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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9

山楂樹之戀 艾米 15350 2018-03-19
那時靜秋對王一真是又恨又怕,天天盼望他請病假。王一初中畢業就沒再讀了,她總算擺脫了這個包袱,想不到今天在這裡狼狽地見了面。 她結結巴巴地問:“你在---這里幹什麼?” “我在這裡上班,”他好奇地打量她,“你怎麼在---這裡?你也進紙廠了?” “沒有,我在----打零工---” 王一豪爽地說:“我來幫你。”說著,就要來搶她手中的工具,“你的腳----不要緊吧?” 靜秋看了看,似乎沒起泡,就說:“沒事,你去忙吧,我自己來。” 王一見她不願把工具給他,就挨家挨戶去叫:“嗨,你們把地掃掃,把垃圾一次掃到外面,別一下掃一點出來,一下又掃一點出來,茶水不要亂往外潑啊,我同學在外面打掃衛生,別把人家腳燙了。”

他這一廣而告知,每個寢室的人都跑到門邊來看“王一的同學”,有的問:“王一,這是你的馬子?” 有的說:“我見過她,那次八中宣傳隊到我們廠來宣傳,不是她在拉手風琴嗎?” 還有的說:“這是張老師的女兒,我認識的,怎麼在幹這個?” 靜秋恨不得把這些人全趕到寢室去,把他們的門關了,鎖上,免得他們站在門前盯著她幹活,還評頭品足。她想這個張一干嘛這麼多事?喊個什麼呢?這是什麼值得吹噓的事嗎? 她低著頭掃地,聽見有人在叫她把這裡再掃一下,把那裡的垃圾掃走,還有的在叫她“進來聊聊”“進來喝杯水”“進來教我們拉手風琴”。她一概不答理,匆匆掃完就逃掉了。 等到她搭著梯子,用小刀刮外面牆上的標語時,王一又跟了過來要幫忙,她客氣地叫他去忙自己的,但心裡一直求他,你別管我吧,你快走開吧,在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受什麼樣的氣,吃什麼樣的苦,我都不怕。但在自己認識的人面前,真的是太難堪了。

第二天,萬昌盛又派她去打掃那幾棟樓,說一直要搞到領導檢查完。她請求萬昌盛派別的活給她幹,她寧願乾重活。萬昌盛想了想,說:“那好吧,你今天跟屈師傅打小工吧。” 萬昌盛把她帶到上工的地方,是在紙廠南邊的院牆附近,院牆外就是河坡,不遠處是大河,傍著院牆的只有一棟孤零零的房子,是紙廠的,住著個姓張的工人一家,那房子有扇牆破了一個洞,需要補起來。 萬昌盛叫靜秋待會去拖一些磚來,再拖一些水泥、石灰和沙來,用桶子挑了水,在院牆內把砌牆用的泥灰和好,再用小木桶一桶一桶地提到院牆外面去,院牆兩面都靠著一個梯子,方便上下。 砌牆的師傅姓屈,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腿有點瘸。他見萬昌盛派了工準備離去,就說:“你再派一個小工吧,她一個人怎麼把那些磚從牆裡弄到牆外來?又不是一塊兩塊。你多派一個小工,一個站在牆上,一個在裡面把磚扔上牆,我在牆外接。”

萬昌盛尋思了一會,說:“你叫我到哪裡去再找一個人?再說也就是扔磚需要兩個人,把磚扔完了有一個就沒事乾了,站這裡看你砌牆?不如我來幫她把磚扔了吧。” 靜秋就去拖了一車磚來,然後站在牆上,屈師傅和萬昌盛一人站在牆的一邊,三個人把磚扔完了,萬昌盛拍拍手上的灰,說:“我說了吧?這不節約了一個工?”然後他對靜秋說,“剩下的就很輕鬆了,你慢慢幹吧。”說罷,就離開了。 這活的確不累,靜秋挑來水,和好了砌牆用的泥灰,就用小木桶裝著,爬梯子運到牆外去,然後幫屈師傅遞磚,打下手。泥灰用得差不多了,就爬到院牆內再提一桶過來。屈師傅沒什麼話說,只埋頭乾活,靜秋也就站在旁邊,邊打下手邊胡思亂想老三的事。 到吃午飯的時候,活已經乾完了,屈師傅去吃午飯了,靜秋還不能走,要收拾工具,打掃工地。剩下一些磚沒用完,屈師傅說就丟這裡吧,但靜秋不敢,怕萬昌盛這個小氣鬼知道了罵人,只好又把磚運回到院牆內去。現在沒人幫了,靜秋就用個籮筐一筐筐提。

正提著,萬昌盛來了,見靜秋正在往院牆內提磚,就說:“還是你站牆上,我扔給你,你把磚一塊塊丟到牆那邊,分散了丟,只要不砸在磚上,不會破掉的。地上丟滿了,你就下去把磚撿到車上,再上來接磚。” 靜秋想這倒是個辦法,總比自己一個人用筐子提來得快,心裡對萬昌盛生出幾分感激,連忙爬到院牆上去。扔了一會磚,大概差不多了,靜秋正低著頭,想找個空地方把手裡的一塊磚扔到院牆內去,就覺得牆上有人。她抬頭一看,是萬昌盛,離她只有兩、三尺遠,她有點吃驚,退後幾步,把手裡的磚扔了,問:“外面的磚都扔完了?” “扔完了。” “扔完了,我們還站這里幹什麼?快下去吃午飯吧,我餓死了。” 萬昌盛站在院牆上,把牆外的梯子抽上來,扔到牆內去了,拍拍手,也不下去,站在那裡看著靜秋。

靜秋不解地問:“你怎麼還不下去?你不餓?” 萬昌盛說:“慌什麼?站這裡說說話。” “說什麼?快下去吧,你下去了我好下去,我早就餓了---” “你要下去你下去,我想站這裡說話。” 靜秋有點生氣,心想大概他早上吃得多,現在不餓。她有點不耐煩了:“你站在梯子那頭,擋住了路,你不下去我怎麼下去?” “你走過來,我抱著你一轉,你就可以下梯子了。” “別開玩笑了,你快下去吧,你下去了我好下去。” 萬昌盛嘻皮笑臉地說:“那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多一道手續?我一抱就可以把你抱到梯子那邊去。”說著,就伸出雙手,“來吧,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靜秋四下張望,看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跳下去。院牆跟學校的院牆差不多高,這麼高的牆也不是沒跳過,但院牆外除了房子就是河坡,院牆內的地上要么磚頭瓦礫玻璃渣子,要么就是帶刺的灌木叢,跳下去不會摔死,但可能會弄傷什麼地方。她轉過身,在院牆上走,想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跳下去。

萬昌盛跟了過來,嘴裡叫道:“小張,小張,你到哪裡去?跳不得的,跳了會摔傷的---” 靜秋站住,轉過身,沒好氣地說:“你知道跳不得,你還擋著我幹什麼,你快把梯子讓出來,我要下去!” “我把梯子讓出來,你是不是就讓我抱抱呢?不讓我抱也行,就摸摸吧。天天見你兩個大奶在面前晃,真是要人的命。你今天是讓我摸我也要摸,不讓我摸我還是要摸----”” 靜秋氣昏了:“你怎麼這麼下流?我要去你領導那裡告你!” 萬昌盛涎著臉說:“你告我什麼?我把你怎麼樣了嗎?這裡有人看見我把你怎麼樣了嗎?”他一邊說,一邊向靜秋走過來。 29 靜秋嚇得轉身就走,在院牆上趔趔趄趄地走了一段,看看萬昌盛快追上她了,她也顧不得地上是什麼了,縱身一跳,落到院牆內,然後爬起身,飛快地向廠內有人的地方跑去。

她跑了一陣,回頭看看,見萬昌盛沒追來,她才敢放慢腳步,有心思看看自己摔傷沒有。她到處檢查了一下,似乎只讓地上的玻璃渣子把左手的手心割破了,其他還好。 她跑到廠裡一個水管邊去洗手,剛好在男青工的宿舍外面。等她把手衝乾淨了,才看見掌心還插著一塊碎玻璃片,她把玻璃拔出來,傷口還在出血,她用右手大拇指去按傷口,想止住血,但一按就很痛,她想可能是裡面殘留著玻璃渣,這只有回家去,找個針挑出來了。 她掏出手絹,正在嘴手並用地包傷口,就見王一跑到水管邊,問:“我聽別人說你手在流血,怎麼回事?” “摔了一跤---” 王一抓起她的手來看了一下,大驚失色地叫道:“還在流血,到我們廠醫務室去包一下吧。”

靜秋想推脫,但王一不由分說上來拉起她的右胳膊就往廠醫務室走,靜秋沒辦法,只好說:“好,我去,我去,你別拉著我---” 王一不放:“這怕什麼?小時候你不知道拉了我多少---” 廠醫務室的人幫靜秋把手裡的玻璃弄出來,止了血,包紮了,聽說是在廠南面的院牆那裡摔傷的,還給她打了防破傷風的針,說那裡臟得很,怎麼跑那個地方去摔一跤? 出了醫務室,王一問:“你現在還去打工?回家休息算了吧,我幫你跟萬駝子說一聲。你等我一下,我用自行車帶你回去。” 靜秋也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她不想再見到萬昌盛,手這個樣子也沒法打工,就說:“我現在回去吧,你不用送了,你上班去吧。” 王一說:“我上中班,現在還早呢。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去騎車來。”

靜秋等他去拿車了,就偷偷跑回去了。 回到家,只有妹妹一個人在家,媽媽最近託人幫忙找了一份工,在河那邊一個居委會糊信封,計件的,糊多得多。靜秋叫媽媽不要去,當心累病了,但媽媽執意要去,說:“我多做一點,你就可以少做一點。我只不過是坐那里糊信封,只要自己不貪心,別把自己弄得太累,應該沒什麼問題。” 但媽媽每天早上七點就走了,糊到晚上八點多才收工,等回到家,就九點多了。估計這樣糊,一個月可以糊到15塊錢左右。媽媽說自己手太慢,糊不過那些長年累月糊信封的老婆婆們,有的老婆婆一個月可以糊四十多塊錢。媽媽說那裡也是人多事少,不然可以讓靜秋去做,靜秋幹什麼都是快手,肯定糊得多。 靜秋回到家,吃了點東西,就躺在床上想心思。不知道萬昌盛會不會惡人先告狀,跑到李主任那裡說她怕苦怕累,不服從分配,自己跑掉不做工了。那樣的話,李主任就不會再給她派工了。而且她這些天打的工還沒領工錢,零工都是一個月領一次工錢,要由甲方跟居委會之間結帳,把零工的工時報到居委會去,然後居委會才在每個月月底把錢發給零工們。

如果萬昌盛使個陰壞,不報她的工,那她連錢都領不到了。她越想越氣,他姓萬的憑什麼那麼猖狂?不就是因為他是甲方嗎?他自己也是打零工出身,廠裡看他肯當狗腿子,肯欺壓零工,就叫他來管零工。那麼猥瑣不堪的人,還動不動就佔她便宜,今天更可惡,完全是耍流氓手段。如果她跳下來摔死了,恐怕連撫卹金都沒有。她真想去告他一狀,問題是她沒證人,說了誰信? 她想把這事告訴老三,讓老三來收拾姓萬的。但是她又怕老三打死打傷了姓萬的要坐牢,為了那麼一個噁心死了的人讓老三去坐牢真是不值得。別看老三平時文質彬彬,他那天玩匕首的樣子,還真像是敢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樣。她決定還是別把這事告訴老三。 一想到明天又要去求李主任派工,靜秋就很煩悶,她不怕苦,不怕累,最怕求人,最怕別人瞧不起她、冷落她、做作她。如果“弟媳婦”在家就好了,肯定會幫她忙,但她知道“弟媳婦”已經跟接新兵的人走了。 她叫妹妹不要跟媽媽說她今天下午就回來了,免得媽媽刨根問底,問出來了又著急。 晚上六點多鐘的時候,“銅婆婆”上靜秋家來了。 “銅婆婆”說:“甲方叫我來告訴你,說今天是跟你開玩笑的,哪知道你這麼愛當真。他聽說你手摔傷了,叫你不用慌著去上工,今天給你記全工,明天也給你記全工。你還可以休息兩天,沒工錢,但位置給你留著。” 靜秋本來是不想把這事告訴別人的,但聽“銅婆婆”的口氣,姓萬的已經給“銅婆婆”洗過腦了。她也就不客氣了,說:“他哪裡是開玩笑,根本就是當真的----”說完,就把今天發生的事講給“銅婆婆”聽了,萬昌盛那些髒話,她講不出口,但“銅婆婆”似乎都明白。 “銅婆婆”說:“哎呀,這是好大個事呢?站在院牆上,他能干個什麼?就算他真的摸你一下,又不會摸掉一塊肉,抱你一下,又不會抱斷一根骨頭,你何必認那個真呢?在這種人手下混飯吃,你把自己看那麼金貴,搞不成的。” 靜秋沒想到“銅婆婆”會把這事說得這麼無關緊要,好像是她小題大做了一樣,她很生氣,就說:“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如果他要這樣----對你,你也不當一回事?” “銅婆婆”說:“我一把老骨頭了,給他摸他都懶得摸。我是怕你吃虧,如果你跳下去的時候摔斷了腿,哪個給你勞保?聽我一句勸,明天休息一天,後天還是去上工吧。你扭著不去上工,他知道你在恨他,他會報復你的,搞得你在哪裡都做不成工。” “我真的不想再見到姓萬的了----” “你打你的工,管他幹什麼?工又不是他的。他欺負你,你反倒把自己的工停了,那不是兩頭倒霉?” 第二天,靜秋在家休息了一天。到第三天,她還是回到紙廠上工去了。她覺得“銅婆婆”說得有道理,工又不是他萬昌盛的,憑什麼我要停自己的工?下次再碰到他那樣,先拿磚頭砸死他。 萬昌盛見到靜秋,有點心虛,不怎麼敢望她,只說:“小張,你手不方便,今天就幫廠政宣科的人辦黑板報吧。”然後小聲說,“那天真的是跟你開玩笑的,你不要當真,更不要對其他人亂說。我要是知道你在外面亂講----,我這個人也是吃軟不吃硬的---” 靜秋不理他這些,只說:“我到政宣科去了。” 那幾天,靜秋就幫廠政宣科的人辦黑板報,還幫他們出廠刊,政宣科的劉科長對靜秋非常賞識,說她黑板字寫得好,刻鋼板也刻得漂亮,還會畫插圖,給了她幾篇稿子教她幫忙看看,她也能提出很中肯很管用的建議來,劉科長就乾脆叫她幫忙寫了幾篇。 劉科長說:“哎,可惜最近我們廠沒招工,不然一定把你招到我們廠裡來搞宣傳。” 靜秋連忙說:“我已經快頂我媽媽的職了,不過我哥哥還在鄉下,他的字比我寫得好,還會拉提琴,你們廠要是招工的話,你能不能把他招回來?他什麼都會幹,你一定不會後悔招了他的。” 劉科長拿出個小本子,把靜秋哥哥的名字和下鄉地點都記下來了,說如果廠裡下去招工,他一定跟招工的人打招呼,推薦靜秋的哥哥。 那天下班的時候,劉科長還在跟靜秋談招工的事,兩個人住的地方是同一個方向的,就一起往廠外走。剛走出廠門,萬昌盛就從後面趕上來,陰陽怪氣地打個招呼:“呵,講得好親熱啊,你們這是要到哪裡去?” 劉科長說:“我們回家去,順路,一起走一段。” 萬昌盛沒再說什麼,向另一個方向走了。靜秋有點不自在,怕別的人也像萬昌盛這樣陰陽怪氣,就跟劉科長告辭,說突然想起要去找一個同學,不能跟他一起走了。 跟劉科長分了手,她就走了另一條路,從學校後門那邊回去。剛走到學校院牆附近,就听後面有人叫她。她聽出是老三,趕快轉過身,警覺地四下張望,看有沒有別人。 老三走上前來,笑著說:“不用看,肯定沒別人,不然我不會叫你。” 靜秋臉紅紅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上午就過來了,不敢進廠去找你。” “今天不是周末,你怎麼來了?” 他開玩笑說:“怎麼,不歡迎?不歡迎我只好回去了----,反正有的是人陪你---” 靜秋知道他剛才看見劉科長了,就解釋說:“那是廠裡的劉科長,我在請他幫忙把我哥哥招回來,跟他一起走了幾步---”她警惕地看看周圍,總怕有人看見,匆匆忙忙地說,“你----在那個亭子等我吧,我吃了飯就來----” 他擔心地問:“你不怕你媽媽----找你?” “我媽要到晚上九點左右才回來。” “那---我們現在就走,到外面吃吧---” “我妹妹還在家,我要回去跟她----說一聲。” 他說:“好,那你快去吧,我在亭子那裡等你。” 靜秋就一路樂顛顛地飄了回去。進了門,也顧不得吃飯,第一件事就洗澡。那天剛好她老朋友來了,她怕待會出醜,特意穿了一條深色的裙子,是她用一種很便宜的減票布做的,有點墜性,做裙子很合適。那布本來是白色的,她自己用染料把布染成紅色,做成裙子。穿了一段時間,洗掉了色,她又把它染成了深藍色,又成了一條新裙子。她穿了裙子,又找了一件短袖襯衫穿上,是中珉送她的,雖然是穿過的,但還有八成新。她帶了個包,裝了些衛生紙。 她打扮好了,心不在焉地吃了一點飯,就對妹妹說:“我到同學那裡去問一下頂職的事,你一個人在家怕不怕?” “不怕,洪琴一會過來玩的。”妹妹好奇地問,“你要到哪個同學家去呀?” 靜秋心想可能今天穿得太不一般了,連妹妹都看出苗頭來了。她說:“說了你也不認識。我走了,馬上就回來。”她把妹妹一個人丟在家,有點內疚,但她聽說洪琴會過來的,就安慰自己說,我就去一下,天不黑我就回來了。 她一路往渡口走,覺得好激動,這次可以算是她第一次去赴約會,以前幾次都是突如其來地碰上的,根本沒時間打扮一下。今天穿的這一套,不知道他喜歡不喜歡。她想他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肯定看見過很多長得好穿得好的人,像她這樣長得又不好穿得又不好的人,不知道怎麼才能抓住他的心。 她覺得路上的人都在看她,好像知道她是去見一個男的一樣,她緊張萬分,只想一步就跨過河去,過了河就沒人知道她是誰了。 她剛在對岸下了船,就看見老三站在河岸上,兩個人對上了眼光,但不說話,又像上次那樣,走了好遠了,靜秋才站住等他。老三追了上來,說:“今天穿這麼漂亮,真不敢認了。又要叫你擰我一下了,看我是不是在做夢,這麼漂亮的女孩是站在這裡等我?” 她笑著說:“現在聽你這些肉麻的話聽慣了,不起雞皮疙瘩了。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她建議說,“我們靠江邊走吧,免得我媽媽提前收工碰見我們了,她回家要走這條路的。” 兩個人沿著江邊慢慢走,她問:“吃飯了沒有?”他說他沒吃,等她來了一起吃的。她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不再客套,知道他總有辦法逼她吃的,套來套去,把時間都浪費了。她也不知道她節約了時間是要幹什麼的,她就覺得在餐館吃飯有點浪費時間。 吃了飯,兩個人也不到那亭子裡去了,因為現在是夏天,又還比較早,亭子裡有一些人。他們就躲到一個沒什麼人的江邊,在河坡上坐下。 她問:“今天不是星期天,你怎麼有空過來?” “我到這邊聯繫工作,想調到K市來。” 她又驚又喜,故意問:“你---在勘探隊幹得好好的,調K市來幹什麼?” 他笑著看她:“你不知道我調K市來幹什麼?那我辛辛苦苦地搞調動,不是白搞了?” 30 靜秋問:“你想調到哪個單位?” “還在聯繫,進文工團也可以,進其他單位也行,哪裡要我就到哪裡去,只要是在K市,掃大街都行,最好是在江心島上掃大街,最好是掃你門前那條街。” “我門前哪裡有街?一米多寬的走道,你連掃帚都舞不開。”她建議說,“就進文工團吧,你在那里拉手風琴,肯定行。不過你進了文工團,就----不記得----以前的---朋友了---” “為什麼?” “因為文工團的女孩漂亮呀。” “我以前是部隊文工團的,但我沒覺得文工團的女孩有多麼漂亮。” 她崇拜地看著他:“你以前是部隊文工團的?那你走路怎麼一點也不外八字?” 他呵呵笑:“文工團的走路就要外八字?我又不是跳舞的,我是拉手風琴的。我看你走路倒是有點外八字,是不是跳過樣板戲<<白毛女>>?” 她點點頭:“還是讀小學的時候跳過的,剛開始我跳'窗花舞'裡面的那個領舞,後來就跳喜兒----。再後來我就不喜歡跳舞了,只拉手風琴,給別人伴奏。等你調到K市文工團來了,你教我拉手風琴,好不好?” “等我調到K市來了,我還把時間用來教你拉手風琴?” 她不解:“不把時間用來教我拉手風琴,你要把時間用來幹什麼?” 他不回答,只熱切地說:“如果我能調到K市來,我就可以經常見到你了。等你頂職的事搞好了,我們就可以天天見面,光明正大地見面,兩個人在街上大搖大擺地走,你喜歡不喜歡那樣?” 她覺得他描繪的前景象共產主義一樣誘人而又遙遠,她看到的是更現實的東西:“等我頂職了,我成了炊事員,你成了文工團員,你---還會想跟我天天見面?” “不要說你是當了炊事員,你就是當了你們食堂餵的豬,我還是想天天跟你見面----” 她笑罵他:“狗東西,你罵我是豬?”說著,就在他手臂上擰了一把。他一愣,她自己也一愣,心想我怎麼會這樣?這好像有點像書裡寫的那些壞女人一樣,在賣弄風騷。她怕他覺得她不正經,連忙解釋說,“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笑她:“你道什麼歉?我喜歡你擰,來,再擰一下----”他拉住她的手,放到他手臂上,叫她擰他。 她掙脫了:“你要擰你自己擰吧。” 他見她很窘的樣子,不再逗她,轉而問起她哥哥的事:“你哥哥下在哪裡?” 靜秋把哥哥下鄉的地方告訴了他,開玩笑問:“怎麼,你要把我哥哥招回來?” “我哪有那麼大本事?不過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說不定我認識的人當中有幫得上忙的呢?可惜這不是A省,不然我---認識的人可能多一點。” 她把哥哥和中珉的故事講給他聽,但她沒講坐在床上那段,好像有點講不出口一樣。 他聽了,讚賞說:“你哥哥很幸運,遇到這麼好的女孩。不過我比你哥哥更幸運,因為我---遇到了你----” 雖然她說她已經習慣於他的肉麻了,但她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我---有什麼好的?又沒有像中珉那樣保護你----” “你會的,如果需要,你會的,只不過現在還沒遇到需要那樣做的場合罷了。我也會那樣保護你的,我為了你,什麼都敢做,什麼都肯做,你相信不相信?”他突然問,“你手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她下意識地把左手放到身後:“什麼傷?” “我早看見了,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那個姓萬的欺負你?” “沒有,他能怎麼欺負我?拿刀砍我的手?是我----用小刀刮牆上的舊標語的時候劃傷的。” “真的跟他沒關?” “真的沒關。” “你右手拿著小刀刮牆上的標語,怎麼會把左手的手心割了?” 她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他沒再追問,嘆了口氣說:“總想叫你不要去打工了,讓我---來照顧你,但我總是不敢說,怕說了你會生氣。”他盯著她,“我這樣怕你生氣,你怕不怕我生氣?” 她老實說:“我---也怕你生氣,怕你一生氣---就----不理我了。” “傻瓜,我怎麼會不理你?不管你做什麼說什麼,不管你怎麼冷落我,我都不會生你的氣、不理你的,因為我相信不管你做什麼,都是有你的苦衷,有你的道理的。你說的話,我是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所以你千萬不要說言不由衷的話,因為我都當真的。” 他拿起她受傷的那隻手,輕輕摸摸傷口:“還疼不疼?” 她搖搖頭。 他問:“如果我把我的手搞傷了,把我的人累瘦了,你心疼不心疼?” 她說不出“心疼”兩個字,只點點頭。他好像得到了真理一樣,理直氣壯地說:“那你為什麼老要去打工,要把自己搞傷搞瘦呢?你不知道我會---心疼的嗎?我是說心裡真的會痛的,像有人用刀扎我的心一樣。你痛過沒有?” 他的表情很嚴肅,她不知道怎麼回答。他說:“你肯定是沒有痛過,所以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算了,我也不想讓你知道那滋味。” 她不知道他今天為什麼老沒來抱她,只在那裡講講講,而她今天好像特別希望他來抱抱她,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她看見不遠處總有一些人,有的在游泳,有的從那裡過。她想肯定是這地方不夠隱蔽,所以他不敢抱她,就說:“這地方好多的人,我們換個地方吧。” 兩個人站起來,沿江邊走著找地方。靜秋邊走邊瞄他,看他是不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在暗中笑她,但他看上去很嚴肅,可能還在想剛才的話題。走了很長一段路,才看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可能是哪個化工廠傾倒廢水的地方,一股褐色的水從一個地下水管向河裡流,有一股濃濃的酸味,可能就是因為這個,那段江邊才沒人。 他們兩個人不怕酸,只怕人,就選中了這個地方,找塊乾淨點的石頭坐了下來,他仍然跟她並肩而坐。她問:“幾點了?” 他看了一下表:“七點多了。” 她想,再坐一會就要回去了,他好像還沒有抱她的意思,是不是因為天氣太熱?好像他抱她的幾次都是在很冷的天氣裡。 她問:“你---是不是很---怕熱?” “不怕呀,”他看著她,好像在揣摩她這話的意思,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覺得他看穿了她的心思,她越想掩蓋,就越覺得臉發燒。他看了她一會,把她拉站起來,摟住她,小聲說,“我不怕熱,但是我----不敢這樣---” “為什麼?我---上次沒有怪你呀---” 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上次沒怪我,我是怕----”他不把話說完,反而附在她耳邊問,“你---想我---這樣嗎?” 她不敢回答,只覺得她的老朋友鬧騰得歡,好像體內的血液循環加快了一樣,有什麼東西奔湧而出,她想,糟了,要到廁所去換紙了。 他仍然緊摟著她,堅持不懈地問:“喜歡不喜歡我---這樣?說給我聽,不怕,喜歡就說喜歡----” 他在她耳邊說話,呼吸好像發燙一樣,她把頭向後仰,躲避他的嘴。他把頭低下去,讓他的頭在她胸前擦來擦去,她覺得她的老朋友鬧騰得更歡了,好像她的胸上有一根筋,連在下面什麼地方一樣,他的頭擦一擦,她下面就奔湧一陣。她覺得實在不能再等了,低聲說:“我---要去廁所一下----” 他牽著她的手,跟她一起去找廁所,只找到一個很舊的廁所,看樣子很骯髒,但她沒辦法了,就硬著頭皮走了進去。果然很髒,而且沒燈,幸好外面天還不太黑。她趕緊換了厚厚一迭衛生紙上去,盡快跑了出來。 這次不等她提示他就摟住她,沒再鬆開。她覺得很奇怪,她以前來老朋友的時候,剛開始的那一兩天,量很少,但總是有點不舒服,腰酸背脹,小腹那裡象裝著一個鉛球一樣,往下墜得難受,到了後面幾天,才開始奔湧而出,等到血流得差不多了,人就輕鬆了。 她知道她這還不算什麼,因為鄭蘭每次來老朋友都會疼得臉色發青,痛哭流涕,常常要請假不能上課。最糟糕的是有時大家約好了出去玩,結果鄭蘭痛起來了,大家只好送她回家或者上醫院,搞得掃興而歸。 靜秋從來沒有這麼嚴重過,但不適的感覺總是有的。今天不知道是怎麼了,他抱著她,她那種酸脹的感覺就沒有了,鉛球也不見了,好像身體裡面該流出來的東西一下就流出來了。 她想起以前鄭蘭肚子痛的時候,有人安慰鄭蘭,說等到結了婚,跟丈夫睡過覺就會好的。那時她們幾個人都不相信,說難道男的是一味藥,能治痛經?現在她有點相信了,可能男的真的是一味藥,他抱她一下就可以減輕她的不適之感,那睡在一起當然可以治痛經了。 她從家裡出來的時候沒想到老朋友會這麼呼之欲出,帶的紙不夠,很快就全用光了,她支支吾吾地說:“我---要去買點東西。” 他什麼也不問,跟她一起到街上去買東西。她找到一家買日用品的小店子,看見貨架上有衛生紙賣,但賣東西的是個年青的男的,她就不好意思去買了。她在店子門前折進折出了幾次,想不買了,又怕等會弄到衣服上去了,想進去買,又有點說不出口。 老三說:“你等在這裡,我去買。” 她還沒來得及問他“你去買什麼”,他已經走進店子裡去了。她趕快躲到一邊去,免得看見他丟人現眼。過了一會,他提著兩包衛生紙大搖大擺地出來了。她搶上去,抓過來,塞進她的包裡,包不夠大,有一包塞不進去,她就一下塞到他襯衣下面,讓他用衣襟遮住。等到離店子遠一點了,她責怪他:“你---不知道把紙藏在衣服下面?怎麼---這麼不怕醜?” “這有什麼醜的?自然現象,又不是誰不知道的幾件事----” 她想起以前在一個地方學醫的時候,醫院給全班講過一次生理衛生課,講到女性的生理週期的時候,女生都不好意思聽了,但男生聽得很帶勁。有個男生還用線索係了個圓圈,上面有一個結,那個男生把線圈轉一圈,讓那個結跑到上頭來,嘴裡念叨著:“一個週期。”再轉一圈,說:“又一個週期。”她不知道老三是不是也是這麼學來的。 既然他都知道了,她也不怕了。她附在他耳邊告訴他,說因為他“這樣”,她那個鉛球一下就不見了,所以她覺得沒平時那麼難受。 他驚喜地說:“是嗎?我總算對你有點用處了。那以後你每次'這樣'的時候,我都幫你扔鉛球,好不好?” 31 第二天,靜秋到紙廠去上工,雖然知道劉科長那邊的活還沒幹完,但按照打零工的規矩,她得先去見萬昌盛,等他派工。她去了萬昌盛那間工具室兼辦公室,但萬昌盛只當沒看見她的,忙碌著跟別的零工派工。等他全派完了,才對靜秋說:“今天沒活你乾了,你----回去休息吧,以後也---不用來了。” 靜秋一听就楞了,問:“你這是什麼意思?停了我的工?人家政宣科劉科長還說今天要繼續辦刊呢----” 萬昌盛說:“劉科長說繼續辦刊,你怎麼不去找劉科長派工?找我幹什麼?” 靜秋覺得他胡攪蠻纏,就生氣地說:“你是甲方,是管我們零工的,我才來找你派工。我幫劉科長辦刊,不也是你自己派我去的嗎?” “我派你去辦黑板報,我叫你去跟他逛街去了?” “我什麼時候跟他逛街了?” 萬昌盛好像比她還生氣:“我以為你是什麼正經女人呢,弄半天也就是在我面前裝正經。你想跟誰幹跟誰幹吧,我這裡是不要你乾了。”他見靜秋站在那裡,對他怒目相向,就說,“你不走?你不走我走了,我還餓著肚子,我要吃早飯去了。”說完,就往食堂方向走了。 靜秋被撂在那裡,覺得這簡直是奇恥大辱,只恨那天走了又跑回來上工,太沒骨氣了。如果那天走了就走了,不被“銅婆婆”勸回來上工,就不會有今天這番被人中途辭掉的羞辱。她知道萬昌盛肯定要到李主任那裡去七說八說,誣衊她跟劉科長什麼什麼,搞得她名譽掃地。 她氣得渾身發抖,只想找個什麼人告姓萬的一狀,但事情過去好些天了,現在去告,更沒證據了,萬昌盛只要一句話就可以洗刷他自己:“如果我那天對她做了什麼,她怎麼還會回來上工?” 她想,站在這裡也不是個事,讓姓萬的看見,以為我沒他這份工打就活不下去一樣。她賭氣往廠外走,想先回去,慢慢想辦法。走到廠裡的黑板報前,她看見劉科長已經在那裡忙上了,她也不打招呼,偷偷地就從旁邊溜過去了。 剛出廠門,就看見王一手裡拿著根油條,邊吃邊往廠裡走。看見她,就好奇地問:“靜秋?你今天不上工?” 靜秋委屈地說:“被甲方辭掉了----” 王一站住了,問:“為什麼辭你?” 靜秋說:“算了,不關你的事,你去忙吧。” “我不忙,剛下了夜班,不想吃食堂那些東西,出去吃個早點,回寢室睡覺。你說說是怎麼回事,怎麼說辭就把你辭掉了呢?” 靜秋有點忍無可忍,就把萬昌盛的事說了一下,不過那些她認為很醜的話,都含含糊糊地帶過去了。 王一聽了,火冒三丈,把手裡沒吃完的油條隨手一扔,從牆上撕張標語紙擦擦嘴和手,就拉起靜秋的手往廠裡走:“走,老子找萬駝子算賬去,他這兩天肯定是筋骨疼,要老子給他活動活動---” 靜秋見他罵罵咧咧的,好像要打架一樣,嚇壞了,又像小時候一樣,拽著他的手,不讓他去打架。王一掙脫了她的手,說:“你怕他?我不怕他,這種人,是吃硬不吃軟的,你越怕他,他越兇。”說罷,就怒氣沖沖地往廠裡走去。 靜秋不知道怎麼辦,小時候就拉不住他,現在還是拉不住他,只好跟著他跑進廠去,心想要是今天打出什麼事來,那就害了王一了。她見王一在跟碰見的人說話,大概是在問看沒看見萬昌盛,然後王一就徑直向食堂走去了。靜秋嚇得跟著跑過去,跑到食堂門口,聽見裡面已經吵起來了。 她跟進食堂,看見王一正在氣勢洶洶地推搡萬昌盛,嘴里大聲嚷嚷著:“萬駝子,你憑什麼把老子的同學辭了?你找死呀?是不是這兩天豬皮發癢?” 萬昌盛一幅可憐像,只反反复复說著一句話:“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王一一把薅住萬昌盛的衣服前胸,把他往食堂外拉扯:“走,到你犯罪的地方慢慢說---”他把萬昌盛薅到廠南面的院牆那裡,一路上引來無數驚訝的目光,但大家好像都懶得管閒事,有幾個人咋咋呼呼地叫“打架了,打架了,快叫保衛科”,但都是只喊不動,沒人去叫保衛科,也沒人出來勸架,只有靜秋驚驚慌慌地跟在後頭叫王一住手。 到了院牆那裡,王一鬆開手,指著萬昌盛罵:“你個王八蛋的流氓,你欺負老子的同學,你還想不想活了?” 萬昌盛還在抵賴:“我---我哪敢欺負你的同學,你莫聽她亂說,她自己---不正經----” 王一上去就是一腳,踢在萬昌盛的小腿上,萬昌盛哎喲一下,就蹲地上去了,順手撈起一塊磚,就要往王一頭上砸,靜秋急得大叫:“小心,他手裡有磚!” 王一上去扭住了萬昌盛的兩手,用腳和膝蓋一陣亂蹬亂踢,嘴裡罵個不停,嚇得靜秋大叫:“別打了,當心打出人命來----” 王一停了手,威脅說:“老子要去告你,你個流氓,欺負老子的同學,你知道不知道老子是誰?” 萬昌盛硬著嘴說:“我真的沒欺負你的同學,你不信,你問她自己,看我碰她一指頭沒有----” “老子還用問?老子親眼看見的,你他媽的豬頭煮熟了,嘴巴還是硬的,真的是討打----”說著就掄圓了拳頭要打。 萬昌盛用手護住頭,叫道:“你到底要把我怎麼樣?你不就是不讓我辭掉她嗎?我讓她回來上工就是了,你打了我,你脫得了身?” “老子打人只圖痛快,從來不管什麼脫得了身脫不了身。”王一鬆開萬昌盛,“你他媽的知道轉彎,算你命大,不然今天打死了你,老子再去投案。快說,今天派什麼工,說了老子好回去睡覺。” 萬昌盛低聲對靜秋說:“小張,那你今天還是幫劉科長辦刊吧。” 等萬昌盛走了,靜秋對王一說:“謝謝你,不過我真怕你為這事惹出麻煩來。” 王一說:“你放心,他不敢怎麼樣的,他這種人,都是賤種,你不打,他不知道你的厲害。你去跟劉科長幫忙去吧,如果萬駝子以後找你麻煩,你告訴我就行了。” 後來那幾天,靜秋一直提心吊膽,怕萬駝子到廠裡去告王一,但過了幾天,好像一直都沒事,她想可能萬駝子真的是個賤種。 她覺得好像欠了王一人情一樣,不知道怎麼報答,怕王一要她做女朋友。但王一似乎沒什麼異樣,不過就是碰見了打個招呼,有時端著午飯來找她聊兩句,或者看看她辦黑板報什麼的,聽見別人說靜秋字寫得好,畫畫得好,就出來介紹一下說靜秋是他同學,小時候坐一排的,兩個人是“一幫一,一對紅”。但王一併沒有來要她做他女朋友,她才放了心。 萬昌盛老實多了,除了派工,不敢跟她多說一句話。派給她的活是累一些了,但她寧願這樣。 後來她跟老三在江邊約會的時候,他第一次見她把衣服扎在裙子裡,就在她耳邊說:“你這樣穿真好看,腰好細,胸好大----” 她一向是以胸大為恥的,好像她認識的女孩都是這樣,每個人都穿背心式的胸罩,把胸前勒得平平的,誰跑步的時候胸前亂顫,就要被人笑話。所以她聽他這樣說,有點不高興,辯解說:“我哪裡算大?你怎麼跟萬駝子一樣,也這樣說我?” 他立即追問:“萬駝子怎樣說你了?” 靜秋只好把那件事告訴了他,也把王一打萬駝子的事告訴了他。她見他三臉色鐵青,牙關咬得緊緊的,眼睛裡也是張一那種好鬥的神色,就擔心地問:“你---怎麼為這事生這麼大氣?” 他悶悶地說:“你是個女孩,你不能體會一個男人聽說他愛的女孩被別的男人欺負時的感覺---” “但是他沒欺負到我呀---” “他逼得你跳牆,你還說他沒欺負到你?要是你摔傷了,摔----死了,怎麼辦?” 他的樣子讓她很害怕,她寬解說:“你放心,下次他再這樣,我不跳牆,我把他推下去。” 他咬牙切齒地說:“還有下次?那他是不想活了。” 她怕他去找萬昌盛的麻煩,就一再叮囑:“這事已經過去了,你千萬別去找萬駝子麻煩,免得把自己貼進去了,為姓萬的這種人受處分坐牢劃不來。” 他有點沙啞地說:“你放心,我不會惹麻煩的,但是我真的很擔心,怕他或者別的人又來欺負你。我又不在你身邊,不能保護你,我覺得自己好沒用---” “這怎麼是你沒用呢?你離得遠----” “我只想快快調到K市來,天天守著你。現在離這麼遠,每天都在擔心別人欺負你,擔心你累病了,受傷了,沒有哪一夜是睡安心了的,上班的時候總是想睡覺,睡覺的時候又總是想----你----” 她很感動,第一次主動抱住他。他坐著,而她站在他面前,他把頭靠在她胸前,說:“好想就這樣睡一覺---” 她想他一定是晚上睡不好,白天又慌著趕過來,太累了。她就在他旁邊坐下,讓他把頭放在她腿上睡一會。他乖乖地躺下,枕著她的腿,居然一下就睡著了。她看他累成這樣,好心疼,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看他睡覺,怕把他驚醒了。 快八點半的時候,她不得不叫醒他,說要回去了,不然她媽媽回家見她不在,又要著急了。他看看表,問:“我剛才睡著了?你怎麼不叫醒我呢?這----你馬上又要回去了----,對不起。” 她笑他:“有什麼對不起?兩個人在一起就行了,難道你有什麼任務沒完成嗎?”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什麼任務,但是好不容易見次面,都讓我睡過去了。”說完,連打幾個噴嚏,好像鼻子也堵了,嗓子也啞了。 靜秋嚇壞了,連聲抱歉:“剛才應該用什麼東西幫你蓋一下的,一定是你睡著了,受了涼,這江邊有風,青石板涼性大----” 他摟著她:“我睡著了,還要你來道歉?你該打我才對。”說完又打起噴嚏來,他連忙把頭扭到一邊,自嘲說,“現在沒怎麼鍛煉,把體質搞差了,簡直成了'布得兒',吹吹就破。” 靜秋知道“布得兒”是一種用薄得像紙一樣的玻璃做成的玩具,看上去像個大苤薺,但中間是空的,用兩手或者嘴輕輕向裡面灌風,“布得兒”就會發出清脆的響聲。因為玻璃很薄很薄,一不小心就會弄破,所以如果說一個人像“布得兒”,就是說這個人體質很弱,碰碰就碎,動不動就生病。 她說:“可能剛才受涼了。回去記得吃點藥。” 他說:“沒事,我很少生病,生病也不用吃藥。” 他送她回家,她叫他不要跟過河,因為她媽媽有可能也正在趕回家,怕碰上了。他不放心,說:“天已經黑了,我怎麼放心你一個人走河那邊一段呢?” 她告訴他:“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隔著河送我。” 他們兩就分走在河的兩岸,她盡可能靠河邊走,這樣就能讓對岸的他看見她。他穿著件白色的背心,手裡提著他的白色短袖襯衣。走一段,她就站下,望望河的對岸,看見他也站下了,正在跟她平齊的地方。他把手裡的白襯衫舉起來,一圈一圈地搖晃。 她笑笑,想說“你投降啊?怎麼搖白旗?”但她知道他離得太遠,聽不見。她又往前走一段,再站下望他,看見他又站下了,又舉起他的白襯衫搖晃。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一直走到了她學校門口。她最後一次站下望他,想等他走了再進學校去,但他一直站在那裡。她對他揮手,意思是叫他去找旅館住下。他也在對他揮手,可能是叫她先進學校去。 然後她看見他向她伸出雙手,這次不是在揮手,而是伸著雙手,好像要擁抱她一樣。她看看周圍沒人,也向他伸出雙手。兩個人就這樣伸著雙手站在河的兩岸,中間是渾濁的河水,隔開了他跟她。她突然覺得很想哭一場,連忙轉過身,飛快地跑進校內,躲在校門後面看他。 她看見他還站在那裡,伸著兩手,他身後是長長的河岸線,頭上是昏黃的路燈,穿著白衣服的他,顯得那麼小,那麼孤寂,那麼蒼涼。 。 。 32 那一夜,靜秋睡得很不安穩,做了很多夢,都是跟老三相關的,一會夢見他不停咳嗽,最後還咳出血來了;一會又夢見他跟萬駝子打架,一刀把萬駝子捅死了。她在夢裡不停地想,這要是個夢就好了,這要是個夢就好了。 後來她醒了,發現真的是夢,舒了口氣。天還沒亮,但她再也睡不著了。她不知道老三昨晚有沒有找個地方住下,他說他有時因為沒有出差證明,找不到住的地方,就在那個亭子里呆一晚上。上半夜,那個亭子裡還有幾個人乘涼下棋;到了下半夜,就剩下他一個人,坐在那裡,想她。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他們沒法事先約定時間,但她相信只要他能找到機會,他一定會來看她的。以前她總是怕他知道她也想見他之後,就會賣關子不來見她,但現在她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當他知道她也想見他的時候,他就更加勇敢,就會克服種種困難,跑來見她。 早上她去紙廠上工,照例先到萬昌盛的辦公室去等他派工,但他的門關著。她坐在門外地上等了一會,好幾個零工都來了,都跟她一樣坐在門外地上等。 有的開玩笑:“甲方肯定是昨晚跟他家屬挑燈夜戰,累癱了,起不來了。只要他算我們的工,他什麼時候來派工無所謂,越晚越好。” 還有的說:“萬駝子是不是死在屋裡了?聽說他家沒別人,就他一個人。他死在屋裡,也沒人知道。他怎麼不找個女人?” 有個渾名叫“小眼睛”的中年女人說:“我想幫他在大河那邊找個對象,萬駝子還不要,說大河那邊的是農村戶口。真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別人不是農村戶口會嫁給他?長得死眉死眼的,一看就活不長。” 一直等到八點半了,還沒見萬駝子來。大家有點慌了神了,怕再耽擱下去,今天的工打不成了。幾個人就商量著去找廠裡的人,看看有沒有人知道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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