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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八(中)

未央歌 鹿桥 18509 2018-03-20
他便常常這麼遊一下,這時,不僅是梁崇槐,或者是她的姐姐,所有會遊的與不會遊的,就全站著了向湖心望著。他遊了一下便轉回身來,也許背泳,也許側泳,用一種無聲的姿勢回來。游到水淺的岸邊了,把頭浸下水,藉了水的力量把一頭細發向後一拋,平伏地倒在頭頂上。再站起身來,全身上那種似乎薄薄地有一層油脂的皮膚上,便存不住一點兒水,只有幾個向下滾的水珠兒在陽光裡夾瞇一下亮閃閃的眼睛便笑嘻嘻的又滴下水去。像荷葉上的雨珠一樣。 現在他換了衣服來了,看他妹妹下水去玩,自己卻在岸上立著。藺燕梅看他走過來了說:“范寬湖,我們在夏令營快結束的時候辦一次游泳比賽好不好?” “我們自己會員之中,不用辦比賽的。”范寬湖朗朗地說:“誰的底細,誰也知道。”

“你的底細我們就不知道。”伍寶笙說:“也從來不見你和別人比,或者是教別人。” “別人自有人教。”他說:“比呢?不好。” “姐姐。”藺燕梅說:“讓我問他一句話:范寬湖,你說別人的底細你都知道,那我們就放開你的底細先不問,你評評幾個游得好的人的分數我們聽聽看。” “這個容易。”他說:“用跳舞來做比罷,梁家姐妹好比跳舞學校的跳舞教師,跳得一點也沒有錯,不但不會有錯,都已經太沒錯了。她們會的步法也多,同時又能教,但是我不給她們很高的分數。也或者可以說她是在被品評的圈子之外的。但是許多人不是這個看法。因為她們能教,便把她們放在第一位。連蔡仲勉的水中救人不都是從她們那裡學去的嗎?其實我覺得他們大家都可以算好的。梁家姐妹那樣已經是無可再好了。女孩子都不必學什麼練功夫似的救人的。蔡仲勉,小童也各有長處所以都該有第一等的批評。”

“他的話裡有話,藺燕梅你聽見沒有?”伍寶笙說:“這話不是僅僅表明他自己的底細高明些而已!” “伍寶笙,你的妹妹已經夠聰明的了,還加上這麼個細心招呼的姐姐,真叫人在你們姐妹眼前不敢大意!”他笑著說。 “是不是這樣你就把那半句話嚥下去了?”藺燕梅說:“我們挨罵的話也願意聽的。我們也不教人,也不和人比。大概也是被人看不清底細的。既然遇見高明,請說出來罷!” “小姐,我不敢藏半句話的。”他微微地欠一下身說:“現在用走路的姿勢作比方,游泳不過是行水路。你們自己心上何嘗沒有這種快樂;覺得自己的步法,轉法,全合著自然的節拍。遊下水去,不使水神覺得冒犯。女孩子千萬不要做跳舞教師,也不必做海邊救人者。有了危險,會有人救的。你們是叫我眼眩的,僅有的一對人魚公主!”

“年青的貴族。”伍寶笙覺得這美麗的男孩子用這樣自傲的口氣來阿諛她們姐妹的神氣是怪好笑的:“我們還聽不慣這種高貴的應酬呢!” “引人迷戀的電影明星。”藺燕海學著說:“藺燕梅覺得電影生活是淒涼的。下了妝之後自己也不認得自己了。” 范寬湖一時被這兩句話打暈了,他沒有能回答得出來。他笑著說;“我們三個能一齊遊一趟嗎?” “我想我的妹妹願意的。”伍寶笙隨站了起來:“我可以陪她。”不料這一句得罪了這個妹妹。她不回答,不站起來。 伍寶笙明白過來笑了。過去拉她一把說:“這個傻姐姐說的真不叫話,回去再生她的氣吧,別叫她站在這兒難為情。”藺燕梅看了范寬湖一眼,隨了姐姐站起來,三個人並著向水邊走。藺燕梅走在中間,伍寶笙在她左邊,范寬湖在她右邊,水里,岸上的人都看著她們。

水里小童對大宴說:“你說他們三個站在一起像什麼?” “人怎麼能像什麼?”大宴說:“他們膚色真好看,站在一起耀人眼,像三個玉人。” “不對!”小童說:“像一團上等奶油冰淇淋!”大家聽了大笑出聲。把藺燕梅笑得不好意思,便先向前一伏,遊出去了。兩個人也隨下去了。 順了沙岸下水,往左手游不遠,便到了那座有上坡小路的青山腳下。那山腳下的水是很深也很冷的,只有會遊的人才去遊這麼一趟,來回有三百多公尺不到五百公尺遠。兩個女孩子都能很容易地遊這麼一個來回。平時也就是這麼遊的,所以三個人依了習慣就並著游過去了。 “姐姐,他們剛才笑什麼?”藺燕梅等到遊遠了才小聲兒問:“是不是笑我們?” “也許。”伍寶笙說:“不過我們也沒有什麼可笑的地方。”

“不見得是笑我們,”范寬湖接了過去:“彷彿是小童說了一句什麼笑話。” “也許就是那笑話是說我們。”藺燕梅說:“不管他。遊一趟快的!”說著三個人就把速度加高。人在用體力時,心智活動便減低了。她們三個自己覺出了姿勢正確及發揮體力時的快感。那種感覺用節奏作工具把人的心思引開了,正像音樂用節奏作工具把人的幻想漾開了,漾到一個更神秘縹緲的湖中去沉潛一樣。 那邊青山小道上,正有兩個人走下來。看見了清波下三個游泳的人,便一齊站住了腳。一個是顧一白先生,一個是餘孟勤。餘孟勤手裡有一個小藍粗布包袱。 “像這麼一個悅目的鏡頭,真是不知道叫人用什麼來保存好。”顧一白先生說:“這一片湖光山色,這水紋,這微風,還有水里游著的人!用音樂?用散文?用詩?用畫?”

“方才顧先生已經說過了:'這麼一個悅目的鏡頭。'”餘孟勤說。 “那當然是用照相了。” “照相對這個確是十分合宜。”顧先生笑了。他雖然是今年新聘來的教授,雖然他還沒有接過一小時的課,他已經對這個大學的學生十分滿意了。他接著說:“可是照相旁邊還要有幾行小注,因為一同要保存的還有這一份心情,這一點快樂的暑假的回憶。” “顧先生,那隻有這樣說了。”餘孟勤像是接受一個考試:“我們只有用我們的眼睛照下這眼前的一霎。把影子印在心上。我們一生可以看見許多美麗的攝影,可是如這種有精神,有感覺的回憶是不多的,而又是一縱即逝的。偶然注意到了,必定終身不會失掉。” 水里遊的三個人已游到了山腳下青石岩的附近了,他們一回身,便靈巧的掉頭向回游去。青山很高,小路在山腰上,看不清水里是誰。只能從衣飾上看出是一男兩女。男的短褲是黑色的。兩個女人都是淺色的游泳衣。轉身時,那光露著的上半個背部同圓圓的肩膀便隔了水光閃了一下。

“是梁家姐妹罷?”顧先生說:“男的是誰呢?” “不像是梁家姐妹,”餘孟勤也正向水里打量:“沒有帶游泳帽子的那一定是伍寶笙同藺燕梅。” “那麼男的是童孝賢了罷。”顧先生說。 “也不像,”餘孟勤說:“小童下了水,不大愛找女孩子玩,他喜歡鬧,他嫌女孩子太文氣了。顧先生,時候也不早了,我們索性在這裡坐一會兒,到吃飯時候再下去罷。” 顧先生點了點頭,兩個人便一同坐在路邊大石上,看著水里三個人去遠了,進入了沙岸邊上的一群裡也分不出誰是誰來了。 “今天晚上你打算怎麼樣?”顧先生說:“這種邊民的集會是不大容易得機會參加的。我自己都恨不能把演講改期去看一看呢;若不是因為這次演講已經是改過一回期的了,我真要這麼做!”

“我們同學的紀律很好罷?”餘孟勤說:“整個夏令營的演講只有顧先生這一次改過日子。其實去昆明一次沒能趕上車回來,真是冤枉。比這次參加散民的拜火會來真不知道差到哪兒去了。” “快決定罷,”顧先生說:“若不然我把稿子給你,你今天晚上替我一下。我去參加。” “這樣不大好。”餘孟勤說:“人家要我們守秘密的。這下子又要傳開了。我還是去。那件事怎麼辦呢?”他說著拍了拍手裡的包袱。 顧先生聽了,想起方才水中兩個美麗的女人身型。他說:“你同誰熟?要一個懂得音樂跳舞的,還頂好是學文學的。” “那隻有藺燕梅了。”大餘說:“其實在全體中她太受人注意,我寧願去請伍寶笙。我和她熟些。” “這不是一種社交活動。”顧先生說:“也不是先去玩玩。還要從他們拜火會裡找點我們要找的東西回來的!我聽說藺燕梅暑假前在一次春季晚會裡表演過的。她既是這麼能歌善舞,我們該推她做一個文化密使,去參加的。決定了就是她罷。你不過是護從我們密使的一個武官,我們密使的人選不能由你決定的。”兩個人一笑站起身來,順了小路走下山來。這時候太陽已經快靠到山尖了。湖邊地低,便先暗了下來。一切景物的色調一起變深。人在這時往往會心一靜,想起心事來。

餘孟勤有時候叫人覺得殘酷就在這種地方;他不容易為任何事物迷惑了他的分析力量。他可以常常保持他心境之冷靜,然後自然地檢討,批評。這樣的人批評出來的話便常常靠得住,常常顛撲不破。甚至有時在他發起脾氣時也能忽然冷靜下來,而從事思想。至少不會失言。這也是日積月累在學校中造成他名望的原因。老朋友們常有人說他不可愛,他便呵呵大笑,說:“順從迷惑,而說點半醉的言語,倒也是可愛的一個行為哩!”這句話是相當有道理的。 他今天又殘酷地想了一下,他笑著對顧先生說:“顧先生,你覺得金先生,沈蒹一對夫婦是不是理想的?”他的話常是繞著彎起頭的。 ” “他們確是值得羨慕的一對。”顧先生答:“我聽說你曾經激烈地反對過金先生結婚。”

“我是反對過他結婚,”他說:“倒不是單說他們這一對結婚不合適。這話說起來太長了。我現在的意思是人材具不同正如物件一樣。方才顧先生說去看拜火會以請藺燕梅為宜。我因想起好些鏡頭來:燈光底下,交際廳裡陪了梁家姐妹是值得驕傲的。穿了薄薄春衫,在一個晴好如今日的早上登名山遊勝跡,攜了一根手杖,看看身邊伍寶笙穿了敞領的白綢襯衫,她白色的鞋底走起來是沒有聲息的。健美的體態,不修飾而耀人的容姿,手裡也有一根軟竹鞭,誰的臉上也不免微笑浮開的。另外有一個凌希慧,顧先生你沒有見過,她現在休學去仰光作記者去了,她應該出現在無人的森林山嶺裡同男人一樣,穿了厚厚的草綠色短裝戴了圓頂防日曬的盔帽,手裡也有一桿自衛的槍,在那猛獸出沒的山谷旅行。跳出一隻豹子,近在十步之內,她也會不慌不忙瞄準射擊的。還有一個叫做喬倩垠的,看她清瘦聰明的臉,端了一杯苦藥皺眉,耳中聽著關切的人規勸她開懷一點,她卻苦笑了一下拒絕拖延這無心緒的歲月,那情景也是親切協調的。……” “那麼有藺燕梅陪你去偷著參加散民的拜人會就再協調也沒有了。”顧先生攔斷了他的話:“別把人家女孩子看得太透徹了,還是迷糊一點才能有快樂。你難道說人家長得那麼標致就為了陪你看一次拜火會!” “顧先生別忙著給我定罪名。”他笑著說:“我方才的意思是說各人有各人的長處,當然每人長處不止一種,我不過是舉例說說罷了。事實上我想像那些圖畫時,心上並未想到旁邊上有我自己在內。我也正奇怪,如果今晚上能約到藺燕梅一同去得成的活,自己竟會成了畫中人物呢!” “那樣說來,你那一大串的描寫結論結在什麼地方呢?”顧一白先生緊接著問:“我以為結在今晚能一同去看拜人會確是以藺燕梅為最宜上呢!” “是結在這裡。”他說:“不過下面還有半句,就是,可惜她們都不是十全的,而人的生活是多方面的。” “罪過!”顧先生說:“聽了你不少獨身主義的論調了,才知道你是造孽的結果。這話是一點也不迷信的。你這種挑剔的人也只好獨身算了。” “這也是十分協調的現象!”他苦笑著說。 “我再舉出幾個協調的現像給你聽罷!”顧先生說:“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會憂鬱不樂,而自己無故的想哭一下。自己也說不出理由來。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喜歡批評別人打扮得太花枝招展了。廿一二歲時會跟鏡子說話,會背了人自己修飾,也懂得臉紅了。說得快一點罷,廿六七還未結婚就不大順眼,卅歲不會帶孩子比不識字可嚴重得多了。這些個,若是把時間弄錯了,便不叫人舒服,你說對不對?這裡我不指出某某是某某。村婦,或王后,女人能如此至少應當的。至於別的文彩,總是'繪事後素。'你覺得如何?” “這本是很自然的。”他說。 “你也許還不肯承認你所要求的十全是並不重要的。但是你第一步總可以知道,那種十全是不可能的。不論是男人或是女人,而在結合時也許正不需要十全,而結合後也很可以再努力適應。”顧先生說。 “總是能多一點美點才好。”他說。 “事實上往往只一個因素就夠了。那就是:因為他或他是異性。”顧先生把話停在此處,再轉回老題目:“所以如你這麼一個人,十七八歲時起始愛自己。廿歲出頭,意外地因自愛而得到了別人的推重。廿四五歲因觀察別人的戀愛或看戀愛小說而在心理方面一下子跳過了向異性追求的階段,到了攻擊戀愛,禁止自己涉足情場的時期。然後日子長了,自己無意中養成了一個挑剔的態度,以免信心動搖。依我看,你將來有兩條路可走。或是一個脾氣古怪的獨身老學者。或是中年時稀里糊塗地結了婚。那時候你再羨慕金先生今日的福份,可就來不及了!” 這樣的話,餘孟勤是可以聽得下去的。他笑著說:“修改一下這條路;作個老學者,而脾氣不古怪,行不行得通呢?” “何必這麼死心眼兒?”顧先生說:“我看女同學中真是有不少出色的人品,聽你口氣也都有來往。從平常的接觸中你更是在她們心上有地位。為什麼不及時留神呢?日後晚了必定後悔,這且不說,看了你這無動於中的樣子真叫人覺得你今天已是'摒除絲竹入中年'了!” “我想我不是無動於中。”他說:“倒真是'摒除絲竹'了。我是有用意的。我嫌她們交友太容易。我想我們不必與狐貉同穴,湊那個熱鬧。讓那些公子們去訪花。我們有許多人都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真想不到有比我這半百的老頭子還更古板的年青人!”顧先生仰起頭大笑起來:“這樣的執意下去誤人誤己!那些胡來的,耳中傳聞的事不去管他。單說你周圍這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倒是個個可愛的,再說戀愛也不是什麼不君子的事!” “戀愛卻也是勉強不來的。”餘孟勤不想再談下去了。他如此結束這話柄。他心上也自知理虧卻不願把自己弱點揭開。顧先生聽了笑一笑,也就不再往下說,他怕自己的話說多了,一下子刺激了這年青人,打了更死的主意,甚至聯想到今夜去偷著參加拜火會也是戀愛活動,而中途改變意思不去。老先生自己想著,眼前又現出半山上看三個年青男女在水里游泳,那美麗的一幕來。一時竟覺得自己比身邊這個半大人兒還年青一些哩!他們不覺已經走到萬安寺門外了,才各人收拾起自己的心思。這時小童和幾個人在寺門前擲壘球玩。一個球滾過來。他追到他們面前才把球追到。然而已是下了寺前石級了。他拾到了球,扔了回去,順手牽羊把大餘手裡的布包搶在手裡。 “一個下午上哪兒去了?”他問。 “'不義之財,見者有份,'是好吃的罷?”兩個人看布包已經是在他手裡,無可奈何,只有叫他別吵。他打開一看是一身女人衣服,寬胸大袖的褂子,大腳管的褲子。白地細花,全是刺繡的。卻是布料子。袖口,褲腳,大襟全有三寸寬的深色繡的邊,此外包頭布,腰帶,有羊皮金的“皮啦蹋”花鞋,一應俱全。 “好講究!”他說:“散民衣服!哪兒來的?” “告訴你不要緊,今天晚上以前別再告訴別人!”大餘說,顧先生助他一邊忙把衣服包好:“我們下午翻過湖邊的山去一同去看顧先生一位研究邊民的朋友,他在那邊順了湖邊山上小路一直走過去不遠的一個散民村里教書,同時研究他們的風俗等等。他說今天正巧晚上有他們的拜火會。這個會漢人是不容易參加的。不過那裡的上司很開通特許他參加。他又介紹我們參加。參加的男女要成對的。他自己有土司代想辦法。我們呢,就要找一個人穿了這衣服去。這是土司特許,怕萬一他的百姓不高興怎麼辦呢,這就是化裝的理由。這會一定很有趣,內容主要的是歌舞,也許就是跳神。我們去了回來會講給大家知道,今天要是被大家知道了,一齊鬧著要去就不好辦了。” “顧先生!”小童說:“你化妝成女的?” “哪裡的話!”顧先生說:“那會場中央燒起一大堆柴禾,照得人通亮的。怎麼化妝得了!” “那麼是請別人了,”小童說:“這裡只有一套衣服,顧先生你不去了?” “我是不去的。”顧先生說:“晚上我又有演講。” “對不起,顧先生。”小童說:“晚上您的演講我不能聽啦。您化妝不了,我化妝得了。我去。” “不成。”顧先生說:“已經定好了,要請一個人去了。” “是誰?”他問。 “快別告訴他!”大餘忙攔住說:“這一個夏令營二百多人他全認識。他不定會出什麼鬼主意。” “算了!”小童說:“你不打算說,我還不打算知道呢!”這時候飯鈴響了。他說:“吃飯去罷!”等一下他又說. “大餘,你自己不化妝?穿了襯衫,西裝褲去?” “他們男子的服飾已經漢化了。”大餘說:“我到那裡再說,臨時藉一套他們的粗布小褲褂就是了。”說著已經走進飯廳,大家一起吃飯,便談別的不怕人聽的事了。 大餘把晚飯早一點吃完,到外邊去等藺燕梅。不一會兒伍寶笙同她一塊兒出來了。他同她們走到寺院門口人少的地方。 “藺燕梅,”他說:“能不能跟你姐詛商量一下,請她放開你一會,咱們背著她說一兩句話兒?” 伍寶笙聽見扑哧笑了。她推了藺燕梅一把說。 “快去,快去,瞧他那個哀求的樣子!不用商量了。姐姐答應。” 藺燕梅紅了臉說:“姐姐,你怎麼幫一個醉漢欺負我?咱們走罷。” “聖人。”伍寶笙拖住了藺燕梅,問餘孟勤,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布包:“你大概是真有要緊的事。” “沒有事我不是瘋了嗎?”餘孟勤一直是笑著他知道有這個賢明的姐姐在場,這個小藺燕梅只有乖乖兒的。 “去罷,燕梅。”她又推她:“別在有正事時鬧小意氣兒!走,他要是騙人,回來咱們再講理,別先作了壞人!” “有什麼話當了姐姐講,背了姐姐的話我不聽。”藺燕梅說。還瞪了人家一眼。 大餘一看不成功,說:“我告訴完了你,你再去跟她說。我就不管了。真有事,來罷!” 伍寶笙聽了,伏在藺燕梅耳朵上說:“你折磨得人家也夠了。去罷。去罷。醉漢,瘋子,聖人,三種都是差不多的作風,都比貴族同電影明星可愛。”藺燕梅本來也是鬧著玩的,她便向餘孟勤身邊走,心上還有一點兒氣姐姐來了這幾句話,不過既然沒有被餘孟勤聽見,也就算了。說著三個人已經走出門。伍寶笙自去散步去了。她們分了手,伍寶笙喊:“燕梅!還有等一下你回來,姐姐也不要你說出來他都說些什麼事!”這話她說完就跑兩步追上樑崇榕,崇槐姐妹一同說笑著走了。那邊藺燕梅聽得一肚子的氣。她對余孟勤說:“瞧!你這個人說話這種沒分寸的勁兒,叫人多麼為難!有什麼事,快說罷!” 大餘早被女孩子的小話兒弄糊塗了,他一個人在那兒出神,他已經想到飯前在山上同顧先生說話時,自己把許多女孩子挨著個兒想了一遍的時候只注意到了她們的異點,未註意到她們的同點。他又想起顧先生的活:“只一個因素就夠了,只要他或她是異性。”把這句針也似地話和今夜行將展開的一幕聯想起來。他自己心上有一點不安起來了。 然而藺燕梅的美麗是不可抗拒的,她給別人的印象又是完整至善的。她現在用責備的口吻問自己活了。自己是忍不住要回答的。何況這話又是自己提起頭兒來的呢?當了這樣一個女孩子胡思亂想是犯罪的。當真和她說定了,又是一件冒險的事。他不敢在心理準備充分之前冒冒然跌進愛情裡去,雖然他的老主張忽然從根基上動搖了。 藺燕梅見他不說話,想到方才自己的口氣不對了。 “那樣的口氣說給姐姐聽不要緊,說給小童聽也不要緊,”她想:“說給聖人聽真是不應該。” “大餘。”她笑了一笑:“好了。我現在等著你說是什麼事啦。這兒沒有人,可以了罷?” 餘孟勤狼狽得很,他也忘了解釋自己為什麼出神,只趕忙藉了解說散民火會的事掩飾了心上的紛亂。他說完了也忘了問一下人家是否同意,便打開布包找出衣服來,告訴她一件一件是應該怎麼穿法。 這些東西既然放在眼前,那穿法藺燕梅是一看就明白的。她見大餘那種像上課又像命令似的口氣,也忘了他是來和自己商議的。便不敢考慮地把衣服接過來抱在手裡,說:“我馬上去換?” “還早,路近得很。天黑了才出發呢!”大餘說完,像被釋放了的犯人那樣匆匆走開了。生怕再翻了案追來一件逮捕公文似的。 這時雖然已經快到八月底了,白晝還正長。山里面固然太陽下去得早卻也不那麼黑得快。藺燕梅滿腦子關於散民火會的問題雖還未出口,餘孟勤便一下子走掉了。使她心上又不懂,又不高興,抱了衣服一個人站在那裡。近處遠處有樹的地方全暗了下來,田野裡似乎小動物們已經開始到處跑了。晚霞暈人的美麗。 她看了天色還要有一陣才會黑,便走到一棵大樹下去坐了想心事。樹巔上一隻又一隻烏鴉落下來回到窠裡去。那邊無人的一條小徑上有一隻野兔竄過。自己坐的大樹根下有一頭小田鼠探出洞來,正巧一陣小風吹過,一枝小草打在它的頭上,它又忙撥頭回洞去了。 她想:“野兔,田鼠,山貓,黃鼬,都要在夜晚出來玩的。他們今天晚上就要看見我了。他們就會看見我穿了這種寬寬的花邊衣服同撒金的鞋子在月亮底下無言地隨了大餘走到湖邊,悄悄地從湖邊小樹林中的小路上曲折的盤上山去。那時夏令營正舉行演講節目。誰都靜靜地在聽顧一白先生演講。他講的是我主修功課上的題目。學物理的,學化學的,學土木工程的,學機械的全在那兒聽,可是我就隨了余孟勤一直上到那山上去了。 “沒有人看見我們,沒有人知道我們,沙灘上沒有同學賞月,水里沒有人夜泳。我們就像作賊似的小著心翻過山去。一路上全要依憑餘孟勤領路。 “山那邊是散民們歡會的地方。我們不是散民。山這邊是演講會的時候,我們溜掉了。我又要那樣不言不笑,穿在那樣的衣服裡邊,裝作一個散民女兒。”想到這裡她忽然記起來;顧先生的那一位朋友曾經到夏令營中講過一次散民的事的。他說過散民女孩子訂婚嫁娶都很早。未字人的女兒帽子是尖的,是偏著戴的。已婚婦女才正戴了另外一種圓帽子。為了免得年青男子的引誘。她想著就忙打開包袱一看。這裡準備了一頂帽子正是一頂圓的。她把帽子拿在手裡想。 “這樣正好。免得臨時有人來麻煩。可是餘孟勤真欺負人!他為什麼不先告訴我? “這帽子竟會像是黑絲絨的!這些小花兒繡的真精細,這個小玩意兒會是一頂帽子!真笑死人了! “餘孟勤他也會玩?還會找出個大題目來!什麼'文化密使'!我就不信一個人會完全不玩!平常音樂會,美術展覽在昆明開時常聽到他的批評的。可是為什麼他沒和我談過我的跳舞?他太大人味兒了!無論如何,他脫不掉學究氣息!真可憐,玩也要找題目! “他不評論我的跳舞也許是嫌我的舞太小孩氣了?”她忽地又想:“也許是太幼稚的學究氣了!” “不管怎麼說,他應當評論我的跳舞。除非是他曾經背地裡批評,不肯當了我的面說,因為我們不熟,因為我們不夠交情。 “可是這樣的評論怎麼不曾傳到我耳朵裡來?大概是我的舞不好的緣故?那麼怎麼他們又那麼狠命地鼓掌?狠命地一有遊藝會就逼著我唱,逼著我跳? “散民也許不歡迎我們。我們又許不能叫同學滿意我們的使命。還許有人諷刺我光是喜歡跳舞!真是倒霉了! “餘孟勤的眼睛為什麼那麼兇?他為什麼單找我欺負!他小時在家裡也就是一板正經的大人樣兒?他不跟媽媽作嬌麼?他沒有媽媽愛他麼?” 天色已經黑了。她抱了衣服走出樹蔭,到了小路上。她想:“月亮快出來罷!這樣的黑路真不好走!小黃鼬的牙齒很尖的!餘孟勤不知道心細不細,同他一起走夜路,別叫小黃鼬咬了我!別叫刺草扎著我! “松鼠都會咬人呢!荷蘭鼠就偏那麼乖!餘孟勤真可笑,有力不會用,捉荷蘭鼠又不是打人,用那麼大的力氣一跳,會摔到地下,緊緊地捉住我的腳!” 她自己又笑了,就跑著回到寺裡來。到了院裡,餘孟勤正在門口等她。許多人在院裡等著演講會開會。她看見餘孟勤正想對她說話。又看見伍寶笙走了過來,她想:“餘孟勤,你這個粗心的人。你也沒告訴我在什麼地方會齊出發!我不理你。我去跟姐姐說話。” “燕梅。”伍寶笙說:“話說完了罷?怎麼你一個人這麼晚回來?我在前邊給你佔了一個座位呢!快演講了。” 餘孟勤正是要來告訴她在什麼地方會齊出發的。她心上不知道為什麼不願見他,偏不等他說話,拖了伍寶笙一把,就躲開他,兩個人上樓到宿捨去了。 到了樓上,藺燕梅看見屋裡沒人,就把大餘要她去參加拜火會事一五一十的全告訴了伍寶笙,好像才解了心頭無名的氣恨似的。伍寶笙驚奇地聽著,又看那一包衣服。 “你說我該怎麼辦?姐姐!真就這麼跟他去?” “答應了人家怎麼不去?”伍寶笙也不知道怎麼好了:“不要緊,早點回來就是了。餘孟勤會保護你的。那會一定非常好玩的。我都想去呢!就是深更半夜的,多害怕呀!” “我也害怕!” “可是這樣不成!”伍寶笙說:“人家會罵你這文化密使不盡責的。還是去罷。你有武官護送呢!” “我不要他保護。”她說:“姐姐!咱們兩個去!你化裝成男的,咱們去!” “別傻了,燕梅!”伍寶笙說:“你不記得那一次在大普吉嗎?若不是他發了一場脾氣,咱們還得受那個流氓的氣!” 藺燕梅改題目說:“這衣服怎麼辦?在這兒換了?那怎麼走出去呢?”她這樣表示仍是同意去參加拜火會的。 “呀!這一頂圓帽子。”伍寶笙說:“藺燕梅作了小媳婦兒了呢?” 藺燕梅聽了,羞得不知道怎麼好,一把將帽子搶回來: “姐姐!”她生氣地說:“你看餘孟勤多欺負人!” “不鬧了!”姐姐說:“還是戴了圓帽子省得麻煩。再說這樣子也好把頭髮藏進去。走罷。我想出辦法了。” “走?上哪兒去?” “上湖邊去,游泳的地方,在棚裡換衣服好不好?” “誰去告訴大餘?” “我們下去告訴他,叫他慢點來。”她們說著就走。 “還要把你的睡衣帶著。”伍寶笙又說:“襯在裡邊穿著也好。” 湖邊上還沒有月光。湖水輕輕地浮上沙岸,又輕輕地退了下去。風吹著她兩個的衣裳。衣服被風吹冷了,拍在她們的腿上的衣裙也是清清涼涼的。她們挾了衣包進到草棚裡去。姐姐幫著妹妹把衣服換好,帶子係好,帽子下藏了鬆鬆捲捲的頭髮,脫下她的絲襪子給她的赤腳穿上花鞋。藉了微弱的光,把妹妹端詳了一下,說:“好美的一個散民姑娘!”妹妹偏了頭笑了,臉上燒得熱熱的了。 兩個人不敢大聲說話,怕餘孟勤已經來了,在棚外聽見。姐姐又把妹妹的腰帶扎進一點。那細細的腰真不是山地居民所能有的,她吻了這個小散民一下,說:“真的。燕梅!你太迷人了!晚上早點回來!” “我一定早回來。”她說。等了一下,她又問:“姐姐,回來在什麼地方換衣服呢?” “回來就不怕人知道了。穿回屋罷。”姐姐說:“這包衣服我給帶回去。”她們兩個把換下的衣服包好。月亮已經升上來,照進席棚裡了。外面聽見腳步響。不知道是誰來。兩個人就不說話,屏息等著。 腳步聲停在棚外。大餘的聲音問:“衣服換好了嗎?”妹妹聽了,抱著姐姐。姐姐說:“就出來了。”又小聲兒告訴妹妹:“記住我的話。”等妹妹放開了她,帶了衣包出來了。 黃沙岸上月色正好。湖水閃閃地放光。山嶺,樹林卻是暗的。林間的小路依稀還看得出來。棚外站著餘孟勤,地上一個清楚的影子。手裡一根手杖。 “你沒換衣服?”伍寶笙問。 “我到那兒才換。”他說:“做姐姐的給我們祈禱,叫我們平安回來。平安地走完這兩趟夜路。”” “你帶了手杖了?”伍寶笙說:“夠了。好好地做你的武官罷。早早回來。你不會遇到更強的敵手的。” “我還帶了口琴。”他說:“這武官同時還是秘書,要記下來他們音樂的調子。也許像遠遊的探險的人那樣把一件樂器送給那原始的酋長。” “好了,你們走罷。我等到看不見你們的影子時,自己會回去的。”她說著便把藺燕梅推過去,推到餘孟勤身邊。 這個小散民姑娘一直不開口,靜默地走過去了。月亮底下那寬袖口的半截袖子下面清楚地看見她一雙白細的手臂,和肘際細細的腰。伍寶笙看她們走進林子,走上小路,直到看不見了。自己也無心賞月,心上有點害怕,又有點擔心。帶了衣服,忙忙走回萬安寺,到了寺門口,心才放下。進去看大家正聽顧先生演講,便乘人不見,躡腳上樓去了。她也不想听講,便在床上躺著。不久,因為興奮了一陣的關係乏了,不覺睡去。 藺燕梅分別了伍寶笙,心也跳得厲害。她完全不知道腳底下的路是怎麼走的。餘孟勤和她談的話是怎麼答的。心上慌慌亂亂,順了余孟勤領的路走。這雙鞋又有一點兒大。地上又崎嶇不平。她腳高步低地緊著走。夜風很涼,從寬大的袖口、褲管吹進來。她不住的打寒戰,她一路都走過了些什麼地方,都有些什麼夜景,她完全不知道。 餘孟勤呢,他已經鎮靜多了。他領了藺燕梅盤到山嶺上,又翻下山去,在月光下仍是黑暗的山谷中走了不久。前面又是一個小山坡。看過去,坡那邊有火光可以看見。下了坡之後便可以看見拜火會的地方了。夜裡看火光是難辨遠近的。又走了一段路,漸漸可以聽見音樂響了。不久,拍手的聲音,嘈雜的人聲也都聽見了。他們走進了一個村落。小路轉了一個彎,村屋站在他們眼前看不見火光了。街巷上悄悄的,一個行人也沒有。 “要先到那個小學去的。”大餘說:“到這條路上來。” 藺燕梅隨了他過去,轉了幾個彎,到了一個大宅子門口。宅里面走出一個人來。餘孟勤看見了說:“正巧”。便去招呼。原來正是顧先生的朋友。他介紹了藺燕梅。藺燕梅怪不好意思的。 這一位先生姓李,藺燕梅在夏令營中聽過他講演的,他說:“不早了。不用到學校去。你們先在這兒呆一會兒罷,這是土司家的旁門。”說著他就領他們進來。藺燕梅這時候已經不害怕了。她走進門來,心上奇怪這深山里會有這麼好的村莊,這村莊中會有這麼好的院落。石板平平的鋪在寬大的家院裡,花台,石級,在月下全白得耀目。院牆很高,院內許多花木,很香。 李先生把他們讓到一間屋裡。這時候早有兩個聽差來侍候;掌燈倒茶。全像大家宅中氣派,而且兩個聽差都會說漢話。李先生叫一個去學校找他的工友把預備好的衣服拿來。又打發另一個去知會土司一聲,說客人已經來了。休息一會兒便去見他。 等兩個人都支使走了。李先生說:“等一下,換了衣服便去見土司。這土司姓莊。稱他莊司長好了。早上我忘了一句話,這司長人已經是很開通的了。他還出過洋,到過日本。不過也有他守舊的地方。藺小姐,這叫難免委屈你一下了,若是在他面前說出你們是同學,怕他有不必要的麻煩給我們,因為也許引起他的誤會甚至反感。依我的意思。不如直稱為夫婦……” 餘孟勤,藺燕梅兩個聽了這話全呆了。誰也不敢徵求誰的意見,甚至誰也不好意思看誰。兩個人直了眼看著李先生說不出話來。 ” “到時候由我介紹罷。”李先生接著說:“你們彼此稱呼去掉姓好了。大家都是現代的學生了。不要自己先難為情起來。”說著自己哈哈大笑了。 門開了。後去的聽差先回來。說上司等著他們。等他們一起去看會。說完走了。 “這樣更好了。”李先生說:“我們又可以看見他們百姓晉見土司的大禮了,我們還可以有土司保護。不過在場上仍以少說話為妙,別叫別人聽出口音來。土司他再三叮囑過的。” 又過了一會兒,衣服也來了。李先生領了余孟勤進到間壁一間房裡去換。他自己再走出來陪藺燕梅。他心上也暗暗納罕,怎麼會有這麼俊的一個小姐到這散民村子裡來。他端詳了一下,說:“藺小姐,你難免引起全會的人注意呢!” “那怎麼好?李先生。”她害怕起來:“是不是有的地方衣服沒有穿對?” “不是,不是!”他忙說:“都穿對了。”正巧大餘也換好衣服走出來,他便把話岔開。藺燕梅也想到了他先前話中的意思。就低了頭,不再問了。 餘孟勤身上的衣服與平常的褲褂差不多。不過袖口特別小,而褲腳管又非常大。藍色的布質的,沒有花。胸前對襟的釦子特別多密密地排著。腳下的鞋,也是撒了金花的。 “我的頭髮怎麼辦?”他問。 “沒有關係,你到時候就知道了。他們裡面梳分頭的不少。上司自己也是。他自己留了兩撇仁丹鬍子。他的兩個兒子,都在昆明讀書,今年暑假回來時還穿了西裝呢。”李先生又過去把大余小褂上領口地方幾個釦子解開了,說:“這領口上幾個釦子通常都是不扣的。” 他們三個走出屋來。大餘問:“見過土司就一直去看會不再回來了罷。” “大概罷。”李先生說:“你還有什麼東西要帶。” “紙筆。”他說。 “不要臨時記什麼。”李先生說:“免得叫人注意。” “我還有一件東西。”他說:“口琴。” “口琴?”李先生想了一想,“也好。也許用得著。”餘孟勤便去取了出來。 “樂曲憑記性記好了。”藺燕梅說:“只要用口琴找一找調門就是了。我想跳舞曲子一定是重複的地方多,不會太難記。”李先生聽了才知道這位小姐是個極合格的人選來參加這散民拜火會的。 三個人,又進了一重院子,再進了一個月門。便有人去通報了。不久見一個半老的穿長衫的人出來接。長得很嚴厲的相貌,臉上卻充滿了誠意的笑。看見了他嘴上兩撇仁丹鬍子他們知道是莊司長了。也不等介紹,莊司長就殷勤地往堂屋裡讓,到了屋裡才由李先生介紹了。藺燕梅滿心委屈的聽人家稱了她一聲:“餘太太!”餘孟勤竟比她更狼狽。再加以穿了那種衣服,他竟如一個羞澀、遲愚的村漢。好在莊司長未看出來。 大家隨便談了幾句。藺燕梅請求見一見司長夫人。莊司長說她已經故去了。遂又說起他兩個孩子在昆明念中學,現在離開學近,已經回昆明去了:“否則現在可以叫出來見見了。”他說:“不忙,等我寫一封信叫他們拿了去見余先生,餘太太。還望多多指教!等一下余先生留個地址給我罷!” 這下子可把他們兩個嚇壞了。幸好李先生把話題轉了,他說:“餘太太是音樂家,等一下子她可以把會上奏的曲子記下來,編一下,將來也能把此地的音樂在外面宣揚一下的。” “那好極了!那好極了!”莊司長說,他顯得十分高興:“古時君王特設采風之官,專司此事!我們敞處人民素來是極好音樂的。而且這音樂別有風味。我在外面求學的時候,每逢思鄉必定聯想到家鄉的音樂。這倒是很值得一聽的。這確是很值得一聽的。好了,不多談。我們就這麼走罷。”說著大家站了起來,外面侍候的人早傳下話去,燈籠,隨從早準備好了。莊司長笑著讓他們先走。他們推辭不過便告罪走在前面。李先生同他在後面走。這回出去的是大門。順了正街才轉了一個彎,沿了大道走出莊去,不遠便看到火光人影。那邊已停了舞恭候著了。 李先生便上去拉了他倆一把,他兩個便預備退下來。莊司長笑了說:“不要緊,不要緊,一同走好了,一同走好了。”於是四個人並排走進一大圈人裡去,鼓聲震人地擂了起來,觀眾和衣了彩衣戴了面具的跳舞的人,全伏在地下。 莊司長走到草地上鋪了一塊毯的地方,坐到一把高椅子上。又叫旁邊幾個人讓出三把椅子,請他們三個坐上。 李先生身邊另外有一個女人。衣服華麗得很。李先生和她說了幾句話。她便向大餘他們這邊望望。笑了一笑說了幾句不能懂的話。大餘對藺燕梅說:“這大概就是李先生的配角了,招呼一下罷。”他們便向那邊點頭笑了一笑。他們真的不敢說笑。只是靜靜地看著。 跳舞又開始了。李先生走過來坐到大餘身邊說:“好玩罷?不用害怕了。其實沒有什麼大大的關係的,這個村上的人多半認得我也知道我是漢人。不過是怕遠處來的誤會罷了。現在和莊司長在一起,更保險了。” 他倆因為看那戴了面具的鬼神縱跳,把那些心事也忘掉了。 四個鬼臉的人和了鼓聲跳了一陣,向土司拜了一下,就散下去了。走到火堆前面又拜了一下,把彩衣同面俱全投向火裡燒了。火前有一個案子,上面有香燭有酒,每人又斟喝了一點。 土司吩咐了身邊一個人幾句,那人走向前去大聲說了一陣。就有十幾個人捧了樂器過來。土司對他們說:“余先生,餘太太,你們先看著這樂器。等一下我叫他們奏一奏。” 他兩個站起來,一件一件的看了。沒有一件叫得上名字來。有些像是笙,有的像號角,有的像三弦。他們為難起來。李先生說:“不必記他,這些樂器名字我那裡都有的。”他們又捧了樂器下去了。 莊司長又問要紙筆不要。餘孟勤看了看藺燕梅。她說: “可以不用了。謝謝。” “你怎麼說不要?”餘孟勤說。 “當了這許多人,記也記不下。”她說。 音樂開始了。許多男女便站起來走到中間圓場子上去跳。他們是一邊跳舞一邊圍著火轉了圈子走的。那十幾個人的樂隊是在前邊領著轉的。樂隊的人穿了長袍,絳紫色,黑色的綢袍,卻是黃色裡子,跳著走起來,袍子上下翻飛,映了火光花蝴蝶兒似的。 他們兩個又看又說,莊司長看了他們拈鬚微笑。場上轉了幾圈,樂隊不走了。參加的人也各退回去。這時又有幾個人走到樂隊站著的地方,舉起了各人手中木架上的一個小單面鼓,和了樂聲一齊敲。場上就又有四個女子走出來。她們先拜了土司,便一人佔了一方,跳起舞來,四個人跳的姿勢完全一樣,並不十分齊。衣服是不同的顏色的。式樣上身和藺燕梅借的這一件差不多,下身多好幾條帶子,前面又多一塊圍裙似的花布。這上面繡的花最熱鬧。 這四人舞的一段最精彩。音樂也最悅耳。跳得姿勢也活動輕鬆得多,不那麼震得地也動。看的人有的便跟了音樂唱,有的用手打拍子。 “調子很高。”餘孟勤用口琴試了說。 “在G之上。” “很高。”商燕梅說:“全是四拍子一小節,又全是五度音階。容易記的。” “惟其是這種簡單的曲調才容易動人,才這麼美。”餘孟勤說。 旁邊李先生說:“這是有歌詞的,大意是說:'我知道梁玉山前'一個山名,'有一個村子,那兒有個美女,她心裡愛我,我現在沒有力量娶她,我便不說出來,等我積夠了錢,我就去當了那些被拒絕的求婚者的面前,把她接來。'等一下,便可以明白了。” “這步子很有規律呢!”藺燕梅說:“音樂也確實好。就可惜不能聽懂每一句詞。” 正說著,又上來了四個男子,他們仰頭一笑:“哈!哈!”又低頭一笑:“哈!哈!”再各攜了一個女人的手,兩兩成雙,跳了幾個旋身。群眾蜂擁上來,圍了他們又跳,又叫。音樂,鼓聲便響極了。大家又轉了幾個圈子,拜了火下去。 莊上司笑著問他們好不好。他們高興得說了許多稱讚的話。藺燕梅更能舉出許多曲譜上動人的地方解說給莊土司聽。 “到底是'會者不難'!”莊土司說:“聽一遍就記住了。餘太大既能音樂,可以不可以給我們一個表演?” 藺燕梅沒有料到有此一問。便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那邊李先生已經敲起掌來,又向方才傳話的人說了幾句,傳話的人向大家說了。全場歡聲雷動,鼓譟歡呼,鬧成一片。李先生說:“不要怕了。你們懂音樂,他喜歡極了,一切有他擔保,他是土皇帝呢!” 藺燕梅只有答應了。她同大餘商量說:“歌是不能唱的。一開口就露了相了。還是跳舞罷。給他們跳個六拍子的舞步,新鮮新鮮。”大餘便掏出口琴來,兩個人商量了個曲子,就一同站了起來。場上立刻靜下來了。大餘陪她走上青草地。自己站在火前的供桌旁邊,藺燕梅站在供桌前正中央。她只輕輕地搖著身子。不跳,讓大餘把曲子先奏一遍。第二遍一開始,便見她兩手一舉,一轉身,隨了拍子快慢就跳了起來。 六拍子的舞步是最靈活快樂的。她的旋身縱跳,忽起忽伏。身子俯仰之間,又輕巧,又柔軟。連大餘也想不到她有這麼現成的表演。四場看的人都呆了。 她像是月光中無聲落下的一個仙女,又像是像徵青春的快樂之神。她的眼睛明媚含笑。快樂的步子在空中送著音樂,跳動著的衣襟下面彷彿散出花香來。圈子外的人不覺漸漸聚攏來了。這時她又是兩手一併。先是由足趾站著的。現在慢慢落下來。白蛇一樣的兩臂象徵著波浪式的動態的,盤旋繞下她的身子。又是一個俏麗的散民姑娘站在那裡了。什麼仙子,什麼快樂之神,又回到月亮上去了。 土司第一個先鼓起掌來。大家更是拍得響。他倆又走迴座去。 “露了鋒芒就不能久呆了。”餘孟勤輕輕地告訴藺燕梅。 “也沒有多少事了,咱們溜之大吉好不好?”她說。 “要不要把口琴送給他?” “人家是日本留學生,要你的口琴!”藺燕梅看了余孟勤一眼。 他們說著走到了座上。莊土司,李先生都來道賀,致謝。藺燕梅便說太晚了,要回去。莊土司想想說:“也只有這樣,等大家一齊散了倒不方便。我也就不能派人送了。” “已經要多謝了。” 她說:“我的衣服怎麼送還呢?”她轉過來問李先生。 “明天我打發人去萬安寺取罷。”李先生說。他便陪他們一起走。莊司長又起身相送。他們堅請莊司長不要動了,好把會期延長一下。他才再坐下。李先生陪他們回到土司宅里,大餘換了衣裳,拿了手杖。一同出來。三個人談了許許多多拜火會的事。這時月已偏西。李先生送他們出了村子,又翻過了小坡,才告別回去。 這時午夜已過,山野行路時便不免有種恐怖心理。但是他們一心淨想拜火會上的種種情色,倒不似來時慌亂。談話也比來時熱鬧些。不過腳底步子卻要比先前快得多了。很快的他們已經走完山谷,翻上山嶺。 “記得我們到夏令營來時火車上聯的故事罷?”大餘說:“大宴的話是很對的;原始風味的情節感動人。連原始風味的音樂也容易引人入勝。” “好些曲子一入耳便造成非常深刻的印象。”藺燕梅說:“這種多半是相傳很久的民歌。至於那些深奧的樂章要聽的人用心去理解的,是另外一種性質。非聽好幾遍不能懂。現在真用不著那些大曲子。多有幾個好民歌,已經很夠陶冶我們的好同胞用的了。” “中國一定有不知道多少好民歌失了傳。”餘孟勤說:“現在弄得音樂這麼貧乏。'禮失而求諸野'音樂竟也是這樣!” “你說!孟勤!”她在會場上說順了口,不覺又這樣稱呼了他。為了興奮她竟不覺:“我念詩詞的時候常常想。如果這些美麗的詞藻如果連了曲譜一起傳到今天,真不知道多好!那麼就可以唱了。我們可以聽聽委婉的'楊柳岸曉風殘月,'或是悲壯的'大江東去。'!” 餘孟勤聽她說完,便站住了腳,喊了她一聲:“燕梅!” 她忽然想起這半天名份上的夫婦稱呼,不好意思起來。一個人向前跑過去了。 餘孟勤也笑了,怕她跑得太快,跌倒。也就把她追上,叫她再慢慢地走。他又接著說:“連愛情也是一樣。'禮失而求諸野!'原始的,熱烈無顧忌的戀愛也只有初民的部落裡才有!” 這時他走得離她很近。藺燕梅從他身上嗅到了那種威脅性的男子身上火熱的氣息。她便心跳起來,氣喘起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嗅到的一種說不上來的氣息。決不是香氣,倒也不是難聞的。她就說:“戀愛的心理在什麼社會裡都是原始的。而求愛的行為還是有修飾的好。求愛時的動物往往有特別誇張的動作,甚至生了特別耀目的毛羽。人類也應該一樣,孩氣似的在這時期要爭勝,要賣弄,要矜持。” “你是不得了的!”餘孟勤心服口服的說:“女人都有這種見解!今天的世界不知道已經由爭勝的男人為了討好女人而建設到一個多麼進步的一個場面了。” “那樣也就好了。”她說:“也許不知道打成多麼稀糟一團了呢!”說得兩個人都笑了。 兩個人已經下山到了余孟勤同顧先生看游泳的地方了。餘孟勤就想起下午那一個永遠忘不了的鏡頭,及自己後來一篇聯想,與顧先生勸自己多結交女朋友的話。現在既然有這麼一個花似的姑娘在身邊又是這麼冰雪聰明的,他的思想便停在那裡不能再動了。他的口,舌,詞令也就全然停在那上邊了。這些詞令又都是他這樣一個人不能說出口來的。他訥訥地走著,說不出話來。 藺燕梅似乎也覺出來了。她感到這一靜,比剛才那一聲親切的呼喚與透骨的注視更叫她心跳。她便加緊了腳步。她說:“我心慌得很,也不知道為什麼,讓我快些下到山底下。到了湖邊,那是我們的熟地方了。也許可以好些。” 他們無言地跑下山去。下到山腳時已經可以聽到鵝塘鎮上的狗叫了。他們彷彿是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回到了家鄉。心上沒來由地又是歡喜,又是溫暖。 穿進林中的小路,藺燕梅實在乏了。她說:“我要倚著這小松樹休息一下。” 大餘把手杖按在地上,那神氣,他也累了。他說:“別倚!燕梅。松樹上淨是松香!” 可不是嗎!她忙再站直了時,背後已經覺到被松香粘了一下。回身仔細看時,松樹幹上正亮晶晶地,小珠子似的一粒粒的松香。摸上去竟是溫暖的。 大餘順手在她背上摘下幾粒松脂來。她累乏了。也不躲。她說:“真是!一歇都不能歇!算了,回去。” “不要歇,燕梅。”大餘說:“比方說沙灘上可以歇。可是我擔保,一躺下準睡著,那下子,非病不可!”他像看護一個小孩那樣和婉地說。 他們又走向前去。藺燕梅說:“松樹就是這一點不好,不能夠倚。” “松樹是好樹。”他說:“用它蓋成房子才經久呢!” “不說了。”她說:“明天還要用一天精神來作報告呢。” “我早想好了。”他說:“就把四人舞那段配上歌詞。加上解說。才有意思呢。” 藺燕梅聽了不說話,兩個人默默地走回萬安寺。餘孟勤也不知道她是什麼心理。只在院裡兩個人輕輕說了一聲:“明天見!”便各自摸路回到宿捨去了。 曉風已經從高空吹下來。藺燕梅脫下這散民的衣服時覺得上面已經有了露水。她裡面原來穿著睡衣的,就上床睡了。伍寶笙似乎被她驚動醒了。她等了一下,發現伍寶笙還是睡著的。她想:“姐姐大概擔心害怕地守了我一夜了!”便又下床去在伍寶笙的頭髮上輕輕地吻了好幾下。又回來睡上床。臉上還對了姐姐含著笑呢?人已經乏極入睡了。 昏昏沉沉地,她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醒過來看看表時,已經是上午十點鐘都過了。她疑心自己的表停了。忙起身看時,全室的床都已經摺得整整齊齊的。只有伍寶笙還沒睡醒。她奇怪起來:“怎麼起床號兩個人都沒聽見?”她便在床上把伍寶笙喊醒。 “你自己醒了?”伍寶笙說:“那麼遠的路把你累壞了罷?” “姐姐。”她說:“睡是睡夠了,還是累呢!” “累就再睡一會兒,”姐姐說:“別強打精神說話。我陪著你。” “怎麼起床號我都沒聽見?” “今天說好了不吹起床號的。” “哦?” “昨天晚上顧先生演講完之後,就把你們去參加散民拜火會的事說了。大家熱烈的問了許多問題。又憑幻想虛構了許多拜火會上的情景,決定你們今天回來了,要臨時加一個集會由你們報告。這些事連我也不知道。我昨晚上送你們走了以後。回來就睡了。她們散會回到宿舍來,把我吵醒。我說起擔心你們回來已經累壞了。她們七嘴八舌地又講了許多話,又下去和蔡仲勉他們幾個負責的人商量,決定了許多事。今天早上不吹起床號就是一個。我等了你大半夜,早上醒了,她們說我眼睛紅了,不叫我起來。又見你脫下的衣服,偷偷地拿了去,這會恐怕已經在樓下展覽了。你好好兒地歇歇罷。今天一天有你累的呢!” 藺燕梅一看,床前放的散民衣服地下放的散民鞋子都沒有了。連一頂帽子,一根帶子也沒有留下。自己的衣服被人拿去展覽,心上覺得怪難為情的,都有點不好意思下樓去見人了。 這時候有幾個女孩子上樓來。有些人手裡還拿了清早從山上採來的野花。花上還帶了露水。看見他們兩個醒了,便歡呼一聲一起圍上來說話,她們要下床來卻被按住了。她們兩張床是相鄰的,床沿上便都坐了人。 “我們早上去上山找你,燕梅!”梁崇榕說:“我們沒有找到。卻找到了這些帶著露水的花兒來!” “我們昨天晚上說:'也許藺燕梅被散民們留下做了女王了。'燕梅!”范寬怡說:“'那我們就一齊去做她的子民!'” “我們今天早上想也許你累得沒有胃口了。”沈葭說:“我們就一大早去村子裡把新鮮豆漿帶回來一直用小火煨著等你餓了時候吃。” “別吵了。”沈葭說:“大家像說酒令兒似的,一人一句地!真正是急壞了當姐姐的了。燕梅,你謝了你姐姐沒有?” 藺燕梅看了姐姐笑。姐姐說:“親妹妹,不客氣了。” “謝謝你,姐姐。”她說。 “你看你有姐姐多好。”沈蒹說:“那邊餘孟勤呢,還不是早早也起來了。他跟我們一塊兒吃的早點呢!可憐,嗓子都沙啞了。” 她們兩個說著話也就起來了。有人替她們把熱水打到屋裡來梳洗。熱豆漿也竟端到屋裡來吃。一邊還是不斷地問她們話。怎麼偷偷溜到湖邊去換衣服,怎麼敢走那麼黑的路。 “有武官護送呀!”大家笑著喊。女孩子們吵起來嗓子才尖呢!一點也不文氣。吵得聲音多大呀! “留一點話開會時再問好不好?”伍寶笙看南燕梅精神有點來不及,她這麼說。 “出門有武官,在家有姐姐。”她們喊:“真是福氣呀!” 藺燕梅心上的想法就是另一個樣兒。每逢人多說笑的時候,她偏想到淒涼的時候。她不是不知道那樣想了會難過。但是她心上偏認為熱鬧之後既准定是寂寞,何如早點看穿了,免得悲愁來襲時抵抗不了。這會兒她沒來由地想了很多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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