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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旅美生活-1

冰凌幽默小說選 冰凌 11800 2018-03-20
2004年4月22日 (-) 老金睜開眼睛,扭頭一看電子鐘,6點02分。每天都是6點醒來,左右不差幾分鐘。當年車間裡經常夜班會戰,他帶著工人幹到凌晨三四點,回家睡兩個小時,也就醒了,又去工廠上班。如今退休了,又被兒子金城接到美國來養老,生活和環境大變,可這習慣,仍然雷打不動。 老金穿好衣服,把地毯上的被子枕頭抱上床。三人軟床又大又厚,可以橫躺豎躺,可以隨意亂滾,但他就是不習慣,翻來覆去像浪裡的船,睡不踏實。所以晚上睡覺前,他就自上而下睡到地板上,新地板毛地毯,鋪上墊被,頭靠鴨絨長枕頭,身蓋三人真絲被,睡得實在。 老金拉開垂條窗簾,俯視著平緩的山林,再遙望遠處若隱若現的長島海峽。住在這山坡上往下看,往遠看,眼界寬闊,怎麼看怎麼舒服。兩年前兒子要買這棟房子,曾經打電話告訴他。他急著說,千萬不要買山里的房子,山里危險,要買就買城裡的房子,城里人多安全。兒子在電話裡笑著說,在美國恰恰相反,城裡空氣不好,房子又擠,黑人又多,才不安全呢。兒子還向他解釋說,山里的房子最安全,越是山里面越安全,房地價越貴,那叫高尚區,都是有錢人住的。他當時被搞糊塗了,到了美國才明白,山里的房子是高級。

十二年前,兒子來美國自費留學,書沒好好讀,整天泡在餐館打工。打了三年工,賺了些錢,自己開起了外賣店。開了三年店,賣了外賣店,又買了堂吃店。幾年經營下來,生意蒸蒸日上,又娶了一個早年來美的台灣姑娘,買了名車洋樓。這洋樓上下兩層,大小十八個房間,配有車庫地下室游泳池,周圍還有一大片綠草地,總共花了三十多萬美金,乘上八,折成人民幣就要二百五十多萬。老金心想,這比當年資本家還“資本家”!要是這洋樓能搬回去多好,可以讓親朋好友看看,那才叫風光。可惜搬不回去。 老金到美國來已經四個多月,剛來還有新鮮感,現在已經沒有了。語言不通,又不會開車,整天困在家裡,感覺好像被軟禁一樣。兒子是孝子,想盡辦法讓他舒服,讓他開心,但兒子一天到晚忙老飯店,還要開新餐館,根本沒有時間帶他出去玩。只好挑好吃的東西買,兩個大冰箱塞得滿滿的,專門裝了“小耳朵”,讓他天天能看到中文電視節目,又訂了《僑報》、《星島日報》和《世界日報》,讓他看到來自各方面的消息。有吃的聽的看的,就是沒人聊天,老伴早幾年去世了,沒有嘮叨話了,耳根清靜了,心裡卻發悶。在國內時候,工廠大院裡,同事老友每天相聚,聊天下棋搓麻將,時光過得飛快,還能解悶。可到了美國,沒人講話了,舌頭都發硬。兒子叫他給國內親朋好友打電話,而且叫他隨便打。兒子捨得,他捨不得,除了打給大兒子家,和孫女講講話,最多給相好趙淑娟打個電話,甜蜜一番,也是有限的甜蜜。一是心疼電話費;二是趙淑娟對他堅而不定,在他從車間主任的位置退休後,一度對他疏遠了,這使他心涼了好長一段時間。雖說他到美國,趙淑娟又回心轉意,但他的心已熱不起來。後來再想想趙淑娟曾經對他的好處,想想那些又驚又險的偷歡,他也心平氣和,不再計較了。

剛來的時候,老金不敢接電話,一聽到電話鈴響,心就哆嗦。碰到講英語的,他就和啞巴一樣,講不出話來。後來“哈囉,三Q,古拜”也學會幾句,膽子就大了。再有電話鈴響,他伸手接來,張嘴就是一句“哈囉”。碰到講英語的,他照樣用漢語對待,讓對方知難而退。然後,他一聲響亮的“古拜”,做到善始善終。 老金強迫自己習慣這種孤獨的生活,有時想這是悠閒,就享受悠閒。有時想這分明是煎熬,那就煎熬吧。比起住在工廠大院那些同事老友,自己不是皇帝老爹? 十點鐘,金城穿著睡衣步下樓來。兒子瘦高身材,直直的一個長人,瘦而不薄,反倒顯出精幹。老金覺得兒子這點像他。 金城一見父親,就滿臉堆笑問:“依爸,早飯吃了嗎?” 老金說:“吃過了。我煮粥了,你也吃一點。”

金城拉開冰箱門,倒了一杯橙汁,說:“我到餐館去吃。” 老金說:“還是吃點粥好,有米肚子實。” 金城說:“好,我吃一碗。” 老金幫兒子盛了一碗粥,擺下三碟小菜:肉鬆、小醬瓜、豆腐乳。 金城喝了一口粥,說:“要是有鹹橄欖乾就好了。小時候,天天吃鹹橄欖幹,都吃厭了,現在反倒想吃鹹橄欖幹。人啊,也真有意思。” 老金說:“那時候是窮,沒辦法。你知道我們福州人為什麼一天到晚吃粥?稠稠厚厚的?因為米緊張啊。煮不起飯,就煮粥,太稀了,人吃了沒力,所以,就煮成綢稠厚厚的。文化大革命時候,糧店裡還要搭配百分之五十的番薯片,番薯米……” 金城說:“想想依爸依媽養我們三個兄妹也真不容易。等到我們大了,我也賺錢了,依媽又升天了。明年是依媽五週年祭年,我回國一趟,到鄉下買一塊墓地,讓依媽住得舒服一點。”

老金說:“金城,我以後就和你媽一起住了,你墓地買大一點。” 金城笑了:“依爸,你現在千萬不要想這些事。你做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現在就是享福,好好享福。我買了這麼大的房子,就是讓你住的。” 老金說:“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不可能一直住在美國,再住一個兩個月,我還是回去。六十年了,住在福州,住習慣了,廠裡宿舍,幾十年同事老友,也有人講話。” 金城說:“嘖,我也沒時間陪你。” 老金說:“我幫不上你忙,已經很不好受了,還怎麼能要你陪我。” “哎,依爸,你可以幫我……”金城雙眼放亮,站起來,走了幾步,說:“對!依爸,你來做'聽雨樓'老闆,總經理。我正好新店要開張,人手調不過來。我今天早晨還在和貝蒂講這件事情。”

老金搖著頭說:“這怎麼可以呢?開玩笑。” 金城說:“可以。依爸,絕對可以。第一,你做車間主任二十多年,有經驗。第二,你人很威,不要講話,人都怕你。” 老金說:“我對餐館那一套不熟悉,心裡沒底。” 金城說:“依爸,都沒關係。餐館事情幾天就熟了,廚房裡面有大師傅管,你代目一下就可以了。大堂、酒吧有經理,你做總管,總經理。” 老金說:“還有,英語呢?我不會講,碰到洋人怎麼辦?” 金城說:“那更沒關係了,你又不要收錢,不要端菜,那些維特(Waiter侍者)、凱雪兒(Cashier收銀員)全包了,酒吧有巴騰德(Rtanaer調酒員),還是洋小姐,由她去做。你就在櫃檯裡,看看報紙喝喝茶,累了,小房間裡倒一倒,有事情沒事情出來看一下。有你盯在那邊,下面人也不敢亂來。餐館裡面,什麼事都好做,就是一件事很難做。不要看餐館只有二十多個人,有內地來的,有台灣來的,香港來的,什麼人都有。內地裡面有廣東人、福州人、上海人、浙江人,相當複雜,很不團結,一天到晚都是吵架,我哪有時間去勸呢?”

老金說:“勸什麼?下面人有點矛盾好,爭來爭去,你在上面平衡平衡就可以了。要是下面人都很團結,團結得和一個人一樣,那才不得了,那就來對付你了。他們之間沒矛盾,就是他們和你的矛盾了。那才真叫你頭痛呢。” 金城睜大眼睛:“依爸,你這一套厲害啊!相當有道理!到底你在車間里當主任這麼多年,管人絕對有一套。依爸,你去整理整理,今天就去,做'聽雨樓'總經理。” 老金說:“這怎麼可以?還要商量一下。” 金城說:“依爸,這又不是在國內,提拔一個主任,還要上級討論,黨委通過。這是我們自己的餐館,我們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老金拍拍腦門:“嘿嘿,習慣了。可以啊,我今天就去。”說完,他披上外套。

金城急忙攔住父親:“依爸,你又不是到車間去,可以隨便穿衣服。你今天是去做飯店總經理,就要穿得體面。把我給你買的幾套西裝拿出來,挑一套穿,還要戴上大花領帶,以後每一天都要這麼光彩。就是平時穿休閒裝,也要穿大紅大花的。你看隔壁白樓那個老依伯,七十多歲了,穿著大紅襯衫,看上去和青年哥一樣。美國老依伯老依姆都是一樣,越老穿得越紅越花。依爸,以後那些從國內帶來的白襯衫藍褲子都扔了。” 老金說:“留著留著,我帶回去還可以穿,或者送給鄉下親戚穿。” 這時,金城太太貝蒂也下樓來了。金城把剛才的意思說給貝蒂聽。貝蒂拍手叫好,轉身上樓取了幾套西裝和領帶,挑了一套藏青色西裝。老金到房間裡換上西裝。金城又幫父親扎上領帶。貝蒂驚叫一聲:“哇!爹地好好酷噢!”

老金低聲問兒子:“什麼叫酷?” 金城說:“酷,就是派頭。依爸這一套西裝一穿,就是總經理的派頭。” 貝蒂挽起丈夫的手臂:“爹地穿上西裝,比你還酷。” 老金不好意思笑了笑:“哪裡哪裡,我人已經老了。” 貝蒂說:“老了才有魅力噢。'聽雨樓'那些小姐太太保證會被爹地迷倒的噢。” 老金坐上兒子的林肯新車,直馳“聽雨樓”。員工們已經陸續到齊。金城把大家召集到大堂,說:“大家都認識了,這是我父親。從今天起,他就是'聽雨樓'中國飯店總經理。大家有什麼事情就找金老總。” 老金向大家點一點頭,說:“同志們好。” 大家笑了。油鍋師傅老錢說:“首長好。”大家大笑。惟有酒吧小姐戴安娜一頭霧水,聳著肩,看著人笑。

“聽雨樓”維特里上海人多,固定工和臨時工加起來有五六位,佔去一半。金城喜歡招上海人當維特。上海人修飾整潔,服務細膩,最重要嘴巴甜。美國人最吃這一套,特別是那些老頭老太太,一喜歡上了,就成了雷打不動的回頭客。雖然上海人各顧各,互相不買賬,五六個人就有好幾派。但他們對外卻很抱團,打架是不太行,鬥起嘴卻是最佳陣容,幾張嘴寸“句”不讓,不獲全勝,決不收兵,充分顯示海派的實力。有一位從瀋陽來的訪問學者,週末也來“聽雨樓”打點散工,能說會道,人稱“東北第一嘴”,舌戰海派維特幾個回合,就退下陣來。事後他總結說,上海人多還沒啥,就是五六張嘴同時開火,讓人難以招架。不是衝著你說的,也在一邊搖頭嘖嘴,嗤之以鼻,就好像你剛從山溝裡爬出來似的。

上海人的厲害,正是金城喜中之憂。有時他們暗中施壓,金城也要讓著幾分,常常暗示帶位小姐把好客人帶給他們。這樣,其他維特就有意見。帶位小姐叫樓蘭,是個杭州姑娘,嫵媚中透著俠氣,也常常不理會老闆的暗示,照常公平帶位,搞得金城兩頭不討好。這一切,老金都看在眼裡,他沒吭聲。每天來上班,他只是喝喝茶看看報,或者在小本子上,記幾個英文單詞,在旁邊標上同音漢字。如果累了,他就到小房間裡躺一會兒,忙起來也只是在大堂和廚房裡轉轉,始終不多話,和員工保持一定的距離。像是無所事事,實際上半個月下來,他已經把這飯店里里外外摸得八九不離十了。 這天晚上,老金留下台籍維特老葉,請他到吧台喝杯酒。老金從冰櫃裡取出兩瓶“青島”啤酒,啟開瓶蓋,然後遞給老葉一瓶,他抓起啤酒瓶,朝老葉舉了舉,喝了一口,問:“葉先生,這個月打下來,賺了多少錢?” 老葉有點意外,想了想,說:“兩千多啦。” 老金問:“兩千五,有沒有?” 老葉說:“這個……差不多啦。” 老金說:“葉先生,我想請個人當大堂經理,每個月兩千八百塊的工錢,你看看這個數夠不夠?” 老葉說:“那夠了,那不錯啦。” 老金舉起啤酒瓶:“葉先生,我請你當大堂經理。” 老葉一驚,盯著老金,問:“是金城的意思啦,還是你的意思?” 老金說:“我的意思。這裡,我說了算。” 老葉猶豫著。 老金說:“葉先生,你是老資格,這飯店裡的維特,用福州話講,最霸的是你。有經驗,人義氣,最有資格當經理。再說,你也快五十了吧,年紀一大把,還托那麼重的大盤子跑來跑去,我心裡也過意不去。” 老葉說:“這些都沒什麼啦,主要是那些上海人啦,人多勢眾。他們表面上對我客客氣氣,背後都罵我啦,就怕他們那幫人不服管啦。” 老金說:“不服管怕什麼,你是經理,你手上有權啊!” 老葉說:“我能炒魷魚嗎?” 老金說:“能。” 老葉舉起啤酒瓶:“那,謝謝金老總抬愛啦,我當麥瑞舉(經理Manager)。” 老金一愣,問:“麥瑞舉?什麼麥瑞舉?” 老葉說:“就是經理啦。” 老金說:“噢,麥瑞舉,好。從下個禮拜一開始,你就當大堂麥瑞……舉。” 老金這一手,惹怒了海派維特們,他們背後把老金罵的臭要死。幾個人輪番找金城告狀,說你老爸不了解飯店情況,被老葉甜言蜜語哄騙了;說老葉形像差,滿嘴閩南土話,怎麼能當大堂麥瑞舉?說老葉是“台獨”分子,經常散佈分裂祖國的言論等等。搞的金城難以招架。他從心裡佩服父親的心狠手辣,雖然多花幾個錢,卻把矛盾下放,省去許多麻煩。但他又不敢得罪這些海派維特們,這些人是飯店的頂樑柱,包場宴會、大台桌子和一些重要客人,都要他們上。金城自己當過維特,知道維特的重要,光菜好,只好到一半,還有一半要靠維特來侍候,侍候到位到心,讓客人嘴裡心裡都舒服滿足,必定就是回頭客。一個飯店有一批固定的回頭客,那麼,這個飯店就活了。 下午做零碎活,大家圍著桌子擇豆角。金城叫出張滬生,一起走到停車場,鑽進林肯車裡。張滬生是“聽雨樓”的金牌維特,也是海派維特里說話算數的人。他知道自己能穩坐金牌交椅,全靠金城抬舉,因此,他對金城也格外敬重。他是明白人,見金城叫他出來,心裡已經明白幾分了。 金城點上一支煙,把煙盒扔給張滬生:“滬生兄,這幾天我很累啊!” 張滬生也點上一支煙,問:“是不是老葉當麥瑞舉的事?” 金城皺著眉頭說:“是啊,你們兄弟幾個不停的找我告狀。你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是我知道,你心裡是最不服氣。在'聽雨樓'裡,我一直把你擺在頭把交椅,重要的台子都請你出馬。你看到了吧,我從來沒有叫老葉上。為什麼呢?老葉是老手,打台子打油了,動作熟透了。但是,語言藝術不行,檔次上不去。你就比他高一個檔次,你就像是藝術家,而老葉只能算是藝人。你知道我說的意思吧?所以,我從心裡尊重你。” 張滬生說:“老闆,你講的我心裡都有數,我也是從心裡面感謝你。老葉當麥瑞舉,我當然不服氣。不過,我是做生活的,我更看牢的是美金。飯店有生意,我有台子打,有小費賺,還有老闆你對我的器重,這就足夠啦。我張滬生心滿意足了,我決不會跟他爭這個麥瑞舉。只要他以後不給我小鞋穿,他當他的麥瑞舉,我打我的台子,我不會跟他爭一句閒話。不過,今天當你老闆的面,我也把話講清楚。如果他給我小鞋穿,那麼,人活了,也就是為了一口氣,我也就不客氣了。” 金城說:“所以啊,我就擔心這個結果。你們兩個心裡擺不平,對誰都不利,對你對他,對'聽雨樓'都不利。'聽雨樓'聽的應該是和風細雨,而不是暴風驟雨。所以,我今天找兄弟你來談談,目的就是擺擺平。我現在為難的是,這個位置是老頭子給他的,我不同意也不行。從小到大,一直到現在,我從來不敢在老頭子麵前說過一個不字。所以我今天要拜託你,跟你那幾位兄弟打打招呼,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聽雨樓'有這個局面來之不易,要靠大家來維護。國內為什麼一直強調安定團結,不團結就不安定;只有團結了,才能安定。”說完,他從西裝內袋裡抽出一個信封,遞給張滬生,又說:“五百塊,表示一點意思。” 張滬生連連推卻:“這啥意思?這啥意思?” 金城把信封拍在張滬生手上:“好了。” 張滬生回到飯店,大家都盯著他。北京維特大唐問:“金老闆找您上他的'專列',有什麼最新指示啊?傳達傳達。” 大家異口同聲說:“傳達傳達。” 張滬生說:“要團結,不要分裂。” (二) 老金總是提早十分鐘到飯店,提了一把塑料水壺,在飯店門口澆澆盆花。實際上,他守著門口,就是要讓遲到的員工難堪。所以,員工們一個比一個準時,但心裡都在罵他老奸巨猾。 這天,大唐遲到了,嘻嘻哈哈的走到老金面前,奪過塑料水壺:“金老總,這些芝麻小事我們來幹。您老人家啦,應該管整個飯店的大政方針和發展前景,特別是如何跨世紀跨千年的大事。” 老金笑了笑:“澆澆花,活動活動筋骨。” 大唐說:“金老總,每天看到您,特親切,就像過去在單位裡見到老書記似的。有時,嘿,不瞞您說,還像在天安門見到毛主席似的,不僅特親切,還特激動,真想熱淚盈眶一把。您看您,過去大干社會主義,乾了一輩子;如今退休了,還要大干資本主義,為資本主義貢獻餘熱。這、這也太、太辛苦啦!” 老金說:“你這麼一講,我不就成了'走資派'了嗎?” 大唐說:“是'紅色走資派'。是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不得不走的'紅色走資派'。金老總,說嚴重了。善意攻擊,善意攻擊。” 老金說:“沒關係沒關係,這樣子講講笑笑好,又像回到過去單位裡。” 大唐說:“金老總,我來問問您,蔬菜,英語怎麼說?” 老金仰頭想了想,說:“飯、須、得、飽。對吧?” 大庸說:“對。龍蝦呢?” 老金說:“拉、伯、斯特。” 大唐說:“筷子?” 老金說:“恰伯……斯代克。哎,這個花叫什麼?” 大唐說:“福老兒。福州老兒子。好記吧?” 老金說:“福州老兒子,福老兒。嗯,好記。” 大唐說:“金老總,您這個土辦法學英語好!土法上馬,立竿見影,應該去申請專利。” 老金說:“這個就是小平同志講的,不管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 大唐說:“聽聽,這符合小平同志講話的精神。您這是高度概括。金老總做事,就是高水平。”他貼著老金耳邊說:“提拔老葉,絕對的高招。符合小平同志講話精神,符合'聽雨樓'廣大員工的意願。” 老金笑瞇瞇,用手指點了點大唐:“哎,大唐啊,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就像我們國內講的,是同志,啊,我們是同志關係……” 大唐搖著手說:“哪裡哪裡,是部下,我是您金老總絕對的部下。” 老金說:“什麼部下部下的,是同志……” 大唐說:“美國這裡叫同志是另外的涵義,就是同性戀。不過,金老總,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就像我大叔,我們的關係就這麼鐵。您要辦什麼事,儘管吩咐。” 老金說:“他們那些維特,有些什麼調皮搗蛋事情,你隨時告訴我。” 大唐做出咬牙切齒狀:“金老總,保證完成任務!我就是那插進敵心臟的一把尖刀。” 老金說:“我昨天已經跟麥瑞舉說了,下個禮拜起,你打二區的台子。” 大唐眼睛一亮,以拳擊掌:“謝啦!金老總。” 每週二是送貨日,廚房裡就要大忙肉器活。從大師傅到洗碗工,都忙著剁肉剔骨,殺雞剝蝦,把雞肉豬肉牛肉等分門別類處理成半成品,然後送進冰庫裡,冷藏或者冰凍起來。在進貨的各種肉類中,雞肉數量最多。雞在美國是最便宜的食品,美國人也最喜歡吃雞肉,但他們就吃雞胸脯肉和雞腿肉,其他都不吃,也不知道怎麼吃。因此,廚房裡每次做完肉器活,總要扔掉一大堆雞骨架。有的人剔得馬虎,骨架上到處附著剩肉,廚房裡的人早就習以為常,睜著眼睛就往垃圾桶裡一扔。老金看到後,心疼了半天。他交待做開飯菜的炒鍋師傅林長樂,把雞骨架全部留下,洗乾淨後放進冰庫裡。 林長樂是老金的外甥,和舅舅從小就親近,說話也隨便:“依舅,雞骨頭已經留了不少啦。熬高湯足夠了。” 老金說:“扔掉可惜了。你叫洗碗的阿米高(西班牙語:朋友),把全部骨頭都留下來,洗乾淨,剁成一塊一塊,放到冰庫裡,做開飯菜。” 林長樂搖頭笑起來:“依舅,渣渣雞骨頭,哪一個人吃噢?” 老金說:“只要做得有味,就會有人吃。” 林長樂“嗤”的一笑。 老金眼睛一瞪:“這是錢買的,不是誰送的。過大公家的東西都要節約,現在是自己的東西,更要節約。你不想做?我自己做。”說著,他就開始脫西裝。 林長樂連忙攔住舅舅;“依舅,哪裡要你來做。你、你快到大堂去休息,我來做就是了。” 老金穿上西裝,問:“冰庫裡有酒糟嗎?” 林長樂說:“可能還有,不多了。” 老金說:“你把它拿出來,我晚上來做酒糟雞。” 老金當晚親自下廚,做了一道酒糟雞當開飯菜,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廚房打雜工林榕是福州人,特別喜歡吃酒糟雞,最後連湯都倒進飯裡。老金隔天又下廚,做了一道咖哩雞,這是一道開味菜,也受到大家的歡迎。接著,林長樂又發揚光大,見“雞”行事,今天上海人多,他就做紅燒雞,或者做糖醋雞,這兩道菜很下飯,很合上海人的口味。週末固定工臨時工都來,人多了,他就做咖哩雞,大家都喜歡吃。包外賣的湖南妹子宋雪莉,自告奮勇做開飯菜,她用乾辣椒加豆鼓,做了一道湖南辣子雞。大家哼著“辣妹子,辣妹子,辣辣辣”,吃得又哈舌頭,又掉眼淚。大唐編了一個《吃雞歌》,每到開飯時候,他就跑進廚房,張口領唱:“今天吃的是什麼雞啊?” 福州人就齊唱:“酒糟雞!酒糟雞!” 大唐又領唱:“明天吃的是什麼雞啊?” 上海人齊唱:“紅燒雞!糖醋雞!” 大唐再領唱:“什麼時候吃辣子雞啊?” 大家齊唱:“不知道啊!不知道!” 這時,宋雪莉悲聲獨唱:“孤獨啊,你是一道涼拌菜,妹子我,嘴涼心更涼。” 大家齊吼:“妹子你大膽的往前走啊!辣子雞,在前頭啊!” 唱著吃著,大家又延伸了關於雞的話題,總要起哄老葉來主講。老葉曾經海吹在這方面是身經百戰,和近千位各國佳麗有過美妙的“切磋”,因此經驗豐富,可以和大家分享。見大家推舉他,他極其高興,笑嘻嘻的點上一支煙,抱起紫砂茶壺,當著男男女女的面,張口就講一段當年如何深入皇后區按摩院,智鬥北歐金發大洋妞的驚險過程,說得大家又笑又罵。 老金站在一旁,附和著乾笑兩聲,心裡說:“笑吧,笑吧。開飯菜的錢就省下來了。” 有人在背後罵老金,稱他是“週扒皮的親密戰友”,說他叫大家吃雞,也不讓好好吃,盡啃雞骨頭,難怪半夜雞不叫。 這天夜裡,金城在回家的路上,笑著對父親說:“依爸,開飯菜沒幾個錢,沒必要太省了。” 老金說:“你不要小看,錢就是這樣省下來的。你記得小時候,鄉下依伯給你鋸的竹筒吧,竹筒兩邊都有節節,裡面是空的。你在竹筒上面據一道口口,放在床底下,把平時一分兩分碎錢,都塞進竹筒裡。集了有兩年吧,那次過年,你用柴刀劈開竹筒,你記起來了吧?多少錢?” 金城說:“有三十多塊錢,那時候,三十多塊錢很大啊!我記得,把你和依媽都嚇了一大跳。” 老金說:“就是啊!節約很重要,過去在車間裡,經常開展節約活動,你看看好像沒什麼,我做過成本核算,實際上很厲害啊!你看洋人,來店吃飯,最後一口口剩菜,都打包帶回家,打包盒盒錢都比菜錢貴,這一點很好。像國內,反正都是公家出錢,隨你吃。” 金城說:“我知道這是好事。就是怕他們七講八講,話都講的很不好聽。” 老金說:“沒有什麼人講,主要就是那個上海人托尼講七講八。這個人不老實,自己到酒吧里面倒酒送客人,不算錢。做人情賺小費。” 金城問:“你怎麼知道這麼清楚?” 老金說:“大唐跟我講的。” 金城說:“這個托尼,他敢這樣做啊!不過,大唐油腔滑調的,也不是什麼好人。” 老金說:“但是,大唐聽話,這一點,最重要!我把雞骨頭收起來了,你看,前兩天他就把扔掉的芥藍梗撿起來,把皮皮削掉,用鹽,糖,醋和花椒醃起來,我吃了,味很好。可以做拼盤配菜,大家又愛吃。大唐他知道怎麼討領導喜歡,用人就要用這樣的人。不過,你要用他,也要給他一點好處。” 金城笑著說:“還是依爸厲害。” 老金說:“所以啊,隊伍建設最重要。像托尼這種人,要好好教育。” 金城說:“誰去教育?炒掉就是了。” 老金拍拍腦門:“這裡就是這個方便,講炒魷魚就炒。過去在車間裡,有的工人調皮搗蛋,車間領導只能苦口婆心教育;你要是批評他幾句,還不跟你鬧翻天了?哪裡還想炒魷魚?我看啊,這個托尼可以考慮炒掉,炒掉了他,上海人就少一個乾將,勢力就沒有那麼大了。” 回到家裡,貝蒂迎出來。她從新餐館先回來了,煮好了湯圓,等著公公和丈夫回來吃夜宵。老金心裡很舒服,這兒媳婦雖然打扮得洋裡洋氣,還真懂得孝順體貼。 老金吃了一口湯圓:“嗯,貝蒂做的湯圓,很好吃。” 貝蒂笑著說:“爹地,我哪裡能做這麼好吃的噢,是買盒裝的寧波湯圓,自己回來煮一煮就可以啦。爹地喜歡吃,就多吃一些。” 金城說:“貝蒂手藝好。飯店剛開張那一年,大師傅跟貝蒂吵架,在禮拜五最忙的時候,帶著廚房裡的工人全部走了。怎麼辦?大堂客人等著出菜,我和貝蒂頂在廚房,我打雜洗碗,貝蒂就當炒鍋,炒出來的台灣菜,客人還很喜歡吃呢。” 貝蒂說:“哪個大師傅好好壞噢,講都不講,帶著員工就走了。” 金城說:“依爸,這就是我們剛才講的,老闆炒工人的魷魚還好辦,工人炒老闆的魷魚,那就厲害啦。那一次,還好頂下來,不然的話,牌牌都要砸掉了。剛才你講把托尼炒掉,很有道理。我看下個禮拜就叫他走人,少一個上海人,分散分散他們的勢力。” 老金說。 “不要我們去炒他,想一個辦法,讓他來炒我們。” 貝蒂說:“就叫他去新餐館當維特,他如果不去,就會自己走人。” 金城說:“對,新餐館是伯費店(Buffet自助餐),小費少,他肯定不會去的。” 老金說:“還是貝蒂厲害。” 第二天,老金就交代老葉,把托尼調到新餐館去當維特。老葉早就對托尼恨之入骨,如今要拔掉這根肉中刺,正中下懷。他馬上就通知了托尼。托尼問老葉為什麼偏偏要調他去新餐館。老葉說不知道,這是金老總的指示。吃過晚飯,托尼來到小房間,要找老金談一談。 托尼和顏悅色的說:“金老總,你很辛苦啊!” 老金笑著說:“是啊。在美國賺錢不容易啊!” 托尼說:“賺美國人的錢不容易。” 老金像被人刺了一針,心想:“你死到臨頭了還臭硬。”他仍然笑著問:“老葉跟你說了嗎?調你到新餐館去的事。” 托尼說:“我就是為這件事來找你的。我想了解一下,為什麼要調我到新餐館去?” 老金說:“工作需要嘛。新餐館剛剛開張不久,需要一些骨幹充實。我們研究了一下,決定調你過去。” 托尼說:“金老總,這是藉口。你們要炒我就魚,就明擺著講好了,不要搞這些小名堂。” 老金臉沉下來,不說話。 托尼說:“金老總,你在國內,也是當車間主任的,大小也是領導幹部。國內的那一套你應該比我清楚,處理一個同志,處理一個部下,總要有個處理意見吧。為什麼處理呢?總要有一個說法。是不是?我就想听聽這個說法。” 老金說:“既然你這麼講了,我可以告訴你。你的一些做法,違背了店規的要求,比如,私自到酒吧倒酒,送給客人當人情……” 托尼說:“這算什麼問題呢?我倒酒給客人,也是為了客人多點菜,多來飯店吃飯啊!還不是為了飯店的生意啊!何況,一杯酒值多少錢?再何況,我又不是隨便哪一個客人都送酒,送的都是好客人啊,是不是?再何況,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送東西,不是送冰激淋,送水果,都在送嗎?” 老金說:“那是不一樣的。冰激淋和水果是飯店裡允許送的,酒是不允許的,這一點要分清楚。除非大堂經理指定給哪位客人送酒,才由酒吧小姐倒酒給維特。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去酒吧倒酒的。我想你是老維特了,應該清楚這一點。” 托尼問:“就這一點?” 老金說:“這一點就很嚴重了。” 托尼說:“金老總,你這樣講話就很沒有意思啦!你不看我總的表現,抓住一點點皮毛小事大做文章。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嗎?我知道,你們真正討厭我的是敢跟你們提意見。不錯,提拔老葉當大堂經理.我提了意見,為什麼?是因為你們對上海人有偏見。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們福州人,北京人,中國各地的人,還有那個台灣同胞,對上海人成見這麼大!上海人怎麼啦?你們就這麼看不慣上海人?上海人勤勞!中國總產值,上海佔了一半還要多。上海人門檻精?那是智慧!上海產品質量頂呱呱,那是用手、用腦筋做出來的,不是用嘴巴吹出來的。啊?上海人大公無私,每年支援全國多少?北京一聲令下,上海人一聲不響,人民幣就運到北京,運到全國四面八方。現在我這個上海人倒一點點酒,你們就大做文章?再說,吃雞骨頭的事情,大家每天工作這麼辛苦,又是以店為家,總要吃點好吃的小菜吧?可是你們卻從員工嘴巴里摳一點點小菜錢,省錢不是這樣省法的。這種做法跟過去資本家有什麼兩樣?” 老金不說話。像托尼這類人,老金見的多了,如果和他正面作戰,肯定是自投羅網,上他的圈套。老金手握主動權,沒有必要和他爭論是非問題。 托尼說:“這樣吧,我今天透一個底給你金老總。我很喜歡在'聽雨樓'工作,我不想所謂的調到新餐館去工作,更不會接受你們的炒魷魚。害人之心我不會有,防人之術我學的不少。我過去是搞稅務的,對'聽雨樓'應該交稅情況知道一些。如果你們要炒我魷魚,那麼,就是斷了我的生路。我也會被迫做出反擊,我會向有關部門反映反映一些問題。不知道金老總知道不知道這裡面的利害關係,可以問問金城和貝蒂。” 老金心裡一揪,咬牙切齒。他不動聲色,冷冷的看著托尼。 托尼說;“晚安啦!”起身就走。 晚上回到家,老金問兒子:“飯店繳稅情況正常嗎?” 金城問:“依爸怎麼突然問繳稅的事?” 老金說了托尼找他談話的事。 金城拍著桌子,破口大罵:“婊子養的!跟我玩這一手!看吧,我有辦法對付他!” 老金說:“不要蠻幹,先曬他一段時間再講。上海人嘴巴臭硬,不見得真做。” 金城說:“但是,要想辦法殺住這種威脅做法,不然的話,以後誰都可以這樣來威脅。” 老金說:“金城,我問一下,我們飯店在這方面有沒有什麼漏洞?” 金城說:“不管有沒有漏洞,稅務局真要查你,你就很麻煩。肯定能查出你一點半點問題。所以,這一步很毒啊!” 老金說:“那這樣,先不要動他,先讓他得意,以後再找機會。” 不料,到了月底,托尼正式向大家宣布,他在紐約長島一家新開張的中國飯店找到新的工作,要去那里當經理,明天就離開“聽雨樓”。他還把那裡的電話號碼抄給大家,希望大家有空去玩。並且強調,一定讓大家換換口味,請大家品嚐生猛海鮮大餐。 托尼到小房間,遞給老金一張小紙條,說:“金老總,這是我的新單位的電話號碼,今後保持聯繫。明天我就走了,這三年裡,金城貝蒂,還有金老總你,對我也是多有關照,謝謝啦!” 老金有些意外,說:“祝你到新的崗位,一切順利!” 托尼說:“出門在外,大家都不容易。我有什麼不當的地方,還請你們多多諒解。” 老金突然感動起來:“哪裡哪裡?都是一家人嘛,有矛盾總是難免,不要放在心裡。” 晚上,老金親自下廚,炒了幾個菜,又叫林長樂到酒庫去搬一箱青島啤酒,歡送托尼。大家圍著托尼說笑暢飲。 大唐舉杯高呼:“熱烈祝賀托尼同志榮任長島某某大飯店經理!” 大家紛紛跟呼,向托尼祝賀。 托尼說:“謝謝!謝謝啊!”昂頭喝乾了杯中酒,一行清淚落下來。 飯後,老金聽樓蘭說起托尼,才知道他的一些情況。托尼在國內是一家公司的工程師,十年前來美國考查的,滯留未歸,一直在餐館打工。因為身份黑了,老婆孩子不能來美,就這樣大洋兩岸分居著。 這天夜裡,老金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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