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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1

山楂樹之戀 艾米 10993 2018-03-19
他們在江邊找了個沒什麼人的地方坐下。她的腳到了傍晚特別腫,腳趾有點夾不住拖鞋,坐下的時候一伸腿,一隻拖鞋就掉了,順著河坡向江里滑。他緊趕幾步,把拖鞋抓住了,走回她身邊,要給她穿上。她連聲說“不用,不用,坐在這裡穿鞋幹什麼?”說著就把腳縮到裙子下面。 他狐疑地看著她,問:“為什麼你不讓我碰你的腳?” 她用裙子把腳罩著,跟他講東講西。他蹲在她面前,出其不意地掀起裙子,抓住她一隻腳踝。她掙扎了兩下,但沒掙脫。他用手輕輕按她的腳背,一按就有個小窩。然後他看見了她腳底的那些洞,他捧著她的腳,低聲叫:“靜秋,靜秋,你不---做這個工了吧,你---讓我---幫你吧,你再這樣----我怕我---真的要---瘋了---”

“不要緊的,我現在有膠鞋了,就不會有事了。” 他把拖鞋套到她腳上,拉她起來,說:“走,我們到醫院去。” 她不肯去:“到醫院去幹什麼?現在別人還沒下班?” “總可以看急診吧?你腳這麼腫,肯定是中毒了,搞不好會把腿爛掉的---” “不會的,又不是我一個,好幾個人都是這樣的----” 他固執地拉她:“別人是不是這樣,我不管,我只管你一個。你跟我到醫院去吧。” “到了醫院就要問名字單位什麼的,我又沒帶看病用的'三聯單',我不去---” 他突然放了她,從掛包裡拿出那把匕首,她一驚,不知道他要幹什麼。還沒等她弄明白,他已經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劃了一刀,血一下流了出來。靜秋嚇得跳起來,慌忙拿出手絹來幫他包紮,結結巴巴地說:“你---你---瘋了?”

她把手絹扎得緊緊的,但血還是在往外滲。她嚇得手腳發軟,叫道:“我們快去醫院吧!你還在流血---” 他一直沒吭聲,聽到她說去醫院才說:“肯去醫院了?我們走吧。” 她說:“我騎車帶你吧,你手不方便。” “你不能騎車,你腳不方便,你坐前面掌籠頭,我來騎。”他讓她坐在自行車橫桿上扶著車頭,自己一隻手握著車把,帶著她很快來到一個醫院裡。 他對值班的醫生提了一個什麼人的名字,就有一個醫生來給靜秋看腳,而另一個白大褂把老三帶到一間診室去了。靜秋看見醫生的白大褂衣領那裡露出紅領章,心想這可能是個軍醫院,她從來沒來過這裡。 醫生口口聲聲叫她小劉,大概是老三見她不願別人問她姓名單位,幫忙編出來的假名。醫生檢查了一下她的兩隻腳,開了一些外用藥和酒精藥棉之類的東西,說:“小孫說你們急著趕回家,我們就不在這裡給你處理了,你回家後把腳洗乾淨,把小洞裡的煤渣挑出來,搽那些藥膏,這段時間不要讓腳沾生水,更不要再讓煤渣鑽進腳上的小洞裡去了。”

醫生見她穿著拖鞋,腳底也搞髒了,就又開了個條子,叫她到對面去,讓那裡的護士幫她把腳洗乾淨,先包一下,免得走回家不方便。護士幫靜秋包好了腳,還幫她把拖鞋綁在腳底。包完了,護士就叫她坐在走廊的長椅子上等小孫。 等了一會,老三也出來了,左手用繃帶吊在胸前,靜秋擔心地問:“嚴重不嚴重?” “不嚴重,你怎麼樣?” “我沒事。醫生開了些藥----” 他拿過醫生處方,叫她坐那裡等,過了一會,他走回來,拍拍掛包:“藥拿了,都弄好了,我們趕快回去,好洗了腳把藥抹上。” 一出醫院門,老三就把繃帶取了,塞進掛包裡,說:“吊著個手臂,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在演<<沙家浜>>呢。”

靜秋說:“你手上的傷沒事吧?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我凝血機制不好,縫了我兩針。我怎麼會凝血機制不好呢?我身體好得很,以前還驗上過空軍的,我爸怕打起仗來把我打死了,才沒去成。” 靜秋聽說“空軍”二字,羨慕之極,問他:“那你不是遺憾得要命?” “遺憾什麼?”他看她一眼,“當了空軍我還能認識你?” 那天老三怎麼也不肯再在河邊坐著玩了,一定要盡快把靜秋送回去洗腳抹藥。靜秋拗不過他,只好讓他用車帶著,往家裡趕。到了渡口,他也不肯在那里分手,說現在才八點過一點,你媽媽還沒回來,讓我用車把你帶到校門那裡吧,你腳這麼腫,怎麼走路? 他把短袖襯衣脫了,讓她把頭蒙著,說這樣就沒人認得出你了。

過了河,她真的把他的襯衣頂在頭上,遮住自己的臉,只留一對眼睛在外面。他把她抱上車前面的橫桿上,還是叫她用兩手扶著車頭,他只用一隻手輕輕帶一下。到了學校門口,他說:“讓我把你推進去吧,別把你的腳搞髒了--- 靜秋拿下披在頭上的襯衣,向校門那邊望望,發現校門那裡沒人,正在想是不是就滿足他的要求,讓他推進去,一回頭,卻看見她媽媽正從渡口方向向他們走過來,可能剛才他們在路上超了她媽媽還不知道。靜秋大失其悔,早知道這樣,就在外面多呆一會,反而不會碰見媽媽了。 她低聲說:”糟了,我媽來了,你---快騎車跑吧。” 他沒動,她想起自己還坐在他車上,急忙往車下跳,好讓他逃跑。他堵住她,小聲說:“現在跑也來不及了。”

靜秋的媽媽走到跟前,問:“你們----到哪裡去了?” 靜秋說:“我----我們去醫院看腳了,這是----這就是我說過的那個----勘探隊的---” 老三自我介紹說:“我叫孫建新,您----剛回來?” 媽媽說:“靜秋,你先回去,我跟---小孫說幾句話----” 老三連忙說:“那您先讓我把她推回去一下,她腳都腫了爛了,走路不方便----” 靜秋要跳下地自己走,但老三不讓。 媽媽看見靜秋腳上的繃帶,對靜秋說:“你讓他推你進去吧,我好跟他說幾句話。我先進去了,你們別老在這里站著了,讓人看見影響不好。”媽媽說完,就先進學校裡去了。 35 靜秋對老三說:“你----讓我下來,我自己走回去,你快跑吧,我媽會把你送聯防去的。”

“別怕,我推你進去,媽媽叫我進去說話的。” 靜秋急了:“你怎麼這麼傻?她早就叫我不跟你來往的,說你是壞人,騙小女孩的。現在她親自抓住我們了, 還不把你交到聯防去?你讓我下來,你快跑吧。” 他推著她往學校走:“你把我放跑了,媽媽不罵你?還是讓我去吧,象亞民說的一樣,我們什麼都沒做,誰能把我們怎麼樣?” 靜秋只好讓老三把她推進學校去,到了家門前,老三把車的站架支起來,扶著她下了車,她先走進家門,他鎖了車,也跟進來。 媽媽叫靜秋把門關上,叫老三進里屋去,讓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屋子裡又熱又悶,老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襯衫穿上了,還扣上了釦子,結果捂得渾身是汗。媽媽遞了把扇子給他,他也不敢使勁扇,只在胸口輕輕搖動,做搧風狀,根本止不住滿頭大汗。

妹妹很乖覺地跑出去,打了一盆冷水回來,見老三左手上包著紗布,便絞了一條毛巾讓他洗把臉。老三不敢接,望著媽媽,好像在等聖旨一樣。 媽媽說:“太熱了,你洗把臉,可能會涼快一點。” 老三感激不盡,奉旨洗臉,用一隻手澆著水洗了一下,接過妹妹遞來的毛巾擦了一把,似乎稍稍涼快了一點。他坐回那把欽定的椅子,無比虔誠地看著媽媽,等她開審。 靜秋緊張得只知道站在那裡,看其他三位表演。她只有一個念頭,她沒跟老三上過床,沒跟老三同過房,肯定經得起驗身。她準備象亞民一樣,一看勢頭不對,就請媽媽帶自己上醫院去驗身,好洗刷老三,把他拯救出來。 她不知道媽媽剛才有沒有在傳達室給聯防打電話,應該是沒有的,因為他們緊跟著媽媽進校門的,沒有看見媽媽在那裡打電話。但她還是張著耳朵聽著門外,如果一有響動,就馬上叫老三騎車逃跑。

老三見靜秋站在那裡,連忙把自己的椅子讓出來:“你坐吧,你腳疼,站了不好。我---站站不要緊。” 媽媽說:“靜秋,你到你屋裡去,讓我跟小孫談談。” 靜秋回到自己住的那半間,不知道媽媽把她支走是什麼意思,兩間房其實就是一間,總共才十四個多平方米,中間有個一人多高的牆,又不隔音,如果有什麼她聽不得的,應該把她趕到屋外去才行。她坐在自己床上靠門的那一邊,可以看見老三,但看不見坐在老三對面的媽媽。 妹妹也被趕了出來,對著靜秋做鬼臉,靜秋顧不上理她,只尖起耳朵聽隔壁的庭審。妹妹站在靠門的牆邊,像看大戲一樣望著里間。 靜秋聽媽媽說:“小孫哪,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很過細的人,對我們家靜秋也很----耐心。你今天帶她去看醫生,我---很感謝,聽說你還給過她很多幫助,我---都很感謝。”

靜秋聽老三小聲說:“應該的,應該的。”她覺得他那樣子好像有點卑躬屈膝一樣。 媽媽又說:“可以這麼說,你我在靜秋的事情上,目標是一致的,心情是一樣的,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因為我---從今天的事情看出你----對靜秋還是很----真心的。” 靜秋見老三朝她這邊瞟了一眼,似乎在看她聽見這句沒有,她對他笑了一下。媽媽的開場白似乎不是向聯防那個方向發展的,就怕媽媽這是虛晃一槍,這段開場白一完,馬上來個“但是”。 她聽老三表白說:“我對靜秋是真心的,這個請媽媽相信---” 媽媽說:“別人都叫我張老師,你也叫我張老師吧。” 老三趕快更正:“這個請張老師相信。” 妹妹看見老三膽戰心驚、唯唯諾諾的樣子,想笑又不敢笑,臉都憋紅了,終於忍不住跑出門去,不知道跑哪裡笑去了。 靜秋不敢笑,只緊張地聽媽媽的下文。媽媽說:“我是相信這一點的,所以我才覺得有必要跟你談談,不然的話-----,我們根本沒什麼可談的。” 老三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似乎很感激媽媽把他當作同一個戰壕的戰友。 媽媽說:“我們關心靜秋,愛護靜秋,就要從長遠的觀點著想,不能只顧眼前。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靜秋頂職,很多人都眼紅,在背後戳是搗非。現在她頂職的事還沒搞好,如果這些人看見你們兩個人在一起,對靜秋頂職的事是非常不利的----” 老三又連連點頭:“那是,那是。” 沉默了一陣,老三大概覺出媽媽是在等他主動表態,於是清清喉嚨,說:“張老師,您放心,我這次回去了,就不再來找她了,一直等到她頂職的事搞好了再來找她。” 靜秋見老三躊躇滿志的樣子,望著媽媽那邊,大概在等媽媽誇獎他幾句。但她聽媽媽說:“頂職的事搞好了,事情也沒完,在轉正之前,學校隨時可以不要靜秋---” 老三沉默了一陣,豪邁地說:“那我就等到她轉正之後再來找她。試用期是一年吧?那我就一年之後再來找她----”然後他做了一下算數,訂正說,“一年零一個月左右吧,因為她現在還沒頂職----” 不知道媽媽是被他的主動配合還是被他的計算精確感動了,很溫和地說:“你知道這麼一句話吧?'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如果你對靜秋真是有----這份情的話,也不會在乎這一年多不見面,對不對?” 老三滿臉是悲壯的神色,連聲說:“對,對,您說得對。”然後還加以自我發揮,不知道是在說服誰,“也就一年多嘛,我們----還年青,還有很多---一年----多。” 媽媽嘉許說:“我看得出來,你是個懂道理的人,響鼓不用重捶敲,別的我也就不用多說了。我並不是那種死封建的母親,對你們年青人的心情還是很理解的,但是現實就是這樣,人言可畏,我們不得不謹慎一些。” 老三說:“我懂,我懂,您這也是為了我們好----” 大概媽媽已經站起身,下了無聲的逐客令了,靜秋見老三也站了起來,央求說:“我去打點水,幫靜秋把腳洗一下,她腳底爛了好些小洞,裡面都是煤渣,她自己看不見腳底,不方便,我幫她把煤渣掏乾淨了,上了藥,就馬上走---,以後這一年零一個月,就----拜託您照顧她了----” 媽媽說:“你在這附近晃來晃去不好,我去打盆水來吧。” 妹妹不知什麼時候又折回來了,聽了這話,一跳而起,說:“我去, 我去。”妹妹一會就打回一盆水來,放在姐姐床邊,靜秋覺得自己像那些坐月子的人一樣,躺在床上讓人伺候。她想下床,三個人都不讓她下。 老三把靜秋腳上的紗布打開,媽媽捧著靜秋的腳看了一會,快要流淚了,走到一邊,對老三說:“那就麻煩你了,我跟靜思出去乘涼去了。” 媽媽把妹妹帶走了,屋子裡只剩下靜秋和老三。她不讓他幫她洗腳,怕把他左手的繃帶打濕了。她自己洗了腳,他幫她擦乾,把燈繩打開,把燈泡放低了,問她要了根針,用針屁股那頭掏那些小洞裡的煤渣:“疼不疼?我掏得太深了就告訴我。” 靜秋想起剛才那一幕,笑他:“你剛才怎麼像叛徒甫志高一樣?卑躬屈膝的,一路點頭,說'那是,那是'。” 他也跟著她笑:“嚇糊塗了,只知道說那幾個字。” “你怕我媽把你交給聯防了?” “那個我倒不怕,我是怕她不讓我----等你了,又怕她罵你。”他開玩笑說,“幸好沒生在甫志高那個年代,不然我肯定是個叛徒。如果敵人拿你做人質來威脅我,我肯定一下就叛變了。甫志高那時還不是因為害怕跟他妻子分離才叛變的嗎?其實也很可憐的----” 靜秋問:“你---恨不恨我媽媽?” 他驚訝地說:“我恨你媽媽幹什麼?”然後吹噓說,“她都說了,我跟她的目標是一致的。你覺得不覺得,她其實很喜歡我的,她答應我一年----零一個月之後來找你----還說了我跟你是'兩情若是久長時'。” “你---還蠻革命的樂觀主義呢---” “毛主席說了嘛,'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 他聚精會神地掏那些小洞,她就一眼不眨地看他,想到要一年零一個月之後才能見到他,她覺得很沮喪,不知道這一年多怎麼熬得過。她問:“你真的要等到一年零一個月之後才來---看我?” 他點點頭:“我向你媽媽保證過了----,如果說了話不算數,她以後就不相信我了。” 他見她沒吭聲,就停下手中的活,看她一眼,只見她正眼巴巴地望著他。他看了她一會,猜測說:“你----要我來看你?你不想等那麼久?” 她點點頭。 “那我就不等那麼久,我偷偷來看你,好不好?反正我是個當叛徒的料,向黨表的決心,敵不過你一句話。” 她高興了,說:“叛徒就叛徒,我們只要不被人發現就行。” 他把那些洞都掏乾淨了,給她的腳搽了藥,把臉盆的水端到外面倒掉,走回來坐在她床邊,說:“把你的照片給一張我吧,我---想你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 她覺得她的照片都照得不好,她也很少照像,找了好一會,才找出一張六歲時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剪著個妹妹頭,額前是一排整齊的劉海,穿著一條水綠色的連衣裙。照片本來是黑白的,她爸爸自己用顏色染成彩色,有些地方塗得不好,綠色都塗到裙子外面去了。她把那張照片送給他,許諾說以後照了像再送他一張。 他曾經送過她兩張他的頭像,夾在書裡信裡給她的。現在他又從包裡拿出一張,是張風景照,他穿著白襯衣,一條顏色很淺的褲子,手裡拿著一個紙捲一樣的東西,站在一棵樹下,她認出就是那棵山楂樹。照片上的他,顯得很年青,很英俊,笑微微的。她很喜歡那張照片,現在她媽媽已經知道他們的事了,她也不怕把照片放家裡了。 他問:“喜歡不喜歡這張?”他見她點頭,表功說,“專門跑到那樹下照的。”然後又許諾,“等你頂職了,轉正了,我帶你去那裡看山楂花,我們在那棵樹下照像。我有照像機,我還會自己洗相,我給你照很多像,各種姿勢的,各個角度的,洗很多張,放大,把我寢室掛滿----” 他掏出一些錢,放到她床邊的桌上,說:“我把這點錢留這裡,你如果不想我再割我的手,你就收下。再不要到萬駝子手下去打工了,如果瓦楞廠有工打,打打可以。如果你不聽我的話,又跑回萬駝子那裡打工,或者打那些危險的工,我知道了會生氣的,我不會不理你,但是我會一刀一刀割我的手。你相信不相信?” 她點點頭,保證說:“我不會再回萬駝子那裡打工的。” “那就好,現在你媽媽已經知道我們的事了,基本上也算是同意了,只是個暫時不見面的問題,所以你告訴她這些錢是我留下的,她肯定不會罵你。” 他看看表,說:“不早了,我要走了,免得把你媽媽和妹妹趕在外面不能回來。他在她床邊蹲下來,摟住坐在床上的她,交代說:“你自己記得每天搽藥,如果藥搽完了還沒好,自己記得去醫院看醫生。 ” 兩個人纏綿了一會,他毅然決然地站起身,說:“我走了,你就坐那裡,別起來,你的腳剛搽了藥,別搞髒了。” 她就呆呆地坐在那裡,聽他走出去,開車鎖,推車,上車,然後一切復歸寂靜。 36 老三剛走了一會,媽媽和妹妹就回家來了。媽媽說她們就在外面乘涼,看見小孫走了,就回來了。媽媽看了一下鐘,已經快十一點了,有點擔心地說:“小孫說沒說他今天住哪裡?” 靜秋怏怏地說:“他每次沒地方住就在江邊一個亭子裡坐一晚上---,今天肯定已經封渡了,可能就在河坡上坐一晚上吧----”她覺得喉頭哽咽,不願再說什麼。 媽媽在她床邊坐下,說:“我---知道你---捨不得他,他看上去也還---不是個壞人,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你年紀還這麼小,人家二十多歲的人談朋友還有人議論來議論去,你這麼早----工作的事又還沒搞好---。我叫你們暫時不見面,也可以考驗一下他這個人,他要是真有這個心,不會因為一年不見面就跑掉,如果是個經不起考驗的----” 靜秋說:“媽,你不用解釋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 媽媽說:“你明天還去上班?你的腳爛成這樣,也不告訴我一聲。。。” “我告訴你,你又著急,有什麼用呢?你放心,我答應他了,我明天不去上工了的。” 妹妹說:“你明天不上工了,那你的膠鞋不就沒用了?” 靜秋知道妹妹喜歡很高很高統的膠鞋,上次給她買的那雙只是半高統的,沒這雙高,她馬上說:“怎麼沒用?你下雨的時候可以穿呀。” 還沒等妹妹歡欣鼓舞一下,媽媽就問:“什麼膠鞋?” 妹妹搶著說:“是那個小孫給姐姐買的膠鞋,他早上送鞋來的時候,看到姐姐腳腫了,他還哭了的---” 媽媽嘆口氣:“跟你爸爸一樣,也是個好哭的人----。男人流淚,有的是因為富於同情心,有的是因為軟弱無能。小孫大概還是個很有同情心的人----。他家還有些什麼人?” 靜秋說:“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有弟弟和爸爸,他媽媽---自殺了---” 媽媽問了一下老三媽媽的情況,同情的同時又很擔心:“聽說自殺這種事是可以遺傳的,心胸不開朗的人生下來的孩子也容易心胸不開朗。不知道這個小孫性格怎麼樣?平時有沒有容易迂在什麼事上的表現?” “沒覺得。” “我倒覺得他有點迂,你看他算你頂職和轉正的時間的時候,就有點像個迂夫子,”媽媽笑了一下,“可能多等一天對他來說都是很難受的,所以要算得清清楚楚。也可能是個說話算數的人,所以先算清楚了,做得到才發誓。只要迂得不很,還是很可愛的。就怕迂在一件事上出不來,那就危險了。” 靜秋想起老三算時間的樣子,覺得他迂得很可愛。 媽媽又問了一些有關老三的情況,多大了,抽不抽煙,喝不喝酒,罵不罵人,打不打架,哪裡畢業的,有些什麼愛好,老家在哪裡等等。靜秋好奇地問:“他剛才在這裡,你怎麼不問他?” 媽媽說:“我問他這些,他還以為我在相女婿呢,我不能輕易給他這樣一個印象。我今天跟他談話的目的只是叫他不要來找你。” 靜秋想起老三還沾沾自喜地說媽媽已經同意他們的事了,心裡有點替老三難過。 媽媽問:“他爸爸是乾什麼的?” “聽說他爸爸是軍區司令---” 媽媽沉默了一會,說:“我就覺得他不像一般人家的孩子。像他這種家庭出身的人,很難理解我們這種家庭出身的人。解放軍是解放什麼的?就是解放被地主資本家欺壓的工人農民的,他的爸爸跟你的爸爸,是勢不兩立的兩個階級。他家里大概還不知道你們的事----” 靜秋還沒想那麼遠,但經媽媽一提,也覺得很嚴重,她滿懷希望地說:“可是他媽媽就是個資本家的小姐呢,他爸爸也沒嫌棄她嘛。” “說實話,共產黨對資本家和對地主的態度又有很大不同,資本家在當時的情況下,還是代表著新興的、進步的生產力的,而地主是沒落勢力的代表。共產黨革命,第一要革的,就是地主階級的命。反正你們這個事,你別做太大指望就是了,他家裡這關就過不了。可能也用不著操那麼多心,因為他這一年等下來,早----等得沒興趣了。” 靜秋不服,辯解說:“他說他等一輩子都行的----” “這種話誰不會說?誰又沒說過?像他這麼不假思索地開口就是'一輩子',本身就是不切實際的表現。'一輩子'這種話是不能輕易說的,誰能這麼早就把自己的一輩子預料到了?”媽媽看靜秋滿臉不服氣的樣子,又說,“你還小,沒接觸過什麼人,聽他這樣一說就信了。等你長大了,接觸的人多了,你就會發現,每個男的在追求你的時候,都是這麼說的,都是說可以等你一輩子。但如果你一年不理他,你看他還等不等你,早就跑了。” 靜秋想,媽媽既然知道男的等不到一年,為什麼又叫老三等呢?肯定是要藉這個機會考驗一下老三。她很想把媽媽的意圖告訴老三,好讓他經得起考驗,但她又想,告訴了還考驗個什麼? 男的真的都是這麼誇誇其談、說話不算數的嗎?也許是應該考驗一下老三,看他到底能等多久。問題是“等”又不是畢業考試,不能說考過了,就發畢業證,後面就高枕無憂了。就算他等了一年,那也不能證明他就能等兩年;他等了兩年,也不能證明他就能等一輩子。這樣說來,恐怕只有讓他等一輩子才能證明他能等一輩子。 她不知道這個“等”究竟是什麼意思,她叫他“等”她,意思是叫他“愛”她。她問他:“你能等我一輩子嗎?”,她的意思是“你能愛我一輩子嗎?”,只不過她不習慣於說出這個“愛”字,她就用了當地人經常用的“等”字。 但是好像“等”跟“愛”又還是有點不同的,用了這個“等”,就有點兩人不在一起的感覺。所以“等”應該是“見不到面還愛”的意思。老三見不到她的面了,他還會不會愛她? 她想著自己的心思,不知道媽媽還說了什麼沒有,她只聽妹妹說:“姐,我在問你呢,他的手怎麼啦?早上來的時候還好好的。” “他----叫我去醫院,我不肯去,他就---把他自己割了一刀----,流了很多血,我才跟他去了醫院----” 媽媽皺起眉頭:“他這個人看上去還挺穩重的,怎麼會做這麼狂熱的事?狂熱是不成熟的表現,狂熱的人是很危險的,做事容易走極端。喜歡你的時候,可以喜歡到極點,恨你的時候,也可以恨到極點,什麼都做得出來。所以對這樣的人,最好是敬而遠之,這都是些只能順著毛摸的人,你反著他的毛摸了,就把他搞煩了,他恨之極的時候,可以無所不用其極。” 靜秋原以為媽媽會為這事感動的,哪知媽媽卻說得這麼危險。她聽媽媽講過,說她爸爸年青時,也有一些極端的表現,有時媽媽不理他或者不相信他的時候,他就急得扯自己的頭髮,大把大把地扯。但靜秋覺得爸爸後來並沒有對誰恨之極,也沒有做過什麼傷害媽媽的事。 她知道她爸爸跟媽媽的愛情道路也是很曲折的,她爸爸以前在鄉下老家有父母包辦的婚姻,而且不只一個,因為他爸爸是“一子兼祧兩門”,既是爺爺的兒子,又過繼給爺爺的弟弟做兒子,因為爺爺的弟弟沒兒子。這樣兩邊都給她爸爸包辦了一門婚姻。她爸爸逃婚逃到外面去讀書,但爺爺臨終的時候,她爸爸又被揪回去跟兩個媳婦成了親。 後來她爸爸認識了她媽媽,經過了千辛萬苦才把鄉下的兩個媳婦離掉了,跟她媽媽結了婚。媽媽等了他很久,等到快三十了才結婚,這在那個年代,可以說已經快到做婆婆的年紀了。 她爸爸和媽媽一直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她爸爸隔一兩個星期就回來一次,即便是經常回來,他跟她媽媽還要寫信。文革當中她媽媽在八中被批鬥的時候,寫信的事還被拿出來批判過,說她父母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她父母經常寫信的事是她奶奶講出去的,她奶奶是她爸爸的媽媽,一直跟她媽媽和幾個小孩住在一起,只她爸爸一人在外地。她奶奶是那種老思想,總覺得是她媽媽把她爸爸的魂勾走了,才搞得她爸爸跟兩個鄉下媳婦離婚的。 在她奶奶心目當中,只有原配才是合理合法的夫妻,離婚再娶的都是不正當的。所以她奶奶最見不得兒子跟媳婦纏綿,總是對人說靜秋的爹媽浪費,幾個錢都餵了鐵路和郵局了,買車票郵票的錢就有多厚一疊。 她爸爸被趕回家鄉管制勞動之後,也曾提出過離婚,主要是怕影響了孩子。但她媽媽想到丈夫現在窮愁潦倒,孤苦伶仃,如果離了婚,可能真的是活不下去了,就來徵求幾個孩子的意見,說離婚不離婚主要是對你們有沒有影響,如果你們怕有影響,我就跟你爸爸離婚,如果你們不怕,我就不離。 幾個孩子都說不離吧,反正就是這個樣子了,離了婚,還是他的孩子,別人也未必就當你清白無辜了。媽媽就沒跟爸爸離婚,但平時不敢公開來往,怕別人說界線劃得不清,會影響幾個孩子的前途。 但她父母的書信照舊是寫得很頻繁的,爸爸的信都是寄到靜秋一個叔伯姑姑那裡,那個姑姑在衛校工作,嫁的一個丈夫成分很好,所以文革沒受什麼衝擊。媽媽隔一段時間就到那個姑姑那裡去拿爸爸的信,不過媽媽不讓幾個孩子去拿信,怕別人知道了說他們劃不清界線。 她正在想七想八,就听媽媽問:“小孫以前有沒有過女朋友?” 這一下,就把靜秋砸啞了,她知道如果說了老三以前有個未婚妻,她媽媽肯定對老三印象更不好了,於是含糊地說:“沒聽說有。” 媽媽說:“男人對這些事都是能瞞就瞞的,你不問,他肯定不會自己說出來。但是以他這個年紀,又是乾部子弟,要說他這是第一次,我是不太相信的。你看我問他問題的時候,他對答如流,說明他以前也有過見女朋友父母的經驗。” 媽媽猶豫了片刻,問:“他有沒有叫你單獨到他寢室去?” “沒有,他寢室住好幾個人。” “他平時跟你在一起----還----規矩吧?沒有----到處---摸摸捏捏的吧?” 一個“摸摸捏捏”差點讓靜秋吐出來了,媽媽怎麼把這麼難聽的話用到老三頭上?不過她也認真回想了一下,看老三算不算得上媽媽說的“規矩”,她覺得他除了那次在山上膽子太大以外,其他時間還是很規矩的,也沒有什麼稱得上“摸摸捏捏”的舉動。他抱過她,用頭在她胸前蹭過,但他從來沒用手去摸她胸前或是別的什麼地方。 她很肯定地說:“沒有。” 媽媽鬆口氣,交待說:“一個女孩子,要有主心骨,有些事情,只有等到結婚後才能做,結婚前就堅決不要做,不管他對你有多好,也不管他許什麼諾,都不能做。男的就是這樣,他哄著你做這些的時候,他什麼好聽的話都說得出來,他什麼願都可以許,但等你做了,他就瞧不起你了,認為你賤。那時候,主動權就在他手裡了,他想要你就要你,不想要你就甩你,你要想再找一個男朋友,就很難了。” 靜秋很想讓媽媽講個明白,到底哪些事是結婚之後才能做的,但她問不出口,只有裝做一個不感興趣的樣子。 媽媽嘆口氣:“哎,總以為你是個很懂事的孩子,沒想到你這麼早就考慮這些問題。現在提倡晚婚晚戀,但你才十八歲,就算二十三歲結婚也還有四、五年。他纏得這麼緊,你們兩個人----很容易---搞出事來的。如果出了事,那你就身敗名裂了。” 媽媽跟著就講了好幾個“身敗名裂”的例子,說八中校辦工廠的小王,原是市文工團的,談的一個女朋友也是一個團裡的,兩個人還沒結婚就弄得懷孕了,結果被團裡知道,男的被貶到八中校辦工廠來了,女的被貶到三中校辦工廠去了,現在大家都知道他們有作風問題,搞得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還有八中附小的趙老師,結婚七個月,就生下一個小孩,雖說沒受處分,也是很被人瞧不起的。還有。 。 。 媽媽講的這些個“身敗名裂”的例子,都是靜秋認識的人,全都因為未婚先孕或者其它生活作風問題,受了不同的處分,人們講起這些人,都是把嘴一撇,很瞧不起。 媽媽說:“幸好我發現得早,不然---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你以後不要跟他來往了。他這種公子哥兒,都是玩弄女孩子---感情的---高手,他現在是還沒----得手,所以他拼命追,真的等他得手了,過一陣就厭倦了。就算他不厭倦,他家裡也不會同意。就算他家同意了,你還這麼小,而他已經---這麼成熟了,我看他很難熬過這四、五年,遲早會搞出事來。” 靜秋第二天到紙廠去了一下,把工辭了。萬駝子很客氣,說:“我馬上就把你的工時開出來,你自己送到李主任那裡去,免得你不放心。” 這也正是靜秋關心的東西,如果不是怕萬駝子不給她報工時,她就懶得親自跑來辭工了。她拿著萬駝子為她開的工時表,說聲“謝謝”,就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靜秋本來還想跟張一說聲謝謝的,但他那天上白班,正在車間裡,她就跟他同寢室的人講了一下。路上碰到劉科長,靜秋也謝謝了他,又特別提了一下哥哥招工的事,劉科長許諾說不會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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