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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九(下)

未央歌 鹿桥 11590 2018-03-20
餘孟勤又不想听了。他便不開口。他甚至都不想去顧家了。顧先生一直那麼向他誇藺燕梅的才華品貌。又一向那麼慫恿他來接近她。而她原來也是一個女人。金先生一直向他保證結婚並不妨礙工作。又說他或者可以更明確地證實金先生的話。但是他的經驗覺得還是自己的話對!他想:“我已經犧牲不少了。至少一部分時間,一部分精力。而女人與學問的關係偏那麼淡!” 藺燕梅也只是默默地隨了他走。 餘孟勤不能明白自己。若不然就是他口是心非。第一,藺燕梅聰明才智並不在他之下。第二,他只能說'人'與學問的關係如何如何。若要提到'女人'那麼女人也有話要問男人與學問的關係。若是他不能提出充分的理由,他不該偏心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第三,若是說起犧牲來,恐怕他所犧牲的比他所說的還要多些。因為近來他若是一天不看見藺燕梅,心便未必安定得了!別瞧他見了她淨說硬話。

不見那一雙走在他身邊的美麗的腳嗎?那一雙在去年初開學時,人家下汽車伸出走第一步時,便把他迷昏了的腳!暑假初去大普吉送荷蘭鼠時,使他失手誤捉的腳!現在走在他身邊了!他偏要和人家談死學問。若是天下人都談起學問不作別的事情這還得了嗎?人人都要像你餘孟勤一樣?都作半生不熟的書本兒哲學家又有什麼好?這些且不談他,若是藺燕梅不依你,跺起這一雙好看的腳說:“愛跟我玩就跟我玩,不愛跟我玩,放我走。別緊著教訓我!”你個餘孟勤又怎麼樣呢? 但是天下事情偏有這麼氣人的。誰也惹不到藺燕梅心上。她偏把餘孟勤的話藏在自己心上。誰若是想從她心上把餘孟勤的荊棘似的言論拔出來,非得把玫瑰花瓣似的芬芳心房先行剖開,流血、弄破!

餘孟勤把他美麗的俘虜帶到顧先生家時,他心上也有一點不忍了。他想:“藺燕梅也真特別,她竟這麼乖乖兒地依順我的話!”他便在敲門之前先低下頭來對她說:“心上平靜了吧,不生我的氣了吧?” “只願你別怪我曾經生氣就夠了。”她又幾乎流淚:“我也知道這一條路難走。你每次著急是應該的,你責備的也是好話!”在這種情形下,藺燕梅和余孟勤都是在半催眠的心理中的。她和他都以為兩個人能如此關切著急和原諒全是為著一種崇高、永恆的學術理想的原故。而又僅是為了這崇高、永恆的學術理想的原故。 他們敲了一下門。有一個女孩子跑來開了:“餘哥哥,藺姐姐!”她喊。她便習慣地伸了小手要藺燕梅抱。把梳著兩支小辮子的頭倚在藺姐姐肩上。小圓臉,大眼睛,也怪逗人愛的。她才五歲半。已經可以夠到開門閂的了。藺燕梅便把手中的書本交給餘孟勤,從地下抱起顧先生的小女兒來。顧先生有三個孩子。這次來昆明只帶了最小的一個。

“媽媽,爸爸都在家,小芸?”餘孟勤把門關上問。 小芸卻不回答他。只輕輕在耳邊告訴她的藺姐姐說:“我光告訴你,藺姐姐,爸爸還沒回來,媽媽在廚房澆菜呢!” 他們走進一個方方的天井。石砌的地,同廊子。到了正房上。這裡一共住了兩家。正房三間是顧先生住的。房東自己住在廂房。顧先生的房東是最客氣的了,並不大計較房錢,只要租給一家唸書人。若不然,顧先生也只有同別的教授一樣去住大雜院去了。這裡不但清淨而且有花木呢! “下來吧,小芸!”藺燕梅把她放在地上:“越來越重了,把姐姐壓死算完,這孩子!” “爸爸還嫌我輕哩!”她說:“爸爸說'可憐的小芸,這個窮爸爸都把你餓瘦啦!'爸爸就嘆一口氣!就這麼說!”

顧太太聽見了聲就走出廚房來,手裡還拿了鍋鏟:“小芸,叫過哥哥,姐姐了沒有?”又和他們招呼了。 “忙了一下午吧?顧太太。”餘孟勤說:“要不要燕梅幫幫忙?” “忙了一整天了呢!”顧太太笑著說:“你光會說,你就不會幫忙?” “叫他歇歇兒吧!”藺燕梅笑著看了他一眼說:“他說也說了半天了。怪累的。還是我來吧。” “大家一塊兒歇歇罷。”顧太太說:“我也把鍋鏟放回廚房去。都差不多了。” 她從廚房回來,三個人便到顧先生書房來坐。這間房子頗寬敞,明紙窗下一個大書案。桌上書架上,茶几上都收拾得清清楚楚地。藺燕梅說:“小芸,讓我把你放到書桌上來。小孩坐高凳子。姐姐看看小芸今天美不美!”她就把小芸抱上桌子。

“姐姐才美呢!”她說:“小芸就愛姐姐。不許別人愛。” “誰教你的?小芸!再說姐姐不跟你玩了。什麼愛不愛的?”她一看小芸要哭,也覺得自己錯怪了小芸。又忙說: “啊,愛,啊愛。姐姐也愛小芸!” “姐姐穿花衣裳!”她說。她說著就用小指頭來指。藺燕梅這天穿的是一件印花的英國料子。她母親託人從仰光買給她的。上面鮮明的許多小孩,小狗,小木鏟子,沙桶、小鳥,顛三倒四、好幾種顏色的圖案。小芸便愛看這種圖案,因為她看得懂這種圖書兒。紙窗下,清清楚楚地。 “小孩,又是小孩。小狗,小鼓,又是小孩,小女孩!”她的小指頭就在藺燕梅身上,胸前指指點點地,也不管人家難過。小手指頭按下去真用力,按在人家身上,把胸口的肉都按成一個小坑兒。若是真有那麼大的小孩兒,小狗兒,也叫小芸按死了。

“小芸,把姐姐急死了!”藺燕梅捉住她這淘氣的小手指頭說:“姐姐恨不得把他們叫下來跟你玩!” 顧太太在她們前面,看了藺燕梅的側影,看了小芸的手指頭在人家身上亂觸。看了藺燕梅已經豐腴完好的少女體態,她越看越愛,心上一動。偷看餘孟勤一下,餘孟勤也正看著人家呢!顧太太想:“我就不信你會不瘋了似的愛她!” “小芸,別跟姐姐鬧。”她說:“下來和你餘哥哥玩!” “我不!” “啊!不!不!她不!”姐姐把她攬在懷裡。那邊餘孟勤有點窘地站著。 “別說她不跟孟勤,有了你在這兒,她都不跟我了呢!”顧太太笑著說:“我還要下廚房去看一下。小芸在這兒好好地跟哥哥姐姐玩。”她說著就走了。 大餘走到小芸前面聯絡感情。拉了小芸的手。小芸很禮貌地把手給他拉了,卻不說話。

“咱們相好,作好朋友,小芸。”他說。 小芸點點頭。 餘孟勤說:“你喜歡我不喜歡?”小芸又點點頭。 “為什麼喜歡我呢?”他說。 “因為爸爸說你好。”餘孟勤窘了。 “爸爸說你好”!顧先生是天天說自己好呀!自己就沒有別的長處能吸引這個小女孩的歡心了嗎? “小芸,”藺燕梅教她:“你說,說:'我愛餘哥哥!'說。” “我不說。” “姐姐愛聽,小芸,說。” “我愛藺姐姐!” “說:'也愛餘哥哥!'”她拍著她:“姐姐愛聽,說!小芸說,只說一遍!” “也愛餘哥哥!”小芸說完就把頭一轉,不響了。 “小芸你愛誰多一點?”餘孟勤偏追著問。他實在很愛這個蜷曲在藺燕梅懷裡的小孩的。

“當然是藺姐姐!”餘孟勤聽了大笑了。 “小芸,不許這麼說,”藺燕梅扳起她的小臉親她一下。 “說:'愛得一樣多!'” “別為難她了。”餘孟勤苦苦笑著說:“她都要哭了。” “不麽!不麽!”小芸已經哭起來了:“我愛藺姐姐,我只愛藺姐姐!” “好小芸,啊,不哭,不哭,”藺燕梅由著她的小頭在自己胸前鑽:“只愛藺姐姐。不哭了。姐姐也愛你呢!” “我們的小芸倒是會纏人呢!”門口一陣笑聲,顧先生讓著陸先生同女舍監趙先生進來了:“小芸,多少人羨慕你呢!”他是個有趣的老頭子,偏愛當了許多人和藺燕梅開玩笑。藺燕梅無可如何。紅了臉,放了小芸,和先生們行了禮。 “快到顧先生這兒說兩句好話吧!”這老教授自己說:“別等我把小芸這個訣竅兒教給了人!下回藺燕梅到哪兒碰見的男朋友都是會哭的,那可就麻煩了!”

“招呼招呼客人吧!顧先生!”她說:“一大屋子的人呢!手里大包小包兒的!” “請坐請坐!”顧先生一直是笑著說:“我們的客人全是腳行啦。都管替主人拿東西的。”他一邊說著一邊把許多紙包接過來,放在桌上。顧太太也過來了,她在圍裙上擦了手,一面招呼著一面倒茶。客人不肯要她幫忙。自己搶著來倒。結果由藺燕梅給倒了。陸先生站在藺燕梅旁邊,問候她家裡好。顧太太去看那些紙包都是些吃的東西。 “一白!昨天才領的補發生活津貼這又用得差不多了罷?”顧太太看了買的東西不少,這麼問。 “要不怎麼叫做生活津貼呢?”他說:“連陸先生的也都津貼上一小半兒啦!”大家聽了更是笑不可抑。 他們這些人在顧先生家裡走進走出直如自己家一樣。大家下廚房去添忙,不一會兒就叫顧太太給攆回書房裡來了。可是那位陸先生偏坐不住,才說兩句話,又叼了那隻老大的煙斗去看做菜。他自己家眷不在昆明,專門到顧先生家裡來吃家常飯,想自己的家。

“請回書房去好不好?”大家在書房都聽得見顧太太在嚷:“等一會兒把煙灰當做胡椒面兒下到湯裡了!” “聽!湯已經下鍋了。”顧先生說:“這就差不多該吃飯了。咱們去把筷子拿來擺桌子。” 大家又要起身。藺燕梅說:“這也用得著驚師動眾的!小芸一個人就夠了,是不是?小芸!”她便由小芸拉著去了。大餘也就不自覺地跟在後面。 他們走了。趙先生就問顧先生說:“他們現在挺好的了罷?” “不錯了。”顧先生得意地說:“我就看不慣餘孟勤從前那股子死心眼兒,不交女朋友,嘲駕別人談戀愛的勁兒!” “倒也是挺好的一對兒!”趙先生說:“學校有史以來少見的。學生們也真會起外號,什麼國丁,玫瑰地!把自家比成無名小草,倒是會客氣捧場。”歇了一下兒她又說:“我可是向著女同學的。餘孟勤這個人脾氣古怪得很,不知道他待藺燕梅怎麼樣?” “她說什麼,他聽什麼! “真的呀?這也是怪事!” “我也覺得怪,可是在這兒親眼看見了,不由人不信。在這聰明伶俐的女朋友面前,餘孟勤成了個鄉下傻小子了!平常他那些大道理好像也很少提起了。一塊兒玩,一塊兒走,像個隨從似的!夏令營時,藺燕梅做文化密使去參加拜人會,他是隨從武官,這個角兒一直演到現在!”顧一白先生說著大笑起來。 外面堂屋裡,捧菜盤子的,端碗的,拿筷子的,全來了。他們聽見也就起身出去幫忙擺桌子。顧太太忙著放下一盤子西紅柿炒肉片,又往廚房裡跑。大家把座位擺好等她。 桌上都是些平常的菜,引人注意的只有一隻紅燒肘子,油光紅亮得好看,另外一隻碗裡清蒸了兩尾八寸長短的紅魚,也是熱氣直冒。顧先生給每人斟了點兒酒。 “有這麼好的菜,不能快吃真可憐。”陸先生說:“可是看她那個忙勁兒也真不忍催她!” “我們先吃呀!”顧先生說:“來,來,今天怎麼斯文客氣了?” “是陸先生說一定要等齊了才吃的。”藺燕梅說:“他說每次先吃下去的全不消化!” “那麼先喝點兒酒!” “來了!來了!大家請吧!”顧太太棒了個大碗說:“別接,燕梅!小心燙著你!今天全是陸先生的主意非等齊了不吃!瞧把我給忙的!”她春風滿面,頭髮也順了一下,是已經把圍裙解去才來的。 “喝!還有一隻雞!”趙先生看了這隻大碗說:“簡直是過年了!” “已經夠可憐的了!”顧太太說:“連個下酒的涼菜都沒有!吃個這樣的飯,寒傖死人了!還說是過年呢!” “太太!別這麼說!”顧先生說:“去年過年還真沒有這樣氣派呢!錢都老早給了要賬的!誰知道今年的年是怎麼個過法兒呢!” “你們看一白!酒還沒沾嘴唇呢!人先醉了!”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有這樣的太太,我也很知足了!正像在這個時候還能大家一起這麼聚一聚叫我知足一樣。明大體,能窮苦,又不失幽默!”顧先生素興說了個痛快。 “大家謝顧太太一杯!”陸先生舉起杯子來先喝了。大家也笑著喝了。 “我可不敢惹你了,一白!”她說:“別人說一句,你自己倒說十句!”她又對藺燕梅說:“將來可別碰上這麼一位先生,說話叫人難為情。我這麼個笨人全叫他說成這樣兒,像你這樣聰明孩子可怎麼好?他們嘴上會說著呢!也別上了當!” “唉呀!顧太太,後半句厲害!”陸先生說:“一不留神,燕梅被你教壞了!” 趙先生看了藺燕梅那份難為情的樣子,又看了余孟勤,心上也喜歡。她說:“燕梅,開學後都不大見到你玩。聽說你用功太苦。也要小心一點兒身體了!書不是硬吞下去也可以消化的!你是不是天天在圖書館?還是天天在顧先生這兒?” “也不是天天在我們這兒。”顧太太說;“來倒是常來。玩一會兒就又兩個人走了。” “有時候我們也出去走走。”餘孟勤這才說話:“她還是在圖書館的時候多。” “散散步好。”趙先生說:“白天用功,晚上又見你開夜車。人這麼干法長了一定不行的。天氣這麼好,多散散步。餘孟勤書念得多,散散步,談談話,一定有好處的。伍寶笙當先生了,你也該有人陪陪。” 藺燕梅聽了心上不高興,好像大家指定了余孟勤來陪她似的。如果她需要餘孟勤陪,她也不要別人管。她說:“我也常常玩。梁崇榕,梁崇槐,都挺愛玩的!我們常常一塊兒兒玩!”她心上想這一頓飯的形勢有點對她不利。不知道底下還會接出什麼話來。幸喜大家倒沒有這個意思,話頭轉到幾個別人身上去了。他們談到范寬湖常常一個人對梁家姐妹兩個打網球。說他們三個人都身體發育得好看。又說桑蔭宅有點冒冒失失裝瘋賣傻的。 “不過桑蔭宅是個聰明人。他功課都很好。答卷子尤其有條理。”顧先生說:“他還沒有到不該瘋的年紀哪!”大家又笑了。 幾位先生飯量都不小,酒量都不大。一小盅兒酒喝完了,只有顧先生,同趙先生添了些,然後便都吃飯了,把所有的菜吃光。 藺燕梅吃得最少,坐在那兒等大家一起吃完。幫了顧太太收拾了桌子。 “不洗碗了。”顧大大說:“就這麼堆在廚房請老鼠們吧。咱們也跟他們到書房玩去。” “明天才洗?”藺燕梅問。 “還不是一樣?”她說:“才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頓又忙著收。把人忙得都沒興致了。”她說了一笑就拉了藺燕梅的手一塊兒到書房來。大家正換了桌布準備打橋牌。 顧太太一句話正說到藺燕梅心上。她想:“忙得人都沒興致了!”這是真感覺呀!不過這句話聽到孟勤耳朵裡一定又要挨批評。但是他的批評是有道理的。忙,或是累,都是有程度的。有過人能力的人,一定要在更緊張的情形下才允許自己說忙,或是說累! “孟勤!你真是一張弓!一張繃得緊緊的弓!你真彈得死人喲!”她想到這裡把眼睛去看了一下餘孟勤。餘孟勤沒有註意到她。 玩橋牌藺燕梅不如餘孟勤。她想這兒有三位先生正缺一把手。按說今天餘孟勤派給她的功課是語音學,她該回去唸。可是餘孟勤或者她自己,至少要留下一個來玩橋牌。她無法回去。顧太太是不玩的。 陸先生讓藺燕梅坐下來玩一家。她想:“孟勤今天太沉默了。”便讓他玩。顧先生說:“燕梅,還是你吧。兩個先生,兩位小姐。” “我打得不好。”她說。 “讓孟勤幫你的忙。”趙先生說。於是她無可如何,只有坐下。餘孟勤便坐在她旁邊。顧太太坐在顧先生椅子的扶手上。 藺燕梅他們連著輸了一個雙局。全是輸在餘孟勤的辦法上。趙先生笑了說:“燕梅自己當家打一次看看!我記得史宣文是打得好極了,你們同了一年屋,也許有些真傳。”餘孟勤笑了,走到趙先生後面說:“我在這兒看牌吧。讓我去看燕梅的牌,我忍不住要管閒事!” 牌風也奇怪。藺燕梅在餘孟勤走開之後,得心應手,偏打正著。把輸了的分數全贏回來了。 “這幸虧是燕梅老實。”餘孟勤看了說:“若是換了個愛說俏皮話的,我非慘了不可!” “你心上指的是誰?”趙先生問:“是凌希慧?” “不是!” “那是誰?”陸先生問。他常愛叫嘴裡噴出的煙蒙了自己的臉,思索別人的對話。 “我知道。”藺燕梅看了余孟勤一眼:“他怕小童。小童的話來得快。又逗人笑,又不氣人。有時候,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就沒有他的便宜了。全是小童的天下。若是小童在這裡!……。 “童孝賢?”趙先生說:“我知道那個孩子。他的橋牌可是胡來,全憑運氣。跟伍寶笙一樣!” “燕梅還不也是憑運氣!”餘孟勤笑著說. “你再說!”她說著,又勝了一局。 “她這是凌希慧、史宣文的作風。”趙先生說:“一邊跟人說話一邊贏牌!燕梅。你跟她們常有信麼?” “常有。史宣文的信還多些。”她說:“可是我總是太忙,不能寫長信給她。” “史宣文是個人材。”趙先生說:“能常和她通信是好的。她才被重慶那邊聘走,金先生又想把她聘回來了。說不定明年還要回來大家見面。” 藺燕梅聽了心上喜歡。奇怪自己怎麼不知道這消息呢?再一算,有三四個星期,沒有回史宣文的信了。心上很是歉然。一想;“索性給她個驚奇,我放棄了姐姐,放棄了史宣文,等到從餘孟勤的鞭策底下磨煉出來之後再見她們。”又想:“先只寫些平常問候的信給她,從前那種盡是書名兒的信少寫。” 這天晚上他們到差不多九點才散。有趙先生陪了一起回來。餘孟勤在路上便不曾再給藺燕梅加上什麼功課。她回到屋裡很像得到例外一個假日似的十分高興。 這個學期大家有一種風氣,就是一律拼命用功,拼死命用功。最大的原因是因為學校搬到昆明之後到了今年已經是第三年了。一切都上了軌道,課程加緊了些。第二個原因是生活壓迫得太厲害,學生,教授全是苟延殘喘地活著。大家無力作課外活動,只有把所有的精神體力不管死活地擲向書本。這時的讀書空氣雖濃,興致卻是沉悶得很。這種情形有點像舊時私塾房裡的孩子用大聲的誦讀來抵抗外邊過新娘子花轎的鑼鼓似的。因為這時正當滇緬路的極盛時代,彷彿從昆明往西走便是遍地黃金的所在。只要肯去那邊深山外彎一彎腰,回來便可以成巨富。自己有了錢,正不怕把昆明物價提得高些,叫那些傻子們多吃一點苦頭。這一年來也許又有許多人走了宋捷軍的路子而忘了自己的使命同來歷。痰迷了心竅,他們已看不出另外一批批的同學受了政府密令,悄悄離開學校穿了軍裝,也往西走是為的什麼。他們只覺得天空上自從多了一種鯊魚式的驅逐機後,空襲減少了。 這些事情含有什麼意義,他們無暇思索,他們只是拼命地玩,拼命地享樂,硬用金錢奢侈品把這個古樸的昆明城改造成了個暴發戶的樣子!那麼城西北角的拉丁區呢?那裡是一九四一年的新道奇,福特德盧克斯,雪佛蘭,順風牌刁梯蓓克的喇叭所唱不到的石板街道。那裡是由翠湖的小橋流水,玉龍堆的花牆瓦屋隔離了的無車馬聲的靜雅學生區域。學生們在那裡作什麼呢?可憐,他們便提高了喉嚨唸書。用自己的嗓音阻塞自己的耳朵。他們是不怕空襲的。有了空襲時,他們說:“炸吧!我們這個病人,病根深得很,戰爭的醫生,多用些虎狼之劑罷!” 便是在這種情況下,藺燕梅的第二年級,第一學期又快過完了。餘孟勤已開始用言論保護學術空氣,他的言論最先鞭策到校中最嬌豔,最活潑的玫瑰花上,玫瑰花便提前謝了。混雜在圖書館的苦讀者之群中,不容易找到她了。 餘孟勤痛恨宋捷軍之流變節的人便又把鞭子抽到那些不安定的心上。輿論也轉向他們。於是大家又低下頭來默誦校歌上那闋滿江紅中的幾句話: ……… 絕徼移栽楨幹質, 九洲遍灑黎元血。 盡笳吹弦誦在山城, 情彌切! 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 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 多難殷憂新國運, 動心忍性希前哲! ……… “動心忍性希前哲!”啊!這裡面有多少故事!不在“歲寒”,如何能見得出“松柏之後凋”呢! 誰肯輸這一口氣?誰甘心落後?於是越用功越不嫌用功,越激烈越不嫌激烈。這肅殺的秋風行起令來,風氣所及,大家變本加厲地苦幹。 青年人接受這種急躁,嚴厲的思想是容易的。學生生活中便添了許多從前沒有的現象。比方說吧,鞋子破了,穿草鞋。要吸香煙了,吸板煙。這樣的事雖說新鮮,不過沒有什麼大意思。還有人就發起用墾地代運動,這個建議是劃時代的,因為已經走到生產的路上去了。從前大家也隨便種些西紅柿辣椒的,那不過是種著玩,現在則是為了要吃飽肚子了。於是學校裡的空地全開墾了。北城根一帶的荒地也開發了。白菜、茄子,萵苣、捲心菜、蔥,韭,葫蘿菔……代替了籃球,排球,足球,網球。生產活動一開始也立刻成了風氣。早上吃的豆漿,是自己磨的了,豆渣做成餅乾。衣服完全自己洗了。甚至修理鐘錶,自來水筆,和理髮,都有人做。這拉丁區的人用各種可能的方法鞏固起自己堡壘,延續這不絕如縷的學運! 有些人是天生來去影響人的。如餘孟勤,如藺燕梅,如許許多多傑出的角色。自然也有是專門為了受人影響的小人物,他們也很要緊,沒有他們,吹不成大風。 大風底下也有不動的樹,這些挺拔的大木站在原野上,他們的根直伸到幾丈深的泥土裡。那直聳入雲的樹身,如果是浮擱在地皮上,那麼當風來時,他必是最先倒的。然而大樹終能不倒,並且有深思地經驗了東西南北各種不同的風。這就是因為他們有深踞地下不為人見的根,才維持得了地面上悅目的大樹。 餘孟勤發起了大風。他好似一位大導演,藺燕梅是一顆最受人愛護的明星,曲折盡致地演了這個作榜樣的角色。於是全校的人幾乎都偃伏了。這便是這學期學術空氣分外濃厚,而同學反倒沒有什麼足誇的貢獻的緣故。大家受了一種疲勞,煩悶的氣氛的壓迫,缺乏興味地掙扎著。失去了活潑氣象。這便是餘孟勤一手造成的,死用功的第三個原因。 有一天,在第二次月考開始的時候,桑蔭宅念不下去他的“浪漫主義與浪漫詩人”一課。他發誓要憑靈感考試。便把書同筆記本用一張大紙包了起來,在騎縫處貼上一張郵票,送到新校舍門口同學自己辦的郵政代辦所裡,請他們蓋了一個章,決定不在考試完畢之後,不看這門功課。他蓋好了郵戳之後,拿了這包書回來,心上彷彿覺得自己這才更接近雪萊,濟慈,拜倫這些詩人們一點。彷彿這才把橫身在中間把他同這些詩人們隔開的那些戴眼鏡,長鬍鬚,用極長句子,和深奧字彙寫批評,介紹的老冬烘先生們推開。他又放棄了此次考試與藺燕梅爭成績的心思。他因為是轉學關係,要補這一課,便碰在藺燕梅一起。藺燕梅準備功課之容易,成績之優越,與得先生們之歡喜令他起競爭心。現在他實在無法從背誦筆記和參考書中去欣賞這些詩了。便又把這次競爭放棄。於是又感覺到此刻自己很像是才被牛津大學逐出來的年青詩人雪萊一樣。 他走了沒有幾步,看見大宴荷了一把鴨嘴鋤由校門外走。他是很喜歡大宴的。便上去想和他談談自己一肚子的氣悶。大宴看見他走過來,手裡拿了一個大紙包,料想是書籍,他便問:“小沙彌,有什麼新書?借給我們土佬兒看看?” “這包嗎?說來話長!你出去墾地?明天沒有考試?” “怎麼沒有?上午下午都有。”大宴站住了說:“學校裡頭是先生考我,田裡頭是捲心菜考我呢!要不要去看看我那一片出色的菜地?我打算在邊上再栽一圈兒蠶豆。” “走!我在路上告訴告訴你我的心事!”桑蔭宅說:“全在這包書裡!” “有了心事?這可不像一個小沙彌的話!”大宴笑了:“穿顏庫絲雅人也中了這種令人失眠的文化的毒了!也許?也許小沙彌正該有心思!一塊兒走,慢慢地說罷。我看你也是滿腹牢騷似的。” 他們在濃蔭的行道樹下,沿了公路邊上往東走,然後就在去陸先生花園的火化院那裡上了坡,在不遠的一個小山崗向陽的地方,找到大宴的一塊地,地上的作物確實比四周的都好。桑蔭宅一路上把他對現在的功課不滿的話全說了。大宴不置可否地聽著。走到了地方,大宴說:“我這塊地就是水不方便。現在鬧得我連挑水也很在行了!地實在太乾!” “地實在太乾!”桑蔭宅用這句話結束了他的牢騷:“全校的人都要成了旱湖的魚了!只能在稀爛的泥裡鑽來鑽去!上面的太陽還是猛烈的曬著!” 大宴一邊聽,一邊鋤草。順手挖一條準備種蠶豆的溝。桑蔭宅不過是要痛快地說一場。他也不需要大宴給什麼解釋。他說完了便把那包書放在田埂上,自已順著躺下去用書做枕頭看天。天上太亮,刺眼,他就把眼閉上。隔了眼皮,眼前是一片火紅。顯得十分不安寧。耳邊聽著風聲,和大宴一鋤一鋤的翻土聲。 停了一會兒,他聽見大宴說:“我想,這一些日子的新風氣特別不宜於我們文學院的學生。其實呢,整個兒都是文學院的學生鬧的!當初我覺得挺好。有許多人是太不肯下功夫去唸基本的書了。先生們也都說學生心裡煩悶便不唸書是錯的。如今一個個都像半截入了土的人,年青青的,就臉上一點血色兒都沒有了!而且讀死書,玩物喪志,究竟能有多大益處,也很成疑問。我看作教授的把八十、九十的分數往卷子上畫的時候,心上未必快活!” “不過要先生們來勸同學不唸書也不像話呀?”桑蔭宅說。 “當然不是這麼說。”大宴接下去:“事實上教授也負責同學的心理健康的。我想這種現像一定早已引起他們的注意了。拿我們本身做學生的來想,也有自己大不用心的地方;怎麼能一陣風,便一陣草呢?平常都沒有個做人的態度?” “我就有!” “你有。還有許多人有。”大宴說:“我們同學好幾年,就真發現不少中流砥柱的磐石。比方伍寶笙,比方朱石樵。他們都像是這里火化院裡的幻蓮師父似的。天下安樂,他們不忘早晚修行和功課。天下叫囂,他們也是心地平和得很,如同火化院裡的空氣,不受那邊新校舍的氣流沖動一樣。甚至小童,一個小孩子脾氣的人,天天和生物試驗忙,他都有心去理解人生。昨天他也同我談到這不愉快的空氣,他說'現在學校已經不是一個生物的有機體了。而是一個趕工的機器廠!機器加快了一倍,聲音也吵亂了一倍。地下的灰尖震得飛起來,人心便都煩了!'” “這完全是散文詩!” “'我們學生物的人懂得這是不合適的。比方荷蘭鼠的遺傳試驗吧。你總要等小荷蘭鼠長大,發育成熟,才生得出下一代來。'”大宴一口氣把小童的話說完:“你看,小童這話不是一針見血麼?” “小童有資格說這個話。別人不一定都有資格說。”桑蔭宅一翻身坐了起來:“不知道你和大餘談過沒有?我因為反對他在壁報上那一段文章什麼'鞭策自己運動'那些講苦行頭陀的事,所以我曾經和他辯論過,他有幾句話是不能駁的。他說:'我們之間很少有幾個是才子!我就不信什麼是才子。我們不鞭策自己,歷史會鞭策我們!即使是才子,不努力也就落個名士派的頭銜而已!何況大家都是中等資質!'你看!他這種話是無法駁的。再說藺燕梅罷,她夠聰明了,如果只是唱歌唱得好,跳舞有風姿,幾年過去,也許是個風頭人物而已。她頭一個接受了鞭打,何況不如她的人呢!她每天用功連上課在十二小時以上。這麼愛玩的人,從來沒聽說參加過校外近來風行的跳舞會。很少看她進城。上次彷彿是有一個什麼會,有跳舞,她父親在航校的朋友來請她。她說:'表演呢,來不及準備,交際舞呢?不會!'她怎麼不會呢?她響應大餘的運動,提高課程水準!累死也不能放鬆!這麼一個漂亮的人兒偏有這麼個牛脾氣!我們系裡的先生都說這樣的學生是空前的,說不定在畢業時會有多麼驚人的成績呢!”他說到這裡一翻身,又躺下了:“這叫做左腿跟右腿賽跑一齊累僵了為止!差池一點兒的同學可慘了。成了跑龍套的了。我可不跑這個龍套了!” “你先別打岔,讓我說我的。”大宴說:“小童的辦法是靠得住的,是自主的。不容易搖動。力量也大,也持久。學校裡這一陣順了大餘的一拉,藺燕梅的一唱,而起的大風,倒是沒根基的。說不定一下子把繃得太緊的弓弦拉斷了,反而出了毛病。我也跟大餘說過,說他提倡的這運動尚難說好壞。而他自己又是個求全責備太甚的人,藺燕梅和他的這一場合作也不知道到底會如何收場!他的是功是過,也還都不一定呢!” “那麼他怎麼說?” “還不是一樣!他說:'先叫大家多用點功總不是壞事!'”大宴說:“其實我看大餘心理上多少有點小毛病。有的時候不近人情。我有一回跟朱石樵說:'大餘若是有了女朋友也許好一點。'他說:'不一定,也許那作風更多一個表現的機會!'現在真叫他說著了。現在我想,若是說得不好聽一點,他像是有一點斷了尾巴的狐狸的心理。自己過激,自己不正常,正像自己尾巴斷了一樣,也願意別人尾巴都斷了,陪著他。所以我覺得藺燕梅最可憐。她怎麼偏偏碰到了大餘!現在變成了這麼個樣兒!” 桑蔭宅和大宴這一番談話之後心上彷彿有了依靠。他想:“不要在大風裡吹迷了眼睛。只要留神便可以看到大樹。”那一次考試卷子不久發下來了。他憑靈感考試的事許多人也知道了。結果他考得很好。髮捲子,第一本先發是他的。先生說並不是因為他分數最高,但是看得出他了解的程度,並且發現一個很可喜的傾向。說他的見解值得鼓勵。 最高的成績自然是藺燕梅的。她的議論引證已成章法。書讀得多,下筆流利。而且自熟中有巧。其見解更接近成熟。第二本卷子發的便是她的。 桑蔭宅倒是有點意外。他下了課便去找大宴。沒有找到。他想若是沒有課也許在田地裡。好在自己也想散散步。便一個人向火化院走來。來到山崗上,大宴也不在田裡。料想要到晚上才能看見了,便心上想著大宴所說關於幻蓮師傅的比喻,覺得自己也頗有幻蓮師傅的心情,就順腿走上火化院來。 他們常代幻蓮借書還書的,所以相當的熟識,他掀開簾子進了幻蓮的屋子,看見幻蓮正在窗下寫字。他便和幻蓮隨便談天,也說到了有些人不能安心唸書,而去作了生意,作了事的情形。同時又攻擊新風氣矯枉過正。 “這也要看人的天份。”幻蓮說:“天份平常的人,是只有靠別人督促的。”他又告訴桑蔭宅說他這裡常有一對對的情侶來散步談心。有一次傅信禪同何儀貞來過。正好碰到他。傅信禪還說了他把第一個月的薪水完全賭掉了的事。 “賭博也是魔道呀!這個與非常時期不相干吧?人是時時有引誘的。只看自己動心不動心就是了。他兩個來這兒既然看到我我就要告訴他這話。”幻蓮說:“他們倒是合得來的一對兒,天份都不高,不過天份不高,風險也少。總之,各盡本分,不要因外物而動。能夠不誤了自己腳跟下的大事也就很好了!也不必要求太過份。只需如此。'安全第一'!哈哈,速則不達。” 桑蔭宅今天因為考得得意,也就很高興地多談了些話,又說如今上大學也和做和尚差不多。比方大宴就在火化院前不遠挑水澆菜,學生們希望能自給自足,把自己從混亂的社會中迴避出來,靜心下一點工夫。 “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幻蓮說:“西山上華亭寺裡的履善老和尚找我給他寫一張字,現在有得寫了。履善今年七十了。他天天打草鞋,一生也不知打了幾萬雙草鞋了。寺里和尚穿的鞋都由他打。我給他寫這麼一句話吧。”他找出履善給他的一張紙來,相了一相,提筆直書,一看是: “莫忘自家腳跟下大事。”九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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