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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8

山楂樹之戀 艾米 14876 2018-03-19
但講得最多的,就是怎麼樣才能讓靜新招回城裡來,只要他招回來了,她父母就不會橫加阻攔了。靜秋每天都在希望哥哥快點招回來,怕他老呆在鄉下會毀了他和中珉的愛情。 現在她看到這個頂職的消息,欣喜萬分,連忙跑回家去告訴了媽媽。她沒敢說是從老三那裡聽來的,她只說聽同學講的。 媽媽聽說是同學講的,就不太相信,但媽媽覺得去問問也不是什麼壞事,不做這個指望就行了。媽媽找學校的洪書記打聽了,洪書記說他還沒聽說這事呢,不過他下次去教育局開會的時候,會打聽一下。洪書記的女兒洪萍已經高中畢業了,但賴在城裡沒下去,搞得群眾很有意見。現在洪書記聽說了頂職的事,也很感興趣,很快就把消息打聽到了。 大概是為了感謝媽媽告訴了他這個消息,洪書記從教育局一回來就來告訴媽媽,說的確是有這樣一個文件,但具體怎麼執行要由各個單位自行掌握,比如文教單位,怎麼個頂職法?你不能說父母能當老師的,他們的小孩也就能當老師吧?

洪書記說:“張老師呀,感謝你告訴我這個好消息,我現在還不到退休年齡,不過我愛人快到退休年齡了,她身體不大好,可以辦病退,我想讓她病退了,讓我鐘萍頂職。我看你也辦個病退,讓你家靜秋留城裡吧。女孩子下鄉去,總讓人不大放心。” 媽媽沒想到自己平時只敢仰視的洪書記居然也擔心女兒下農村的事,可憐天下父母心。聽洪書記的口氣,如果媽媽申請病退,學校是會同意讓靜秋頂職的,媽媽感激萬分,千恩萬謝了一番才告辭。 媽媽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靜秋,說媽媽這些年擔著的心,今天總算可以放下一半了。我這就去申請病退,讓你頂職,你就不用下農村了。等到你頂職的事辦成了,我的另一半心就放下了。 靜秋說:“應該讓哥哥來頂職,他下去這麼多年了,受了太多的苦,而且亞民家裡也是因為哥哥在農村才反對他們倆的事的。如果能讓哥哥回城裡來,那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靜秋把這事告訴了中珉,中珉高興死了,說這下好了,我跟你哥終於可以在一起了,我家裡也不會再阻攔我們了。中珉連忙給哥哥寫了一封信,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但哥哥不同意,說他已經下去這麼久了,就乾脆等著招工吧,下鄉這麼多年,又佔掉頂職的名額,太不合算了,不如把這個機會給靜秋,這樣靜秋就不用下鄉了。 靜秋的媽媽是堅決不讓靜秋下鄉的,她媽媽經常做惡夢,總是夢見靜秋出了事,媽媽到鄉下去看她,只見她躺在一堆稻草里,頭髮蓬亂,眼神呆滯。 媽媽問她:“你怎麼啦?靜秋,你告訴媽媽,到底是怎麼啦?” 她不說話,只是嚶嚶地哭,媽媽什麼都明白了。 媽媽把這個夢講給靜秋聽,靜秋雖然不知道夢中的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猜得出一定是像那些女知青一樣,被人“糟蹋”了。

媽媽說:“我絕對不會讓你下農村的,你還年青,不知道女孩子在鄉下會面臨什麼樣的危險。自古紅顏多薄命,你在學校裡就有這麼些人打你主意,找你麻煩,你下了鄉還有好的?” 25 在靜秋一再堅持下,媽媽向學校提了讓靜新頂職的事,但學校說靜新只念過初中,不適合教書,我們同意靜秋頂職,是因為她是高中生,德智體全面發展,適合做老師。如果你退休是靜新頂職,那我們就不一定批准了。 媽媽把學校的意思告訴了靜秋,靜秋沒辦法了,只好頂職了,總不能把這麼個機會白白浪費吧?但她很為哥哥難過,一心想為哥哥想個別的辦法。 她在心裡感謝老三及時告訴她這個消息,不然的話,她媽媽肯定不知道這事,說不定就錯過了。她很想告訴老三她頂職的事,但不知道怎麼才能告訴他,沒有電話,她也不敢寫信,更不敢親自去,只有被動地等他來找她。而他竟然像是向黨表了決心一樣,說等她畢業,就等她畢業,除了讓長芳送了那封有關頂職的信以外,就真的沒來打攪她。

而她現在卻像他說的那樣,得了相思病了,很想很想見到他。凡是跟他有一丁點關係的東西,都使她感到親切。聽人說個“三”,“勘探隊”,“A省”,“B市”,“軍區”,等等,都使她心跳,好像那就是在說老三一樣。 她從來不敢叫他名字,在心裡都不敢,但她見到姓“孫”的或者叫“建新”的,就覺得特別親切。班上有一個叫張建新的,長得又醜,人又調皮,但就因為他的名字裡也有個“建新”,她就無緣無故地對他有了好感,有幾次還把自己的作業借給他抄。 現在她幾乎每天都到江老師家去,去學拉琴,去抱抱江老師不滿一歲的小兒子,去借江老師家的縫紉機用。但在這些目的下面,似乎還有一個目的,她自己也不敢細想那個目的是什麼。她只知道如果她去的時候成醫生不在家,她就會坐立不安,一直等到他回來了,聽見他的說話聲了,她才彷彿完成了當天的任務一樣,安安心心地回家去。

她並不要求能跟成醫生說上話,見上面,她只要聽見他回來了,聽見他的說話聲了,她的心就安逸了。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就是想听成醫生說話,因為成醫生是說普通話的。 K市人在日常生活當中是不說普通話的,江老師在外面呆了那麼久,說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但一調回K市,就只在課堂上說普通話了,平時都是說K市話。 K市人很挑剔,如果聽到你一個本地人說普通話,馬上跟你有了隔閡,覺得你裝腔作勢,有的就不客氣地指出來:“你K市土生土長的,還別彆扭扭地說個什麼普通話呢?”但對外地人,他們還是很寬容的。所以成醫生雖然也學了不少K市話,但大多數時間還是講普通話。 靜秋聽到成醫生說話,就覺得親切。有時他在隔壁房間說話,她會停下手中的活,靜靜地聽他的聲音。那時她常常有種錯覺,覺得隔壁房間裡說話的人就是老三,這就是老三的家,而她就是老三家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是老三家的什麼人,她覺得是什麼都行,只要能天天聽到他說話就行。

好在她有許多機會到成醫生家去,因為江老師經常請她去做衣服。剛開始江老師是請靜秋幫兒子織毛衣,織完了就堅持要給工錢,說織件毛衣不容易,得花很多時間。但靜秋不肯收錢,說我幫人織毛衣從來不收錢的。江老師就要送靜秋一段布料,說是自己買了,但花色太年青了,自己穿不合適,你拿去做衣服穿吧,靜秋還是不收。 後來江老師就想了個別的辦法來報答靜秋。江老師家有縫紉機,但她只會縫縫短褲什麼的,而靜秋會做衣服,可家裡沒縫紉機,都是手工做。江老師就叫靜秋上她家學踩縫紉機,說:“我那機器空在那裡,灰塵都堆了好厚了,我沒時間用,也不會用,你來用吧,不然該生鏽了。” 靜秋一直想學踩縫紉機,也在同學家踩過幾次,但沒機會多學,現在江老師叫她去用縫紉機,真是天上掉餡餅了,就經常跑去學,很快就把縫紉機踩得滴溜溜轉了。

江老師買了幾段布,讓靜秋幫她和奶奶做罩衣,幫兩個兒子做衣服。靜秋就裁好了,做出來了,每件都很合身。 那時靜秋只敢做女裝和童裝,而且只敢做上衣,覺得男裝的幾個衣袋很難做,褲子的腰和口袋也很難做,怕做不好。江老師就買了布,叫靜秋拿她兩口子做試驗品,幫她做棉衣,做呢子衣服,幫成醫生做中山裝和長褲。江老師說:“做吧,我布料都買了,不做浪費了。別怕,裁壞了就裁壞了,了不起拿來給哥哥做衣服,如果給哥哥做不行,就給弟弟做,總不會浪費的。” 靜秋就大起膽子裁了,做了,結果每次都做得不錯。 不知道為什麼,靜秋給成醫生做衣服的時候,常常會弄得臉紅心跳。有次要為成醫生做長褲,需要量褲長和腰圍,還要量直襠橫襠。她拿著軟尺,來為成醫生量腰圍,成醫生把毛衣拉上去,好讓她量褲腰。雖然成醫生褲子裡還扎著襯衣,絕對看不見皮肉,她還是嚇得跳一邊去了,說:“不用量了,不用量了,找條舊褲子量量就行了。”

還有一次是做呢子的上裝,因為料子太好了,靜秋不敢光照著舊衣服做,只好叫成醫生站在那裡,她來量他的肩寬胸圍什麼的。她拿著軟尺,兩手從成醫生身後圍到胸面,盡力不碰著他的身體。當她把軟尺兩邊合攏,想來看看胸圍是多少的時候,卻突然覺得呼吸不上來了,她的眼睛正對著成醫生的胸部,她覺得又聞到了老三身上那種男人的氣息。 她頭暈眼花,無力地說了聲:“我還是照你的舊衣服做吧。”就匆匆跑開了。後來她就盡量避免給成醫生量尺碼,找件舊衣褲量量算了。衣服做好了,也不敢讓成醫生穿上試給她看。 那時興穿“的確良”和一些別的化纖布,當地人叫“料子佈”。料子佈做出來的東西,用熨斗一燙,就很挺括,不容易打縐,穿在身上很“筆挺”,而且不用布票,所以K市人以穿料子衣褲為時髦。

做料子佈的衣褲需要鎖邊,江老師見靜秋每次得跑到外面去請人鎖邊,就托熟人幫忙買了一台舊鎖邊機回來,那在當時簡直就是驚人之舉了。那時的江心島,有縫紉機的家庭都不多,縫紉機大多是女孩出嫁時對男方提出的要求,屬於“三轉一響”裡的一轉,其他兩轉是自行車和手錶,那一“響”當然是收音機。現在江老師家不僅有縫紉機,還有鎖邊機,簡直叫人羨慕死了。 靜秋有了這些現代化武器,做衣服就如猛虎添翼,不僅做得好,而且做得快。 江老師就把自己的同事和朋友介紹來請靜秋做衣服。那些同事朋友星期天上午到江老師家來,靜秋為她們度身定做,現量現裁現縫,幾個小時就把衣服做好了,燙好了,扣眼鎖好了,釦子也釘好了,江老師的同事就可以穿上回家了,真正的立等可取。

那時縫紉店還很不普及,做衣服的工錢常常比買布料的錢還要得多,而且要等很久才能拿到衣服,拿到了很可能還不合身,所以請靜秋做衣服的人越來越多。 江老師叫靜秋收一點加工費,少收點,比外面正規裁縫的價格低點就行了。但靜秋不肯收,說這是用你家的縫紉機幫你的朋友做衣服,怎麼好收別人的錢?再說,收了錢,就成了“地下黑工場”了,讓人知道了不得了。 江老師想想也是,別讓人知道給靜秋惹下麻煩,她就讓那些請靜秋做衣服的人隨便送點什麼實物聊表心意。那些人就拿出五花八門的東西送給靜秋,幾個本子,幾支筆,幾個雞蛋,幾斤米,幾斤水果,等等,送什麼的都有。江老師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替靜秋收了,說“伸手不打送禮人”,別人感謝你的,又不是白拿,就收下吧。靜秋就收一些,太送多了的,就退還人家。 那個學期,可能因為是畢業前的最後一學期了,學校也沒安排靜秋他們去外面學工學農,一直呆在學校裡。靜秋就每個星期天都到江老師家接活,有空了就去江老師家做衣服,家裡經常有別人送的食物和用品,媽媽總是開玩笑,說“我們家現在是富得流油啊”。 靜秋對江老師感激不盡,江老師說:“我這還不是為了賺你的便宜?你看你幫我做了多少衣服,織了多少毛衣,這些工錢我不都省下了嗎?” 五月份的時候,端芳又到K市來了一次,這次帶來了一些山楂花,紅紅的,用一張很大的玻璃紙包著。靜秋一看就知道是老三叫端芳送來的,端芳也對她擠眉弄眼,但兩個人當著靜秋媽媽和妹妹的面,不敢說什麼。等到靜秋送端芳到長途車站去的時候,端芳才說:“是老三叫我給你送來的。” “他----好嗎?” 端芳繃著臉說:“不好。” 靜秋急了:“他----生病了?” “嗯,生病了---”端芳見靜秋很著急的樣子,就笑起來,“是生了相思病了。好啊,你們兩個早就好上了,還不告訴我---” “你別瞎說,”靜秋趕緊聲明,“誰跟他好上了?我還在讀書,怎麼會做這種事?” 端芳不在乎:“你怕什麼?我又不是你們學校的人,你瞞著我幹什麼?老三什麼都不瞞我。他是真喜歡你呀,為了你,把他那未婚妻都甩了---” 靜秋正色到:“他不是為了我甩的,他們早就吹了----” “他為你把未婚妻吹了不好嗎?那說明你把他迷住了呀。” “那有什麼好?他為了我可以把未婚妻吹了,那他為了別的人,也可以把我吹了----” “他不會吹你的,”端芳從包裡摸出一封信,嘻嘻笑著說,“你答應讓我也看一看,我就給你,不然我就帶回去還給他,說你不要他了,不想看他的信,讓他急得去跳河。” 靜秋裝著不在意的樣子說:“他沒封口,你自己不知道打開看?” 端芳委屈極了:“你把我當什麼人呀?人家不封口,就說明人家信任我,我怎麼會偷偷拆開看?”她把信扔給靜秋,“算了,不給看就不看吧,還說這些小氣話----” “那---等我先看一下,如果能給你看----” 端芳笑起來:“算了,跟你開玩笑,我看他的信幹什麼?總不過就是那一套'親愛的小秋,我想你,日夜想你----'” 靜秋急不可耐地展開信,匆匆看了一遍,收了起來,微笑著對端芳說:“你說錯了,他沒寫你說的那幾個字。” 那天靜秋回到家,正在為老三的花和信興奮,卻聽到一個壞消息,媽媽剛從洪書記那裡聽來的,說教育局經過討論,對頂職的事情做了一些修改。這次教育系統能退的幾乎全退了,總共有二十多個,都是為了孩子頂職。這些教工子女參差不齊,不是每個人都能上講台的。所以教育局決定,這次頂職的教工子女,一律在食堂做炊事員。 靜秋媽媽退休的手續已經快辦好了,結果卻被告知靜秋要做炊事員,而不是做老師,媽媽氣得差點尿血。 靜秋聽了這消息,反而比媽媽平靜,可能是她一貫做最壞的思想準備吧,她遇到這些事情並不怎麼驚慌失措,她安慰媽媽說:“做炊事員就做炊事員吧, 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做炊事員總比下農村好吧?” 媽媽嘆口氣說:“事到如今,也只好這樣想了。不過一想到我女兒這麼聰明能幹,卻只能一輩子窩在食堂的鍋灶邊,就覺得氣難平。” 靜秋把老三的話搬出來寬慰媽媽:“別想那麼多,別想那麼遠,這世界每天都在變化,說不定我幹幾年炊事員,又換到別的工作去了呢?” 媽媽說:“還是我女兒豁達,什麼事比媽媽還想得開。” 靜秋想,命運就是如此,不豁達又能怎麼樣呢? 放暑假的時候,靜秋媽媽的退休已經辦好了,但她的頂職卻老是沒辦好,不知道學校在拖什麼。那些從她這裡聽到消息後才辦頂職的同學,一個個都辦好了手續,而她這個最先得知消息的人,還沒辦好。她媽媽急得沒辦法,生怕一等兩等的,把這事等黃了,就不斷跑到洪書記那裡去催學校快辦。 洪書記說:“不是學校沒抓緊,我們早就把材料報上去了,是教育局那邊沒批下來。我猜主要是學校在放暑假,老師都不在學校裡了,還要炊事員幹什麼?難道讓他們一參加工作就白白拿幾個月工資?” 媽媽沮喪極了,估計不到九月份學校開學,教育局是不會讓頂職的人上班的了。 靜秋家一下子陷進極度貧困的境地了,因為媽媽已經退休了,工資減到了28塊一個月,而靜秋的頂職又沒辦下來,不能領工資。以前媽媽一個月將近45塊錢的工資,尚且不夠養活一家人,現在一下減少了30%,就更拮倨了。 於是,靜秋又去打零工。 她頂職的事雖然八字還沒一撇,但在外人眼裡,好像她已經做了老師,賺了大錢一樣。很多以前跟她關係很好的人,現在卻跟她疏遠了。也許人人都能同情不幸的人,但如果這個不幸的人突然走了一點運,有些原先同情她的人就會變得非常不高興,比看到那些本來就走運的人走更大的運還不高興。 洪書記跟靜秋的媽媽說了好幾次:“這段時間很關鍵,叫你靜鞦韆萬不要犯什麼錯誤。我們讓她頂職,很多人眼紅,經常來提意見,你們要特別謹慎,不然我們不好做工作啊。” 連居委會李主任都知道了靜秋頂職的事。媽媽帶靜秋去李主任家找工的那天,李主任說:“張老師呀,不是我說你,這個錢呢,也是賺不盡的,賺了一頭就行了,不可能頭頭都顧上。” 媽媽尷尬地笑著,不知道李主任這是什麼意思。 李主任又說:“不是說你靜秋頂了你的職,當老師了嗎?怎麼還跑來打零工呢?我們這裡是人多工少,我得先照顧那些沒工作沒錢賺的人。” 靜秋趕快聲明說:“我媽媽是退休了,但我頂職的事還沒辦好,所以----家裡還是很困難,比以前更困難了,因為媽媽工資打折了----” 李主任“噢”了一聲,說:“那你也應該先下農村去鍛煉,等你頂職的事辦好了再回來上班,你這樣賴在城裡不下去,如果我還給你工作做,那不等於是在支持你這種不正之風了嗎?” 媽媽說:“靜秋,我們回去吧,不麻煩李主任了。” 靜秋不肯走:“媽,你先回去,我再等一下。”她對李主任說,“我不是逃避下農村,只是我家太困難了,如果我不做點工,家裡就過不下去了。” 李主任緩和了一下口氣說:“你願意等就在這裡等吧,我不能保證你有工做。” 靜秋讓媽媽回去了,自己在那裡等。一連等了兩天,李主任都沒有給她安排工作。有兩次,來要工的“甲方”都看上靜秋了,但李主任硬生生地把另外的人塞到“甲方”手裡去了。 李主任解釋說:“你的困難是暫時的,你可以先借點錢用了再說,等你當了老師了,還愁還不起?” 靜秋解釋說自己頂職不是做老師,而是做炊事員,李主任不贊成地搖搖頭:“你這是何必呢?寧可做炊事員都不下農村?你下去幾年,招回來當工人多好。” 第三天早上,靜秋又早早地去了李主任家,坐在客廳裡等工。正在思考今天如果又等不到工怎麼辦,就听有人叫她:“靜秋,等工呀?” 靜秋抬頭一看,驚訝得差點叫出聲來,是“弟媳婦”,穿了一身草綠色的軍裝,上衣還湊合,那條軍褲肯定是太大了,名符其實的“向左轉”的褲子,估計得左轉到背後去了,才能用褲帶勒在他細細的腰間。她不知道他這麼熱的天,穿得這麼畢恭畢敬幹什麼,但她仔細一看,發現他衣服上有紅領章,頭上的軍帽也有帽徽,知道他不是穿著玩的。 “弟媳婦”眉飛色舞地說:“我參軍了。” 靜秋簡直不敢相信,他這麼小的個子,看上去身體也不咋的,怎麼說參軍就參軍了?難道是到部隊上給首長當警衛員? “弟媳婦”在學校從來不敢跟靜秋講話,也不大跟別的人講話,真正的默默無聞,班里人差不多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想不到他居然參軍了,大概也是為了不下農村。 “弟媳婦”又問一遍:“你在等工?”見靜秋點頭,“弟媳婦”就跑到里屋,問他媽媽,“媽,你怎麼還不給靜秋找工?” 靜秋聽李主任說:“哪裡是我不給她找工?這段時間要工的少,找工的多---” “弟媳婦”說:“你快給她找一個吧,她等在那裡呢。” 李主任說:“等在那裡也要我手裡有工才行呀。” 靜秋聽見“弟媳婦”在跟他媽媽小聲說什麼,但她聽不清。她很感激“弟媳婦”,但又覺得很難堪,好像在求他什麼事一樣。 過了片刻,李主任出來了,說:“紙廠的萬昌盛昨天來要了工的,比較辛苦,我就沒介紹你去。你看你願意不願意幹,如果願意的話,你現在就去吧。” 靜秋喜出望外,連忙說:“我願意,我不怕辛苦。需不需要您幫我寫個條子?” “不用寫條子,你說我叫你去的,他還不相信?”李主任說完,就忙自己的去了。 靜秋只知道紙廠在哪裡,但萬昌盛是誰,在哪兒去找都不知道。她看李主任忙自己的,沒有再跟她說話的意思,只好先去紙廠看看。 她謝了李主任,就往紙廠方向走。正走著,聽見有人騎著車過來了,在她身邊按鈴。她扭頭一看,是“弟媳婦”,臉兒笑得像一朵燦爛的花,對她說:“上車來吧,我帶你去紙廠,你走過去要好一會呢。” 靜秋鬧了個大紅臉,連聲說:“不用不用,我一下就走到了,你忙去吧。” “弟媳婦”騎著車跟在旁邊勸:“上來吧,現在都畢業了,怕什麼?”靜秋還是不肯上,“弟媳婦”只好跳下車來,陪著她走。靜秋見路上碰見的人都以好奇的眼光看著她倆,覺得渾身不自在,說:“你----去忙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弟媳婦”堅持陪她走:“你不知道在哪裡找萬昌盛,我帶你去。我馬上就到部隊上去了,同學一場,說幾句話都不行嗎?” 靜秋發現自己以前一點都不了解“弟媳婦”,可能她對班上的男生一個都不了解,在她眼裡,班上的男生除了貪玩,跟老師調皮,什麼也不懂。特別是像“弟媳婦”這樣的男生,簡直就是小毛孩。但這個小毛孩居然參了軍,而且要用自行車帶她,又而且要跟她聊聊,看來真的要刮一下眼睛才行了。 她瞟了他一眼,發現他臉上居然有鬍子,她驚訝萬分,好像以前沒看見過他有鬍子啊。難道一參軍,鬍子就都由基層提拔到上面來了? 到了紙廠,“弟媳婦”幫她找到“甲方”萬昌盛。靜秋一看,所謂萬昌盛,是一個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的中年男人,又瘦又小,背有點駝,臉上瀰漫著一股死氣,就像大煙鬼一樣,眼角似乎還掛著眼屎,這名字起得真是諷刺與幽默。 “弟媳婦”對萬昌盛說:“萬師傅,這是靜秋,是我同學,我媽叫她到你這裡上工的,你多關照啊。” 靜秋正在驚異於“弟媳婦”的社交辭令,就听萬昌盛對“弟媳婦”說:“什麼靜秋?這不是張老師的大丫頭嗎?”然後轉過臉,對靜秋說,“小張,我認識你,你媽教過我。她那時候總是叫我好好讀書,說你不好好讀書,以後沒出息。怎麼張老師說人前,落人後,自己的姑娘也不好好讀書,搞得現在要打零工?” “弟媳婦”說:“你別亂說,人家靜秋書讀得好得很,她這是在等著頂職當老師呢,呆家裡沒事幹,出來打打工。” 萬昌盛說:“噢,一家子都當老師呀?那好啊,不過我這個書讀得不好的人,也還混得不錯嘛。” 靜秋笑笑說:“就是呀,讀書有什麼用?還是你出息,以後就請你多關照了。” “弟媳婦”又對萬昌盛囑咐了幾句,然後對靜秋說:“我走了,你自己小心,如果這活太累,就叫我媽再給你換一個。” 靜秋說個“謝謝”,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等“弟媳婦”走遠了,萬昌盛問:“他是你對象?” “不是。” “我也說不像嘛,如果他是你對象,他媽還捨得讓你來打零工?”萬昌盛打量了靜秋一會,說,“小張,你放心,你媽教過我,我不會虧待你的。你今天就跟著我去辦貨,我要到河那邊去買些東西。” 那天靜秋就拖著一輛板車,跟著萬昌盛到河那邊去辦貨。萬昌盛一路誇自己愛看書,叫靜秋借些書給他看,還說要給靜秋派輕鬆的活路幹。靜秋哼哼哈哈地答應著,不知道這個萬昌盛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那天下午四點就把事辦完了,萬昌盛把靜秋誇了一通,說以後要辦貨就叫上靜秋,然後說:“我們這裡星期天是不上工的,因為我星期天休息,我不在這裡,零工都會偷懶的,乾脆叫他們星期天不干,就不用支錢給他們。不過我看你不偷懶,給點活你幹,你幹不干?” 靜秋以前打工從來不休息星期天的,馬上說:“當然幹”。 萬昌盛說:“那好,明天你就拖著這輛車,到八碼頭那裡的市酒廠去把我定的幾袋酒糟拖回來,廠裡用來餵豬的。我這是照顧你,你不要讓別的零工知道了,免得他們說我對你偏心。” 靜秋立即做感激涕零狀,萬昌盛的自尊心似乎得到了極大滿足,讚許地說:“一看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誰對你好,誰對你壞,你心裡有桿秤。”說著,就從口袋裡摸出兩個條子,“這張是取貨的條子,你明天就憑這個去取貨。這張是食堂的餐票,你明天可以在那裡領兩個大饅頭,算你的午餐。下午五點之前把貨拖回來交給食堂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靜秋一早就起來了,到紙廠拿了板車和饅頭,就向著八碼頭出發。八碼頭在河那邊,大約有十幾里地。河的上游有個貨運渡口,可以過板車,現在是夏天,河裡的水漲得快齊岸了,就不用拖上拖下河坡,只是上船的時候要小心點,免得連人帶車掉河裡去了。 她像每次出去打工一樣,一出門就把鞋脫了,怕費鞋,穿著鞋出門只是給她媽媽看的。今天她從上到下都是哥哥的舊衣褲,上面是件“海魂衫”,下面是條打了補丁的長褲,被她截短了,只到膝蓋下,半長不短的,當地人叫“二馬駒”的褲子。那時女的不興穿前面開口的褲子,她就把前面的口封了,自己在旁邊開了個口。 夏天太陽大,她戴了頂舊草帽,壓得低低的,免得被人認出,心裡一直轉悠著魯迅那句話:“破帽遮顏過鬧市”,下面一句她就懶得念了,因為她沒“小樓”,沒法躲到那裡“成一統”。 她剛上了對面的河岸,就覺得要上廁所了。她找到一個公共廁所,但沒法去上,因為她怕別人把她的板車拖跑了,那就賠不起了。 正在焦急,就听有人在身後說:“你去吧,我幫你看著車。” 27 靜秋不用回頭,就知道說話的是誰。她騰地一下紅了臉,他怎麼早不來,晚不來,剛好在她最狼狽的時候跑來了。 老三走到靜秋跟前,握住車把,又說了一遍:“你去吧,我看著板車。” 靜秋紅著臉說:“我去哪裡?” “你不是要去上廁所嗎?快去吧,有我看著車,沒問題的。” 她難堪得要命,這個人怎麼說話直統統的?就是看出來別人要上廁所,也不要直接說出來嘛。她說:“誰說我要上廁所?”就呆站在那裡看他。 他穿了件短袖的白襯衣,沒扣釦子,露出裡面一件鑲藍邊的白背心,扎在軍褲裡。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見他穿短袖,覺得很新奇,突然發現他身上的皮膚好白,小臂上的肌肉鼓鼓的,好像小臂反而比大臂粗壯,使她感到男人的手臂真奇怪啊。 他笑嘻嘻地說:“從昨天起就跟著你,看見你有軍哥哥護駕,沒敢上來打招呼。破壞軍婚,一律從重從嚴處理,鬧不好,可以判死刑的。” 她連忙聲明:“哪裡有什麼軍哥哥?是個同學,就是我跟你講過的'弟媳婦'。” “噢,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弟媳婦'?穿了軍裝,很颯爽英姿的呢。”他問,“你不上廁所了?不上我們就走吧。” “到哪裡去?”她說,“我現在沒時間,我在打工----” “我跟你一起打工。” 她笑起來:“你想跟我一起打工?你打扮得像個公子哥兒,還跟我一起---拖板車,不怕人笑話?” “誰笑話?笑話誰?”他馬上把白襯衣脫了,只穿著背心,再把褲腳也捲起來,問,“這樣行不行?”他見她還在搖頭,就懇求說,“你現在畢業了,河這邊又沒人認識你,就讓我跟你去吧,你一個人拖得動嗎?” 靜秋一下就被他說動了,想見到他想了這麼久,真的不捨得就這樣讓他走,今天就豁出去了吧。她飛紅了臉,說聲:“那你等我一下。”就跑去上個廁所,然後跑回來,說,“走吧,待會累了別哭就是。” 他吹噓說:“笑話,拖個車就把我累哭了?若干年都沒哭過了。”他見她沒穿鞋,也把自己腳上的鞋脫了,放到板車上,“你坐在車上,我拖你。” 她推辭了一陣,他一定要她坐著,她就坐車上了。他把她的舊草帽拿過來自己戴上,再把他的白襯衣披在她頭上,說這不僅可以遮住頭臉,還可以遮住肩膀手臂。然後他就拖上車出發了。 她坐在車上指揮他往哪走,他拖一陣,就回過頭來看看她,說:“可惜我這衣服不是紅色的,不然的話,我這就像是接新娘的車了,頭上是紅蓋頭----” 她說:“好啊,你占我便宜---”她像趕牛車一樣,吆喝道,“駕!駕!” 他呵呵一笑:“做新娘,當然要'嫁'嘛。”說著,腳下跑得更快了。 到了酒廠,靜秋才知道今天幸虧老三來幫忙,不然她一個人根本沒法把酒糟弄回去。酒糟還在一個很深的大池子裡,既熱且濕,要自己撈上來,用大麻袋裝上,每袋少說有一百多斤,而且酒廠在一個小山上,坡還挺陡的,空車上坡都很吃力,滿載下坡更難把握,搞不好真的可以車翻人亡。老三把車把揚得老高,車還一個勁往山下衝,把兩個人累出一身汗。 不過下了山,路就比較好走了,一路都是沿著江邊走。老三掌把,靜秋拉邊繩,兩個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上次他們約會過的那個亭子了。老三建議說:“歇會兒,你不是說只要下午五點之前拖到就行了嗎?現在才十點多鐘,我們坐會吧。” 兩個人就把車停在亭子旁邊,跑到亭子裡休息。天氣很熱,靜秋拿著草帽呼呼地扇,老三就跑去買了幾根冰棍。兩個人吃著冰棍,老三問:“昨天那個跟你逛街的男人是誰?” 靜秋說:“哪裡是逛街,你沒看見我拖著板車?那是我的甲方,就是工頭,叫萬昌盛---” 老三警告說:“我看那個人很不地道,你最好別在他手下乾活了---” “不在他手下乾在哪兒乾?這個工還是---千辛萬苦才弄來的。”她好奇地問,“為什麼你說他不地道?你又不認識他。” 老三笑笑:“不地道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你要當心他,別跟他單獨在一起,也別到他家去----” 她安慰他:“我不會到他家去的,打工都是大白天的,他能----把我怎麼樣?” 他搖搖頭:“大白天的,他就不能把你怎麼樣了?你真是太天真了----。你找個機會告訴他,說你男朋友是部隊的,軍婚,動不動就玩刀子的。如果他對你有什麼----不檢點的地方,你告訴我---” “我告訴你了,你就怎麼樣?” “我好好收拾收拾他。”說著,他從掛包裡摸出一把軍用匕首,拿在手裡玩。 她開玩笑說:“看不出來你這麼兇。” 他連忙說:“你別怕,我不會對你兇的。我是看不來你那個甲方,眼神就不對頭。我昨天跟了你們一天----,好幾次都恨不得上去警告他一下,但又怕----你不願意我這樣做。” “最好不要讓人看見我們在一起,我雖然畢業了,但我頂職的事還沒辦好,學校已經有不少人眼紅,在鍾書記面前說我壞話,如果讓他們知道我們----的事,肯定會去打小報告,把我頂職的事搞黃----” 他點點頭:“我知道,所以我只在你一個人的時候才會上來跟你說話。”坐了一會,老三說,“我們找個地方吃午飯吧。” 靜秋不肯:“我帶了一個饅頭,你去餐館吃吧,我就在這裡看著車。這酒糟味道太大,逗蚊子,拖到別人餐館門前去停著不好。” 他想了想,說:“好,那我去買些東西過來吃,你在這等我,別偷偷跑了啊。你一個人拖車,過河的時候很危險的。”他見她點頭答應了,就跑去買東西。 過了一會,他抱了一堆吃的東西回來,還買了一件紅色的游泳衣:“我們吃了飯,休息一會,到江里去游泳吧。天氣太熱了,渾身都是汗,這江里的水也太誘人了----” 靜秋問:“你怎麼知道我會游泳?” “江心島四面都是水,你還能不會游泳?島上可能個個都會遊吧?” “那倒也是。”靜秋顧不上吃東西,打開那件游泳衣,是那種連體的,上面像小背心,下面像三角褲的那種。那是最古老最保守的樣式,但靜秋從來沒穿過,她認識的人也沒誰穿過,大家都是穿件短袖運動衣和平腳短褲游泳。她紅著臉問:“這怎麼穿呀?” 他放下手裡的食物,把游泳衣拿起來,教她怎麼穿,說你這樣套進去,然後拉上來。 靜秋說:“我知道怎麼套進去,可是這多---醜啊。”她平時內褲都是平腳褲,胸罩都是背心式的,從來不穿三角內褲或者“武裝帶”一樣的胸罩,現在要她穿這種袒胸露背的游泳衣,真是要她的命,她覺得她的大腿很粗,胸太大,總是能藏就藏,能遮就遮。 她說:“你問都不問我一下,就買了這樣的游泳衣,能退嗎?” 他問:“退了乾嘛?以前女孩游泳都是穿這個的,現在大城市的女孩也是穿這個,K市的女孩應該也是穿這個的,不然怎麼會有賣的呢?” 吃過飯,休息了一下,老三就不斷地鼓動靜秋到附近廁所去把游泳衣換上。靜秋不敢穿游泳衣,但又很想游泳,被老三鼓動了半天,終於決定換上游泳衣試試。她想,呆會把襯衣長褲罩在外面,到了江邊叫老三轉過臉去,自己很快地脫了外衣,躲到水里去。江水很渾,他應該看不見她穿游泳衣的樣子。她想好了,就跑到廁所去換上了,罩上自己的衣服,從裡面走出來。 他們把車拖到離江水很近的河岸旁,這樣邊游泳就能邊盯著點,免得被人偷跑了。靜秋命令老三先下水去,老三笑著從命,脫掉了背心和長褲,只穿一條平腳短褲就走下河坡,到水里去了。走了兩步,他轉過身叫她:“快下來吧,水里好涼快。” “你轉過身去----” 他老老實實地轉過身,靜秋連忙脫了外衣,使勁用手扯胸前和屁股那裡的游泳衣,覺得這些地方都遮不住一樣。她扯了一陣,發現沒效果,只好算了。她正要往河坡下走,卻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轉過身來,正在看她。她一愣,呆立在那裡,指責他:“你----怎麼不講信用?” 她見他很快轉過身去,倏地一下蹲到水里去了。她也飛快地走進水里,向江心方向游去,遊了一會,回頭望望,他並沒跟來,還蹲在水里。她不知道他在搞什麼鬼,就遊了回去,游到離他不遠的地方,站在齊胸的水里,問他:“你怎麼不遊?” 他支吾著:“你先遊出去,我來追你。” 她返身向江心遊了一陣,回頭看他,他還是沒游過來。她想他是不是不會游泳?只敢在江邊扑騰?她覺得他真好玩,不會遊,還這麼積極地鼓動她遊。她又遊回去,大聲問他:“你是旱鴨子?” 他坐在水里,不答話,光笑。她也不遊了,站在深水里跟他說話。好一會了,他才說:“我們比賽吧。”說罷,就帶頭向江心游去。她吃驚地發現他很會遊,自由式兩臂打得漂亮極了,一點水花都不帶起來,刷刷地就遊很遠了。她想追上去,但游得沒他快,只好跟在後面遊。 她覺得游得太遠了,剛才又已經遊了兩趟,很有點累了,就叫他:“遊回去吧,我沒勁了。” 他很快就遊回來了,到了她跟前,他問:“我是不是旱鴨子?” “你不是旱鴨子,剛才怎麼老坐在水里不遊?” 他笑了笑:“想看看你水平如何。” 她想他好壞啊,等看到她遊不過他了,他才開始遊,害她丟人現眼。她跟在他後面,來個突然襲擊,兩手抓住他的肩,讓他背她回去。她藉著水的浮力,只輕輕搭在他肩上,自己彈動兩腳,覺得應該沒給他增加多少負擔。但他突然停止劃動,身體直了起來,開始踩水。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貼在他背上了,連忙鬆了手。 兩個人遊回岸邊,他坐在水里,有點發抖一樣。 “你---累壞了?”她擔心地問。 “沒---沒有。你先上去換衣服,我馬上就上來---” 她見他好像神色不對,就問:“你---腿抽筋?” 他點點頭,催促她:“你快上去吧,要不----你再往江心遊一次?” 她搖搖頭:“我不遊了,留點力氣待會好拖車。你腿抽筋,也別遊了吧。你哪條腿抽筋?要不要我幫你扳一下?”她給他做個示範動作,想上去幫他。 他叫道:“別管我,別管我---” 她覺得他態度很奇怪,就站在那裡問:“你到底怎麼啦?是胃抽筋?” 她看見他盯著她,才想起自己穿著游泳衣站在那裡,連忙蹲到水里,心想他剛才一定看見她的大腿了,她怕他覺得她腿太粗,就自己先打自己五十大板:“我的腿很難看,是吧?” 他連忙說:“挺好的,挺好的,你別亂想。你----先上去吧---” 她不肯先上去,因為她先上去就會讓他從後面看見她游泳衣沒遮住的屁股。她堅持說:“你先上去。” 他苦笑了一下:“那好吧,你轉過身去----” 她忍不住笑起來:“你又不是女的,你要我轉身乾什麼?你怕我看見你腿----長得難看?” 他邊笑邊搖頭:“真拿你沒辦法。” 那天僵持到最後,還是靜秋轉過身,老三先上了岸。等他叫聲:“好了。”她才轉過身。她看見他已經把軍褲籠在濕淋淋的短褲上了,說反正天熱,一下就乾了。靜秋把他趕上岸去,見他走得看不見人影了,才從水里跑出來,也把衣服直接穿在游泳衣上,再跑到廁所去脫游泳衣。結果外衣打濕了,貼在身上,搞得她很尷尬。 她叫老三把游泳衣帶上,下次來的時候再帶來,因為她不敢拿回家去。 老三幫忙把車拖過了河,靜秋就不敢讓他跟她一起走了,她自己拖車,他遠遠地跟在後面,一直跟到紙廠附近了,才按事先講好的,她去交貨還車,而他就到客運渡口去乘船過河,坐最後一班車回西村坪。 事過之後,靜秋才覺得有點後怕,怕有人看見了她跟老三在一起,告到學校去。擔了幾天心,好像沒惹出什麼事,她高興了,也許以後就可以這樣偷偷摸摸跟老三見面。她知道他要跟別人換休才能有兩天時間到K市來,最少要兩個星期才能來一次。來的時候如果她不是單獨一人的話,她也不敢讓他上來跟她說話。所以兩個人見不見得成面,完全是“望天收”。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老三說了萬昌盛不地道,靜秋越來越覺得萬昌盛是不地道,有時說著說著話,人就蹭到跟前來了,有時還幫她拍拍身上的灰塵,借遞東西的時候捏一下她的手,搞得她非常難堪,想發個脾氣,又怕把他得罪了,沒工做了,而且這些好像也只是些拈不上筷子的事,唯一的辦法是盡力躲避。 不過萬昌盛確實很照顧她,總給她派輕鬆的活干,而且每次都像愁怕靜秋不知道一樣,要點明了賣個人情,說:“小張,我這是特別照顧你呀,如果是別的人,我才不會派她做這麼輕鬆的活呢。” 靜秋總是說:“謝謝你了,不過我願意跟別的零工一起幹,有人說說話,熱鬧些。” 說歸說,派工的是萬昌盛,他派她幹什麼,她就不得不干什麼。 有一天,萬昌盛叫靜秋打掃紙廠單身宿舍那幾棟樓,說過幾天有領導來檢查工作,你這幾天就負責把這幾棟樓打掃乾淨。寢室內不用你打掃,你只負責內走廊和外面的牆壁。內走廊主要是那些住在裡面的青工掃出來的垃圾,你把垃圾收集起來,運到垃圾堆去。室外主要是牆上那些舊標語,你泡上水,把標語撕乾淨,撕不掉的用刀刮。 靜秋就到那幾棟樓去打掃,女工樓還沒什麼,很快就掃完了內走廊。但到了男青工們住的那棟樓,就搞得她很不自在了。正是大夏天的,男工人都穿得很隨便。比較注意的人,就在門上掛了簾子,遮住門的中間那部分,上下都空著,好讓風吹進房間。不在乎的,就大開著門,個個打著赤膊,只穿短褲。 靜秋低著頭,一個門前一個門前去收垃圾,不敢抬頭,怕看到光膀子。那些男青工看見她,有的就呼地把門關上了。但有的不光不關門,還穿著短褲出來跟她說話,問她是那個學校的,多大了,等等。她紅著臉支吾兩句,就不再搭腔了。 有幾個青工叫她進他們寢室去打掃一下,她不肯進去,說甲方說了,我只打掃內走廊。那幾個人就嘻嘻哈哈地把室內的垃圾掃到走廊上。靜秋剛把他們掃出來的垃圾收到畚箕裡,他們又掃出一些到走廊上,讓她不能從他們門前離開。她就先到別處去收拾,等他們瘋夠了再回來收拾他們門前。 有一個寢室門上掛著簾子,靜秋正在把門口的垃圾往畚箕裡掃,裡面有個人從門簾子下面潑出一杯喝剩下的茶,連水帶茶葉全潑在她腳上了。茶水還挺燙的,她的腳背一下就紅了。她想那人可能沒看見她,就不跟他計較,想自己去水管沖一下冷水。 但這一幕剛好被一個過路的青工看見了,那人對著寢室里大聲嚷嚷:“嘿,潑水的看著點,外面有清潔工在幹活----”那人喊了一半就停下了,轉而對靜秋說,“是你?你怎麼在幹----這個?” 靜秋抬頭一看,是她以前的同學王一,班上乃至全校最調皮的一個。小學時班主任老是讓靜秋跟他同桌,上課就把張一交給靜秋,說你們兩個是“一幫一”,他上課調皮,你要管著他,不然你們就當不上“一對紅”了。所以靜秋上課時總在拘束王一,怕他調皮。班上出去看電影,老師總叫靜秋牽著王一,怕他亂跑。而王一就像一匹野馬,總是到處跑,害得靜秋跟著他追。 進了初中,王一仍然是靜秋的“責任田”。那時興辦“學習班”,因為毛主席說了:“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很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得到解決。”所以班上只要有人調皮,老師就叫班幹部把那個同學帶到外面去辦學習班。王一的調皮到了初中就變本加厲,幾乎每節課靜秋都在外面為他辦學習班,其實就是跟在他後面到處跑,抓住他了就辦一下學習班,過一會他又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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