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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八(下)

未央歌 鹿桥 14511 2018-03-20
她最常想起喬倩垠來,想起她一人在昆明西山療養,一面覺得她淒慘可憐,一面又覺得她有清福可享,並且常覺得她這一場病一定使她如同進了修道院那樣對她有好處,她一定對人生有了更透徹的看法。從喬倩垠身上她只敢想到這裡不敢再多想下去。因為她到底是健康的,幸福的。她也還有幻想,也有許多憧憬著的縹渺的事。她也不甘心求出世,不打算隱起名姓作一個冷眼旁觀的方外人。她自己也想在這舞台上幸運地被派到一個幸運的角色。一旦被派到了,她又願好景長留,時光不換。 她是一個聰明人,這種虛幻的迷戀是不會長久的。於是那種冷淒的風雨馬上把她凍醒。她就又鬱鬱不樂了。她就這樣交換著憂喜。 近來在夏令營中女生們常常看了新婚的沈蒹由那百依百隨,又處處體貼如師如父的金先生伴著而生羨。為了是自己的同學同師長,也便常在宿舍裡暢懷談論。這沈蒹的下落當然該算是很好的了。但是藺燕梅的想法也不同。她覺得怪不甘心的;嫁了一個好丈夫便受人羨,嫁了一個壞丈夫便該受人憐,女孩子自己的身份上哪兒去了呢?充實自己培養自己辛勤小心了這許多年就只為這麼一件事?僅為這麼一件事?

沈蒹結婚的那一天,她們許多人去幫忙,去吃喜酒。她心中覺得彷彿是大家一同去野餐,或是一同去參加什麼聚會似的。去雖不見得一同去,回來卻要一同回來。而且要同往常一樣,要在回來的一路上大家無顧忌地談論,無顧忌地笑。但是這次便不一樣。回來的時候便沒有沈蒹了。連沈葭也不能留在新房裡!沈蒹是孤零零地一個人被送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她們回來不能亂談,不能亂笑。因為被談論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一個親姐妹了。她們不忍談論,不忍笑,因為她們太關切這一轉變對她們姐妹的影響了。是禍是福?尚未分曉! 即使是福,也補償不了這一口傲氣,這一口女孩兒的傲氣。 “某某太太!”這為自己所愛戀,由自己所選擇的名字,竟因為代替了自己女孩子時代的名姓而常常不免引起一點委屈的感覺。再到了學習去愛他的友人,容忍他的親人時,更不免想到日漸離遠了的自己親骨肉。於是才發現了所付的價值是太大了。

沈蒹的下落也不好。喬倩垠的下落也不好。她們兩個在同學中還沒自己的地位這麼炫耀,也許各人還都知足。然而已令她為她們不甘。她自己該是一個什麼下場呢? 有上場就要有下場。想根本不上場行不行呢?笛卡兒說過:“我思,故我在!”一旦在了再想不上場,也來不及了。有聚會,就有分散。才感到歡聚時已來不及躲避分散之苦了。今天是“文化密使”,有武官保護,明天呢?今天是妹妹藺燕梅,有姐姐疼。明天呢?人生是多麼空幻啊! 她不是不用心的人。她既肯下細心去讀書,也能虛懷接受別人的意見。她從先哲思想,及師長的講授中也曉得如何使生命充實,及什麼是人生的意義。然她太年輕,又早熟。不等這種健全的心理長成,而在自己尚不能瞭解這些教條的真價值時,那種憂鬱,感傷,醉人,又美麗的出世情緒便佔有了她了。生命本身是沒有意義的。而一個人一生所完成的使命給予生命以意義。生命本身是空虛的,沒有斤兩的。他所做的功績充實了他,給了他身份。有了目標的生命,是有根的樹,沒有目標的生命是無根的浮萍。有了勞績的生命如同發電的水力。沒有勞績的生命如氾濫的洪流。有使命的人死去,他覺得是釋去重負,得到了休假。醉生夢死的人,才覺得是一場春夢。自私自利的人死時,才知道他什麼也不能從這世界帶走。這些個藺燕梅完全能懂。她也曾勸過喬倩垠:“我們誰都應該好好兒地活著,一直到死。”然而這一點哲學修養治不了她自己的憂鬱。從不能堅固地支持她的生命!

這也許是動亂時代青年人都不能免的一個問題,一個難關。過得去與過不去,是幾希之間的事,然而其影響之嚴重,直如千鈞一發!從這一關之後,他們便分路了。將來也越走相距越遠! 像現在這樣的一個時代,是太不平常了,一切在動盪著。世事變得太快,太離奇,不給青年人一個思想,分析,了解的時間,景象又已改換了。眼前看著這瞬息萬變的現象,心上能守得住什麼永恆的信條呢? 這種心理的不安,是極不利於受教育時的年青人的,也同樣不利於任何有感覺力的人的。有人信手胡為,而得到好運道,有人拘謹循規矩反倒遭了殃。這些個人利害,不為高尚有志的人所關懷,我們還可以不去理他。談到一腔熱血,滿懷雄圖的人呢,他們為這大變動所震懾,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自己不是不努力充實自己了,然而一陣潮來,自己也竟是黃滔滾滾裡,一粒被沖得昏昏倒倒的細沙。方才准備著手一件事的,一個輕換那事件也許整個傾覆了!

白痴與瘋子是不同的。白痴是靜水。瘋子是激流。瘋子的心底是有著熱力的。聰明人,急腸人,勇敢任事的人,才有資格成為瘋子。這種熱衷的青年,有這種喊不出,打不著的苦悶,他們的難過比無人能慰的白痴,相差多少呢? 他們眼前不是沒有一條路可走的。然而遠遠高處的雲霞大引人,太富麗了。他們眼往遠處,腳在近處。口中亂喊,手上亂指。雲霞仍是夠不到,人已為地上亂石絆得通體是傷了。 看見報紙上什麼地方有了天災。立刻在腦中繪出一幅哀鴻遍野的景況。又想到那裡還有戰事,又想到身邊的社會也不健全,又想到全世界竟無一是處。馬上做到刺客?馬上作兵士?全殺不完各種的敵人!馬上去救災?馬上捐掉所有的錢?明天報上的災情仍是嚴重。

書本丟了罷!八年醫科畢了業,病人已經死了;離開學校罷!同胞人類在水深火熱裡,求學有什麼用?我們的年青人便淚在腮上,愁在心上。還是二十幾歲的人,便不言不笑,神經頹弱,早衰了。 不笑!一張不笑的臉上,是留不住青春的。不笑!一個不笑的人,是留不住健康的。 讓青年人跳岩容易,讓他們埋頭走一條曲折崎嶇,又不免迂迴的路,是太難了。這道理不容易讓他們明白。等他們真明白時,生命已付了一半的所值為代價了。我們於是仍只有看這些聰明,熱血的孩子,先不知所向的奔跑,再看他們哀號著受打擊,然後!然後,也許夭折了! 這可惜的生命! 告訴他說:與其這樣死掉何如作一點點事?拿起一桿衛護正義的槍;伸出一隻救援弱小的手,或者只當自己是已經死了,獻身於一個冷門學術之研究。總比平白死掉強。然而這樣的勸阻只有冷靜的旁觀者可以瞭解。苦悶的當事人是接受不了的。

於是他夭折了。他的早亡是罪過,是負債。然而我們又何忍責備! 太聰明的人,是極苦惱的。世俗的幸福豢養不了他。世俗的虛名迷亂不了他。同時他又如清水中沒有大魚那樣,在天性上接近解脫的宗教思想,而不容易走進持重,遲緩,文火,歷煉,辛勞,積極的路。他們容易問:“人活著為什麼呢?”孩子越聰明,這個危險越大。 “活著為享樂,”“活著為活著。”這當然不是答話。 “活著是有極大使命的!……為全世界為全人類!” “那麼全人類又何必活著呢?全世界又何必存在呢?” 這樣一個動蕩的世界,這樣一個枯槁解脫的思念,便使很多天資極高的孩子們覺得人生真如戲。真真假假。 如戲的人生既已上場,不要大得意了,早早找個下場。真能邀天眷顧,下場得早,又不免覺人生如夢,虛虛實實。

藺燕梅這樣的思想,學校中的同學裡不知道多少人有。平時精神健旺時,可以一時不受它騷擾。但是在極度緊張工作之後,疲倦昏沉之中便會想到:“我這是所為何來?” 有時他們也想到撒手一死,真是最省心的事!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感情?終了是一場空。名譽,功業?不如讓給高明罷!有什麼是不能放手的呢?有什麼是非做成不可的呢?何況有人說過:“自殺是偉大志願的消極表現!” 只要有一度被這種思想衝進自己的健康線來,那麼心上便永遠是陰霾和陽光斗爭著了。再也恢復不了昔日的快樂,昔日的寧靜。 在這樣的一個時期辦教育真是一件困難的事,不用說領著學生加深基本學識訓練,光說把這一群小暴徒拘留在校園之內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記得學校當初在長沙準備到昆明來建校的時候,一群臉上堆滿了渴望的學生跑去找到學校當局喊著:“我們不要再建什麼大學了!我們要非常時期教育!”

“對!非常時期教育!” 他們終於是被安靜下來了。學校答复他們說:“非常時期的教育是什麼我們不知道。我們之所以到了今天,有了這個非常時期來折磨我們,就是因為我們的'常教育'沒有辦好!” 這樣的話怎麼能夠落到那時節,那樣年紀的人心裡去呢?學校當局只有不顧這些,只有依了政府既定的國策,把常教育辦下去。四五年來,全國六十多國立院校都建起來了。失去的學生重複吸收回來。固然常教育也滿足了許多自私人的目的。而並不足為教育病。誰也曉得教育是定要國存與存的。也只有敵人才來破壞我們的教育。 常教育偏如淘金琢玉一樣,亂不得,急不得。辦的人比先前更要困難了。學生不受安撫,急躁不耐慢功。社會又斷章取義地發表不負責任的批評。百年樹人成功之日誰還記得這一番苦心呢?

這其實正是眼前的一個好例證,這便是一種叫生命實充的使命。然而年青人又這麼可氣,不是明白得太早了,就是明白得太晚了。真想把他們抓過來打一頓。 慢慢地淘他們罷,慢慢地琢他們罷,他們人不笨,心地也善良。成為不屈,不撓,不脆,不嬌的人材的日子,終會來的,然而日子是多麼磨人喲! 學生們有意無意地在課室裡,在遊戲裡,在團體生活裡,在獨自深思裡慢慢長大。慢慢被造就起來。一棵小樹苗總要在苗圃裡先養一個時期的。樹苗們要經過風霜。這風霜正如雨雪一樣重要。他們終久成為可以令人歇蔭,令人放心的大木。 我們見到有受經濟壓迫而輟學的。有的為了健康問題而放棄的,也有是心情脆弱不能支持到底的。然而這也只有盡了人事之後,聽他自然。這麼想起來,一點點感傷,一絲絲薄愁真不該為患,也許可以有助於這旅程。這樣心情本來難免。自古英雄豪傑及任何一個有過人之處的人,也必有他過人的孤寂。

藺燕梅不想把她心上的憂傷傳染給這些快樂吵鬧的女孩子,把她們笑得發光的臉改陰鬱了。她又實在想不出合適的話來一同吵鬧。又想不下去她那悲歡離合永恆的謎。這時,有人上來說:“燕梅!樓下有人問大餘;大餘到外面散步去了,他便一定要找餘太太!你說怪不怪!” 聽的人全愣了,她一想若再不快下去說不定被他鬧得滿城風雨。她又氣又急,只有紅了臉,匆匆跑下去,看見一個鄉里人,一手提了一個大包,一手拿了一封信。漲紫了臉在和人吵。那封信捏在手裡,緊緊地不放。嘴裡喊:“余先生我見過的。他太太的樣子我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坐在這兒等他!” “別吵了。”藺燕梅無可奈何地走上去說:“有什麼事罷。”這一句話果然見效。他馬上不敢再鬧,規規矩矩地喊了一聲:“餘太太。”便把布包放在地下雙手把信遞上來。藺燕梅把眉皺了一下,伸手接過信來,看了,疊了起來,說:“就是這一包了?” “是囉!”他又把包提起來:“送在哪點兒?太太!” “就是喊不完!”藺燕梅說:“我自己提罷!”她伸手一接,不料太重,不由自主地又放在地上了:“跟我來罷。” 那個年青的農夫又是應承又是喊她太太跟了她走。旁邊看的同學莫名其妙也不敢打岔兒。看藺燕梅對誰也不望,於是誰也不好發問。走到樓梯口。藺燕梅接過包兒來說:“你等在這兒罷!”正巧伍寶笙她們見藺燕梅半天沒回來便下樓來看,便幫了她提上樓去。她也來不及向人解說,便央及沈葭下樓去把展覽的衣服拿來。伍寶笙幫她找回昨天的包袱皮兒來,把衣服包好,又把這個包袱打開。喝!更漂亮的兩身散民衣服,一套男裝,一套女裝。里里外外的衣服全是新的。把包袱皮兒也和這一包打在一起。寫了個收條,取出點錢,下樓去把昨天用的一包衣服交來人帶回去,附上一封信。剛要賞錢,人家拔腳就跑了。追也追不上。 他剛跑出門去,沒一會兒,迎面餘孟勤來了。氣得藺燕梅罵他:“早一會兒你也不回來!莊司長送了我們一人一套散民衣服。信在我那兒,拿給你看罷!”餘孟勤聽了這話不覺得怪,倒是看了她的神色,好像是和誰生氣似的。也不好問只有聽著。這時大家都已經猜個差不多了。便要他們把新送來的衣服拿出來展覽,質料,手工都比借的那一套考究得多。土司的信也公開了。裡面沒有幾句話。 午飯時,人人全津津有味地在談著“文化密使”和“武官”的這一場不凡的經歷,等候下午正式開會聽取他們的報告,再看散民歌舞的臨摹。這報告是早知道必定要有的。藺燕梅心裡也大概擬了一個稿子。她當然想把這假用夫婦名份的一節略去。誰料還來不及去找大餘商議,就被鬧穿了。 飯後,休息了一下,她和大餘把曲譜寫了一下。一共是三支。第一,樂隊演奏的,這只是其中幾L小段。第二,大家和了小鼓齊唱的,那是四人舞中的插曲。第三,是摹仿四人舞中的主要樂章而編的一支小民歌。這一個要藺燕梅表演。其餘兩章和報告,完全由余孟勤負責。 顧先生作主席,宣布了開會。他只說了幾句話告訴大家這次去參加拜火會的經過,和不能事先公開的原因。說完了,便由余孟勤來講。餘孟勤是登了台,開了口,精神才湧到的。他談笑風生,亦莊亦諧。介紹完了那一上司所轄下的地方大概情形之後,又先指了牆上掛的散民衣服細細解釋。如花樣的來源,穿戴的方法,和身份由服飾所表現的不同以及漢人從無機會偷著參加,他們甚至需假用夫妻名義等等。半天,也還沒有說到拜火上去。 “真有他說的!”小童說。他是坐在第一排藺燕梅同伍寶笙旁邊的。 餘孟勤的口才是這樣好的。他也不過是一個夜晚,憑了自己的觀察及從李先生解說中得到一點零碎知識,組織起來,分類排列好,加上了些生動的描寫,便成了一篇專題演說。聽來親切有味。 土司的家宅,歷史,火會的環境來源,都說到了。開始了表演,每個曲子又有很長,很仔細的介紹。一隻口琴竟似一個樂隊似的,因了他口頭刻畫的幫助,大家彷彿無條件地接受了他的解釋。 藺燕梅去後面更衣去了。伍寶笙從台上把被解釋過了的衣服給她抱了去。大餘便是照常,他不用換衣服。他又是樂師了。 藺燕梅換了衣服出來,容光煥然。伍寶笙故意給她擦上了一點胭脂,越顯得和那一身文繡富麗的色彩相襯。這次她又歌又舞。歌詞是他們編的: “梁玉山上種青稞, 梁玉山下散民多, 散民村里有美女, 相求人多如螞蟻。 有人捧來金項練, 有人送來百畝田, 良田金帛空無用, 愛情哪能因錢送? ” 這樣兩小節重複兩遍。調子是一樣的,藺燕梅便真如那個散民女孩子,當她唱:“愛情哪能因錢送”時,她還把眼一溜,把嘴一撇呢! “東風吹過百花殘, 夏云如雪堆山前, 看他車水如潮湧, 好水也要灌好田。 人說他傻他不傻, 赤日高燒汗滿把, 秋後積有雪花銀, 又買青鬆又買瓦。 青松作柱能經久, 瓦屋修成雨不愁, 辛苦年年城裡走, 屋內用具件件有。 貧漢潦倒有誰理? 一旦高樓平地起! 滿腹心算有誰知? 牛郎竟也瞞織女! ” 這四小節音調先揚後抑。彷彿一朵烏雲,遮住了夏日! “梁王山前種青稞, 梁王山後好夢多。 想她今年該十幾? 今秋娶她莫再拖! 梁王山前種青稞, 梁王山後好夢多。 管他求婚人多少, 她照鏡時心想我! ” 然後節拍忽然改快: “女大該嫁遲不得 心上有人逼不得 且莫背地言人短 亦莫說我有成約 今年不來等明年, 等你等到河水幹, 終生不來等到死! 不信你心會改變! ” 下面的曲子是原來拜火會上許多人加入的一段了。台下忽然跳上一個人去。大家一看,是小童,他也和了拍子跳躂,藺燕梅和他正對面,她左腳一頓,他左腳也正一頓。仰了頭一笑:“哈!哈!”他右腳又一頓,藺燕梅右腳也一頓,又都低了頭一笑:“哈!哈!”他們便攜起手來,轉了兩個旋身。一同舞,加入一個男的,這民歌才顯得十分逼真,步子的單純,歌詞的淺顯,實在只宜於明白的鋪敘,無法從象徵中表現給這些異族人知道他們散民的傳說故事。 然而小童這一跳上台去。藺燕梅先是吃了一驚,後來才恢復過來。旁邊吹口琴的大餘差一點忘了調子!又似戲,又似戲中戲。藺燕梅又唱: “愛情是金,金是土, 青春是花,花有主, 排開眾人同他去, 歡樂好抵三年苦。 ” 唱完,舞停。他們鞠了個躬下來。 餘孟勤不慌不忙,又把當時拜火會的真情描述一下。大家才知道這一舞是該如此結束;同時觀眾還可以一擁登場飾一個被拒絕的求愛者的。便一起笑起來,覺得散民的態度怪痛快的。 藺燕梅下來了問小童:“是大餘叫你上來的?” “是我自己找到拜火會那兒去了的。”他說:“這一點點路,在我真不算什麼!” 這樣兩句話引起了大家的奇怪。大餘也走下台來聽。大家便圍攏來了。小童叫大家著了半天急才說出來,他昨晚聽了大餘的話之後,吃了晚飯就跑到村里去借了一套短裝,雖不全像,大概晚上不致看得出來。在那裡換了之後,就順了山上小路一直找去。天色才黑,已經走到了。他不但看見了藺燕梅同大餘到場的一幕,還看了拜火會的起頭和結尾。他都講給大家聽了。又說了余孟勤藺燕梅表演的一段情形。 商燕梅睜大了眼睛向他呆看著。小嘴張得圓圓地,滿臉又驚異,又愛聽的神色。小童又說他一人慢慢走回來,嘴裡還一路溫習會上學會的歌,怕忘了。到了湖邊還遊了一陣水。冰冷冷的,不想睡了。那時已是天明,他想村中大家必已起來了,他索性把衣服換好,在那兒睡了一會,睡不著就回來了,也不過起床號才吹過的時候。 “後來才聽見大家在談為了讓你這'文化密使'安睡,起床號不吹了。”他對藺燕梅說。 這一大段話真叫人驚奇呀!大家本來就是滿腦子的問題,這下子更添了說話的材料一直談到晚上談不清。他們又管小童叫作“文化間諜。”有人反對說不是敵人,“間諜”兩個宇不好聽。於是有人說:“看他飛來飛去的滿不費事,叫他“通訊鴿”罷。這個稱呼小童喜歡,因為他喜歡鴿子。又有人想第一次歐戰中法國一隻有名的通訊鴿的故事,這只鴿子名叫Cher Ami”他曾一飛,升入高空躲過了向他射擊的槍彈,把消息帶給了友軍,解救了一場嚴重的圍困。提議這名字的人說:“我們與散民本來是骨肉。而武力懸殊常是情誼礙障。小童飛了過去,帶回來了平安的消息,礙障未能傷他,所以這名字最合適。” “Cher Ami”是法文。譯出來便是:“可愛的朋友”或“親切的朋友”的意思。他們便常常喊小童:“餵!親切的朋友!”或者:“嗨!我那可愛的朋友!” “可愛的朋友”是大家的。他用熱情,真心,又用無意,疏忽,更用頑皮和嘲罵來交友。他的友人非常之多。而且一個是一個。 小童的朋友們愛他,也是這種說不出個所以然的愛他。他們和他做朋友,不曾想到:“他將來是一定有出息的。”也沒有想到:“交了小童這樣朋友將來要倚重他的。”將來他們只會想:“小童這個人多年不見了,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或是:“現在我們聚會著有小童在場就有趣得多了。”或者是在遇見一個可厭的人時想:“這樣人作夢也不能瞭解小童的可愛!離開小童久了,竟沒有再遇見一個如他那樣的人!”所以只於是令人瞭解,體會到這種性格和作風之可愛,便已經是友情上的一件功績了。夏令營中也是交誼的好時候。一個人在夏令營中的名譽也就是他在校中的名譽。在校中的名譽也差不多可以說是他做人的名譽了。在一個團體裡,就用夏令營來說罷,每人都應該努力把自己做得好也應該努力幫助別人,或者至少給別人機會使他們可以做得好。先自己好,甚至阻礙,詆毀別人,那是一種自卑心理在作祟,結果是覆桌之下不會有完卵的,也就談不到團體生活了。 他們這次夏令營的生活,結果非常圓滿,彷彿大家誰也不曾注意友誼,而友誼在不覺中長成了。大家只無知地享受友誼,以為是當然的事,直到營期要終了時,才發現這兩個星期的共同生活是黃金的。 明天下午要回學校了,今天要想出一個遊戲,要全體都參加。 提議什麼的都有,開一個不拘形式的遊藝會。野餐,游泳,划船,摹仿一次散民的集會……。樣樣玩法都好。結果想出一個十全的辦法。去村里和村民借幾條船,在萬安寺中把西餐飯做好,裝上船去,駛過湖,在那邊峽谷中的沙岸上,野餐,遊玩。晚上舉行火會式的遊藝會,等到下弦月出現在天空時再橫渡揚宗海回來。 一經議定馬上分頭去辦;準備東西,借船。到了近中午的時候,全辦好了。大家抬了東西到湖邊去上船。食品,食具,野餐鋪地用的被單,游泳衣,樂器。就像是螞蟻搬家。一路上絡繹不絕。人走完,東西也搬完了。空房子托寺中和尚照看。 過湖的船本來找好了六隻。其中有兩隻有點破。便把較小的一隻去掉,只用五隻。人很多,船不能再少了。上了船,把會駛船的男生平均分配在五隻船上。這時幾個體力好的學生便神氣得很。蔡仲勉,范寬湖,餘孟勤,週體予,便各人跳上一隻船。蔡仲勉挑那隻破的。還空了一隻好的。大宴拖了桑蔭宅一把,他兩個合著管。大宴說:“等一下上人的時候,我們的船上可都要上會水的。我們兩個管不了事。” 大家開始上船了。梁家姐妹便上了他們的船。週體予問范寬怡說:“寬怡,你上哪一隻?你哥哥的?我的?”大家聽了這話便看著她。她覺到大家注意到她了,便故意把頭一偏,想了一下。然後才像名角兒登台似的走上了周體予的船。大家才又笑著隨便上船。 藺燕梅走在後面,該她上船了。她問:“蔡仲勉呢?我上他的船。”蔡仲勉應聲說:“我的是一條破船。毛毛碴碴地,木頭淨是刺,不好坐。” “我跟你換一條船,”范寬湖說:“我的船最新。” “我上破船。”小童說:“我跟范寬湖合作。”他不大會使篙,很想練練。於是范寬湖跳到蔡仲勉船上,蔡仲勉跳到范寬湖船上。藺燕梅隨了蔡仲勉上船。小童隨了范寬湖上船。船都是白木船。翻了也不會沉的。大家上了船,使篙點開了岸,撐到深水地方便扯起席篷,藉了風吹。同時也打槳,也用篙劃,胡來一氣。甚至下手劃的都有。不過五隻船雖然都想爭先,無奈哪一隻也快不了。鬧得大家肚子餓了,才走到湖中心。 換了衣服下水去隨了船遊的也有。推船的也有。先向對岸游去的也有。湖不過四五百公尺寬。許多人都游到了。還有人能力好的隨了船玩。在船底下鑽來鑽去。 女生們是梁家姐妹最先下水游過去的。藺燕梅要換衣服下水。蔡仲勉說:“那又何必坐我的船呢?”她便沒有跳。 小童和范寬湖全是不耐煩了,跳下水去推的。他們的船和蔡仲勉的最後到。到時小童船上除了載的東西之外,一個人也沒有了。 “全退了船票自己走啦!”小童從水里上來說:“蔡老闆,你的生意好哇!” “也不見強呀!童老闆!人多吃水重呀!”蔡仲勉說。他還假裝伸手向藺燕梅她們討船錢。她們每個人都在他手心上輕輕打了一下,算是付了。 大家把船上東西取下來。又把每一隻船都往沙岸上拖到淺住了為止。便上岸去,先把飯吃了,分頭去玩。有人便在沙岸上睡覺。大余獨自爬到半山上去。有人在那裡伐木。他便藉了斧子來伐。伍寶笙陪了藺燕梅上去看他。 他砍的樹不及人家砍得齊。那些樹都是大腿那樣粗細的青松。人家只消用斧子砍一周兒。然後掉過斧子那一頭來,敲一敲,樹便“喀喳!”一聲倒了。砍下的樹幹上中心有一個小尖錐。地上的樹根,不久便冒出松香來。香氣濃得很,顏色是淺淺的木黃色,有一圈圈紅色的年輪。然後用不了幾斧便把小枝子修剪好了。 大餘砍樹,不管他砍得再小心,也是木屑亂飛,斧口上全是松香。他又不懂砍樹的方向,有時候只剩一點點木頭是連著的了。人家還是站得好好兒地。再加一斧罷,便要急忙閃開。說不定正是倒向自己頭上來! “不知道樹疼不疼?”藺燕梅說:“那流出來的松香,真像血!想想怕人得很!大餘,你的斧子口上都是血了!” “傳說從前的時候劊子手們是很有講究的。”大餘偏往難聽裡說:“有的人一刀砍不下頭來,便要有罪。因為犯人只有一刀之罪。所以他不敢砍第二刀。只有用刀這麼來回的鋸。我想那刀口就跟我這斧口一樣!” “這種人說話也不挑挑字眼兒!”伍寶笙說:“把我妹妹給嚇出毛病來有你什麼好處?” “不砍了。”大餘說。他還了斧子,謝了伐木人。 “其實樹是要砍下來才有用的。無論是什麼人,脫離了他生長的環境都有一點痛苦。然而也只有脫離了撫養才能有作為!” “又是大題目!”藺燕梅說:“你為什麼天天像講演,像著書似的呢?同時我也不贊成你的說法。我覺得非做不可的事,盡可以快快樂樂地去做。不必一定要像吃苦藥那樣皺了眉頭!” “不是一件這麼簡單的事!”大餘說:“這一苦,一樂之間很要見出真功夫來!有些人比如樹葉子戀枝。到了冬天,還稀稀零零地留在樹上呢!很有些人是如此的。不見得是貪圖安逸,誤了人生旅程,而是歡樂的日子容易過,'今年歡笑復明年,春花秋月等閒度!'回顧歲月已晚時是會痛哭的。燕梅!這話錯嗎?大題目的文思,常在日常生活中信手拈來,你不信,隨時留意罷!” 藺燕梅在繁華時常有的一點寂寞感又被他一句話引起來了。她早想到這些個。固然熱鬧的場面終於會淒涼,但是有幾個年青人,能在歡笑裡獨自驚醒,披星戴月地去趕路? “歡笑的日子是容易過的,”這個她也知道。她只是一夢初醒,一夢又來地,不知不覺常在祈求好景不逝,歡筵不散。她又不願作戀枝的葉子,被爭先落下去的種子,得了早春風雨,發了芽之後,仰起臉來譏笑她。 “我們回去罷!”她悲傷地說著,便回身向山下走。 “下面正是歡樂的聚會呢!”餘孟勤又釘一句:“其實這些看法本來是有程度區別的。有人把一生當作這麼一個聚會。有人把夏令營當這麼一個聚會。有人把無言相對會心一笑,便當一個聚會。我沒有反對聚會,不過是要常常驚醒,同時能抑住淚水,拋棄梁園就是了。” “餘孟勤這個人真是不會體貼人!”伍寶笙在一邊聽了,心上自己想:“藺燕梅已經是太好找煩惱了。這種話何必找來對她說。她哪一句不懂? “也許餘孟勤另有想法。也許這想法在男同學中很普遍。他們只看見她唱歌跳舞。同時又為她的美麗所眩惑,以為她只不過是一朵好看的花,無知的花。他們何從知道她的內心生活!何從知道她這樣一個聰明人在一霎那間所感受到的千古寂寞!因此他們或甚至在對她愛護之中含有可憐。羨慕之中含有輕視! “甚至他們把她那超越的成績只當作她小聰明的產物。或者看做她的美麗的飾物!可憐的燕梅!然而更可憐的他們呵!” “這時候,我能說什麼呢?誰知道燕梅的將來會不會萬一被他們說中了呢!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戀枝的葉子必定是病葉子!”藺燕梅忽然用力地說:“葉落和其他自然現像一樣。春天開花,花落結果。葉子到了時候自然會脫蒂。只有採折太早是痛苦的,是有傷害的。秋葉隨狂風一掃便飄搖下來,那心情經過一定是痛快的。我還是快樂的我。一個綠葉子便該拼命往一個綠葉子應該長的樣子上長,按了一個綠葉子該做的事做。如果他在年青時是一個好年青人,中年時也必能是個好中年人。遲延固然是不對的,夭亡也不應該!” “你沒有錯,燕梅!”伍寶笙聽了感動地說:“神明常住在你心上!你慢慢地已經長成為一棵健康的樹了!” “然而孟勤的話常常是很有理的!”她也恢復了平靜說:“姐姐,我由你這裡得到了好春天,我必會從他那裡得到好秋天的!我不害怕了。我安分的生長,安分地等著。”他們三個說著下了山來。晚飯後,天黑了,大家便在沙岸生起一個火來。 各樣遊戲在笑聲中進行著。伍寶笙在參加遊戲中心上想自己的心事。她想:“藺燕梅對余孟勤會有這麼大的信賴?這是真信賴,還是一種幻覺?以她小小年紀,一年級剛讀完的學識,加上餘孟勤的口才同名氣,說是幻覺是很可能的。不過聽她的說話,想想她平日的聰明過人之處,她這又不像是幻覺而該是真認識。 “我這個妹妹樣樣兒好,就是心理上早熟了一點。我辛辛苦苦培植她心上那點活潑生氣,這才驅走了她那無邊的寂寞,才肯跟了我,或是頑皮的小童有玩,有笑。這才肯先參加我們幾個短途旅行,才能應邀來到這夏令營。怎能把她這麼早早地就交到餘孟勤這個淒厲的秋風手裡?虧來有這一年曆練,她才有那麼一套明澈的理論。否則一下子被大餘那寒霜似的思想所凍傷,那使該怎麼好呢?好險!好險! “餘孟勤這個人也怪。從前學校在北方時,在那種皇宮似的大學校裡,人人都似伊甸園裡的亞當和夏娃那樣無憂無慮地過著那天國的日子時,他便如諾亞預見了洪水似的,埋頭準備他的方舟。今天他的思想啟示了藺燕梅,明天也許要領導了千萬人的心智罷!你這個奇異的哲學家,你的使命是誰給你的?你的工作是什麼性質的?你的生命應該走一條什麼樣的路? “還是把藺燕梅交給你罷?她太聰明,也許只有你會看視她,只要等你認清了她之後,你必是最能看視她的人。姐姐把位子讓出來了。妹妹,你自己走過去罷!” “我心上好淒涼呵!”她想不下去了。 伍寶笙想心事時,耳邊大家的歌聲,笑聲全遠了。她那秀美的眼睛便也凝視在極遠的地方。她素雅溫柔的容貌,便呈現一種極慈悲,極容忍的氣象。她如天使,如觀世音菩薩,如任何一個受過溫情的人心上所可能想像得出的最可愛慕最可依賴的姐姐。 隔了火堆那面,和她對臉坐著的是桑蔭宅。藉了熊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火焰的亮,看了伍寶笙沉思時的容貌,他心上起了空中樓閣。他憑了他特強的幻想力,加上一點文藝閱讀來的故事,自己構了一個美麗的故事。這故事也許是一個聖女得道經過的素描,也許是一個淑女對自己心上一段不可能的愛情勉自抑鬱的刻畫。總之是一種帶點浪漫氣息的憂傷,那正是適合在他這樣年紀一個愛好文藝者的心境的。伍寶笙端麗的身材,眉目,是很宜於做他幻想中的故事的主角。她無心中流露出的這種神情,將永久留在他心上,並且很可能影響了這多幻想的文人一生的筆調,又給了他一個永遠是活生生的靈感。那種帶了淡淡地哀愁的。 桑蔭宅便退出了火堆所照耀的圈子,獨自依了山腳一塊岩石,看了水,默默地思想起來,這心情不會被伍寶笙發現的,正如伍寶笙為藺燕梅想的心事也不會為她所發現一樣。這種感覺上的傳染現象,正是感受力強的青春時期人的特色。 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很晚了。誰也都有了倦意,那一堆在傍晚燒起的火焰,也積下了一大片死灰了。有人覺得冷,有人打了呵欠。天上雲層正厚,月光暗淡得很,已近午夜了。 這些冒牌的散民,也在火堆前亂跳亂唱,玩得膩了。那些臨時胡編的民歌也變不出什麼新花樣兒來了。看看等候月亮是沒有什麼希望了,湖上又起了風回程正好使篷,有人提議回去,馬上便通過了。 大家又按原來排法上了船。小童,范寬湖的船這次要搶先,扯滿了篷,先走。週體予、蔡仲勉後追。餘孟勤和大宴,桑蔭宅的兩條船穩當得很,只扯了半篷,在後面走。看看將到湖心。 風向不很正的。他們要走“之”字形的路線。一個彎兒尚未拐回來,順了山口吹下一陣大風。天上立刻黑了半邊,擦了湖面捲起多高的白浪來,當前三隻船,全拼命收篷。小童他們這隻船太破,蓬等不及收,索子先被風吹斷了。手中只有半截繩子,那半截吹在空中飄。草篷直從桅竿頂上斜掛到水上。篷子沾了水,風便吹它不起來。一根繩子尚連了桅頂,把船身硬給拖歪了。風更大了,加了豆大的急驟的雨點。船身更加傾斜很厲害。船底本來是稍稍滲進得水來的,此刻不知怎麼嘩嘩啦啦全是水,坐在艙板上的人衣服都濕了。加上這陣暴雨,便弄得艙板滑油油地。傾斜的船上,誰也站不住。大家拼命鎮定。不敢亂動,怕把船鬧翻。湖面上黑得很,也看不見別的船。這時一切需要決斷來救自己。 “別叫這半截破篷把我們的船拖倒了!”小童趕忙扯下自己的衣服,說:“現在既然不能上桅竿,只有下水去割繩子!范寬湖,把你的刀子給我,你管舵!” “小心點!”范寬湖把刀子遞給他。自己忙接過舵來,用全力向一邊壓住。小童也不答話把刀銜在口裡,便跳下水去了。漆黑的湖面上,只看見一個白浪花。風雨交鳴裡聽不見一點聲音。大家屏息等了許久。 忽然,“繃!”的一聲,像是扯緊了的弓弦斷了那樣。船身又像是被射出去的箭,猛地被彈得站了起來又差點倒向那邊去。大家才知道是小童已經割斷了蓬上的索子了。這船是不能航行了,但是也安全了。然而還等不及大家招呼小童上船,後而忽然出現一個高大的黑影子,突然逼近了他們,把船猛烈地一撞。一聲可怕的驚叫裡,把好幾個人震下水去。這里水是極深的。 原來是後面蔡仲勉的船到了。漆黑一片裡誰也看不見誰,就把他們碰了這麼一下! “船上的人誰也別亂動!船不會再震了!”范寬湖用了氣力這麼喊。他忙放開舵,用自己的雙腿夾住了舵柱,兩手拼命向蔡仲勉船上一措,給他撈到了船舷,他便死死抓住。用他的肉體作為一個鐵鍊把兩隻船聯住以抵抗這風暴。 “你們船上掉下人去啦?”那邊蔡仲勉的聲音隔了風雨傳過來! “坐在前邊的人快把小童他們的船拉住!坐在船舷上靠邊的人注意水里若是見了人影子,快伸手拉!”這時范寬湖已經把兩隻船綁在一起。他們告訴了自己船上坐在船邊的人。他便也脫下衣服跳下水去。那邊船上蔡仲勉也收了篷,把舵交了人。自己下水去船後找人。因為風大,水中游泳的人難得追得上船。他又帶了一根索子,那一頭由船上的人牽著。 范寬湖的本領這時看出來了。風浪一點也阻不了他。那打小鼓似的拍水聲又聽見了。他沖開了浪向來路游去。蔡仲勉跳下水去不久,抓到一個人。問他話,他滿口是水已說不成了。忙把繩子交給他,喊船上人拉起來。 這時大宴的船到了。餘孟勤的船也到了。風小了些。大家把船攏在一起,看見范寬湖撈到沈葭送到大宴船上,由梁崇榕梁崇槐照料。蔡仲勉先前用繩子救起的一個不算,他送了另外一個女生到了余孟勤船上。此外還有三個男學生都自己游到船邊由人把他拉起來。雨住了。湖上明亮起來,照見水上沒有掙扎的人了。這種來去倏忽的風雨正是雲南氣候的特色。 “這才是掉下去五個人。”大宴埋怨他們說:“若是船被篷贅翻了,你們救人救得過來嗎?” 一句話提醒了范寬湖:“唉呀,小童呢?” “小童!”蔡仲勉喊;“餵!你們用繩子拉起來的是不是他?” “就是他!”那邊人喊:“是小童,他傷了!”范寬湖,蔡仲勉聽見忙跑去看,范寬湖心上想:“是我放他下去的!”蔡仲勉想:“是我和他調換的船!”兩個人過去看見小童躺在艙板上偏了頭吐水。手中緊緊抓了那截拖他上來的繩子,肩上破了一個大口子,涔涔地出血。 小童閉了眼,也不說話,也不用手去摸自己的傷,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倒像是一場好睡。大家莫名其妙。救傷的藥也沒有帶,問他是什麼地方難過他也不答。行人工呼吸罷,他不要。看樣子也不像是吃多了水。他呼吸還是有的。而且自己會吐水。扶他起來罷,他坐不住,馬上又倒下。 他們看了難過得很。范寬湖和蔡仲勉更是心如刀絞。餘孟勤也過來了。他看了說:“這只有加快把船駛到家,再想辦法。請大家不要圍著。各人坐好。用三隻船的帆篷盡快帶了四隻船走。閒著的人,趕緊幫忙用被單竹篙做一個擔架!到了地方,先抬小童!”於是大家靜下來駛船。他又叫伍寶笙同藺燕梅,過去看護他。 快到岸的時候,週體予一船的人,正在灼急地等他們。並為他們在岸上燒起一個引路的火,看見四隻船來了,大家圍上去。范寬怡四處找她的哥哥。忽然看見她的哥哥同蔡仲勉光了上身。下面衣服也是水淋淋地,肩上抬了一個擔架,擔架上睡了一個人身上蒙了些衣服,又見藺燕梅,伍寶笙在擔架後面緊跟著走。把她驚得呆了。 大餘,大宴,桑蔭宅,週體予招呼著把船纜好。大家仍舊不許亂,把什物一次又搬回店裡。那時,先到的人已經把小童安頓好,渾身衣服換好。先前在船上時伍寶竺同商燕梅已經把他身上擦乾了的,此刻又替他包紮好了肩上的傷口。他不吐水了。又取酒來叫他喝下去。 慢慢地他神色好了一點。問他,他才說兩句話:“叫船碰了!叫釘子刮破了!”大家才想起碰船時的一聲慘叫是他發出的。想起那一聲來,心上還是恐怖的。看了他被碰昏成這個樣子心上不覺更難過起來。大家便只沉默地圍著。女孩子們便再也忍不住下淚了。 小童過了一下,又睜開眼說:“差點沒把頭擠扁!” “這孩子!”伍寶笙看他那樣子,心上又難過,聽他說這樣頑皮的話,又生氣。 “會不會從此成了個傻瓜?”小童又睜開眼問。他滿臉疑懼地問。 “大家散開罷!”餘孟勤說:“他現在思想亂得很,叫他休息一下罷!”他又對小童說:“別再亂說了。好好睡罷!我們在這兒看著你!” 大家被餘孟勤趕去睡了。只留下范寬湖,蔡仲勉和他自己看守著。小童說了許多囈語,直到天明才沉沉睡去。腦後墳起一個大包。慢慢地體溫增高了。藺燕梅一早來,看他成了這樣,不覺守著直哭。大餘和伍寶笙也沒辦法。 回校仍按原定計劃實行。負責的同學去還了船及竹篙,又賠了篷子,謝了和尚大家上車回昆明。小童在車上一直睡著,火車頭顛躓時他現出十分痛苦的樣子。 “我們親愛的朋友!”大家想想他,便都不說笑了。 車子到了昆明,仍是這幾個人把他送進醫院。其餘的人,直接回校。 秋季開學了一個星期小童才好。病中,伍寶笙來看他時,藺燕梅便一起來。餘孟勤來時,藺燕梅也一起來。 小童病中詼諧如故。醫院中的大夫,護士,工友全和他熟了。大家來接他出院時,他簡直招呼不過來這些上來告別的醫院中人。 他肩頭的傷因為在水中浸壞了,在院中動過手術。出院時尚未全好。又過兩個星期,才合口。 人家問起他來時,他便說:“我現在完全和跳下水前一樣了。下水和上來的時候,我本來沒有損失什麼,人還是囫圇個兒的,除了弄丟掉范寬湖的刀子。” “小童像一匹小獸似的!”伍寶笙說:“他傷了就不吃,不喝,悶著頭去睡。長好了的時候,舐舐傷處的毛,連自己也找不出什麼地方是傷口來了。” 也只有藉了小童那又是健康常笑的臉,大家才能在回憶那生死一發間的情景時,心智上添了力量,可以抵抗得住“死亡”,這“無常”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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