愛。 “不是嗎!崇榕?” “可是還比不上伍寶笙!”梁崇榕說:“什麼時候看都好!” “你這半天拿我們忙人開心呢!”伍寶笙說:“當是我不知道呢?讓我說明了罷,省得叫你們俏皮話挖苦到牛身上,自己心上覺得冤!不就是提了一句問你們'不打扮成不成?'惹的禍?人家可真沒壞心,真是看了你們動人、漂亮。真倒霉,叫你們兩個一場好罵!” “我們說得也是真心話!也想不到沒趕上伍寶笙的好氣性兒?”梁崇榕又笑了:“這個'氣性兒'用得對不對?” “話裡不常說了,舊小說上彷彿在哪本兒上見過。”她答:“這個先不管他。方才你們說的全是實話,整個兒的實話,也沒添,也沒減?” “何至於審問我們呢?”梁崇槐說:“全是實話!當然不多不少,全是實話!” “我告訴你罷。燕梅那話她告訴過我。”伍寶笙說:“她最恨我穿衣服不當心。那天你們談過我之後,她見到我也說過了。我記得底下還有半句:'可是她就是不肯當心穿。瞧她穿了那件長條兒的!人又長,一匹布似的!'有沒有這話呢?” “崇槐!不得了,以後咱們說話可要小心了。屋裡有了奸細啦!” “她倆當不了她姐姐幾天奸細了!”崇槐說:“以後倒是她從耶露撒冷回來的時候少跟她抬槓是真的。別在話裡把餘孟勤得罪了!” “成啦!這話又到了我耳朵裡了!”伍寶笙說:“我是不是該告訴我妹妹去呢?”三個人就大笑了。 她們順了翠湖堤走下去,又上了正義路,一路上也碰見不少同學。伍寶笙總覺得身邊上不是藺燕梅,挺不慣的。 “從耶露撒冷帶回了些什麼言論惹得小崇槐不高興?”她問。 “崇榕,咱們不說!”崇槐淘氣地和姐姐擠了擠眼。故意狡猾地笑著不說話。 “我想,我也不用問了。”伍寶笙說:“總是一些深奧的大道理!咱們中下之資聽了也未必懂。” “也許是。”崇槐說。 “反正不告訴你!” “顧先生倒是個有趣的長輩。恐怕是他很講了些功課以外的學問。藺燕梅聽了就接受了。餘孟勤有一套言論大概當場就發表相反的意見。燕梅辯不過他,滿想一肚子牢騷回到屋裡來找人支持。誰知道現在學校裡的女同學哪一個不順了余孟勤的言論走?於是孤獨的藺燕梅就急哭了,說:'從顧先生那兒來的言論是不容許批評的了!'可憐的燕梅!”伍寶笙兩眼看了空中,一邊想像著,一邊作戲似的說:“還是姐姐能幫你。心上有委屈,來找姐姐!大餘欺負你,姐姐打他!” “這樣,你妹妹更不會來了!”崇槐聽了氣不過,說:“在她面前少說餘孟勤的不是她或者還能聽下你一兩句的!” “我看你被她反話擠得也憋不住還是我說了吧!”梁崇榕笑著說:“藺燕梅太好想心思,偏偏碰上了個餘孟勤喜歡影響別人的思想。正是她接受了余孟勤的怪論調今天東,明天西的。藺燕梅聽了佩服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給什麼書,她就看什麼書。人家追求女孩子,是拖了女孩子玩。餘孟勤追求女孩子是逼了人家唸書。藺燕梅在他的思想和言論壓迫下,忙得喘不過氣來!這個男人也真怪!這兩天她又在半懂不懂地念尼采了。抱了一本'扎拉孔士圖作如是',熄了燈不睡覺,點洋蠟,查字典!真受罪!” “她自己信他的話也罷了,”梁崇槐說:“她非逼了我們也相信不可!尼采淨駕女人!我能服氣嗎?她還跟我吵!她說的都是餘孟勤的活。我又吵不過她。好像她自己就不是女人了似的!” “燕梅這孩子真怪!”伍寶笙心裡想;“幹件什麼事就比別人都多帶上幾份兒精神。念起書來也這麼不要命。相信起一個人來,真恨不得把小命兒也交給他!不過餘孟勤看書確實是多,我也真領不了她唸書。她對余孟勤大概完全是學問上的羨慕?” “你們想她會不會因此也就有了她第一次的戀愛?”她問。 “會不會!”梁崇槐說:“還有不會戀愛的女孩子嗎?” “愛餘孟勤?” “還會愛顧先生?” “怎麼從來沒聽她跟我說過?我只知道在學校裡他們有時候在一起。” “她自己也許還沒有覺出來。”梁崇榕說:“可是我們可看得太清楚了。” “你們比她自己還清楚?” “當姐姐的呀,你怎麼這麼個聰明人糊塗起來了?”梁崇槐嘆口氣說:“這個跟害肺病一樣,等到自己覺的來的時候也就不差什麼了!要不怎麼說,一發覺了,也就難斷根兒了呢!” “算了罷!別說得太高興了。”伍寶笙說:“小姐大概常常害點兒肺病什麼的吧?” “'是非皆因多開口!'從現在起到電影散場為止,決不再說話了。”梁崇槐笑著說。這時候她們已經走到電影院門口,她便跑上去買了票。三個人進了場。電影已經開演了。 伍寶笙心事重重,電影又是一部笑片,擾得她也想不成系統。散了場,三個人慢慢地隨了人群走出來,前面忽然發現了兩個人,正是餘孟勤陪著藺燕梅。隔了十幾個人,也是擠在散場出來的人群中走著。 “看,崇榕!正是他們!”伍寶笙說:“餘孟勤比我妹妹高一個頭!” “好得意!”崇槐說:“他們那一圈兒的別人全偷著看她。大餘帶了這麼漂亮的女朋友來看電影!” “也不壞,是不是?”伍寶笙說:“男生里頭也難得找到配得上我妹妹的!”她說著心上想起暑假前燕梅還和自己開玩笑,說什麼餘孟勤是這學門裡承祧延嗣的長子,自己是和上睦下的大少奶奶呢!現在嘴可軟啦!她想著回去就寫封信去告訴史宣文。 “我不知道是怎麼,就覺得他們配成一對兒不合適!”梁祟榕說:“藺燕梅滔滔不絕地講尼采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及平常時候美了。又總看了她一天到晚在餘孟勤的影響下呻吟怪可憐的。他們弄到一塊兒真不是幸福!這個園丁,養不好這一朵花!” “這個園丁養不好這一朵花!”這句話像是一個閃雷打在伍寶笙心上。她一天來的疲倦的思潮已使她心血淘乾了。方才還想寫信去告訴史宣文呢!史宣文信上的話又從梁崇榕口中說出來了。她無力地說:“崇榕!你的話裡有道理!哪天慢慢地講給我聽聽?” “沒有什麼。”她說:“藺燕梅不是愛大餘,是愛他一肚子的書。大餘也吸引不了她,是他那邏輯嚴謹、訓練有素的口才!藺燕梅能從嫁給一堆書一個好口才裡得到幸福麼?” 伍寶笙聽了不說話。走出電影院來,前面已經看不見大餘同藺燕梅了。她們也就找到一家比較好的西餐店去吃晚飯。 光是女孩子出門,不能不多花點錢的。比如說她們三朵花兒似的人走進了個小店,若是遇見了像上次在大普吉那裡碰上的流氓便怎麼好呢?伍寶笙想起那次的事來,她說:“這也難怪燕梅看不清楚,在她心上,本來這是第一次找到一個光彩勝過她的人。即使僅在唸書這一方面比她強,也是她僅遇的了。” “她總不能就嫁給書本呀!”崇槐說:“我就氣她這個碰上什麼,什麼就全是好的這種脾氣!她將來有嫁不完的人呢!” “她也不能說在各方面全有興趣。”崇槐說:“她能歌能舞,我敢保她不會嫁給一個電影明星。大餘能吸引她就因為她只在功課這一方面好強的原故。” 她們一同吃了晚飯,又一同走回文林街來。到了南院門口,梁崇槐向伍寶笙說:“到我們屋裡來看看你的妹妹?她這會兒未必在屋。” “不了。”她說:“我要回去多想一想。我們今天說的話,也不要對她說起。好不好?” “真是用心的姐姐!”梁崇榕說:“我一定幫你的忙,叫我妹妹也耐著點,要不然,她等下一見到藺燕梅準是直喊出來:'藺燕梅!我看見你去看電影了!'” “瞧你把我說的!”崇槐也笑了:“要不要我們送你回去?” “還早,我一個人走走吧。”她說。她們便分手了。 伍寶笙走進了北院,一陣風吹過來,她覺得有點涼,便把外衣的領子豎起來,快著點兒走。忽然在快到城牆缺口時,後面聽見有腳步追上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 “幹什麼一個人走得這麼快?” 她不敢答應。又害怕,又生氣。 “是我,伍寶笙。是桑蔭宅。是不是因為走黑路害怕?你走得好快,我追也追不上!” “你嚇了我好一跳!”伍寶笙氣喘著說:“本來走黑路就夠害怕的了。你又冷不防地跑上來說一句話!” “口音都聽不出來了?” “哪裡還聽得了什麼口音!” “你也會害怕?”桑蔭宅說:“你說我好笑不好笑?問這種話!我常常覺得你是個超凡的人。有時候以為你的來歷都一定很特別。至少一半是天使!我才那麼問你。我以為天使是不怕強盜的。” “我寧願這樣作一個平常的人!我們的詩人!”他們一路走著說。桑蔭宅是回新校捨去的。 “我寧願是個鬼魂,也不願是個平常的人。”他說:“橫死都比平常地活著好!強盜、詩人,都不錯。” “你們學文學的人真容易走上魔道!”她說。 “所以我說你是天使了!”桑蔭宅把這樣的話在新詩上寫慣了,平常也就這麼一句一句地隨便說著:“也許做了天使又要覺得平常人好了。” “真是這樣!”她說:“我已經到了。謝謝你,穿顏庫絲雅的人。先嚇了我一跳,又把我送到家。”她走進宿捨去了。 “哦!”他呆在宿舍門外。忽然他自言自語地。 “'我寧願是個平常人!''你們學文學的人真容易走上魔道'!她不喜歡學文學的人!她不喜歡!”他一邊說著一邊走著。 “然而她也同意了,'也許已經是天使了,才覺得平常人有趣。'其實天使是多麼重要的!沒有天使,沒有繆司女神!沒有文學,藝術!荒唐!” “可是她又說了;'謝謝你,穿顏庫絲雅人,先嚇了我一跳,又把我送到家!'她待人都是這麼和氣的!”他想想又在心上恢復了天使的光輝。自己回到新校捨去了。 第二天下午藺燕梅有語音學一課,她下了課走出課堂來,正看見餘孟勤來找她。她抱了書同筆記本子就同他一齊在新校舍裡草徑上散步。 “我們什麼時候去顧先生家吃晚飯?”她問:“幾乎是天天去玩已經夠擾人家的了。又要去吃飯。” “不光是麻煩他們呢!”他說:“你看顧太太平時都買得些什麼菜!現在這種年代,教授的生活都是很清苦的。他們還不知道要化多少困難的錢來準備呢!” “那你為什麼要答應下來?”她說。 “這是什麼話!”他說:“難道顧先生顧太太是虛邀我們一下嗎?心上可以想到他們的困難,不過是推辭不得,並且到時候一定要去。顧先生要請我們,他當然會知道自己的事該怎麼辦。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做客就是了。你這個孩子,那麼懂事兒的,是怎麼了?” 藺燕梅聽了笑了。便改說別的:“孟勤,語音學實在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念起來真煩人!別的書是訓練思想,這門功課簡直是一種技藝,我已經忙極了,再為他費時間心上真不甘!” “你們外文系本來有語言和文學兩組。拿文學來說,三年工夫能有什麼成績真是天曉得的事情。誰也不敢說有把握。而語言呢,能學一樣是一樣。要想有科學的方法和有系統地認識語言,非先學語音學不可。這些功課對於你這麼一個肯用功的學生是沒有什麼困難的。怎麼啦?覺得沒興趣啦?前一個月不是還挺高興地來跟我顯排語音學的知識嗎?” “你為什麼不早說語音學是這麼一回事呢?”她反抗餘孟勤的壓迫:“我根本只想念文學組,不希望念語言組。我對外國文想能說兩種,頂多三種就夠了。我先前聽了你的話以為不念語音學,便什麼文字的發音全弄不好呢!你看現在,你自己也說過我的英法文發音全比你好。我們是從語音學上得的好處嗎?伍寶笙就沒念過語音學,有誰能說她的發音不好?再看我們語音學班上的同學,有些個聽力不行的人是永遠發不好任何音的。可是他們的語音學理論還是考得很好!你又要我用心思,又要我去學技藝!” “你是累了!燕梅。你已經走到了一個難關。”他笑了,說:“人的灰心有一多半是起因於疲勞。你以為人起勁地做事,與灰心而不做事全是有很充足的理由嗎?許多無聊的事人們也不問是非地做了。只是因為它容易,值不得考慮是非有價值無價值便隨手做了。同時許多有價值的事,太困難太煩亂,紛雜。把人累得筋疲力盡,而成功的曙光還遠得很。自己一想:所為何來!便心灰意懶了。再想想;別人無思無慮地還不是快快樂樂地活著。便從此放手不繼續乾了。於是平凡人的一群中就又多了一個遊手好閒的人。 “再說練習思想,或是求任何學問,不能博就無法能精。學文學的人多有一點兒語音學的知識不能算就是博了吧?還有,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到能出人頭地的那一步。今天比同班的人多念一門語音學總不能就算出人頭地了吧? “已經是一個權威的專家了,還要自己逼了自己單獨深研呢!他若是以為天下沒有人能勝過他了,便穩當地坐下來休息。我們會明白他過去的成績不過是爭勝時虛榮心的產物而已。今天你便累了?今天你還早得很哩? “人之成材與不成材所差只在一點點上。可是也就是這一點點,把人類從其餘的生物中間區別出來。以後越走越遠,才有了今天的世界。 “這一個人與那一個人的區別也是在這一點點上。今天的我,與明日的我,也是由這一點點來分。比方是跳欄。在第一欄時,人類跳過了那比方說三呎半的欄,猿猴只跳了三呎五吋,他們便留在那裡,直到今天。人類乘飛機去非洲打獵時還可以看見他們從前競走的敵手仍是跳他們的三呎五吋。一班同學畢業了,好比他們一齊跳過了一個欄。有人便一生如斯。有人便在不久之後可以把他的著作來給他的不長進的的同學讀了。有人每天長一點成績。有人每天早上起來,照照鏡子,除了多添了一日的壽數而外,一切與昨天一樣。 “你現在到了一個關口了。該跳一個欄了。這一點點疲倦看你如何處理。這處理疲倦的習慣要及早養成的。以後一關又一關的多得很呢,要記著疲倦時是要休息的,可是不要為疲倦打倒。人固然不會不疲倦,也不會永遠疲倦的。 “我不會被他打倒。”她說:“可是語音學這一欄我晚一點,留給將來跳,行不行呢?” “早晚是要跳的!”他說:“今天不跳,今天就留在欄這一邊,明天不跳,明天便和今天一樣。這是鐵面無私的!再說你又不是沒有這個能力。何苦不快一點多趕點路?人生短得很哪!” “趕路趕得我興趣都沒有了。”她說:“也許這就是疲倦作祟罷。” “你試著改進自己看。”他說:“本來也不能期望人人成功。人也要本份一點兒,別太妄想了。語音學如果太困難,便退選了吧!” 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小池塘邊,對了一池清水,和水那邊的玫瑰枝叢。藺燕梅心上有了無限感觸。 就是今年春天,玫瑰花初開的時候,自己由姐姐陪著在那春季晚會之後,在這池岸上,同一地位坐了半個夜晚。姐姐問過玫瑰三願的心情,自己曾經勇敢地答應過不希望做什麼虛幻的夢。如今,花兒們無知地燦爛地開了又輕輕地謝了。春風似的姐姐也把自己讓渡給了秋霜似的餘孟勤。秋風是要結實,種子的。這時候看了花兒這麼容易過去,能夠不警惕嗎?虛幻的夢能放棄,真實的成就能放棄嗎? “一場風雨,花瓣兒就落到水面上去了。一次夜航失事,小童他們一船的人也幾乎送命!”她想。 “人生是短促的。只有榮名能夠長久。由了身邊的餘孟勤把我領走罷!他是一個嚴厲的伐木人。我就咬一咬牙,由他砍下來,多少作成一個材料罷。他雖然不愛笑,雖然很殘酷,但是他是一個靠得住的舵手。他自己是個成功的人。他待我的態度雖然太缺乏體貼,可是我又不是糊塗人。能不原諒他麼?” 所以她就又對這第二個爭辯屈服了。她又笑一笑:“看我不成材罷?後悔管我的閒事了罷!你這個人,就像是從小沒有人疼過似的!誰教你的這種欺壓人的口氣?什麼叫做:'本來也不能期望人人成功?'什麼叫做:'本份一點兒?別妄想了!'我聽你的話就是了。不退選不算。還要永遠當班上的第一名!” “女人們作事就是這種感情用事:”他偏又有話說:“完全和風前的草一樣自己順了風倒了。作了感情的奴隸,還以為是感情的主人呢!” “孟勤!你折磨死了我,你也不會滿意的!”藺燕梅不覺哭了:“我看完一本書,你嫌我沒看完兩本。等我看完兩本了,又嫌沒看完三本!我順從了你的活,又會引起了你的牢騷。你用鞭子抽我吧!拍得我身上一條條兒的血,還嫌我跑得不快。我現在忍著淚讓你親手用鞭子抽死,叫你去找比我再快的馬兒吧!你期望一個人好,你希望她成功,你總不該在她成功之前把她逼死!” 餘孟勤怎麼會勸止她的哀哭呢?他低頭走開了。他固然覺得出這樣的女孩子不但今生僅見,而且未曾耳聞過。但是他是一向嚴峻無情的。他對自己的鞭督也是同樣硬冷無情。於是他想:“哭!女人把寶貴的原動力輕易交給淚水發洩了!”於是心上的氣憤便平不下來。當然,在他鞭打自己的時候他是不會哭 的。 “孟勤!你走過來。”她拭著淚說:“別把我丟在這兒帶著眼淚,一個人站著。我總是盡力聽從你的話的。我想你一定討厭我哭,我不哭了。我不服氣我會被你抽打死也不能叫你驚奇一下!你打罷!罵罷!我總有一天成為你眼裡一顆耀目的星星。我沒有碰見過能勝過我的人!” 餘孟勤不自覺地走過來了。他心上先是很覺得慚愧。後來聽到藺燕梅說:“我總有一天成為你眼裡一顆耀目的星星”。他又有了批評。他想說:“這動機又是錯誤的!又是女人氣的!”但是他說不出口了。他只說:“慢慢地走到顧先生家去罷。也許你能幫助顧太太招呼一下呢!” 藺燕梅和他並著走了。她說:“孟勤!你能不能把說話的口氣改一點?不是要你注意這些小節。我只求你把口氣改一下好增加一點鼓勵性!你太摧殘別人的自尊心了!” “這句話有道理。” “你看,那邊有好些同學站著看了我們:誰知道我現在是這麼一種可憐的處境,誰想得到我們談得是這麼一種難堪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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