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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0

山楂樹之戀 艾米 9445 2018-03-19
過了一陣,廠裡派了一個什麼科長之類的人來了,說:“小萬昨天晚上被人打傷了,今天來不成了。我不知道他準備派什麼工給你們做的,沒法安排你們今天的工作,你們回家休息吧,明天再來。” 零工們都罵罵咧咧地往廠外走,說今天不上工就早點通知嘛,拖這麼半天才想起說一聲,把我們的時間都耽擱了。 靜秋一聽到萬駝子昨晚被人打了,心就懸了起來,她想一定是老三幹的。但昨晚他把她送到校門之後,還在那里站了半天,那時應該封渡了吧?難道他游水到江心島來,把萬駝子打了一頓? 她想他如果要游過來,也完全游得過來,因為她都能游過那條小河,他遊起來不是更容易?那他昨晚在對岸向她伸出雙手,又站那麼半天,是不是在跟她訣別?也許他知道自己乾了這事,會去坐牢,所以戀戀不捨地在河對岸站著,看她最後一眼?

她覺得自己的心都急腫了,只想找個知道情況的人問清楚,到底萬駝子被打成什麼樣了,打他的人抓住沒有,公安局知道不知道是誰打的。她不知道去找誰打聽,病急亂投醫,跑去問劉科長知道不知道這事。 劉科長說:“我也是剛知道,只聽說他被人打了,其他的不知道。”劉科長見靜秋很擔心很緊張的樣子,好奇地問,“小萬這個人----很招人恨的,沒想到你還這麼----擔心他----” 靜秋沒心思跟劉科長解釋,支吾了幾句,就跑去找王一。 王一還在睡覺,被同寢室的人叫醒了,揉著眼睛跑到走廊上來。她問能不能找個地方說幾句話。王一馬上跟她出來了,兩個人找了個僻靜地方站下。靜秋問:“你聽說沒有,萬駝子昨晚被人打了一頓,今天沒辦法上班了。”

王一很興奮:“真的?活該,是誰呀?下手比我還狠。” 靜秋有點失望地說:“我還---以為是---你呢。” “你怎麼會想到是我?我昨晚上夜班。” 靜秋徹底失望了,說:“我怕你是為了上次那事在教訓他,我擔心你會為這事---惹麻煩---” 王一很感動:“你別為我擔心,真不是我幹的。我進廠之後從來沒打過架,那次是因為他欺負你,我太氣了,才動手的----。你----對我真好----從小學起你就總是幫我。” 靜秋想起以前恨不得他生病,感到慚愧得無法:“哪裡談得上幫你,還不都是老師交待的任務---” “你看不看得出來,我那時只聽你一個人的話,所以老師總把我交給你管。” 靜秋哭笑不得,心想那時候我拉都拉不住你,你還說只聽我一個人的話。聽話就是那樣,不聽話就可想而知了。

王一問:“你今天不上工?那---我們去---外面看電影?” 靜秋趕快推辭:“你剛下夜班,去睡會吧,免得今晚上班沒精神----” 王一說:“我現在就回去睡覺。你看,我到現在還是很聽你的話。”說完,就回寢室睡覺去了,靜秋也回家去。 呆在家裡,靜秋也是坐立不安,眼前不斷浮現老三被公安局抓住,綁赴刑場的畫面。她急得要命,在心裡怪他,你怎麼這麼頭腦發熱?你用你這一條命去換萬駝子的那一條命,值得嗎?你連這個帳都算不過來? 但她馬上加倍責怪自己,為什麼你要多嘴多舌地把這事告訴他呢?不說,他不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現在好了,惹出了這麼大的麻煩,如果老三被抓去了,也是你害的。 她想跑去公安局投案,就說是自己幹的,因為萬駝子想欺負她,她不得已才打他的。但她想公安局肯定不會相信她,只要問問昨天在哪裡打的,她就答不上來了,再說萬駝子肯定知道打他的是男是女。

她在心里希望是王一干的,但王一昨晚上夜班,而且今天那神色也不像是他幹的,那就只能是老三了。但事情都過去了,王一也打過萬駝子了,不就行了嗎?老三為什麼又去打呢? 然後她想起他說過:“還有下次?那他是不想活了。”他說那話的時候,那種咬牙切齒的樣子,給她的感覺是如果萬駝子就在旁邊,老三肯定要拳頭上前了。也許他怕有“下次”,所以昨晚特意游水過來,把萬駝子教訓一通,防患於未然? 她再也沒法在家呆著了,就又跑回廠裡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消息。廠裡知道這事的人似乎越來越多了,萬駝子也似乎真的很招人恨,大家聽說他被打了,沒什麼表示同情的,也沒什麼打抱不平的,即使沒幸災樂禍,也是在津津有味地當故事講。 有的說:“肯定是哪個恨他的人幹的,聽說那人專門揀要害部位下手,小萬的腰被踢了好多腳,腿空裡怕也遭了秧。我看他這次夠嗆,卵子肯定被打破了,要斷子絕孫了。”

還有的說:“萬駝子哪是那個人的對手?別人最少有一米八,萬駝子才多少?一米六五看有沒有,別人不用出手,倒下來就可以壓死他。” 靜秋聽到這些議論,知道萬駝子沒死,只要他沒死就好辦,老三就不會判死刑。但她又想如果他沒死,他就能說出打他的人長什麼樣,那還不如死了的好。不過老三這麼聰明的人,難道會讓萬駝子看見他什麼樣子?但如果沒人看見,別人怎麼會知道打人的人有多高呢? 她聽到“一米八”幾個字,就知道絕不可能是王一了。潛意識裡,她一直希望打人的是王一。雖然王一自己說不是他,而且他昨晚上夜班,但夜班是半夜十二點才上班的,王一完全可以打萬駝子一頓再去上班。 她知道自己這樣想很卑鄙,很無恥,但她心裡真的這麼希望,可能知道這樣一來,就把老三洗刷了,老三就不會坐牢了,就不會被判刑了。但她想,如果真是王一干的,那他也是為她幹的呀,難道她就能眼睜睜地看王一去坐牢判刑而不難過?

她知道她也會很難過的,她甚至會為了報答張一而放棄老三,永遠等著王一。她覺得她的神經似乎能經得起張一坐牢的打擊,但她的神經肯定經不起老三坐牢的打擊。她一邊痛罵自己卑劣,一邊又那樣希望著,甚至異想天開地想勸說王一去頂罪。她可以把自己許給王一,只要王一肯把責任一肩挑了。問題是她到現在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連頂罪都不知道該怎麼去頂。 第二天她很早就跑到廠裡去了,坐在萬駝子的辦公室外等,也不知道是在等什麼。打不打工對她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打聽到這事的最新進展情況,一句話,老三被抓住了沒有,公安局知道不知道打人的是誰。 過了一會,零工們陸陸續續地來了,熱門話題自然是萬駝子被打的事。 “小眼睛”一向是以消息靈通人士面目出現的,這回也不例外,言之鑿鑿地說:“就在萬駝子門前打的,萬駝子從外面乘涼回來,那人就從黑地裡跳出來,用個什麼袋子蒙了萬駝子的頭,拳打腳踢一頓。聽說那人一句話都沒說,肯定是個熟人,不然怎麼要蒙住萬駝子的頭呢,而且不敢讓萬駝子聽見他聲音呢?”

另一個人稱“秦瘋子”的中年女人說:“人家是軍哥哥呢,不曉得幾好的身手。”秦瘋子對軍哥哥情有獨鍾,因為她曾經把一個軍宣隊隊長“拉下了水”,弄出了一個私生子。 有人逗她:“是不是你那個軍宣隊長干的呀?肯定是甲方佔了你的便宜,你那個軍哥哥回來報復他了。” “秦瘋子”也不辯解,只吃吃地笑,好像愁怕別人不懷疑到她的軍哥哥頭上一樣:“男人打死打活,都是為了女人的X。甲方挨打,肯定是為了我們當中哪個X。”說著,就把在場的女人瞟了個遍。 “秦瘋子”的眼睛永遠都是斜著瞟的,即使要看的人就在正面,她也要轉過身,再斜著瞟過來,大家私下里都說她是“淫瘋”,“花痴”。 靜秋聽秦瘋子這樣說,心裡害怕極了,怕“銅婆婆”說出上次那件事,如果別人知道萬駝子曾經想欺負她,就有可能懷疑到她的男朋友或者哥哥身上去。雖然別人不一定知道她有男朋友,但如果公安局要查,還能查不出來嗎?

她一直是相信“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犯了法的人,是逃不出我公安人員的手心的。從來沒聽說誰打傷了人,一輩子沒人發現,一輩子沒受懲罰的。平時聽到的都是誰誰作案手段多麼狡猾,最後還是被公安人員抓住了。 那天一直等到快九點了,廠裡才派了個人來,說這幾天就由屈師傅幫忙派工,等小萬傷好了再來派。屈師傅給大家派了工,叫靜秋還是給他打小工,修整一個很破爛的車間,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的。 幹活的時候,靜秋問屈師傅甲方什麼時候回來上班,屈師傅說:“我也不知道,不過廠裡叫我先代一個星期再說。” 靜秋想,那就是說萬駝子至少一個星期來不了,她又問:“您今天到萬師傅家去了,萬師傅----的傷怎麼樣?重不重?”

“總有個十天半月上不了班吧。” “您聽沒聽說是---誰打的?為什麼打----萬師傅?” “現在反正都是亂傳,有的說是他剋扣了別人的工錢,有的說是----他欺負了別人家屬----,誰知道?也可能是打錯了。” “那個----打人的抓住了沒有?” “好像還沒有吧,不過你不用著急,肯定會抓住的,只不過是遲早的事。” 她愣愣地站在那裡,屈師傅這麼有把握會抓住打人的人,說明公安局已經有了線索了,那老三是難逃法網了。她心如刀割,呆呆地站在那裡,不敢哭,也不敢再問什麼。她想如果老三被抓去了,判了刑,她就永遠等著他,天天去看他,只求他們不要判他死刑,那他就總有出來的一天,她會等他一輩子,等他出來了,她照顧他一輩子。

她安慰自己說,他們不會判他死刑的,因為萬駝子沒死,為什麼要他償命呢?但她又想,如果撞在什麼“從重從嚴”的風頭上,還是有可能的。她有個同學的哥哥,搶了別人一百五十塊錢,但因為正是“嚴打”的時候,就被判了死刑。 33 靜秋鼓足勇氣問屈師傅:“是不是---公安局有了什麼線索?不然您怎麼知道遲早會抓住?” “我又不是公安局的,我哪裡知道抓得住還是抓不住?我是看你擔心甲方,說了讓你安心的。抓不到的多得很,我的腳是被人打殘的,我還知道兇手是誰,報告公安局了,抓住沒有?到現在都沒抓住,早就不知道跑哪裡去了。你一個平頭百姓,誰給你淘神費力去抓兇手?” 這個消息真是令人歡欣鼓舞,雖然這對屈師傅來說很不公平,但靜秋現在很想听到這類逃脫法網的故事,好像聽到的越多,老三逃脫的可能性就越大一樣。 那些天,她成天是魂不守舍,時刻擔心老三會被抓去。後來聽人說萬駝子沒報案,可能是他自己做了虧心事,怕報了案,被公安局七追八追,追出他的那些醜事來了,只好吃了這個啞巴虧。聽到這個消息,靜秋放心多了。但她怕這是萬駝子放的煙幕彈,所以還是百倍警惕,心想只有等萬駝子死了,老三才真正安全了。 屈師傅代理的那段時間,靜秋覺得日子比較好過,因為屈師傅不會像萬駝子那樣,把派工當作給你的恩惠,動不動就拿出來表功,而且還巴不得你給他報答。屈師傅都是公事公辦,重活輕活大家都輪流乾。這樣幹,靜秋心裡舒暢,人累不要緊,只要心不累就好辦。 不過這種共產主義美好生活沒過多久,萬駝子就回來上班了。萬駝子臉上沒留下傷疤,看不出他捱過打。但仔細觀察,還是可以看出那一頓打得不輕,他的背似乎更駝了,臉上的死氣更重了,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他五十歲了。 萬駝子的話好像也被打飛了,沒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聲色俱厲地把大家訓一頓,只簡單地說:“今天每個人都去籃球場那裡挑地坪料,挑完了開始做'地坪'。你們不愁沒活干了,廠裡好幾個籃球場等著你們做,做得好,還可以幫別的廠做。” 他這話一說,下面的零工就開始怨聲載道,說做地坪最累了,你叫我們做紙廠的籃球場不說,還想叫我們做別人廠裡的?你把我們當苦力啊? 萬駝子不耐煩地喝道:“吵什麼吵?不願意做的現在就可以走。” 這一句話,似乎把所有的人都鎮住了。大家默默地到籃球場那裡去幹活。那天每個人都是挑地坪料,就是水泥、石灰還有一種煤渣,按比例混合在一起。 挑了幾天地坪料,就開始做地坪。早上,靜秋到工具房去拿工具的時候,“銅婆婆”提醒她:“丫頭,沒人告訴你要穿高統膠鞋?” 靜秋看了一下其他人的腳,大多數穿著高統膠鞋,有一兩個大概是沒高統膠鞋,用破布包著腳。靜秋沒做過地坪,不知道要穿高統膠鞋,而且她也沒有高統膠鞋,一時又找不到破布,就赤腳上陣了。 到了籃球場一看,才知道什麼是做地坪,就是把這兩天挑來鋪在球場的地坪料加上水,攪拌了均勻以後鋪在籃球場上,等乾了再用水泥糊一層,就成了簡易的水泥籃球場了。聽說這是省錢的辦法,所以請的都是零工。 萬駝子親自拎著個橡皮水管在澆水,零工的工作就是站在他兩邊,用鐵鍬翻動地上鋪著的煤渣、石灰和水泥,攪拌均勻,鋪在地上。萬駝子的水管澆到哪裡,零工們就要攪拌到哪裡,不然的話,過一會水泥凝固了,就翻不動了,那一塊就作廢了,就要搬走了重新下料。所以萬駝子聲嘶力竭地叫喊著,讓大家幹快一點。 大家都不願跟“銅婆婆”站一起,因為她愛偷懶。 “銅婆婆”就擠在靜秋旁邊。靜秋乾了一會,就佩服“銅婆婆”會偷懶,看上去鐵鍬動得飛快,但鏟下去卻是淺淺的,沒有翻深翻透。 靜秋怕待會被萬駝子發現要返工,又想到“銅婆婆”偷懶也是不得已,這麼大一把年紀了,哪里幹得動?又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出來賣苦力,只好在那裡“磨命”,也是一個苦人,她只好自己多乾一點。 萬駝子把人分成兩組,輪換著幹。每組幹到萬駝子喊“換人”的時候,就可以走到一邊休息一下,另一組就上來接著幹。靜秋覺得萬駝子有點在暗中整她,故意讓她這組幹長一點。結果“秦瘋子”還覺得萬駝子對靜秋太照顧了,讓她那組幹得太短了。 “秦瘋子”眼睛一斜,浪聲浪氣地說:“甲方,你不能看那組有人年青,X嫩,就偏心。你僱的是她的力氣,不是她的X。你要是僱她的X,而不如現在就把她領到你家去---” 靜秋那組就她一個人是年青的,她氣得火冒三丈,但不敢還嘴,知道這樣的人惹不起,“秦瘋子”什麼都敢說,你什麼都不敢說。你說一句,她可以說一百句。而且她沒提名道姓,你自己“認惶”(承認),說明你做賊心虛。唯一的辦法就是不理她。 靜秋曾經跟“秦瘋子”在一起打過一段時間工,知道沒人敢惹“秦瘋子”。聽說“秦瘋子”年青時長得很不錯,丈夫是船廠的廠長。但不知道為什麼,“秦瘋子”卻跟她丈夫離了婚。有的說是她要離的,有的說是她丈夫要離的。她四個小孩一個沒要,全給了她丈夫。她沒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為生,家裡一貧如洗,就在地上鋪幾張報紙,上面放幾塊撿來的爛棉絮當床。 後來她跟K市八中軍宣隊的負責人李同志鬧出風流韻事來了。李同志是有家室的,只不過不在K市。德高望重的李同志怎麼會看上“秦瘋子”,就沒人搞得懂了,反正“秦瘋子”說她懷了李同志的小孩,李同志不承認,說:“沒那回事,秦鳳英本來就是個不正派的女人,現在想往革命幹部臉上抹黑。” 最後也沒人確切知道那孩子是不是李同志的,但“秦瘋子”生下了那個孩子,逢人就說:“我兒子的爸爸是軍宣隊的李同志,你們看長得像不像?“ 有些人覺得那孩子很像李同志,有些人覺得“秦瘋子”是在撒謊。後來李同志就調離了,不知道調哪裡去了。這一下,大家終於徹底相信秦瘋子的兒子是李同志的種了,不然怎麼要把李同志調走? 不知道是為什麼原因,“秦瘋子”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靜秋,老是拿她當眼中釘,不時地用髒話敲打她。有“秦瘋子”在場,靜秋覺得打工真是度日如年。 靜秋幹活不怕苦,最怕一起幹活的人不團結,互相攻擊,互相折磨,那樣幹的話,心情不愉快,時間就特別難熬。她寧願跟男的一起幹活,因為男的都不怎麼欺負她,即使剛開始有點看她不順眼的,過幾天也就好了。但女的不同,你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可能已經把她得罪下了,她就會處處跟你為難。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時間了,靜秋到水管洗了一下腳,發現腳底的皮都被石灰水燒掉一層了,剛才只顧幹活不覺得,現在走路都鑽心地痛。 下午收工回到家,她趕快用清水把腳洗乾淨了,塗了一點冬天潤膚用的“蚌殼油”,似乎疼得好了一些。夜晚睡覺的時候,她也不敢睡太死,怕睡夢裡哼哼起來,讓媽媽發現了。 做了幾天地坪,她基本上能適應那種勞動強度了,但有兩件事使她很煩惱,一個就是那個“秦瘋子”老是跟她過不去,再就是腳底爛了一些小洞,不大,但很深,而且曲裡拐彎的,每天回家都要花很長時間用針把掉進去的煤渣掏出來,腳也腫得很厲害,什麼鞋都穿不進去。幸好媽媽早去晚歸,而且白天太累了,夜晚睡得沉,沒有發現她腳上的問題。 有天早上,靜秋正準備去上工,就听到一種奇怪的敲門聲。她打開門一看,差點叫出聲來,是老三,兩手拿著幾個紙袋,大概剛才是用腳在輕輕敲門。他不等她邀請就閃了進來,把手裡的幾個紙袋放下,說:“別怕,沒人看見我,我看到你媽媽走了才進學校來。” 她呆呆地看著他,好一會才相信這不是夢,她小聲問:“你---沒被抓去?” 老三不解地問:“我被抓哪裡去?” 她不好意思地說:“抓公安局去。”她把萬駝子挨打的事講了一下,問他,“你沒打萬駝子?” “沒有啊,”他臉上的表情很無辜,“你不是叫我不要惹麻煩嗎?” 她想想也是,他這麼聰明的人,就算要打,也肯定不會選那麼個時間去打。她詫異地說:“那還會是誰?張一也說他沒打。” “可能萬駝子得罪的人太多,想打他的人肯定不止一個兩個----,別管萬駝子了吧。”他打開一個紙袋,問,“吃早飯沒有?我買了一些早點。” “我吃過了---” “再吃點,我買了你跟妹妹兩個人的。” 靜秋拿了一根油條送到里間給妹妹吃,囑咐妹妹說:“這是我---一個朋友,別告訴媽媽他來過---” “我知道。” 靜秋回到外間,也吃了一根油條。老三見她不肯再吃了,就把一個紙包遞給她,低聲說,“不要生氣,算我求你了---” 靜秋打開紙包一看,是一雙高統的膠鞋,是她最喜歡的米黃色。她為了給妹妹買半高統的膠鞋,曾經到市裡各個百貨公司去看過,只有紅星百貨有這種顏色的膠鞋賣,其他的地方只有黑色的和紅色的。她不解地看著他:“這是----” “穿著打工吧,我昨天看見你了----在籃球場----,那樣的地方,不穿鞋怎麼行?”他看著她的腳,腫得像個包子,腳趾頭又腫又紅,象些小紅蘿蔔。他眼圈紅了,不再說話,好像再說就要流下淚來一樣。 靜秋問:“你昨天跑廠裡頭去了?” “你放心,我不會讓別人看見的。”他有點沙啞地說,“你---把這鞋穿上吧----” 靜秋撫摸著手裡的新膠鞋,上面的光澤像是照得見人一樣。她很捨不得穿,擔心地說:“穿雙新膠鞋去打工?別人不說我'燒包'?”她本來想說“秦瘋子”肯定會罵她,但她吞了回去,怕老三去找“秦瘋子”麻煩。 她沒聽到他答話,抬頭一看,見他站在那裡,盯著她的腳,滿臉都是淚。她慌忙說:“你---這是乾什麼呀----,男的哪興流淚的?” 他抹一把淚,說:“男人不為自己流淚,男人也不興為別人流淚?我知道我勸你不打工,你不會聽;我給你錢,你也不會要。但是如果你還有一點同情心---如果還----有一點----心疼我的話---就把這鞋穿上吧---” “要我穿,我穿就是了,你---何必這樣?”她連忙脫了腳上的拖鞋,很快把腳放進膠鞋,怕他看見她腳底的那些小洞。他只看見她的腳背就已經在流淚了,要是看見腳底,還不把眼睛哭瞎了? 可能鞋買得有點大,連她腫脹的腳也能放進去。她把兩隻都穿上了,討好地走給他看,說:“你看,正好----” 但他仍然在流淚,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想走上去抱住他,又怕妹妹出來看見。她指指里間,無聲地說:“別這樣,我妹妹看見了會告訴我媽的----” 他擦擦淚,叮囑說:“一定記得---穿上,我會躲在---附近監督你的,你要是把鞋脫了----” “你就怎麼樣呢?打我一頓?” “我不打你,我也赤腳跑到石灰水里去踩,一直到把我的腳也燒壞為止----” 她怕自己也流起淚來,連忙說:“我要上工去了,你今天晚上---在那個亭子等我----” “你別過來了吧,在家好好休息,你的腳不能走那麼遠的路---” 她不聽他的,說聲:“你記得等我。”就跑掉了。 那天她被一起打工的人罵為“燒包”,說她“顯擺”,穿雙新膠鞋來打工,腳已經燒壞了,還穿個什麼鞋?腳上的皮燒掉了還可以長起來,新鞋穿壞了,就沒用了。還說是高中生,這麼簡單的帳都算不過來? “秦瘋子”含沙射影地說:“人家年青哪,X能賣到錢哪,人家想穿什麼穿什麼。你眼紅?你眼紅也去賣X----” 靜秋不管別人說什麼,也不管“秦瘋子”怎麼罵,她堅持穿著,擔心老三在什麼地方監督她,如果她不穿,讓他看見了,他真的去把他的腳用石灰水燒壞,那就糟了。已經燒壞一雙腳了,何必無緣無故地又燒壞一雙呢? 下午下了班回到家,妹妹已經把飯做好了,靜秋吃了飯,洗個澡,又穿上她的裙子和短袖襯衣,然後對妹妹說:“我到同學家去一下。” 妹妹見她又打扮過了,問她:“又是去問頂職的事?” 她“嗯”了一聲,心想這個小丫頭好精哪,可別在媽媽面前打小報告。她對妹妹說:“姐姐有事,很重要的事,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別在媽媽面前亂說。” “我知道。是早上那個人嗎?他好喜歡你噢----” 靜秋臉一紅,問:“你個小丫頭,知道什麼喜歡不喜歡?” “我怎麼不知道?”妹妹用兩個食指在臉上比劃流淚的樣子,來了一段快板書,“好哭佬,賣燈草,一賣賣到王家堡,王家堡的狗來咬,嚇得好哭佬飛飛跑----” “你---看見他---哭了?別告訴媽媽---” “我知道。姐,男的為你哭了,就是真喜歡你了。” 靜秋嚇一跳,看來她妹妹不僅什麼都看見了,而且看懂了。她又叮囑了幾遍,逼著妹妹發誓不告訴媽媽,才出門去見老三。 她穿不進別的鞋,就穿了雙哥哥的舊拖鞋,所謂“人字拖”,夾在趾間的那種,她平時最不喜歡穿了,覺得夾在那裡不舒服,但今天沒辦法了,總不能打赤腳去見老三吧?穿高統膠鞋也不像。 腳腫了,就像個平腳板一樣了,趾頭夾著拖鞋很辛苦,她仍然盡快走著,想早點見到老三。她剛坐渡船過了小河,就看見老三推著個自行車等在那裡。這次他不跟她搞遠距離跟踪了,直接走上前來,叫她上車。她很快坐上他自行車的後架,他腳一蹬,就上了江邊那條路。他邊騎邊說:“你不是說你媽媽在這附近上班嗎?我們今天有車,可以走遠點。” 她好奇地問:“你怎麼有自行車?” “租的。” “現在還有租車的?” “嗯,渡口旁邊就有個修車行,也租車。” 她很久沒聽說過租自行車的事了,還是很小的時候,她跟爸爸一起上街,爸爸也是在渡口旁邊的車行租了一輛自行車,把她放在橫桿上坐著,爸爸騎車,她搖鈴鐺,兩個人春風得意去逛街。 結果不知道怎麼的,車鈴鐺掉到地上去了,等爸爸發現,車已經騎出一段了。爸爸就把車停在街邊,把站架支起來,讓她坐在車上,他自己去撿鈴鐺。她嚇得大哭起來,害怕車會倒下去。 她哭得驚天動地,不一會就吸引了大批觀眾。後來她爸爸講給她媽媽聽,以為媽媽會笑話靜秋“好哭佬,賣燈草”,結果媽媽把爸爸批評一通,說你把秋兒一個人放在車上,如果車被別人騎走了呢?你不是連人帶車都丟了?爸爸尷尬之極,反被靜秋笑了一通。 她想到這裡,就笑了起來。老三問:“笑什麼?不講給我聽聽,讓我也笑一笑嗎?” 她就把那件事講給他聽了,他問:“你想不想你爸爸?” 她不回答,只講她爸爸的故事給他聽,不過都是她小時候發生的,很多是聽她媽媽講的。聽說有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爸爸批評她幾句,她就一頓嗚嗚,把她爸爸哭怕了,反過來安慰她。 後來她在里間睡著了,她爸爸就在外間壓低嗓子發牢騷,把她批評一通。媽媽聽見了,就笑爸爸,說秋兒在另一間屋子裡,又睡著了,你在這裡這麼小聲說她,她能聽見嗎? 爸爸嘟囔說:“就是因為她聽不見才說說的嘛----” 老三聽她一件件講,感嘆說:“你爸爸很愛你們呀。我們什麼時候去看他吧,他一個人在鄉下,一定很孤獨,很想念你們。” 她覺得他的想法太大膽了,擔心地說:“我爸爸是地主,現在是戴著帽子在受管制,我們到那裡去,讓學校知道,肯定要說我們劃不清界線----” 他嘆了口氣:“現在這樣搞,搞得人倫親情都不敢講了。你把他地址告訴我,我去看他,別人問我,我說是來搞外調的,不會有問題。” 靜秋猶豫了一會,交代說:“你要是真的去看我爸爸,一定叫他不要在給我媽媽的信裡寫出來,不然我媽就知道我們的事了。你去的時候告訴我,我買點花生糖帶給他,他最喜歡吃甜食了,尤其是那種花生糖。”然後她把爸爸在鄉下的地址告訴了他。 他聽了一遍,就說記住了,她不信,他就把地址背出來給她聽。 她很驚訝:“你記性真好。” “也不是對所有的事都記性好,但只要是跟你有關的,不知怎麼的,我一下就記住了。” 他們差不多騎到十三碼頭附近了,市裡的公共汽車也只走這麼遠了,靜秋說:“別再往前騎了,再騎就騎出K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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