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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往事

冰凌幽默小說選 冰凌 5557 2018-03-20
2004年4月22日 “五·七指示”放光芒時,學校裡搞起教改。我們高一連段是歷年“六好”連段,挖防空壕備戰、開展大批判、上北峰分校勞動、到校辦廠學工等等,樣樣打先鋒。這次搞教改,也不例外。沒幾天,連段便組織學生走出校門,到北郊畜牧場參觀。 大家很興奮,把這看做郊遊。我們四個要好的同學,聚著研究要帶的食物。華福說:“帶糕餅。”依俤說:“糕餅乾吃要水配,再帶個水壺。”華福說:“配牛奶。”亞民問:“哪來牛奶?”華福說:“畜牧場牛奶隨便喝。”我們驚喜,深感華福英明,並約定各帶不同品種的糕餅,互相換吃。 第二天早晨。我們沒有到校集合,等在環城路口。不久,耳聞歌聲漸響。全連四路縱隊開來。我們一個個鑽進隊伍,見人人背著行軍壺,互視偷笑。夏老師狠瞪著我們。我們急忙斂笑,跟著大家邊走邊吼:“穿林海--跨雪原--”夏老師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豐滿而俏麗。她才從師院畢業,年紀輕,卻十分嚴厲。好在她漂亮,大家一般都能接受,尤其男生。

趕到畜牧場,天已大亮。趙連長叫隊伍原地休息,便進場找人。大家湧向道旁的矮牆小廁所。由於人多,又擠,廁所不勝負擔,似要崩裂。 遼天極藍,藍得叫人驚爽。我正傻想著,華福伏到我的肩上:“累死了,昨晚'打草鞋'。” 我看了看他的鞋,“打什麼草鞋?” 亞民哈哈亂笑。 華福推開我:“'打草鞋'都不懂。” 我正慚愧,哨聲驟響。各排老師召喚集合,大家按排列隊。幾位在廁所外急等的同學,顧全大局,忍著跑回隊伍。這時,趙連長引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走來,邊走邊舉手拍掌。大家也跟著拍掌,“啪、啪、啪……”一拍一頓,極有節奏。趙連長高聲說:“這位是畜牧場革領組楊副組長。”大家嘖嘴驚嘆:“這麼年輕就當革領組組長。”使持續拍掌,接著又紛紛議論。亞民推測是造反有功當組長的。華福分析是老中青“三結合”湊數的。兩人互相不服,又低聲爭辯。我們幸災樂禍,看著他們吵,以至楊副組長介紹什麼,都不知道。

突然,隊伍右轉,開進畜牧場,來到一座牛房參觀。牛房長約百米,紅磚灰瓦,房內水泥鋪地,兩邊石條間隔成欄。隊伍從中間過道緩緩而過。五六頭黃牛,或臥或立,散居各個欄內,無動於衷。楊副組長在隊首指指點點地介紹著。我們四排按次落在隊尾,距離太遠,無法聽見,大家感到冷落,不時地抱怨。夏老師也似有不悅,白嫩的臉陣陣發紅,又見大家吵嚷,不由冒火:“吵什麼?吵什麼?聽不見你們不能自己感受啊?”大家頓時肅靜,沉重地低下頭,竭力感受。 隊伍走出牛房,來到一片草場上。草場有十幾個籃球場大,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北峰腳下,綠草茂盛,隨風輕搖,遠遠望見十幾頭黃牛,悠然食草。大家一陣興奮。依俤說:“這真是大草原,內蒙古大草原也不過如此。”那個跟華福有點意思的白雪,噘著粉嘴,唱起“我愛呼倫貝爾大草原--”騷勁十足。我聽了真想叫酸,不過,看在華福的份上,只好默忍。

太陽移到斜頂,光芒勁射。人被曬得渾身燥熱,兩眼閃花。幸好趙連長宣布參觀暫告一個段落,休息半小時。大家四散。堅忍的幾位同學,殺向廁所。我們尋到一處樹蔭,席地而坐。華福往草地上一躺,閉起眼睛,連聲叫舒服。我見其它同學倒舉著行軍壺,仰著脖子灌水,頓生渴望,便問華福:“哪有牛奶喝?”亞民和依俤也嚷著要喝牛奶。華福賴在草地上說:“牛奶會有的。”我們不依,拖起華福,擁著他去找牛奶。滿場找遍,不見點滴牛奶。依俤問一個鏟牛糞的人:“同志,我們嘴巴幹,有沒有牛奶喝?”那人一愣:“牛奶?沒有。”又笑問:“牛尿有,喝不喝?”我們羞怒而溜,大罵那人,說他肯定是“地富反壞右”,對我們紅色接班人有階級仇恨,接著我們又圍攻華福,把他按倒在地,踩上三隻腳。華福高呼:“罪該萬死!”連連求饒。

回到樹蔭處,我們勾肩搭背,走到排長淑琴面前。華福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畜牧場來了,'我們的干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說著,他指指淑琴腰上的行軍壺。淑琴滿臉漲紅,解下行軍壺,遞給華福,忍痛看著我們輪喝,眼眶漸潮。我們邊喝邊誇排長是愛兵模範,跟門合差不多。淑琴直揉眼睛,說:“風怎麼這麼大?”白雪站在一旁,粉嘴緊抿著,斜瞪著華福。 “四排集合!”猛聽到一聲叫喚,我循聲望去,見夏老師站在草場上,一手直舉,一手橫伸,便跟著大家跑到夏老師面前,迅速列隊。 夏老師兩眼掃視著隊伍,說:“下面參觀……大家看,不准講話,不准議論,不准交頭接耳。男同學站一邊,女同學站一邊,不准走動。全排要繼續發揚高度的組織性紀律性……”說著,她瞟了我們一眼:“剛才,有個別同學,毫無組織性紀律性,到處亂跑。希望他們回校後,要鬥私批修。我們四排再也不允許無政府主義的現象繼續氾濫下去。”

夏老師說完,便領著全排,跑到一座磚房前。各排也陸續到達。隨著趙連長的口令,全連男女各列一隊,女隊原地不動,男隊向前走十步,又向後轉。男女生突然鮮明對立,彼此格外規矩,不敢對視。惟有依俤睜著眼睛,逐個檢閱女生。華福難忍,按了按依俤的頭。 這時,就見一個中年人牽著兩頭黃牛走來。黃牛們突著眼珠,瞪著夾道的人們,略顯驚恐。中年人輕抖牛繩,把一頭黃牛引進一個長方形木柱框架裡,牛繩緊繋在橫柱上,又把另一頭黃牛繋在旁邊的一根立柱上。然後,他拍拍手,看了看兩邊隊伍,高聲說:“等等做的事,叫人工授精。就是,取出公牛的精子,優選一下,再放進母牛體內,叫它生出優良種牛,很簡單。木架裡這頭是母牛,外面那頭是公牛。”說完,他走進磚房裡。

隊伍一陣混亂,大家低聲議論。依俤面露疑色,轉身問夏老師:“老師,精子是什麼?” 夏老師滿臉通紅:“回去問你爸爸。” 大家竊笑。夏老師斥道:“笑什麼?不要笑!”大家立刻肅靜。 華福指著依俤:“這傢伙,精子都不懂,你有沒有'打過草鞋?就是那個……”我們攏向華福,正要聽他深入介紹,猛聽到夏老師一聲喝:“華福!你還不注意?”華福急忙住嘴,扭頭望山。 夏老師的話,深有意味。一次,在上課時,華福抱著《赤腳醫生教材》,正盯著女性生殖系統圖,被夏老師當場抓獲。那本教材,作為“黃色書籍”,被沒收上交。校革領組高度重視此事,認為是階級鬥爭新動向,專門召開大會,進行大批判。如今夏老師一唬,立刻鎮住華福。

這時,又見中年人走出磚房,手握一節嵌有玻璃片的竹筒物。他走到公牛前,解開繋在立柱上的牛繩,牽著公牛,繞著母牛慢慢地走著。母牛溫順地靜立著,深懷期待。公牛繞了幾圈,漸漸亢奮起來,四蹄蹬地,頻頻靠向母牛。中年人依然緊抓著牛繩,牽著公牛繼續繞圈。公牛越走越急,四蹄亂跳,不停地甩頭,欲掙脫牛繩。突然,中年人把牛繩往牛背上一扔,閃向一邊。公牛一個急返,衝到母牛身後,急促跳騰一陣,牛頭一昂,前身凌空躍起,將兩個前蹄搭在母牛背上。 全場靜極。男生們瞪圓兩眼,直刺刺地看。女生們紛紛低頭,悄悄地看。白雪兩手摀著臉,偶爾鬆開指縫,窺視一下。華福盯著白雪,低聲罵著:“他媽的,他媽的……”我怕夏老師聽見,回頭看了看夏老師。夏老師站在一塊磚頭上,微微抬頭,正愣愣看著。

突然,母牛後身一擺,只聽“撲通”一聲,公牛滑落下來。大家紛紛吐氣搖頭,甚感遺憾。但公牛毫不氣餒,甩頭打了一個響嚏,穩穩豎起兩個前蹄,又搭在母牛背上。大家又振作,聚神再看。依梯緊握著拳頭,為公牛使勁。公牛顫動著,下身漸漸突起。 “不好看,不好看……”白雪連連跺腳,背過身子。 “這有什麼?我就看。”淑琴瞟了白雪一眼,又昂頭看牛。 這時,中年人走到公牛身旁,一手抓住公牛下身,一手將竹筒物套入。公牛“哼哼”歡吟一陣。中年人抽出竹筒物,舉起看了看,便走進磚房。公牛從母牛背上跳下來,圍著母牛,悠然踱步。 隊伍已亂。大家湧進磚房,看著中年人在試驗桌上操作。中年人全神注視著試管裡的液體。大家爭著要看,便互相推擠。我體弱,幾下便被擠出人群,只好走出磚房,心裡非常沮喪。忽見窗口處人少,便跑去看,因為近,看得更真切。我正細細琢磨試管裡的液體,就听見旁邊夏老師柔聲問二排的宋老師:“人的是不是這樣?”宋老師捏著辮梢說:“不知道。噓,學生。”夏老師側頭看了我一眼。我裝著沒聽見,轉身離去。

一會兒,就見大家擁著中年人,湧出磚房。中年人抓著一個針筒樣的東西,走到母牛身後,極小心地將那東西伸進母牛的後體內,一陣後,抽出那東西,看了看大家,說:“完了。很簡單。”大家紛紛點頭,顯得極其莊重。 參觀結束。趙連長召集好失散的隊伍,宣布休息午餐。大家終於盼到此刻,十分激動,相約要好的同學,欲找地方共進午餐。猛聽到夏老師叫聲:“四排原地不動!”大家掃興地原地站著,忍著食慾,睜眼望著別排的同學美餐。 夏老師背著手,厲聲說:“不要看!現在佈置作業,是做作文。根據今天參觀的所見所聞,每個同學寫一篇記敘文。明天是禮拜天,大家在家裡寫,禮拜一交給各班的班長。注意,作文要中心思想集中,段落層次清楚,語言生動活潑。大家要先打草稿,然後抄在作文簿上,抄寫要工整,潦草的全部退回去重抄。每篇作文不得少於九百字……”

大家紛紛叫苦。華福說:“一天怎麼也不夠,起碼要三天。”依俤說:“寫死了也寫不到九百字啊。”我雖好作文,也只擅長駁論文,什麼“階級鬥爭熄滅論”、“讀書做官論”等等,可以批四五次不重複。記敘文就寫不順,常勞父親替筆。此時見大家叫苦,心中暗喜,也跟著鼓譟。 夏老師跨前一步:“吵什麼?吵什麼?”大家立刻肅靜。夏老師嘶聲叫道:“沒見過你們這樣子!過去我們上高中的時候,老師一佈置作文,我們都高興得不得了,馬上就構思,列大綱,找詞彙,一晚上就寫出來了。有的同學放學後,就在課堂裡寫,一個多鐘頭,一揮而就。哪像你們這樣,一天時間還叫少……” 大家聽後,個個汗顏,不敢再鬧。散後午餐時,大家只是默默地吃,毫無野餐情趣,返校路上,更是垂頭喪氣。 當晚,我便伏案作文。面對白紙,卻無從下筆,幾次想求父親,因涉及“人工授精”問題,又不敢開口,只是苦想。到夜深,終於擬好題目:《我們邁著堅定的步伐,到北郊畜牧場去參觀》,大為得意,又寫開篇,便翻“紅寶書”,找一條語錄鎮頭,翻來复去找了半天,不是用過,就是不貼切,不禁洩氣。偶抬頭,猛見牆上毛主席像兩旁的對聯:“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驚喜萬分,當即抄下。接著,寫了一段國內外大好形勢,想想不妥,又塗去。人又疲又困,便爬上床睡去。 次日醒來,已經九點多,我急忙起床,草草喝了一碗粥,伏案又寫。塗塗改改,歷盡艱辛,寫了兩節,便再也寫不下去,我索性棄筆,起身遛到華福家。敲了一陣門,華福才來開門,身子堵著門,問我有什麼事。我往他身後掃了一眼,見房間裡有一條身影,頓時大悟,便拍拍他的肩,說:“你們忙。”抽身遛到亞民家。見亞民也在苦寫,奪紙便看,一看開頭,我就責問亞民:“你怎麼學我?'春風楊柳萬千條,我已經用了,你不能再用。”亞民反問:“怎麼是我學你?我今天一早就寫了。”我說:“我昨天晚上就寫了。”亞民又說:“我昨天晚上也想好了。”我們互相不服,便猜指。結果,亞民出食指,我出拇指。亞民見輸了,心疼地抓起筆,刪去開頭兩句。我見他難受,便講了剛才在華福家碰到的事。亞民聽罷大樂,拖住我就跑。我們跑到華福家對面樓房,遠遠望著華福家。大約半小時後,便見華福家門慢慢拉開,華福伸出頭,左右探望一陣,往裡一招手,就見白雪衝出門,急走一程,又若無其事地緩步而去。 我們哈哈亂笑。亞民推了我一把,說:“比《海岸風雷》還他媽的精彩。” 次日上學,一進教室,班長們便向大家催討作文簿。到放學時,全排五十多人,只交了十幾本。夏老師大怒,把十幾本作文簿往教桌上一摔:“沒交的全部留下來,不寫完,不准回去!” 十幾個同學昂頭走出教室。留下的同學,趴在課桌上,趕寫作文。夏老師背著手,在黑板前來回踱著,不時抬腕看表。突然,她慢慢踱出教室,又急步沖向學校食堂。 教室里大亂。大家七嘴八舌吵嚷。亞民揮著手說:“這是管卡壓!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回潮!我們應當高舉革命的旗幟,進行大批判!大斗爭!”依俤也拍案而起:“她知道肚子餓,難道我們就不知道肚子餓嗎?我們也回去吃飯!”大家拍桌響應,可沒人敢出教室。 一會兒,就見夏老師捧著一個小飯盒,遠遠跑來。大家如驚弓之鳥,飛回各自的座位。夏老師走進教室,把飯盒放在教桌上,拍拍飯盒,說:“我陪著你們。”依俤揮揮手,說:“老師,飯會涼的,你先吃吧。我們保證不看你吃。”大家也紛紛保證不看。 夏老師說:“不要你們關心。你們趕快給我寫。”說完,她沿著過道,逐個巡視,走到依俤身旁時,依俤用手摀住作文簿,笑嘻嘻抬起頭,指著教桌上的飯盒,問:“老師,你飯就吃這麼一點點啊?太少了,老師要保重身體。”大家哄笑。夏老師大叫一聲:“依俤,你給我站起來!”依俤扭著身子,慢慢站起來,歪立著。 夏老師點著依俤的腦門:“就你話多,你說吧!讓你站著說個痛快。作文寫不出來,亂七八糟話倒不少。怎麼不說啦?你說,你作文為什麼沒寫完?是不是昨天去玩啦?” 依俤說:“我沒有玩,是我不會寫。我去問我爸爸,他、他、他打了我一巴掌,說學校搞封資修,叫學生看流氓事情。他還說、還說……” 夏老師急問:“還說什麼?” 依俤抬眼看了看夏老師:“還說、說,看了還不夠,還要寫出來。他準備向學校工宣隊匯報。他說,工宣隊齊隊長他認識,是他一個廠的。” 夏老師一陣驚慌,大步衝到教桌前,抓出一本作文簿,說:“誰叫你們寫那個啦?我根本沒叫你們寫那個嘛。你們看看白雪寫的。”她翻開作文簿,比劃著說:“白雪,大部分都是寫參觀牛房和草場的經過,參觀那個,只是略寫,就那麼一句,你們聽,'最後,我們還參觀了科學實驗。是不是?科學實驗嘛,我什麼時候叫你們寫那個啦?” 我如獲至寶,急忙抓起筆,仿照夏老師所念,寫下:“最後,我們還參觀了科學實驗。”寫完,我抓起書包,走到教桌前,把作文簿交給夏老師。 夏老師兩眼發呆,愣坐著。 我剛走出教室,依俤也嘻嘻哈哈跑出來,又有一些同學陸續跟出來。 1988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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