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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部分-2

我和你 韩东 14162 2018-03-20
第二部分和李彬分手對苗苗打擊很大 一九九五年暮春,我認識了苗苗,也就是在那段時間裡,苗苗認識了李彬,並且開始和他談戀愛。李彬和我一樣,對東文的圈子來說屬於外人。他在一家影視公司當導演,據說執導過一部很爛的電視連續劇,按他的話說,接觸東文的圈子是“由於事業需要”。 李彬曾經對江北說:“你的小說我都拜讀過了,寫得不錯啊,就是太小眾化了,怎麼樣,我們合作一下,拍成電視劇可以幫你擴大影響啊。” 他還宣稱和那部他執導的電視劇的女主角上過床,呂大元不無刻薄地說:“東西拍得很臭,沒什麼好吹的,只有吹和女主角上床了。” 凡此種種,使東文的圈子很反感李彬,認定這是一個庸俗不堪的傢伙。當然這是呂大元他們的看法,苗苗可不這麼想。

她告訴我,在我以前她談過兩次戀愛,第一次是和馬鬆的一個學生,兩個人該干的事都已經乾過了。但說起這次戀愛苗苗似乎很無所謂,她說: “都說初戀是最難忘的,才不是呢!反正我沒有那樣的感覺。” 表面看,苗苗是在貶低初戀,實際上她是在強調和李彬的那段感情。 “後來我才知道那根本就算不上什麼戀愛……”苗苗說,這個“後來”自然是指她和李彬戀愛以後了。 李彬以前有過一個女朋友,兩人談了六年,後來那女孩兒去了北京,和另一個男的好上了,離開了李彬。這件事對李彬的打擊很大。他曾將和那女孩兒相愛六年的日記拿給苗苗看,看得苗苗眼淚汪汪的。再後來那女孩兒又被北京的男朋友拋棄了,想回到李彬身邊,李彬雖然仍愛著對方但還是拒絕了。孤苦無依的女孩兒死於一次意外的車禍,據說送到醫院的時候還有一口氣,她是呼喚著李彬的名字去世的。

自然這些都是苗苗告訴我的,而她自然是聽李彬說的,我怎麼覺得不太可信呢?怎麼聽都像是一部電視劇裡的情節,而且是李彬拍的那種爛電視劇。考慮到他是一個導演,正在收集有關的素材,我就更加懷疑了。苗苗對李彬的故事自然深信不疑,如果我說出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有點褻瀆她的感情了? 我只是對苗苗說:“嗯,聽起來挺感動人的。” 後來苗苗重複了很多次,我也就信以為真了,覺得如此不著邊際的事也許真的發生過,具體的細節或許有虛構的成分,但大體輪廓應該是差不離的。 苗苗和李彬好上以後,遭到了岳子清以及東文圈子的一致反對,苗苗態度堅定、六親不認,別人也就不好再乾預了。 苗苗說,在她和李彬確定關係以前,對方曾讓她考慮了一周。李彬說他受過傷害,不想往事重演,他讓苗苗不要急於做出決定。一周後他們再次見面了,苗苗就成了李彬的女朋友。

他們在一起後大約一個多月,一次在李彬家吃飯,苗苗和李彬開玩笑,說:“等你以後老了,我就不要你嘍!” 李彬聞言臉色陡變,放下碗筷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苗苗跟進去,問他說:“你怎麼啦?不高興啦?我是和你開玩笑呀。” 李彬沒有回答,那天晚上他們不歡而散。 這件事發生在李彬家的飯桌上,李彬的父母當時也在場,可見苗苗和李彬一家已經很熟了,她把自己當成了未過門的兒媳婦,說話才會那麼隨便的。在這之前苗苗也的確和李彬談到了未來,談到了她的計劃。岳子清希望苗苗本科畢業後報考北京音樂學院的研究生,苗苗告訴李彬,等自己研究生畢業就回南京和他結婚。 當天晚上李彬給苗苗寫了一封長信,隔了一天苗苗就收到了。在信中李彬告訴苗苗,自己一夜沒睡,經過反复考慮覺得兩人還是分手為好。他再次提到了以前的女朋友,說她就是去了北京才跟了別人的,現在苗苗也準備去北京讀書。如果他要求苗苗不去,她也許會答應的,但他不想這麼做,不想她為了自己而留在南京,因為這不是苗苗的本意,他也承擔不了這樣的犧牲,會負疚終身的。總之,分手是李彬慎重考慮的結果,並非一時的衝動。整封信裡他都沒有提苗苗在飯桌上開的那個玩笑,因為玩笑畢竟是玩笑,而李彬是嚴肅的。

這封信以後,李彬就消失了,苗苗到處都找不到他。去李彬家的時候李彬父母的態度也變了,不讓苗苗進門,去李彬的單位,同事說李彬出差去了,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打李彬的尋呼不回,電話不接。即使接了,聽見苗苗的聲音李彬馬上就掛,再打就是忙音。四五天后的一個晚上,李彬突然給苗苗打了一個電話,聽見他的聲音苗苗馬上就哭了。她的病根大約就是那時落下的,一聽見李彬的聲音就哭,更不用說見面了。 那天晚上他們談了很久,說了整整一夜,直到窗戶發白,鄰居養在陽台上的鳥兒唧唧喳喳地叫起來。李彬無限溫柔,說起和苗苗相處的一樁樁一幕幕,他說自己這些天如何的痛苦煎熬,臉上還長出了一個大癤子。李彬說他仍然愛著苗苗,這種愛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甚至比以前更強烈了。說到傷心的地方李彬也哭了,哭完之後兩個人又笑,就這樣哭哭笑笑了好幾回。即便如此,李彬也沒有和好的意思。

這次通電話以後,苗苗就再也沒有找過李彬,後者每過一段時間就會給苗苗打一個電話,問問她的情況,有沒有男朋友了?苗苗一接電話就不由自主地流淚。後來形成了規律,每過兩三個月李彬就會打一個電話給苗苗,也不長談。 他問苗苗:“你有男朋友了嗎?” 苗苗說沒有,然後她問李彬:“你有女朋友了嗎?” 李彬說:“那不叫女朋友,是女人。” 苗苗不僅不難過,反而很高興,她對王雪梅說:“他沒有女朋友,只有女人。” 後來苗苗和我在一起了,她也這麼對我說:“李彬沒有女朋友,他有的只是女人。” 呂大元告訴我,李彬和一個叫蘇娟的女人在一起,她是某公司企劃部的經理,是一個女強人。李彬因為拍電視劇沒有前途後來承包了一家電視台的廣告部。呂大元的暗示很明顯,他之所以拋棄苗苗是因為利益原因,女強人能給他帶來大量的業務。

我曾小心翼翼地向苗苗提起過蘇娟,苗苗說:“我知道,李彬說過的,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只是他的一個女人。” 苗苗的態度如此,我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如果我說李彬和蘇娟在一起是因為利益,苗苗只會高興。他們的結合是利益驅使,並非由於愛情,還有什麼比這更能安慰苗苗的呢? 和李彬分手,對苗苗的打擊很大,她生了一場大病,發高燒到四十二度,看東西的時候都是綠的,就像隔著一層綠霧。病好以後苗苗放棄了練琴,岳子清也不再督促女兒,所有的人都覺出了她的不對勁。也就是從這時起苗苗開始疏遠東文的圈子的,對呂大元的怨恨不用說,甚至江北來家裡找岳子清她也愛理不理的。苗苗成天和王雪梅泡在一起,兩人總是結伴而行,出雙入對。 一天她們挽著手走過東文校園,王雪梅突然說:“哎呀,你在唱歌!”

苗苗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哼一支歌。當時天氣已經很冷了,校園裡樹木凋零,落葉被風吹著在路面上打著轉兒,此時距苗苗和李彬分手已經有半年了。 第二部分閉關的最後兩天 閉關的最後兩天,我把苗苗和李彬的關係仔細地梳理了一遍。其中多數情節是苗苗提供的,當時我並沒有深究,更沒有想到把它們拼接成一幅邏輯上經得起推敲的略圖,現在之所以這麼做是想更好地理解眼前發生的事。然而可供使用的材料有限,除了苗苗偶爾說起的那些就只有呂大元他們的描述了。不同來源的材料差距很大,說法也相去甚遠,甚至彼此矛盾,我要求自己盡量做到不偏不倚,取其客觀合理的部分,再加上個人的經驗、理解和猜測,於是一幅因果分明的畫面便告完成了。我認為我的梳理是真實的,至少比苗苗或呂大元他們單方面的描述來得真實和合乎情理。

第七天下午四點多,我正準備給苗苗打電話,宣布閉關結束,她人已經來了。 我把苗苗讓進北屋,自我感覺已重獲新生。苗苗像小孩一樣地爬上了我的膝蓋,抱著我又是摸又是親。我端坐不動,過了一會兒我讓她坐過去,在對面的沙發上坐好。 我對她說:“你坐好,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的態度認真,同時又很放鬆,自覺勝券在握。 苗苗不免有點疑惑,她說:“你閉關不是結束了嗎?還要說什麼呀?” 我說:“我有話要對你說,你好好地聽……” 我告訴苗苗,經過一周認真的思考,我決定和她分手。眼見著淚水就從苗苗的眼睛裡流出來了,苗苗哭起來的樣子可真動人啊!這淚水是為我而流的,我不禁覺得既心疼又高興,繼續說道: “以後我們就做朋友吧,這樣比較合適。”

苗苗淚光盈盈地問:“那我怎麼辦呢?” 我說:“你可以回李彬那裡呀。” 苗苗說:“他也不會要我的,我哪裡都不去,就一個人待著。” 我說:“他不是還愛你嗎?你也還愛他,為什麼不在一起呢?” 苗苗說:“他就是要我,我也不會去的。” 苗苗哭得很厲害,我仍然端坐不動,既沒有勸她不要哭,也沒有給她拿擦眼淚的捲紙,我只是看著苗苗,一面體會著某種不可言喻的複雜的心情。 苗苗哭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對我說:“你在騙我吧?你騙人!”同時笑了笑。 我說:“我沒有騙你,我是認真的。” 她就又開始哭,邊哭邊說:“反正我是賴上你了,你這裡就是我的家,我會天天來找你的……” 說著苗苗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拉住了我的手,眼淚滴在我的手臂上,既涼又熱。

於是我換了一副嘴臉,呵呵地笑起來。 我對苗苗說:“我和你開玩笑呢,看你哭成這樣!我怎麼會不要你了呢?這是完全不可能的。” 苗苗破涕為笑,說:“你騙人!” 我說:“我沒有騙你。” 苗苗說:“到底是和我分手是騙我,還是不和我分手是騙我?我都弄不清楚了。” 我說:“和你分手是騙你,不和你分手不是騙你。” 苗苗說:“我不相信!” 於是我走進臥室裡,開始打印這兩天的筆記,對跟進來的苗苗說:“你看了我的筆記就知道了,我從來就沒有打算和你分手,怎麼可能呢?我是在和你開玩笑啊。” 苗苗說:“你真壞,你這個壞蛋!真是太壞太可恨了!” 後來我們去了食為先,面對面地坐下來吃晚飯,苗苗一度掛著臉,一副很生氣的樣子,因為我騙了她,把她折騰得夠嗆。 她對我說:“你說不分就不分啦?我還沒有表態呢!要不我們就分手算了。” 我說:“隨便你呀。” 苗苗就不說話了。慢慢的她的情緒才穩定下來,開始有了笑容,我看著她那雙哭紅了的眼睛,心裡的愛憐無以言表。自然我非常高興,狀態也十分放鬆,因為閉關已經結束了,苗苗對我的愛戀也得到證明,經過一周的思考和自我調整,我的心胸也比以前開闊了許多。 我甚至主動提起李彬,對苗苗說:“如果我們打起來,你幫哪個?幫我打他,還是幫他打我?” 苗苗說:“我誰都不幫。”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打不過李彬的,他比你壯。” 我說:“壯歸壯,打架就不見得了。” 後來說起我打了苗苗一巴掌的事,我說:“那天我也是氣極了,長這麼大,我從來沒有動手打過女人。” 苗苗說:“我長這麼大,也從來沒有被男人打過。”聽她的口氣似乎還挺高興。 我問:“李彬沒有打過你嗎?” 苗苗說:“沒有啊。” 也就是說,苗苗只捱過我一個人的打,知道這點後我不禁有些得意。 第二部分苗苗和我沒有過性高潮 這以後,談論李彬就變得“合法”了。我覺得,故意不談反倒會使事情顯得很嚴重,因此不僅要談而且要隨意、輕鬆、不無幽默感地去談,也就是說不要故意不談,也不要故意去談,這件事和其他的事一樣,沒有什麼特別地方。我經過閉關,心境已得到調整,談論李彬不會使我感到不快。苗苗在我的慫恿下更是無所顧忌,談起前男友來越發地聲情並茂了。 開始的時候苗苗還是有點忌諱的,不願談,或者談得比較草率。她雖然經常會提起李彬,但有些事是閉口不談的,比如說做愛,我不止一次地問過他們這方面的情形。 我說:“你就說說嘛,又有什麼關係呢?” 苗苗說:“有什麼好說的?不就是那樣嘛。” 見我窮追不捨,她便說:“你煩不煩人啊?無聊不無聊啊?” 她越是不肯說,我就越是想知道,心裡就像擱了一件事。 “又不是什麼嚴重的事兒,隨便說說嘛,我又不會在乎的。”我說,並且努力保持著某種輕鬆愉快的態度。 最後苗苗還是什麼都沒有說,我就想,她當真看重這件事,重到了不能涉及的程度。苗苗不願意和我分享她與李彬的秘密。 我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一般是在和苗苗做愛,那一刻兩個人應該是最親密無間的。我正和她做,話題涉及另一個男人和她做也很自然,此時她不願意談論就再也不會談了。當我堅持讓苗苗說說時,她不僅語言上加以拒絕,身體也變得僵硬起來,再問下去,做愛就無法正常進行了,因此每次都不了了之。 不做愛的時候,也非在我的盤問下,苗苗倒是會透露一些李彬那方面的情況。李彬並不是苗苗的第一個男人,在他之前苗苗和張向東(李彬前面的男朋友)同居了半年,談起張這方面的情況,苗苗很是不屑。 她說:“他不會做愛,兩下子就完了。” 張向東不會做愛,這個結論應該是後來才有的,也就是說,是苗苗和李彬好了以後和他做過以後才有的。張向東的性能力沒法和李彬比,由此我推測李彬一定很厲害。關於李彬的性能力苗苗從不直說,但通過一番推論還是能知道一些的。 我和苗苗第一次做愛,二十四小時內做了四次。苗苗說:“我從來沒有一天做過這麼多次!”這話我銘記在心。 “從來沒有”,就是說和李彬也沒有過,可見在頻率上我是勝過他的。但有一個問題我從來沒有問過苗苗,就是她是否有過性高潮——和我有過嗎?和我以外的男人有過嗎? 我和苗苗在一起兩個多月,做愛不下於四十次,對前一個問題大致已經有了結論:苗苗和我沒有過性高潮。但這並不是最令人絕望的,最令我絕望的是苗苗有高潮的預感、前奏,有迎接它的習慣性的動作和反應。 她會將分開的雙腿伸直,腳尖繃緊,像跳芭蕾舞似的緊張不已,同時苗苗拼命地摟緊我的脖子,央求我說:“再用點力,再用力一點……” 但沒等她的緊張得以釋放,我就先完了。 每次都這樣,苗苗嘆息一聲說道:“你要是再堅持一下就好了。”之後她表現出的纏綿和不甘心讓我非常的內疚。 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甚至超水平發揮,但最後所差的一點怎麼都難以達到,就那麼一丁點使我功虧一簣。從苗苗的身體反應以及腳尖繃直的特殊動作看她是知道高潮為何物的,並且達到過,那個使她達到高潮的男人如果不是我,又會是誰呢?是李彬,只能是這樣。 一天我領苗苗去了東郊,我們來到廖墓前面的一個小亭子裡,苗苗跨坐在水泥欄杆上,用手撐著我的肩膀,腰部開始扭動。開始我以為她在鬧著玩,沒有太在意,後來苗苗的嘴巴里發出了哼哼的呻吟聲。 亭子裡有四五個小孩,正在互相打鬧,我覺得他們有點兒心不在焉,一邊打鬧一邊很注意地觀察我們。我承受著苗苗傳遞過來的力量,一面舉目遠眺,左側前方是廖墓光禿高大的墓塚,兩邊樹木環繞,葉片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我聽見苗苗在我的耳邊喘息,小孩很不自然的喧鬧聲,突然隨著一聲長長的口哨,那伙小孩跑出了亭子,苗苗的喘息也戛然而止。我回過頭,看見苗苗的臉頰紅紅的,一道汗水從她的鬢角里流了下來。 回新華二村的路上,苗苗說她的下面有點疼。 我說:“是在欄杆上磨的吧?” 苗苗笑著打了我一拳,說:“才不是呢!”有點不好意思。 進門後我們直奔床上,我說:“讓我檢查檢查,看看是不是磨破了。” 苗苗穿著一條短裙,裡面的內褲繃得很緊,縮成了窄窄的一條,當她跨坐在欄杆上撩起裙子攏在腰上,這窄窄的一條就落在了粗糙的水泥上。我脫下她的裙子、內褲,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她的身體。苗苗的皮膚上散發出一股被太陽剛剛曬過的好聞的氣味。 苗苗很疼,但她讓我不要停下來。那天我也很興奮,差點就讓苗苗高潮了,雖然最終沒有但已經很接近了,是最接近的一次。不可克服的距離又縮短了一點——我有感覺。 送苗苗回東文的路上,我問她:“我做愛怎麼樣啊?” 她說:“好啊,做得好啊。” 我說:“你給打個分,六十分及格,我及格了嗎?” 苗苗說:“當然及格啦,你能得八十多分。” 我說:“那張向東呢?” 苗苗說:“他不及格。” 我又問:“李彬呢,他能得多少分?” 苗苗笑了笑說:“也就九十分吧。” 我不說話了。 在黑暗中走了一會兒,苗苗依偎過來,她安慰我說:“八十多分已經不錯啦。” 我聽見自己乾巴巴地說:“我會努力的。” 第二部分苗苗不願談和李彬做愛的事 苗苗不願談和李彬做愛的事,但說起其他的事來卻口無遮攔,比如我們走過一條馬路,苗苗會說:“以前我和李彬經常在這條路上散步。”去餐館裡吃酸菜魚,她會說:“李彬帶我來吃過的。” 苗苗談論李彬的內容也不算多,但分佈在不同的場合裡,點點滴滴的,讓我覺得此人無處不在,想躲都躲不開。無論我們說起什麼或者看見什麼,苗苗都會想起李彬。閉關以前,她也會想,但那時苗苗的表現是沉默。我想起和苗苗相處的早期,她突然沉默或者發楞是很經常的,現在我知道了,那是在想李彬。 閉關以後,這樣的沉默變少了,如果我問:“是不是又想李彬了?”苗苗馬上如實相告。 以前她總是說:“我沒想什麼。” 有時無須我問,苗苗便會主動說起。我們正說著一件事,眼見著她就發起愣來,目光迷離,心不在焉,沒等我開口詢問苗苗就說起了李彬。她說的那件事與眼下的話題完全無關,甚至毫不搭界,苗苗的思緒是如何飛走的呢?我感到十分的好奇。她說完也就完了。苗苗到底想說明什麼?表白什麼?最後我也不得而知。 我的思路常常受到苗苗回憶的干擾,她總是張口就來,戛然而止,當她很快恢復正常後,發楞就輪到我了。表面上我還得裝出一副大度的無所謂的樣子,並不無幽默地附和幾句。 一天我說起梁二練氣功的事,說我們八歲就認識,交往已經快三十年了。 苗苗突然說:“我和李彬剛在一起,關係還沒有公開,他的那些朋友都說我們有夫妻相,咦,他們是怎麼看出來的?”並若有所思。 我愣了半天,然後說:“也許你們前世就認識吧,梁二就能看見前世。” 苗苗點點頭,緩了過來,她問我:“梁二還能看見什麼呀?” 漸漸的,苗苗談論李彬已不再局限於片段,她會長時間地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也不看我,自顧自地說著,說到動情處還會流眼淚。苗苗流淚的樣子尤其美,令人砰然心動。每次我送她回東文,如果時間尚早就會去路邊的石椅上坐一會兒,那時候是苗苗回憶李彬的最佳時間。校園裡蒼茫一片,十分寂靜,被路燈照亮的路上偶爾會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過去,影子掠過路面,苗苗的聲音變得更加的傷感和憂鬱了。 她又說起和李彬分手後的那次高燒,看所有的東西都像是隔著一層綠霧。 苗苗說:“我就像已經死了一樣。” 岳子清逼她彈琴,她雖然在彈,自己卻根本聽不見,岳子清就罵她。 苗苗對我說:“那時候我怎麼可能有心思彈琴呢?” 後來燒退了,眼前的綠霧也消失了,但周圍的世界始終籠罩著一層淡薄的黃光,直到很久以後苗苗的色譜才恢復正常。這樣的視角經驗我從未有過,聽見她這麼說我感到非常的可怕和沈重。 苗苗說:“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對他的愛是刻骨銘心的。” 我無言以對。 她又說:“人家說我有戀父情結,怎麼會呢?我根本就沒有戀父情結。”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無非是說她對李彬的愛超過了血緣親情。 苗苗九歲時父母離婚,是岳子清把她一手拉扯大的,這麼多年下來,岳子清沒有再婚,和女兒相依為命,他對苗苗的寵愛和希望盡人皆知。岳子清是著名的古琴家,來東文音樂系任教已經十幾年了,但他只招了一屆學生,只招了一名,這名學生就是苗苗。苗苗曾帶過一盤錄像帶給我看,是一家電視台拍攝的題為《金陵古韻》的專題節目,介紹岳子清和他的古琴藝術,但片中的主角卻是苗苗,至少父女倆也是平分秋色的。畫面中苗苗或在花木叢中彈奏古琴,或在家里和岳子清切磋琴藝。雖說苗苗很上鏡,對豐富節目有所幫助,但如此頻繁地出現自然是岳子清的意思。她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希望,這是不言而喻的,可苗苗認為這些與她和李彬的愛相比都算不了什麼。 苗苗幽幽地說:“我沒有戀父情結,倒是我爸爸有戀女情結,他希望我一輩子都不要嫁人,那樣他才高興呢!”語調不無怨恨。 我想如果當初岳子清不反對苗苗和李彬談戀愛,她的態度也不會這麼偏激的。 苗苗的奶奶生前一直和他們過,直到兩年前去世。如果苗苗的奶奶還活著的話會贊成孫女和李彬談戀愛嗎?苗苗認為那是肯定的。 她說:“我奶奶很開通,比我爸爸開通多了,她就說過她主張現在的年輕人試婚。” 也許苗苗的奶奶活著是會站在苗苗這邊的。 苗苗的媽媽遠在西安,自從和岳子清離婚後就再也沒有來過南京,有很多年,母女兩人沒有見面。後來苗苗長大了,可以獨自出門旅行了,這才在岳子清的督促下每年去西安探望媽媽。苗苗和母親的感情比較疏遠,探望出於責任,相處禮貌而平淡無奇。苗苗經常說自己像她媽,據說苗苗的媽媽精神不大正常。 苗苗對我說:“我像我媽,老了以後會發瘋的!” 我陪苗苗在黑暗的校園裡坐了很久,聽她談論著她的爸爸、媽媽和奶奶,談論著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感情牽連以及恩恩怨怨。苗苗的談論不免以李彬作為坐標,以對他的態度為判斷取捨。苗苗沒有談到我,原因很簡單,我不是她的爸爸、媽媽或奶奶,更不是李彬。 她對我說:“認識李彬以前我真的對感情一無所知,我沒有愛過任何人,也沒有恨過任何人。” 說這話時苗苗緊挨著我,可我覺得和她隔得很遠,遠在天邊,難以觸及。我在想,什麼時候她會談起我呢?會因為我的存在而重新界定她的感情世界呢?就像對待李彬那樣。這一天真的會出現嗎? 這是在晚上。白天的時候苗苗談起李彬來多少有些不同,那時候陽光燦爛,苗苗也笑容可掬。 一次在鼓樓天橋上,她突然挽緊了我,對我說:“以後我再也不見李彬啦,也不接他的電話,他叫我我也不去了。” 苗苗是在為那些夜晚的談話做補償嗎?無論如何,我還是感到非常的欣慰。 我故意問苗苗:“為什麼你不再見他了呢?” 她說:“因為我有男朋友了!” 我反倒大方起來,說:“和李彬做朋友是可以的,見面也是可以的,但你得告訴我,還有一條就是不准再愛了。” 苗苗說:“我不愛他,只愛你,反正我是不想再見到他了。” 第二部分我第一次去了苗苗家 岳子清又去外地了,苗苗打電話給我,讓我去她家。於是琴會以後我第一次去了苗苗家,這時候我們的關係已經今非昔比。 雖然岳子清不在家,我仍然非常緊張,苗苗圍著我,一會兒搬出相冊來給我看,一會兒向我推薦她喜歡的音樂。她把我領進她的房間。苗苗的房間非常小,大約只有七八個平方,裡面放著書桌、衣櫃、一張琴桌,琴桌上放了一張古琴。苗苗告訴我,這張琴是明朝的,她爸爸房間裡的琴是宋朝的,她說他們家裡也只有這兩張琴值錢了。平時苗苗練琴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張明朝的琴。面對苗苗家的兩張琴我不免肅然起敬,因為這是真正的古董,再說對古琴這樣高深的東西我向來一無所知。 我發現,苗苗的房間裡沒有床。苗苗告訴我,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就把被子舖在地板上,白天起床後再把被子抱進壁櫥裡,因為房間太小了。 我說:“你竟然睡在地板上!” 苗苗不以為然,說自打他們搬進這套房子裡她就是這麼睡的,早就習慣了。 由於地板就是苗苗的床,所以擦得很乾淨,進門要換鞋。地板雖然乾淨,房間裡卻很凌亂,除了書桌之類的家具還放了兩把椅子,椅背上擔著苗苗的髒衣服。桌面、窗台上放滿了雜物,大多是一些花哨的小擺設,花瓶、陶罐、鏡框、孔雀毛、燭台什麼的。衣櫃的把手上掛著幾串菩提籽和其他材料做成的項鍊,整個房間裡有一種古色古香的氣氛。地板上的事物則有所不同,放著兩隻小音箱、一台連著電線的收錄機,到處都是磁帶盒、插座、電線、雜誌和作業本。苗苗用她的赤腳一掃,就把這些東西掃到牆邊去了。 她打開壁櫥,抱出一套被褥鋪在空出的地方,然後拉上窗簾,就讓我脫衣服。苗苗也脫了衣服,我們鑽進冰涼的被子裡開始做愛。直到這時我仍然很緊張,一面做一面在想,李彬肯定也和她這麼做過。苗苗越是有條不紊,我就越是覺得自己想得沒錯。地板上只鋪了一條薄薄的棉絮,我們每動作一下都會發出咚咚的聲音。 苗苗說:“你輕一點,樓下有人。” 我說:“大白天的,他們沒有去上班?” 苗苗說:“樓下住的是東文的老師,不坐班的。” 聽她這麼說,我越發的拘謹了。總算做完了,苗苗讓我去衛生間裡沖一下,我沖完後她也去沖了一下。我躺在地板上聽外面的動靜,過了一會兒水聲止住,苗苗啪嗒啪嗒地出來了,她光著腳走過客廳,進到房間裡,一路上帶著很多水。 自從進了苗苗的家,我完全處於苗苗的支配之下,她領我參觀兩張古琴,領我去了她的房間,她把被褥鋪在地上,讓我脫光衣服,做完愛讓我去沖洗一下。我乖乖地聽從著她的吩咐,表現得非常順從,甚至很少說話。直到洗完澡,我們再次躺進被子裡,我這才放鬆下來。苗苗卻很活躍,話也比平時多了很多,這裡畢竟是她的家啊,狀態放鬆、隨心所欲也是很正常的。這會兒她掀起被子的一角,光著上身鑽出去,用手去夠地板上收錄機和磁帶。 苗苗說:“我放一盤帶子給你聽,是我最喜歡的。” 她卡入一盤磁帶,撳下按鍵,房間里馬上響起一個女人如泣如訴的歌聲。 “這是《你在我心中》,好聽吧?”苗苗問我。 我說:“好聽。”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一曲結束,苗苗忙著倒帶,一面對我說:“還有更好聽的呢,下面的這首是《雪中蓮》。” 我們一面聽歌,苗苗一面向我介紹,唱歌的女人叫王菲,她還有一個名字叫王靖雯。苗苗說她非常喜歡王菲,這盤磁帶每天都要聽。歌聲流瀉出來,就像是一種顏色塗抹在周圍的物體上,使我覺得剛剛熟悉起來環境重又變得陌生了。 王菲的歌的確好聽,無限的傷感和絕望。我在想,苗苗和李彬在一起的時候肯定經常聽,她每天聽王菲的習慣是他們分手以後養成的吧?這個女人唱出了苗苗的心聲,通過王菲的歌唱苗苗對李彬的無限深情昭然若揭。我覺得非常的難過,一面感同身受地體會著苗苗的痛苦,一面也為自己的卑微感到可憐。 聽完歌,苗苗從收錄機裡取出磁帶,裝進一隻磁帶盒中交給我。 她說:“你拿去聽吧。” 我說:“那你不是沒有了嗎?” 苗苗說:“我還有一盤,這盤就放在你那兒,我過去的時候我們一起聽。” 苗苗的書桌上有一隻小瓶子,裡面隱隱約約有幾粒紅色的顆粒,形狀不很規則,顯然不是藥物,我覺得是幾粒相思豆。我很想問是不是李彬送的?但最後也沒有問,因為缺乏勇氣。想起自己曾試圖輕鬆地談論李彬,談論他和苗苗的事情,現在看來是多麼的愚蠢啊。此時此地,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今後再也不提及此人了。 直到晚上,苗苗睡著了我才離開。我從被子裡小心地移出身體,坐在地板上摸索衣服穿上,穿好衣服我幫苗苗掖了掖被子。這時月亮出來了,月光透過窗戶照耀著苗苗圓圓的臉,她雙唇微啟,眼皮垂落,我不無愛憐地看了一眼,然後站起來悄悄地離開了。臨走我沒忘帶上王菲的那盤磁帶。 第二部分苗苗做飯手藝很一般 岳子清離開了一周,這一周裡我和苗苗基本上是在苗苗家活動的,每天晚上我都等苗苗睡著了才離開。入睡前,她表現得很依戀我。苗苗蜷起身體,鑽進我的懷裡,她讓我抱著她睡。 苗苗說:“要是你能不走多好啊,要是你能一直抱著我到天亮多好啊。” 我告訴她,以後有的是機會,但現在我得回家,因為我媽心臟不好,夜裡不能沒有人。 我說: “要不然你跟我回家去睡吧。” 苗苗說她已經睡下了,懶得動,但要求我在她睡著以前不要離開。於是我就抱著苗苗,直到她打起了呼嚕,這才躡手躡腳地離開了。 經過幾天的適應,我對苗苗家已經比較熟悉了,不再像剛開始時那麼緊張。白天苗苗去上課,要不在家裡收拾房間,有時候她趴在地板上做作業,我則帶了一本小說,苗苗有事的時候我就看書。我們還一塊兒去了一次菜場,買了不少菜,苗苗做了一頓飯,說實話,她的手藝很一般。 但苗苗說:“我從來沒有給別的男人做過飯,除了我爸爸。” 聽後我大為感動。這時我已經下決心不提李彬了,所以沒有問苗苗:“你給李彬做過飯嗎?”但顯然李彬也被包括在“別的男人”中了。 苗苗仍然每天聽王菲。漸漸的,我覺得王菲的歌聲中也包括了我和苗苗的感情生活。我在想,多年以後若有機會再聽王菲,我和苗苗相處的日子就會浮現出來。對歌曲的記憶包含了人們經歷過的歲月以及情感愛戀,難道不是這樣嗎? 在新華二村時,苗苗就曾抱怨過:“你這兒少的就是音樂!” 是啊,時光流逝,如果沒有音樂相伴,回憶起來未免蒼白空洞。現在,我把王菲的音樂用於我和苗苗相愛的記憶,就像苗苗把它用於和李彬相愛的記憶一樣,難道這不是一個好辦法嗎? 一天我上街給苗苗買了一塊可折疊的羊毛床墊,這樣我們做愛時墊的就不再是輕薄的棉絮了。她的房間裡開始留下我的痕跡,我帶去的書、我買的床墊。但每次做完愛,我都會像在深圳時一樣,將避孕套打一個結,和用過的衛生紙一起帶出門去。我沒有把這些東西扔進苗苗家的垃圾筒,以免岳子清回家時發現。 做完愛,苗苗照例會去衛生間裡沖洗,她也讓我去沖洗,我們經常一起洗澡,然後濕淋淋地回來,把水跡弄得到處都是。對苗苗的生活習慣我有了一些了解,這不無重要。比如苗苗很喜歡拖地板,拖把每次都在馬桶裡洗。開始時我很不習慣,那馬桶是供排泄之用的,多麼髒啊,後來也就理解了,在洗拖把的同時馬桶也得到了清潔,不失為一個一舉兩得的好辦法。況且馬桶由於經常洗涮非常的干淨,在裡面洗出來的拖把自然也非常乾淨。 在苗苗家的最後一天是中秋節,岳子清本來是要趕回來和苗苗團圓的,但被一個朋友拖住,第二天才能到南京,於是我便有了一個和苗苗一起過節的機會。我們去我家裡吃了晚飯——和我媽團圓,飯後我們就回了東文。我媽給我們帶了一大堆吃的東西,包括月餅、鹹鴨蛋什麼的。 我和苗苗來到陽台上,在兩張小凳子上分別坐下,中間放了一把椅子,上面放著茶杯、煙缸和切好了的月餅。身後房間裡的燈熄滅了,但客廳裡的燈是亮著的,隔壁苗苗的房間裡正在播放磁帶,仍然是王菲的歌。 苗苗家位於四樓,陽台的前方是一座低矮的二層小樓,再前面就是東文的籃球場了。當我們目光平視,便看見了空曠亮白的夜空,一輪明月高懸天際,那麼的孤單突兀,它既大又圓,都有點兒過分了。陽台欄杆在陽台上投下清麗的影子。我覺得有點冷,就去房間裡取了一條線毯,披在肩上。苗苗不由地靠過來,我掀起毯子的一角,抱著她的肩膀,把她也裹在毯子裡了。我們就這麼坐著,默然無語。 過了好一會兒,我問苗苗:“還冷嗎?” 她說:“不冷了。” 又過了一會兒,苗苗說:“我會記住今天這個晚上的。” 後來她又談起了李彬,說他是個好人,很孝敬自己的父母,尤其是對他媽媽,苗苗說李彬很崇拜他媽。 她說:“你們都是好人。” 我不知道她為何說起這些,想必是這月光朗照情緒波動所致。去年的中秋夜苗苗大概是和李彬一家人一起過的吧?我沒有問苗苗,我什麼都沒有說。 第二部分你怎麼這麼不要臉啊 岳子清回南京後,我和苗苗恢復了以前的相處方式,我仍然不敢在岳子清在家的時候去苗苗家,我們的活動場所主要還是在新華二村。每天晚上我送苗苗回家,一直送到她家樓下,然後走出東文打車回家。有時候苗苗也跟我回家過夜,第二天騎車直接去學校上課,岳子清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媽就更無所謂了。 我和苗苗幾乎每天見面,關係越發緊密,一方面爭吵也日益增多。爭吵不再是因為李彬,至少表面上不是。苗苗仍然經常回憶,並且會黯然落淚,她提起李彬時我只是聽著,但不發一言。我們爭吵是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以前,也常為這些小事爭吵,但從來沒有達到現在這樣不可收拾的程度,我們互相指責對方不可理喻、愚不可及。苗苗雖然也很頑固,但遠沒有我那麼暴躁,我會控制不住地大吼大叫,甚至口吐污言穢語。 我說:“你他媽的怎麼就這麼蠢呢?簡直就是個白痴!這麼簡單的問題還要和我爭,爭個屌啊!” 開始時,苗苗見我如此暴怒,就不作聲了,但她會哭,兩行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她一哭我就更是怒不可遏,心想,肯定又是在想李彬了,苗苗準是在想,如果換了李彬肯定不會這樣對待她。於是我就非罵不可了。 我說:“你他媽的哭個屁啊!他媽的有什麼好哭的!” 不吵架的時候,苗苗會拐著彎地告訴我,李彬從來不罵她,總是讓著她。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吵過架,總是很安靜地在一起說話、看書。聽她這麼說我不免如鯁在喉,胸中早已是怒火萬丈,但我什麼都沒有說。我已經決定不提李彬,因此不便就此事發言。 冷靜下來的時候,我也為自己的表現感到驚訝,苗苗以前,我從來沒有這麼凶狠地罵過一個女人,對以前的女朋友即使稍重一點的話都沒有說過。但面對苗苗就不一樣了,我就是想罵她。苗苗的反應也助長了我的這種情緒,不是因為她老提李彬,而是在我的痛罵下她的那種頑固不屈,以及默默流淚的樣子。 苗苗曾不無興奮地說:“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被男人打過!”似乎為我打了她一巴掌而感到高興。我還想起,當我把啤酒瓶蹾在桌上時她那驚駭的表情,伸過一隻手來安撫我。所有的這些都助長了我的狂暴,一瞬間我就像瘋掉了,恨不得將眼前的這個女人抱住、掐死。每次發作後我又後悔不迭,覺得傷害了苗苗,我向她賠禮道歉,請求原諒,表現得格外溫柔體貼。我告訴苗苗,我之所以失控是因為愛她,因為愛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苗苗冷冷地看著我,表情始終高高在上,不免讓我自慚形穢。我覺得這個女人把我性格中的惡劣的東西都引誘出來了。 爭吵的原因不值一提,比如我們會為一棵樹是不是冬青樹而爭吵,從深圳一直吵到了南京。 在深圳的時候一次去逛世界之窗,我看見空地上長著幾棵冬青樹,於是對苗苗說:“看,冬青樹。” 苗苗說:“那不是冬青樹,怎麼會是冬青樹呢?” 這些冬青樹沒有經過修剪,長得很高大,不免枝繁葉茂,因此苗苗就認不出來了。她見過的冬青都修剪得很整齊,矮墩墩的,看不見枝幹,南京的馬路邊上就有很多。 苗苗說:“冬青樹我還不認識嗎?東文校園裡就有!” 我說:“沒有修剪過的你就不認識了,這就是冬青樹啊!” 後來不知道是誰舊話重提,兩個人又為冬青樹吵得不可開交。 還有一次,說起鐘錶,我說秒針滴答一下就是一秒,苗苗則認為一秒就是一秒,滴答一下是滴答一下並非一秒,那是兩回事。為此我們又大吵一架,彼此不惜惡語相加。 還有一次苗苗說起,將來她要辦一所古琴學校。 聽後我大為讚賞,說:“古琴學校好,這個名字好,學校就叫這個名字,就叫古琴學校。” 苗苗說:“應該叫琴校,在古代,琴就是指古琴,也就是琴棋書畫裡的琴。” 這我還不知道嗎?我對她說:“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是說學校的名字,古琴學校很牛屄,叫琴校就有點小氣了。” 苗苗不聽我的解釋,認定我就是不知道琴是古琴。她明確地表示,古琴是她的專業,我在這方面是外行,根本沒有資格和她爭論,甚至,關於古琴的那點常識還是她告訴我的呢。說到自己的專業,苗苗不免底氣十足。 她說:“很多人都把古箏當成古琴,古琴和古箏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我說:“我知道不是一回事,你對我說這個乾什麼?” 苗苗說:“你就像社會上的那些人一樣,不懂裝懂,把古琴當古箏,真是笑話!” 我憤怒不已,爭吵於是升級,最後達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開始的時候,每當我口吐污言穢語苗苗就不說話了,她會委屈地流眼淚。 後來,這一招也不管用了,她會說:“你罵誰啊?再罵我就走了。” 我說:“操你媽的,我罵你怎麼啦!” 苗苗說:“你再說一遍試試。”然後目光炯炯地看著我。 我說:“再說一遍又怎麼樣啊!”但心裡未免發虛,最後也沒有再說一遍。 一次,為買電腦的事我們又吵了起來。 我曾給了苗苗三千塊錢,她用“徐苗”的名字存起來了,我建議苗苗用這筆錢給自己買一台電腦,她總是說:“等等再說吧。” 苗苗的意思是要買就買一台好的,一步到位,還說要用電腦譜曲、作畫什麼的。我的意思是電腦淘汰得很快,一步到位不太現實,用手頭這點錢買一台練練打字已經足夠了。就為這件事,我們吵得一塌糊塗。 那天苗苗是準備去我家過夜的,我們推著自行車從東文一路走回來,在巷口,爭吵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兩個人站了下來,不再往前走了。我心裡想,到家之前這件事非得有個了斷,總不至於吵到家裡去吧(我媽有心髒病)?由於時間緊迫,吵得比以往更加激烈。 我又開始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怎麼就這麼蠢呢!” 苗苗說:“你嘴巴放乾淨一點!” 我說:“我罵你怎麼啦?操你媽的!” 苗苗說:“你敢再說一遍!” 我說:“操你媽的!” 苗苗立馬掉轉自行車,騎上就走,我不免慌了手腳,一把抓住自行車後面的背包架死活都不肯放手。 苗苗一面哭一面和我爭奪自行車,她聲嘶力竭地叫道:“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要臉啊——!” 我已經不作聲了,只顧拼命抓住自行車,不想讓苗苗離我而去。後來苗苗扔了車,一個人向巷口奔去,我推著自行車跟在後面,就這樣我們又回到了東文。一路上我都在向苗苗道歉、賠不是,勸她跟我回去,苗苗一言不發,走得飛快。最終她也沒有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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