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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6

山楂樹之戀 艾米 17184 2018-03-19
靜秋說:“我睡覺本來就哼哼---” 媽媽抓住靜秋手裡的扁擔,懇求說:“秋兒,別去了吧,女孩子,挑擔壓很了不好,會得很多病的---,我知道你的習慣,你不生病,睡覺是不會哼哼的,你昨天一定是太累了----” 靜秋安慰媽媽說:“你放心,我心裡有數,太重的活我不會去幹的。” 挑了兩天沙,那些一同挑沙的男的對靜秋態度好點了,因為靜秋雖然是個女孩,也並沒有比他們少挑一擔。有個叫王永樂的就自告奮勇地來跟靜秋一組,說挑上坡累,我來挑上坡,你挑下船吧。 王永樂每次都爭取走快點,好多挑幾步路,這樣靜秋就可以少挑幾步路。有時靜秋剛挑下船,王永樂就迎上來了,搞得靜秋很不好意思,別的人也開始笑他們是兩口子。

幾天挑下來,靜秋覺得肩膀比以前疼得好一點了,人也不像剛開始那樣喘不過氣來了,令她擔心的是這個活干不了幾天了,那就又得到李主任那裡去等工,還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工。現在對她來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有挑不完的沙,打不完的零工,放不完的暑假。 挑沙工就快結束的前一天,靜秋剛把一擔沙挑下船,王永樂就迎了上來,說:“我來挑吧,有人找你,等在岸上,你快去吧。” 靜秋很納悶,不知道誰會找到工地來。她問王永樂:“你---知不知道是誰找我?” “有一個像是你妹妹,還有一個---,我不認識。” 靜秋一聽說是她妹妹,就覺得手腳發軟,一定是媽媽出什麼事了,不然妹妹不會在大熱天中午跑到工地來找她。她本來想順便把一擔沙挑上岸去的,但聽了這話,也挑不動了,只好讓王永樂去挑。她抱歉地說:“那隻好辛苦你了,我上去看一下就來。”

她慌忙爬上河坡,一眼就看見她妹妹站在樹蔭下等她,身邊還站著一個女孩,她看了一下,是端芳,她暗自鬆了口氣。 “端芳,怎麼是你?我還以為----” 端芳拿著個手絹搧風:“好熱呀,這麼熱的天,你怎麼還在這里幹活?” 靜秋也走到樹蔭下:“你---今天來的?今天還回去嗎?”她見端芳點點頭,就說,“那我請個假回去陪陪你吧。” 她有點為難,現在請了假回去,王永樂就要一個人挑沙了,那不是把他害了嗎?不請假,又不能老站在這裡說話,別人會有意見的。正在為難,她看見王永樂挑著沙上岸來了,於是跑過去跟他商量。 王永樂很好說話:“你就請假了回去吧,我一個人挑沒事。” 靜秋請了假,跟妹妹和端芳一起回家。回到家,聽說端芳還沒吃飯,靜秋便忙忙碌碌地做飯招待端芳,沒什麼菜,把上次端芳送她的鹹菜乾、白菜乾什麼的用熱水泡了,炒了兩碗,再加上一點泡菜,配著綠豆稀飯,也很爽口。

端芳吃了飯,就說不早了,要到市裡趕車去了,靜秋想留端芳多玩幾天,但端芳不肯。靜秋看看的確是不早了,不好再挽留,就送端芳到市裡去坐車。 兩個人來到渡口,乘船過門前那條小河。靜秋抱歉說:“你每次來,都是匆匆忙忙,沒玩好---” “今天怪我自己,我坐早上八點的車,九點就到了K市了,結果忘記路了,就一路問人,問來問去的,被人指到相反的方向去了,走了很多冤枉路。我這個人,記路太不行了---。” 靜秋連忙把長途車站到K市八中的線路給端芳講了一下,邀請她下次再來玩。 渡船劃到河當中,端芳從衣袋裡拿出一個小紙包,遞給靜秋:“我是把你當姐看待的,你如果也把我當個妹的話,就把這收下,不然我生氣了----”

靜秋打開那個小紙包,發現是一百塊錢。她大吃一驚:“你----你怎麼想起給我錢?” “免得你去外面打工。” “你哪來這麼多錢?” 端芳說:“是我姐的錢,她把趙銀水給她的表賣了---” 靜秋知道趙銀水就是端芬的那個“臉”,但她不明白端芬為什麼要把表賣了把錢借給她,端芬愛那塊表象愛她的命一樣,怎麼說賣就賣了?靜秋想把錢塞回端芳手中:“你代替我謝謝你姐了,但我不會收她的錢的。我能打工,能掙錢,我不喜歡欠別人的帳。” 端芳堅決不肯把錢拿回去:“剛才還說了你是我姐了,怎麼拿我當外人呢?” 兩個人推來推去,划船的人大喝一聲:“你們想把船搞沉呀?”兩個人嚇得不敢動了。靜秋捏著錢,盤算等上岸了再找機會塞到端芳的包裡去。

端芳真心實意地說:“你看你這麼大熱的天,還要在外面打工,這挑沙的活,叫我幹都乾不下來,你怎麼幹得下來?更不要說拖車呀,搞建築呀,那都不是我們女的干的活----” 靜秋覺得很奇怪,她從來沒跟端芳說過她打工的事,端芳怎麼會知道什麼“拖車”“搞建築”之類的細節?她問端芳:“這錢真是你姐的嗎?你不告訴我實話,我肯定不會收的。” “我告訴你實話了,你就肯收了?” 靜秋哄她:“你告訴我你這錢是怎麼來的了,我就收你的錢。” 端芳猶豫了一下,說:“你不要說話不算數啊,等我告訴了你實話,你又不肯收了---” 靜秋聽她這樣說,益發相信這錢不是她姐的了。她想了一下,說:“你先告訴我是誰的錢,你說你當我是你姐,你連你姐都不信?”

端芳又猶豫了一會,終於說:“這錢是老三叫我拿來給你的,不過他不讓我說出來,他說他不知道怎麼就把你得罪下了,如果你知道是他的錢,就肯定不會收---。” 端芳見靜秋拿著錢,以為她把錢收下了,很高興,吹噓說:“我說這事我一定辦得成吧?老三還不相信,怕我說服不了你。”端芳從口袋裡摸出幾塊零錢,清了清,得意地說,“我來去的路費也是老三給的,他叫我一下長途車就坐市內一路公共汽車,一直坐到終點站,就到了河邊,再坐船過河,沿著河邊走就可以走到你家了。我沒坐過公共汽車,怕坐錯了車,不敢坐,所以走迷路了,但是我省下了公共汽車錢。” 靜秋原以為老三收到她的信了,真的會“下不為例”了,哪知他一點都沒收手,難道他根本沒收到她的信?她不敢對端芳提那封信,只問:“老三----他還好嗎?”

“他一個大活人,有什麼不好的?不過他說一到暑假,他就很擔心,估摸著你要出去打零工了,他怕你---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又怕你拖車的時候掉江里去了,跟我念叨好多次了,象催命一樣催著我把這錢送過來,說送晚了,怕你已經----出事了。不是我不想早點來,實在是因為我們比你們放假晚,這不,我剛一放假就跑來了,再不來,耳朵被他說起繭來了。” 靜秋又覺得喉頭髮哽,沉默了一會,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說:“他這人怎麼----盡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這麼多人打零工,有幾個摔死了,淹死了?” 船靠岸了,兩個人下了船,靜秋說:“我帶你坐回公共汽車吧,你坐熟了,下回來的時候好坐,免得又走迷路了。” 端芳第一次坐公共汽車,新奇得很,一路上都在望窗外,沒心思跟靜秋說話。但一會就該下車了,端芳跟著靜秋擠下車,連聲說:“這麼短?還沒坐夠呢。走路的時候覺得好遠,怎麼坐車一下就到了?”

兩個人來到長途車站,買了下午三點的票,靜秋很擔心,問:“你待會一個人走山路怕不怕?” “我不走山路,走山下那條路,那條路人多。” 靜秋放了點心。離開車還有一會,兩個人找個地方坐下說話。靜秋看看沒機會偷偷把錢塞到端芳包裡去,只好來硬的了。她抓過端芳的手,把錢放在她手裡,再把她的手握住了,說:“你幫我謝謝老三,但他的錢我不會收的。麻煩你跟他說,叫他再不要搞這些了----” 端芳被她握住手,沒法把錢塞回她手中,只好等待時機:“你怎麼就不肯收他的錢呢?他想幫你,你就讓他幫你嘛,難道你要他天天擔心才舒服?” “我不是要他擔心,他----其實根本不用擔心我什麼,”靜秋想了想說,“他有---未婚妻,好好擔心他未婚妻就行了。”

靜秋滿心希望聽到端芳說“他哪有什麼未婚妻”,但她聽端芳說:“這跟他未婚妻有什麼關係?” 靜秋膽怯地問:“他真的有----未婚妻?” “聽說是兩家父母定下的,好些年的事了---” 靜秋覺得心裡很難受,雖然知道這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潛意識裡,還總是希望這不是事實。她呆呆地問:“你---怎麼知道他有---未婚妻?” “他自己說的,還給了大嫂一張他們倆的合影。” “聽大嫂說那照片就放在你屋裡的玻璃板下面,但我怎麼沒看見?肯定是他拿走藏起來了---” “那你就冤枉他了,是我拿了,因為我聽人說如果你能把照片上的兩個人毛髮無損地剪開,就可以把他們兩人拆散,我就用剪子把他們兩個剪開了---”

靜秋覺得這好像很幼稚,很迷信,但又很迷人,如果真能這樣就好了。她很感興趣地問:“那你---有沒有毛髮無損地把他們剪開呢?” “呃,差不多吧,但是他們倆的肩膀有一點重合了,老三的肩膀疊在那女的肩膀後面,所以----所以剪開之後,老三就----少了一個肩膀。你不要告訴他呀,這不吉利的---”端芳看上去並不是很相信這些,仍舊笑嘻嘻地說,“要是哪天老三肩膀疼,那就是因為我剪了他一剪子---” “他肩膀疼活該。他這人怎麼這樣?家裡有未婚妻,又在外面----給別人錢---” 端芳驚訝地說:“家裡有了未婚妻就不能在外面給人錢了?他一片好心幫忙嘛,又沒什麼別的意思。你不要誤會他,以為他在打你主意,他不是這樣的人。他這人心軟,見不得別人受苦。我們村的那個王小六,還不是受過他的幫助?” “哪個王小六?” “就是那個---那個她爹是個酒鬼的,別人都叫他'王三頓'的,你忘了?有一天老三在我們家吃飯的時候,'王三頓'找來了,問老三要錢的那個----” 靜秋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個人。她以為是什麼人問老三借錢,就沒在意。她問:“老三幫過'王三頓'的女兒?幫她什麼忙?” “王小六她爹愛喝酒,她媽很早就死了,可能就是被她爹打死的。她爹是喝多了也打她媽,喝少了也打她媽,沒喝的更要打她媽。她爹是一日三頓都要喝酒,一日三頓都要打她媽,不然怎麼叫'王三頓'呢? 王小六她媽死了有些年了,她爹又不好好下田乾活,隊裡派他養牛,他也是經常喝醉了,讓牛跑出圈了,吃了莊稼,被隊裡扣工分。他最要不得的就是有幾個錢,就要買酒喝掉那幾個錢。從王小六十四、五歲起,她爹就在尋思把她嫁了好換幾個酒錢。 王小六什麼陪嫁都沒有,又攤上這麼個爹,村里人真的有點不敢要她。後來她爹就把她許給老孟家老二了,那男的有羊角瘋,發作起來嚇死人,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見哪兒倒哪兒,遲早是個短命鬼。小六不肯嫁,她爹就打她,往死裡打,說白養了她這麼多年,人家都說女兒是爹的酒葫蘆,我怎么生下你這麼個屎葫蘆,尿葫蘆----” 靜秋猜測說:“那---老三就---答應把她娶了,好救她一命?” “哪裡是那樣,老三就給她爹錢買酒,叫他不要把女兒往火坑里逼---。小六她爹只要有酒喝,女兒嫁誰他其實也不操心,後來就沒逼著小六嫁那個羊角瘋了。但是老三就脫不了乾係了,小六她爹一沒酒錢了,就跑去找老三,說這都怪你,你那時不從中作梗,我小六早就嫁了好人家,給我把酒錢掙回來了。老三怕他又打小六,每次就給他一點酒錢。 後來小六的爹就得寸進尺,逼著老三把小六娶了算了,說你殺人殺到喉,幫人幫到頭,你娶了我家小六了,我就不愁酒錢了。 小六對老三倒是有那個心思,誰不想嫁個吃商品糧、爹又是大官的?再說老三人又長得好,脾氣也好。小六經常跑工棚去找老三,要幫他洗被子什麼的,但老三不肯,我姐也不讓,都是我姐搶著拿回來洗了----” “你姐---喜歡老三哪?” “嗯,我姐叫大嫂去給老三過過話,但老三不肯,說他在家裡有未婚妻,我姐哭了幾回,還發誓說一輩子不嫁人了。不過後來她跟趙銀水對上象了,就不守她的誓言,成天慌著嫁人了。” “那你---剪那張照片是想幫你姐的忙?” 端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姐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照片我是前不久才剪的----” 靜秋的心砰砰跳,心想可能端芳看出她的心思,幫她剪了那張照片。她問:“那你---幫誰剪?” “幫人剪是沒用的,一定要自己剪的。”端芳坦率地說,“不過我剪他們的照片也沒用,只能把他們剪開,不能把我跟他剪攏。老三瞧不起我們這些人的,聽說他跟他未婚妻從小就認識,兩個人的爸爸都是大官,我們算老幾?所以說呀,他給你錢,只是幫你,不是在打你主意。我勸你有錢就拿著,因為你不拿他的錢,別人也會拿他的錢,何必讓'王三頓'那樣的人拿去喝酒呢?” 18 靜秋覺得好難受,端芳越是替老三撇清,她就越難受。以前她還覺得老三幫她是因為喜歡她,雖然她礙於自尊心不願接受,但她心裡還是很感動的。現在聽了王小六的故事,心全都涼了。 她想老三一定抱過王小六了,既然他跟她認識這麼短時間就敢抱她,那他跟王小六認識的時間長多了,不是更會抱王小六嗎?看來老三就是書裡面說的那種“紈絝”公子,雖然她沒查字典,不知道這個“絝”讀什麼,但那意思她已經從上下文裡揣摩出來了,不就是仗著自己有幾個臭錢,就佔女孩便宜的那種人嗎? 想到這些,她感到自己像被老三玷污了一樣,特別是嘴裡。被他隔著衣服抱過,洗了這麼多次衣服這麼多次澡,應該洗掉了吧?但他的舌頭還伸到她牙齒和嘴唇間去過,想想就噁心。她狠狠吐口唾沫,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 端芳想把錢塞回靜秋手中,說:“你拿著吧,你答應了的,不能說話不算數。” 靜秋像被火燙了一樣,一下跳開,那些錢全都掉地上了。她也不去撿,只站得遠遠地說:“我答應的是收你的錢,我沒答應收他的---髒錢,你把他的錢帶回去吧,不要害得我明天專門為了這錢跑一趟西村坪,耽誤我出工---” 她說這話的口氣和臉色一定都是很不好的,她看見端芳有點害怕一樣地望著她,膽怯地問:“這錢怎麼就是---髒錢呢?” 靜秋不敢把老三抱她的事說出來,只說:“你搞不清楚就別問了。” 端芳一邊蹲在地上撿錢,一邊囁囁地說:“這怎麼辦呢?我把他給的路費也用了,現在又沒辦成,你叫我怎麼向他交代?你就做個好人,把錢收了,算是幫我吧。” 靜秋不想讓端芳為難,就安慰說:“不要緊的,你回去就跟他說我在瓦楞廠糊紙盒,工錢高,工作很輕鬆,用不著他的錢,也用不著他操那些---瞎心。你這樣說,他就不會怪你了---” 端芳想了想,答應了:“我幫你撒這個謊可以,但你要幫我把謊話編圓了,教給我,我才會說。我這個人不會撒謊,一撒謊就心慌,被你們七問八問的,就問出來了。這次老三教了我好多遍,結果被你一哄,我還是說出來了。” 靜秋就幫忙編了個謊,連瓦楞廠的地址、大門朝那邊開都告訴長芳了,要她回去就說今天是在瓦楞廠見到靜秋的,靜秋這個暑假就是在瓦楞廠做工,再不用到別處去做了。 端芳囑咐說:“那你真的不要去做那些危險的事啊,你要是出了事,老三就知道我在撒謊了。” 送走端芳,靜秋捨不得再花錢坐公共汽車,就自己往回走,一路上腦筋裡都是那個王小六。她沒見過王小六,但眼前卻清晰地浮現出一個穿得破破爛爛,但長得眉清目秀的女孩形像。然後是老三的形像,再然後是他在山上抱王小六的畫面。王小六得了老三的恩惠,肯定是老三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估計就是老三要把舌頭伸大秀嘴裡去,王小六也不會有意見。 回到家,她覺得頭很疼,飯也沒吃就躺床上去了。媽媽嚇得要命,怕是天太熱中暑了。問了幾句,她很不耐煩,媽媽也不敢問了。 睡了一會,王永樂找來了,說“甲方”說了,今晚要加班,因為貨船在江邊多停一天,廠裡就要多出一天的錢。今天從六點到九點加班,做三個小時,算半天工錢。 靜秋一聽,頭也顧不上疼了,氣也懶得生了,怎麼說老三也只能算個上層建築,還是先抓經濟基礎吧。她謝了王永樂,就趕緊吃兩碗飯,抓起籮筐扁擔上工去了。到了江邊一看,零工們都在那裡,有些還把家屬都叫來了。做三小時可以拿半天的錢,誰不願意幹? 那天晚上乾了不止三小時,一直把船上剩下的沙全部挑完了才收工。 “甲方”說大家辛苦了,今晚算一整個工。不過這份工也就算幹完了,明天你們就不用來了,以後有了這種機會再找你們來幹。 賺了大錢的欣喜一下子就被失業的痛苦沖淡了,靜秋懊喪地想,明天又要去求“弟媳婦”的媽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她正拖著沉重的步伐往家走,“甲方”追了上來,問她願意不願意做油漆,說他手裡還有點油漆工的活,如果她願意幹的話,他可以讓她從明天起到廠維修隊上班。 靜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甲方”又問了一遍,靜秋才說:“你是在說真的?我還以為你在開玩笑呢。” “甲方”說:“我開什麼玩笑?我是真的叫你去做油漆。我看你幹活不偷懶,相信你。而且做油漆是個細心活,女的干比較好。” 靜秋真是欣喜若狂,這就叫“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她第二天就去維修隊做油漆,雖然聽人說做油漆有毒性,但工作輕鬆,每天還有一毛錢補助,她也就不管什麼毒性不毒性了。 那個暑假,真是走運,後來竟然讓她一謊撒中,還到瓦楞廠去工作了兩個星期,連她自己都搞糊塗了,都說撒了謊要遭雷打,結果她不僅沒遭雷打,還真的到瓦楞廠去了,也許那是因為她撒的那個謊是個“好謊”? 瓦楞廠的工不是李主任介紹的,瓦愣廠在河的對岸,已經不屬於李主任的管區了。那個工是K市八中一個姓王的教導主任介紹的,他兒子在瓦楞廠,是個小官,每年暑假都能介紹幾個人到廠裡做幾天工。 王主任很欣賞靜秋的巧手,經常買了膠絲請靜秋織個茶杯套,買了毛線請靜秋織個毛衣毛褲什麼的。王主任家客廳裡的圓桌、茶几、方桌上,舖的都是靜秋用鉤針鉤出來的桌布,用的就是一般的縫衣線,但靜秋的圖案設計總是與眾不同,鉤出來都像工藝品一樣,看見過的人都以為是王主任花大價錢在外地買的,贊不絕口。 有了做工的機會,王主任第一個就會通知靜秋。這回在瓦楞廠不是糊紙盒,而是像正式工人一樣上機操作,還發了一個白帽子,說車間有些皮帶機什麼的,怕女工的長頭髮絞進機器裡去了。正式工人們還發一個白圍裙,穿上象紡織工人一樣。不過零工沒有,所以一看就知道誰是正式工人,誰是零工。 靜秋好想混上一個白圍裙穿穿,當工人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工作也很簡單,就是把兩張平板紙和一張有楞子的紙塞進一個機器就行了,那個機器會給這幾張紙刷上膠水,幾張紙從機器里通過,就被壓在一起,成了瓦楞紙,可以用來做盒子什麼的。唯一的技術就是塞紙的時候角度要對好,不然做出來的瓦楞紙就是歪歪斜斜的,成了廢品。 靜秋做什麼事都很上心,都力求做好,所以很快就成了熟手。同一個機器上的工人都很喜歡她,因為她手快,幹活又踏實,不偷懶,幾個工人就讓她在那裡頂著,她們自己從後門溜出去,到旁邊的百貨公司逛逛再回來。每天她們那台機器都提前完成工作量,等驗收的人檢查了,就可以坐在車間休息等下班。 廠裡還分了一次梨子,正式工人一個人三斤,零工一個人兩斤,零工分到的梨子也小很多,但靜秋非常激動,那是分的呀,是不花錢的呀,平時哪裡有這麼好的事? 靜秋拿了梨子,開心之極,別的工人都在吃,她捨不得,跑機器上工作了一會,免得別人好奇,問她為什麼不吃。下班之後,她把梨子拿回家,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來,叫妹妹吃。妹妹高興得不得了,連忙拿了三個到水龍頭那裡洗乾淨了,一人一個。靜秋不肯吃,說在廠裡一分就吃了好幾個了,其實梨子也就那麼回事,吃多了就不想吃了。 靜秋看妹妹一邊看書,一邊小口小口地吃梨子,吃了半個鐘頭還沒捨得把一個梨子吃掉,她心疼萬分,馬上就暗暗立個誓:等我發財了,一定要買一大筐梨子,讓我妹妹睡裡面吃,一直吃到她吃不下為止。 可惜瓦楞廠的工只打了兩個星期就沒了,被人通知她明天不用來上班了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只是個零工,不知怎麼的,就想起老三借給她看過的那本詩詞裡面的一句話:“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然後又是到“弟媳婦”家等工,又是等不到工的惶惑,又是等到了工的勞累。 “紈絝”公子和他的一切,都在心的焦急和身體的勞累之中慢慢遙遠了。 開學之後的日子,她也是很忙碌的,讀書倒不忙,忙的都是雜七雜八的事。那學期,她除了繼續在校女排隊打排球以外,還在乒乓球隊訓練,準備打比賽。 本來學校運動隊之間有約定,一個學生只能參加一個隊,免得分散精力,一個也搞不好。但靜秋的情況有點特殊,乒乓球隊的教練汪老師就跟排球隊的教練萬老師兩個人商量了,讓她兩邊都參加。 汪老師這麼重視靜秋,除了八中實在找不出比靜秋乒乓球打得好的女生以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可以說是歷史的原因。 讀初中的時候,靜秋是校乒乓球隊的。有一年在全市中學生乒乓球賽上,靜秋打進了前四名。在半決賽的時候,遇上了本校的另一名隊員,叫劉十巧。劉十巧寫自己名字的時候,經常是把“巧”字的兩部分寫得開開的,看上去象“23”,有個愛開玩笑的體育老師點名的時候叫她“6+23”,結果就叫開了。 靜秋平常在學校練球的時候,也經常跟“6+23”比賽。靜秋是直握拍進攻型打法,“6+23”是橫握拍防守型打法。教練知道“6+23”接球穩,但攻球不狠,沒有置人於死地的絕招,不像靜秋,抽球可以抽死人,發球可以發死人。所以教練給“6+23”制定的戰術就是拖死對方,叫她慢慢削,慢慢削,不指望一板子打死對方,就等著對手失去耐心,自己失誤打死自己。 靜秋跟“6+23”一個隊的,自然知道她的長處和短處,也知道教練給她出的這個惡招,所以摸出了一套對付她的辦法。平時在隊裡練球,都是靜秋獲勝。 那次單打比賽是單淘汰制,輸給一個人就被淘汰了。靜秋第二輪就輪到跟一個市體校乒乓球隊的隊員比賽,草台班子遇到了科班,汪老師對她已經沒做任何指望了,叫她“放開了打”,不輸“光頭”就行了,意思就是說不要讓別人連下三局就很光榮了。汪老師甚至都沒坐旁邊看,因為看了也白搭,還跟著死幾個細胞。 哪知道靜秋因為沒做指望,所以真個是放開了打,左右開攻,胡打一通,連台子旁邊的記分牌都懶得去看一眼。可能她這種不怕死的打法嚇壞了對手,也可能她的打法不科班,那個女孩不適應,三打兩打的,竟然把那個體校的女孩打下去了。 這一下,喜壞了汪老師,嚇壞了一路人,後面跟她打的女孩,先自在氣勢上輸了,靜秋就一路打上來了。剛好“6+23”那一路上也還比較順利,兩個同校的人就在半決賽的時候遭遇了。 剛“要邊要球”完了,決定了誰在台子哪邊,汪老師就走到靜秋身邊,壓低嗓子對她說:“讓她贏,聽見了沒有?” 靜秋不知道為什麼要讓“6+23”贏,但覺得可能是教練的一種戰術,是為學校整個榮譽著想。那時打乒乓球的人都知道中國乒乓球有這個傳統,就是為了國家能得第一,有時是要讓自己的同伴贏的,比如徐寅生就讓莊則棟贏過。靜秋就忍痛讓“6+23”贏了一局。教練可能還不放心,打完一局又囑咐一遍,靜秋也就不多想了,胡亂打了幾下,就讓“6+23”贏了。 下來之後,她才追問汪老師,今天是個什麼戰術,為什麼要讓“6+23”贏。汪老師解釋說:“打進半決賽的人,省體校要招去培訓的,你家庭出身不好,到時候因為這個把你刷下來了,那多難堪?” 靜秋氣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心想,就算省體校把我刷下來了,我還可以拿個市裡的第一、第二名嘛,憑什麼叫我讓?這不比刷下來更糟糕? 後來這事讓靜秋的媽媽知道了,也很不愉快,找那個汪老師談了一次,把“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的最高指示搬出來說明汪老師這樣做不對。 汪老師一再聲明,說他是一番好意,怕靜秋到時候被刷了心裡難過,還說他也很後悔,因為如果不叫靜秋讓,可能這回的K市冠軍就在八中了,“6+23”只拿了個亞軍。 靜秋叫媽媽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說也沒用了。後來她就退出了乒乓球隊,打排球去了。 但汪老師大概是想將功補過,彌補一下上次給靜秋造成的損失,而且也實在是找不出比靜秋打得好的人了,所以跟排球隊教練商量了,讓靜秋繼續打乒乓秋,參加下半年的全市比賽。剛好排球隊下半年也有一個全市比賽,這下靜秋就忙了,除了上課,其他時間都在打球。 有個星期四下午,靜秋正在練球,汪老師走進乒乓室,對她說:“我看見食堂附近有個人背著個大包在找'靜老師',可能是找你媽,我把他帶到你家去,但你媽不在,你家沒人,今天下午是家訪時間,你媽可能走家訪去了。我讓他在食堂門口等著,你去看看吧。” 靜秋趕快跑到食堂附近,看見是端林象尊石頭獅子一樣蹲在食堂門口,進出食堂的人都好奇地望他幾眼。靜秋趕快上去叫了一聲。 端林看見了她,立即站起身,指指身邊的一個大包,說:“這是給你媽弄的核桃。”又指指不遠處的一個籃子,“這是給你弄的生火柴。我走了。” 靜秋見端林拔腳就走,心裡很急,想留住他,又不敢拉他,只好叫道:“哎,哎,你別走呀,至少幫我把這些東西拿到我屋裡去吧?” 端林像被人點醒了一樣,轉回來:“噢,你拿不動呀?那我幫你拿。”說著就背起包,提起籃子,跟靜秋來到她家。 靜秋想掏爐子做飯,問端林:“你吃飯了沒有?” “吃了,”端林驕傲地說,“在餐館吃的。” 靜秋覺得很奇怪,端林居然知道在K市下餐館,真看不出呢。她給他倒了杯開水,叫他歇一會,她好找個東西把核桃裝起來,讓他把包拿回去。她問:“你---又跑大嫂娘家去了?她們家人還好嗎?” “她們家人?”端林看上去很迷茫,給靜秋的感覺是他走到大嫂娘家的核桃樹前,摘了就跑,根本沒跟大嫂娘家人打照面一樣。 靜秋記得大媽說過,端林自小就有個毛病,一說謊就不停地眨眼皮,所以回回撒謊都被大媽戳穿了。靜秋看了他一眼,見他眼皮有點眨巴,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說謊。她看見包裡還有一個小包,裡面裝著冰糖,就問:“這---冰糖是你買的。” “是----大哥----買的。” 連大哥也調動了,靜秋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問他:“冰糖要醫生證明才能買到,大哥他在哪裡----搞到證明的?”她一邊說,一邊把暑假打工之後專門留出來的二十塊錢放進端林的包裡,再把包捲起來,找根繩子扎了,估計端林在路上不會發現裡面的錢。就怕他回家了還沒發現,如果大媽大嫂哪個洗了這個包,那就糟蹋二十塊錢了。她準備等會送他到車站,等他車開動了再告訴他包裡有錢。 端林說:“大哥認識一個醫生,是那個醫生開的證明。” 靜秋覺得長林答得太天衣無縫了,簡直不像是端林在說話,而他的眼皮又一直在眨巴。她想了想,又問:“你---今天一個人來的?你---知道路?” “鼻子下面就是路。” 靜秋詐他:“K縣到這裡的車票漲了百分之十,票價很貴了吧?” 長林好像傻了眼,掰著指頭算了半天,憋紅了臉問:“漲----漲到十二塊八了?狗日的,這不是剝人的皮嗎?” 靜秋現在完全可以肯定端林不是一個人來的了,他根本不知道車票多少錢,把“百分之十”當成了十塊。她想最大的可能就是端林是跟老三一起來的,不過老三躲著沒進來。她也不去抵端林的謊,只留他多坐一會,心想如果老三等久了,老不見長林,他會以為端林迷路了,就會跑來找端林。 但端林打死也不肯坐,一定要回去,說怕趕不上車了,靜秋只好送他去車站。剛送到學校門口,端林就不讓她多送了,態度非常堅決,看樣子馬上就要用手來推她回去了。 靜秋只好不送了,囑咐了幾句,就返回校內。但她沒走開,而是站在學校傳達室的窗子後面看端林。她看見端林在河邊望了一下,就向河坡下面走去。過了一會,跟另一個人一起上來了。她認出那人是老三,穿了套洗褪了色的軍衣軍褲,很精幹的樣子。他們兩個站在河沿說話,端林不時指指校門方向,兩個人你杵我一拳,我杵你一拳地講笑,大概端林在講他的冒險記。 然後老三朝校門方向望過來,嚇得靜秋一躲,以為他看見了她。但他沒有,只站那裡看了一會,就跟端林往渡口方向走去了。 她也跟了出去,遠遠看他們兩個。她看見老三像小孩一樣,放著大路不走,走在河岸邊水泥砌出來擋水的“埂”上。那“埂”只有四寸來寬,老三走著走著,就失去了平衡,嚇得她幾乎叫出聲來,怕他順著河坡滾水里去了。但他伸開手,身體搖晃幾下,又找回平衡,繼續在“埂”上走,像在走平衡木一樣,而且走得飛快。 她很想把他們倆叫住說幾句話,但既然老三躲著不見她,她就不好意思那樣做了。看來他真的跟端芳說的那樣,是個心腸很軟的人,見不得別人受苦,所以他幫小六,幫她,現在又幫端林。今天的車票肯定是他買的,他肯定知道端林找不到路,所以一直陪著端林到校門口。 她想老三肯定是把她讓給端林了,或者他本來就沒打她主意。但她不願意相信這一點,他那時不是很“爭嘴”的嗎?總在跟端林比來比去,怎麼一下就變成端林的導演+嚮導了呢?書裡寫的“紈絝”公子都是要“佔有”了他的獵物才會收手的,難道他已經把她“佔有”了?她恨死了那些寫得模模糊糊的書,只說個“獸性大發,佔有了她”,但又不說到底怎麼樣才算“佔有”了。 但是她隱隱地覺得“佔有”之後,女的是會懷孕的,<<白毛女>>裡面的喜兒不就是那樣的嗎?樣板戲<<白毛女>>把這點刪掉了,但她看過娃娃書,知道是有這一段的。老三抱她還是上半年的事,她的“老朋友”已經來過好多回了,應該是沒懷孕吧?那就不算被他“佔有”了吧? 她想起放在端林包裡的錢,怕他傻呼呼地弄丟了,或者讓他媽洗掉了,就一直跟在他們後面走到渡口。當他們坐的渡船離了岸的時候,她才從岸上大聲喊端林:“端林,我放了二十塊錢在你包裡,別讓你媽洗掉了----” 她喊了兩遍,估計端林聽見了,因為端林在解捆包的繩子。她看見老三扭頭對划船的人說話,然後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從端林手裡拿過包,就往船頭走,把船搞得亂晃。 她怕老三要還錢給她,嚇得轉身就跑。跑了一會,她才想起他是在船上,能把她怎麼樣?她放慢腳步,想看個究竟,剛一轉身,就看見老三向她跑過來。他的軍褲一直到大腿那裡,全都濕漉漉的,貼在身上。她驚呆了,已經十月底了,他不冷嗎? 他幾步跑上來,把那二十塊錢塞到她手裡,說:“你把這錢拿著吧,冰糖是別人送的,不要錢的。你用這錢---買運動服吧,不是要打比賽嗎?” 她完全僵住了,不知道他怎麼知道她需要運動服打比賽。他匆匆說:“端林還在船上,現在肯定慌了神了,他不知道路----。我走了,晚了趕不上車了。”說完,他就返身向渡口跑去了。 她想叫住他,但叫不出口,就像她每次在夢裡夢見他時一樣,說不出話,也不會動,就知道望著他,看他越走越遠。 那天回到學校,她根本沒心思打球了,老想著他穿著濕漉漉的褲子,要好幾個小時才能回到家換掉,他會不會凍病?他怎麼這麼傻,就從船上跳到水里去了呢?他不會等船劃到對岸,再坐船過來? 後來有好多天,她都忘不了他穿著濕褲子向她跑來的情景,她覺得他不應該叫“紈絝”公子,應該叫“濕褲”公子。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怎麼知道她打比賽需要運動服? 去年打比賽她們排球隊沒穿運動服,因為K市八中地處小河南面,相當於郊區,很多學生都是菜農的孩子,經濟上不寬裕。比賽前,教練竭力鼓吹過,說每個人都要買運動服,但隊員們都很抵制,就沒買成。她們那次就是穿平時的衣服去賽球。 第一場比賽的時候,一上場,剛喊完了“友誼第一,比賽第二”,裁判就叫兩邊隊員背對裁判,記錄每個人的球衣號碼和站位。她們上場的六個隊員全都傻了眼,因為她們衣服上沒號碼。 裁判把教育局主管比賽的人找來了,說:“這群丫頭既不穿球衣,又沒號碼,怎麼比賽?” 教育局的人把教練萬老師叫到一邊,語重心長地教導說:“你身為教練,難道不知道排球比賽站位很重要?六個隊員的位置是輪流轉的,後排不能在前排起跳扣球。有的隊只有一個主攻,如果都像你們這樣不穿帶號碼的球衣,那她們的主攻從後排跑到前排去起跳扣球,裁判怎麼看得出來?看不出來,怎麼判人家犯規?” 第一場還沒打,裁判就判她們輸了。萬老師低三下四地懇求,又做聲淚俱下狀,把隊員們的貧窮落後描述了一通,教育局的人才同意她們繼續比賽,但勒令她們用粉筆把號碼大大地寫在衣服上,不然不讓她們參加比賽。 後來的幾場比賽,都是一上場就被對方球隊和觀眾猛笑一通,說她們是“雜牌軍”“鄉下妹子”。八中球隊被這樣奚落,士氣一蹶不振,打了個倒數第三回來了。 但萬老師死也不服輸,說如果不是因為球衣鬧這麼個不愉快,八中女隊肯定能進入前六名。所以萬老師就逼著隊員們買球衣,叫大家把錢交了,把尺碼說了,他統一去買,免得每個人自己去買,又買得花花綠綠的不一致,還是被人笑話為“雜牌軍”。這回萬老師很強硬:“你們不買衣服,就不要打球了。” 隊員們一听就慌了,都把錢帶來交了。靜秋實在是沒這筆閒錢,而且乒乓球隊那邊也要買運動衣,她想把兩邊的教練說服了,讓他們決定買同一種顏色同一個式樣的,那她就可以只買一件。 但兩個隊要求不一樣。排球比賽是在室外,下次比賽時間比較冷,教練說要買長袖的,保暖,而且有長袖護著,接球的時候手臂不疼。乒乓球比賽是在室內,所以教練要買短袖的,說你們穿得“長落落”的,怎麼打比賽?不光要買短袖,還要配一條運動短褲。 排球隊萬老師催了一陣,錢收得差不多了,就拿去買了運動服,印了號碼。平時跟兄弟學校排球隊打友誼賽的時候,就叫隊員們把運動衣穿上,氣壯如牛,先聲奪人。靜秋沒買運動服,萬老師知道她家比較困難,就安慰說:“不要緊,不要緊,上場的時候我叫替補隊員把衣服借給你穿。” 替補隊員不能上場已經是憋了一肚子火了,現在還要把球衣借給別人穿,更是一百個不耐煩。靜秋也不好意思穿別人的衣服去賽球,就竭力推脫,說我就坐旁邊看。但她是球隊的二傳,是主心骨,哪能不上場呢?教練每次都逼著一個替補隊員把衣服借給靜秋,搞得那人不舒服,靜秋也很難堪,有時碰到打比賽,就乾脆請假不去。 她不知道老三怎麼知道這些事的,難道他認識球隊的教練或者球隊的某個隊員?或者他經常在什麼地方看她打比賽?但她從來沒在比賽時看見過他,難道他真是偵察兵出身?可以暗中觀察她而不被她發現? 她決定從這二十塊錢中抽出一些去買運動服,因為老三冒著寒冷跳到水里把錢送給她,不就是為了她能買運動服嗎?她買了,就遂了他的意,如果他能在什麼地方看見她穿運動服打球,那他一定很高興。 萬幸萬幸,兩個隊的隊服除了袖子長度不一樣,顏色和式樣都是一樣的,可能那年月也就那麼幾個樣子。她買了一件長袖的運動服,一條短的運動褲,準備賽排球的時候就穿長袖的,賽乒乓球的時候就把袖子剪下來變成個短袖,等到賽排球的時候再縫上去變成長袖,反正她針線活好,縫上去也沒多少人看得出來,只要沒人扯她的衣袖,想必不會露餡。 球衣號碼可以自己選,只要是別人沒選的都行,她看了一下,3號還沒被人選掉,她馬上選了3號。印號碼要好幾毛錢,她捨不得了,自己用白布剪了個號碼,縫在球衣上了,還照別人球衣剪了“K市八中”字樣,縫在球衣胸前,看上去跟別的隊員的球衣沒有兩樣。 十二月份打比賽的時候,靜秋老指望老三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賽場,那樣他就能看見她穿著運動服了。但她沒看見老三,後來她也很慶幸老三沒去,因為那次K市八中女排只打進了前六名。大家都說我們輸球完全是因為我們窮,平時用橡皮球練習,到了比賽的時候,用的是規範球,是皮子做的,重多了,大家不習慣,連球都發不過,教練你要逼著學校去買些規範球給我們練。 萬老師說:“我保證讓學校去買規範球,不過你們也要好好練習,不然有了規範球也是白搭。” 於是球隊加了很多練球時間。靜秋很喜歡打球,但她也很擔心,因為每次打完球就很餓,就要吃很多飯,高中生每月只有31斤糧,她妹妹也在吃長飯,哥哥有時從鄉下回來也要吃飯,家裡的糧計劃越來越不夠了。 轉眼到了75年,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靜秋跟排球隊的人在操場上練球。排球場離學校後門很近,不遠處就是學校的院牆,只一人多高,排球經常會被打出去。院牆外面就是農業社的蔬菜田,球一打出去,就要趕快去撿回來,因為現在球隊用的是規範球,皮子做的,要是被田裡的水打濕了,就會斷線裂縫,搞不好還被路過的人撿跑了。 但是校門離排球場還有一點路程,如果從校門跑出去,就太遠太慢了。排球隊怕丟球,所以球被打出去,隊裡就會有人翻牆出去撿球。不過不是每個人都能徒手翻牆的,只有靜秋和另外兩個女孩可以不要人頂就爬上牆頭,跳到院牆外,撿了球又翻回來。所以一有球打出去,就有人叫這幾個人的名字,催她們快去翻牆撿球。 這天早上,靜秋正在練球,不知是誰把一個排球打到院牆外去了,剛好她離院牆近,就听好幾個人在叫:“靜秋,靜秋,球打出去了!” 靜秋就噌噌噌跑到院牆邊,單腳一蹬,兩手一抓,就上了牆。她邁過一條腿,騎在院牆上,正要把另一條腿也邁過牆頂跳下去,就見一位活雷鋒幫忙把球撿了,拿在手裡,準備向院牆內扔去。 那人一抬頭看見了她,叫道:“小心,別跳!” 靜秋也看清了那人,是老三,穿著一件軍大衣,不是草綠色的,而是帶黃色的那種,是她最喜歡的軍色,以前只看見地區歌舞團的人穿過。老三黑黑的頭髮襯在棕色的大衣毛領上,頸子那裡是潔白耀眼的襯衣領。靜秋覺得頭髮暈,眼發花,不知道是打球打餓了,還是被老三的英俊照昏了,她差點從牆上掉下去。 他手裡拿著那個排球,球已經被田裡的露水搞濕了一些,他腳上的皮鞋也沾了田裡的泥土。他走到她跟前,把球遞給她,說:“跳下去的時候當心----” 靜秋接了球,一揚手扔進校內,自己仍坐在院牆上,問;“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他仰臉看著她,帶點歉意地笑著:“路過這裡,我這就走----” 院牆內那些人在急不可耐地叫:“靜秋,坐那裡乘涼啊?等著你發球呢---” 她急急地對他說聲:“那我打球去了---”就跳進校園內,跑回自己的位置上去打球。但她越打越心不在焉,老在想他這麼早路過這裡要到哪裡去?她突然想起,去年的今天,是她到西村坪去的日子,也就是說,是她和老三第一次見面的日子。難道他也記得這個日子,今天專門來看她的?她被自己這個離奇的想法纏繞住了,老想證實一下。 她只想現在誰又把球打出去,她就可以翻過牆去,看看他走了沒有,或者問問他到哪裡去。但這時好像大家都約好了一樣,誰也沒把球打出去。她又等了一會,眼看練球就快結束了,她再不能等了,就借發球的機會把一個排球打到院牆外去,引來隊友一陣不滿和驚訝。 她不管別人怎麼想,飛快地衝到院牆邊,嗖地爬上去,二話不說就跳到對面去了。她撿了球,但沒看見老三。她把球扔進校內,沒有翻牆回去,而是順著院牆往校門那裡走,想看看老三有沒有躲在哪個牆垛子後面。 但那些牆垛子都很小,肯定藏不住老三。她一路找過去,一直找到校門了,還沒看見老三,她知道他真的只是路過這裡了。 那一天,她總是心不在焉,下午上體育課的時候她又把球打出去了幾次,還幫別人翻了幾次牆,但都沒看見老三。 放學後,她回家吃了飯,到班上的的包乾區去看看幾堆燒在那裡的枯樹葉燒完了沒有。今天該她們組打掃包乾區,地上有太多的落葉,一般遇到這種情況,大家就把落葉掃成堆,點火燒掉,待會只把灰燼扔到垃圾堆就行了,不用一大筐一大筐地把落葉運到垃圾堆去。 組裡的人懶得在那裡等著燒落葉,就叫靜秋吃完飯了再來做最後打掃。靜秋看看火已滅了,就把灰燼裝到一個畚箕裡,準備拿到垃圾堆去倒掉。她剛直起腰,就認出籃球場上幾個打籃球的人當中,有一個是老三。他脫了軍大衣,只穿著他那著名的白襯衫和一件毛背心,正跟幾個學生打得熱火朝天。 她一驚,手裡的垃圾都差點潑出去了,他沒走?還是辦完事又回來了?她傻乎乎地站在那裡看他打球,覺得他的姿勢真是太漂亮了。他跳投的時候,黑黑的頭髮跟著向上一拋,球落進球網了,頭髮也乖乖地落回原位了。 她怕他發現她在看他,就連忙拿著垃圾跑掉了。她倒了垃圾,把畚箕放回教室,鎖了教室門,也不回家,就坐在操場另一端的高低杠上,遠遠地看他打球。總共才四個人,在打半場。 老三已經把毛背心也脫了,只穿了件白襯衣,袖子挽得高高的,很精神,很瀟灑的樣子。她幫他們計數,看誰投進的球多,最後發現老三投進的最多。考慮到他是穿著皮鞋的,她對他的仰慕之情真是猶如滔滔江水再加上滾滾河水了,真恨不得他就住在籃球場,從早到晚打球給她看。 天漸漸黑了,打球的人散了,有人收了球,邊拍邊往體育組辦公室走去,大概是去還球。靜秋緊張地看著老三,不知道他要去哪裡,她好想叫他一聲,跟他說幾句話,但她不敢,她想他可能是在附近什麼地方出差,下班了沒事幹,就像學校附近廠礦的那些工人一樣,到學校找人打打球混時間。 然後她看見他向她住的那邊走去了,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水管那裡洗手去的。她跟在後面,離得遠遠的。果然,他跟那幾個打球的都走到水管那裡,他等別人把手洗了,離開了,才把大衣什麼的搭在水管旁邊的一棵Y字型的老桃樹上,走到水管邊去洗手。她差點叫出了聲,那桃樹上經常有一些粘粘糊糊的桃膠的,當心弄在他衣服上。 她看見他洗了手,從掛包裡摸出一個毛巾,洗了一把臉,甚至拉起襯衣擦了擦上身,看得她直抖,替他冷。 他洗完了,穿回毛背心,走到靠食堂那一面,她知道站那裡可以看見她的家門。他站了一會,就拿起大衣,披在肩上,提了掛包,向她家後面那個方向走去。 她家後面不遠處就是個廁所。說實話,她從來沒想過他也上廁所的,剛開始她連他吃飯都不敢看,就覺得他應該是張畫,不食人間煙火。後來好了一點,覺得他吃飯是件正常事了,但她也就進步到那個程度,覺得他就應該是只進不出的。現在看到他往廁所走,想到他居然也上廁所,她覺得太尷尬了,不敢再跟踪他,飛快地逃回家去了。 回到家,她又忍不住走到窗口,想看看他從廁所出來後會到哪裡去。她家的地勢比窗後的路高,差不多要高出一個人那麼多。她站在窗子邊,悄悄往外望,沒看見他從廁所出來。但她往下一望,就一眼看見老三站在不遠處,臉對著她家的窗子,她嚇得蹲了下去,頭碰在窗前的課桌上,撞得咚的一響。 她媽媽問:“怎麼回事?” 她連連擺手叫她媽媽別說話,然後她就那樣半蹲著,走到屋子前面她住的那邊去了。她知道他眼力再好也不可能看到隔牆後面的她,才敢站起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 過了好一會,她才又悄悄走到窗口,往外看了一眼,他已經不在那裡了。她不知道他剛才看見她沒有,如果看見了,那他就知道她其實在偷偷看他了。她站在窗邊看著窗外那條路,看了好一會,也沒看見他,她想他可能走了。天都黑了,他會去哪裡呢? 她回到自己住的那半間房,邊織毛衣邊胡思亂想。過了一會,有人在敲門,她以為是老三,心裡緊張地思索該怎麼對媽媽撒謊。但等她開了門,卻看見是學校左書記的小兒子,叫左誠,手裡提著個燒水的壺,看樣子是到外面水管來打水的。左誠對她說:“我姐姐叫你去一下。” 左誠的姐姐叫左萍,靜秋平時跟她也有些接觸,但不算走得很密的朋友。她不知道左萍現在叫她去幹什麼,就問:“你姐找我幹什麼?” “我不知道,她就叫我來叫你。快去吧。” 靜秋跟在左誠後面往外走,走到水管那裡,她正想往右拐,去鐘誠家去,但左誠指著左面說:“那邊有個人在找你。” 靜秋一下子意識到是老三在找她,一定是他看見左誠來水管打水,就叫左誠去叫她出來的。她對左誠說:“謝謝你了,你去打水吧,別對人講。” “知道。” 靜秋走到老三跟前,問:“你----你---找我?” 他小聲說:“想跟你說幾句話,方便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 她正想說話,就看見有人從廁所那邊過來了,她怕人看見她在跟一個男的說話,會傳得滿城風雨,拔腳就往學校後門方向走。她走了一段,弓下腰,裝做系鞋帶,往後望了一下,看見老三遠遠地跟著。她站起身,又往前走,他仍然遠遠地跟著。 她走出了校門,他也跟出了校門。他倆沿著學校院牆根走了一會,來到早上她撿球的地方,他跟了上來,想說話,她截斷他,說:“這里人都認識我,我們到遠點的地方再說吧。”說完,就又走起來。 他遠遠地跟著她,她一直沿著學校院牆走,從學校後面繞到學校前門,來到那條小河前。他又想跟上來說話,又被她打斷了。她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渡口了,才想起自己沒帶錢,她等了他一下,他很乖覺地跟上來,買了兩張船票,給了她一張。兩人一前一後地上了船。 一直到了對岸下了船,又沿著河岸走了一段,靜秋才站下等他。他快步追了上來,笑著說:“像是在演電影<<跟踪追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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