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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5

山楂樹之戀 艾米 14968 2018-03-19
你很有才華,很有天分,但生不逢時,不能得到施展。你自己不能看低自己,要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總有一天,你的才華會得到社會承認的。 你父母蒙受了一些不白之冤,那不是他們的過錯,你不要覺得自己出身在這樣的家庭就低人一等,他們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今天被人瞧不起的人,說不定明天就是最受歡迎的人,所以不必因為這些社會強加的東西自卑。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過問你做工的事,但是我還是想說,那些太重太危險的事,就不要去做了。萬一出了事,媽媽該多難過。體力勞動不要逞強,搬不動的東西,不要勉強去搬;拖不動的車,不要勉強去拖。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把身體累壞了,就什麼也乾不成了。

你不理我,我也不怪你。你是個聰明智慧的人,如果你不願意理我,肯定有你的道理。如果你不願意告訴我原因,也肯定有你的道理。我就不逼你告訴我了,什麼時候你願意告訴我,再告訴我。 認識你的這幾個月,我過得很愉快,很充實。你給我帶來很多我從未體驗過的快樂,我很珍惜。這幾個月裡,如果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或者你不喜歡的地方,希望你多包涵。 ” 走的那天,是個星期天,教改組的人七點半就出發了。靜秋開始還怕教改組的人會批評她帶著端芳和端林,結果幾個帶隊的都把靜秋好一通表揚,說你這次是真的跟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結下了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了。 端林背著一大袋核桃,還幫靜秋拿東西,端芳也幫那兩個女生拿東西。大家有說有笑,十分熱鬧。奇怪的是,來的時候,好像這段山路很長很長,望不到盡頭。回去的時候,不知道是路熟悉些了,還是快回家了,好像一下就走到那棵山楂樹了。

已經是四月底了,那樹還沒開花。 靜秋走熱了,趁大家都在山楂樹下休息的時候,躲到一邊去脫毛衣。脫著脫著,就想起那天跟老三一起走這段路的情景了,她也是躲在一邊脫毛衣,而他就老老實實地站在不遠的地方,背對著她,一直到她說“好了”,他才轉過身來。她朝他上次站過的地方望了半天,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回到家,靜秋發現媽媽又犯病了,躺在床上,臉色白得可怕。妹妹在學校食堂門前的一塊大石頭上劈柴,想把一根彎頭彎腦的樹棍劈開,截短了做生火柴。 靜秋心疼不已,忙跑過去,從妹妹手裡拿過斧頭,自己來劈,叫妹妹去把核桃砸了給媽媽吃。 端芳對端林說:“老二,還不去幫著劈柴?”端林彷彿如夢初醒,從靜秋手里奪過斧頭,劈了起來。

那時大家都是燒煤,生火的柴是計劃供應的,一個月十五斤,用完了就沒有了,所以很多人家的煤爐都不熄火,只用調得稀稀的煤封火,第二天打開接著燒。昨天可能是火沒封好,熄掉了,而靜秋上次回來劈好的柴又用完了,所以妹妹正在狼狽不堪地想辦法生火,幸好姐姐回來了,不然今天可能連飯都吃不上。 端林一口氣把靜秋家僅存的生火柴都劈了,截短了,放在那裡備用。端芳笑靜秋家燒的柴這麼短,只有三寸左右,如果是在她家,一整根棍子就塞進灶裡去了。 端林聽靜秋說每個月就只有這麼三五根棍子,要用一個月,就許諾說下次來的時候,把家裡的劈柴背些過來。 煤爐生好了,火一時上不來,靜秋只好拿個扇子猛扇,想快點把飯做好,端林他們吃了還可以到市裡逛逛,不然等吃完飯,他們也該坐車回去了。端芳想幫忙做飯,找來找去找不到靜秋家的碗櫃砧板什麼的,好奇地問:“你們家沒碗櫃呀?”

靜秋說:“我們家甚麼都沒有。” 靜秋家真的是什麼都沒有,家徒四壁,桌子是學校的舊課桌,凳子是學生用過的舊凳子,床是學校的長板凳上架著幾塊木板。床上的床單被子倒是洗得乾乾淨淨,但也都補過了。吃飯的碗就放在一個舊臉盆裡,砧板是一塊課桌面改的。 端林吭哧了半天,說:“你家怎麼比----我們山里人家還---窮?” 端芳瞪端林一眼,端林不敢多言語了。 好不容易把一頓飯弄熟了,幾個人坐下來吃飯。靜秋家就一個套間,里外兩間房,總共十四平米,是一間教室隔出來的。以前她哥哥住外間,她跟媽媽、妹妹三人住里間。現在她哥哥下鄉了,就她住外間,她媽媽和妹妹住里間,吃飯就在她住的那間。 正吃著飯,一陣風刮來,靜秋家裡像下黑雪一樣落下一些臟東西來,靜秋說聲“糟糕”,連忙找報紙來遮桌上的飯菜,並叫大家把自己的碗遮住。大家發現自己碗裡已經落了一些黑灰,端芳問這些黑片片是什麼東西,靜秋告訴她說這是從對面學校食堂飄來的穀殼灰。

K市八中食堂燒穀殼,煙囪裡總往外冒那些燒過的穀殼,像黑色的雪片。靜秋家住的房子沒天花板,一起風,穀殼灰就從瓦縫飄進來了。以前她隔壁還住著兩家,因為這個原因,都要求學校重新分房,搬到別處去了。但靜秋的媽媽因為有那些家庭問題,學校有點另眼相待,所以就沒分到別的房子,只好住在這裡。 靜秋狼狽不堪,沒想到家裡的窘境全都讓端芳兩兄妹看見了。但她又有點慶幸,幸好今天來的不是老三。不然的話,老三見到這種狀況,他這個在幹部家庭過慣了的人,還不掉頭就跑?那還不如叫她死。 吃過飯,靜秋送端芳兩兄妹到市裡去,還來不及逛商店就快到下午四點了,三個人急急忙忙趕到長途車站,買了最後一班車的票,端芳兩兄妹就回家去了。靜秋很慚愧,人家兩兄妹花了車票錢,等於就是幫她把核桃送回來了。

回到家,靜秋來整理自己的東西,吃驚地發現她還給老三的錢被誰塞在那個軍用掛包裡。她努力回想她還錢之後的一切,想不出他怎麼有機會把錢放在那裡。難道他今天實際上是跟在她後面的?如果是,那他有可能是在她脫毛衣的時候把錢塞在掛包裡了,因為她當時把掛包掛在離她不遠的樹上。但他怎麼可以一直跟在後面而不弄出一點聲響? 現在端芳他們已經回去了,不然可以請她把錢帶給老三。她決定明天先把錢還給李師傅和陳校長,以後再想辦法還錢給老三。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以後要還錢給老三,心裡又有點高興,好像這樣就埋下了一個重見老三的火種一樣。 她又想起老三的那封信,還有他寫在她本子裡的那首詩,這些都得作些處理,不然的話,讓媽媽看見又要擔心,讓別的人看見就更不得了,惹出殺身之禍都有可能。

她把老三的信又看了幾遍,還是搞不太懂老三的信到底算個什麼信。有點像個總結,但又沒像一般總結那樣,“回顧過去,展望未來”,說以後我們倆要“再接再勵”,或者說“我們的友誼萬古長青”之類的話。這就有點像是對那幾個月劃了句號,中心思想就是“那幾個月是美好的,但已經成為過去了”。 靜秋的閱讀理解力是公認很強的,她是班上的筆桿子,老師總讓她做“宣傳委員”,就是專門負責辦刊的干部。那時每個班要輪流辦那種用毛筆寫在很大的紙上的壁報,有時是批判一個什麼人或者思想,有時是報導班上學工、學農、學軍的情況。靜秋能寫能畫,毛筆、排筆、大字、小字都能寫,常常可以一個人就弄出一整牆的壁報來。 語文老師很欣賞靜秋的文筆,特別是那個羅老師,說靜秋“才華橫溢”,每次都把她的作文拿到班上念,還把她的作文推薦到市教育局,編進<市中小學生優秀作文選>>。學校搞過兩次作文競賽,靜秋都是拿第一名,在K市八中很有名氣。

羅老師教兩個班的作文,幾乎有一個半班的作文都是靜秋批閱的,因為羅老師懶得看那些“狗屁不通”的作文。每次學生把作文交上來了,羅老師就挑出十多本他看得來的,剩下的就給靜秋拿去改錯別字,疏通句子,叫她隨便給個分就行。 靜秋的同學,包括男同學,拿到看不大明白的東西了,哪怕是情信、拒絕信,都叫靜秋幫忙看看,一是因為他們知道靜秋嘴緊,不會說出去,另外也因為老師都說靜秋“理解能力強”,抓文章的中心思想一抓一個準,再曲裡拐彎的句子也能理解。 靜秋搞不太懂為什麼那些人都把“情書”叫“情信”,可能是因為薄薄的幾張紙算不上“書”吧。 但靜秋這樣“閱讀能力強”的人,也沒看明白老三這篇“作文”的中心思想是什麼,有點拿不准到底是“情信”還是絕交信。

她看過的絕交信,差不多都是以“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起頭的,也不知道是誰興出來的,反正寫絕交信的都愛用,大概是以季節的變換來隱喻情感的變換吧。 靜秋也看過一些“情信”。調皮搗蛋沒文化的男生寫的呢,差不多都是直統統地問:“你願意不願意跟我玩朋友?”“你肯不肯做我的馬子?”。 有一次因為班上要處分一個同學,把靜秋叫去整理材料,靜秋看到了一封據說很黃的“情信”,裡面有句“毛非女子千八日”,是暗語,聽說把這幾個字組合起來,就是一句很黃的話,意思是說女人的什麼什麼“好香”。不過靜秋組合了半天,又查字典,也沒弄懂“毛”跟“非”能組合成什麼很黃的字。 她見過的比較高水平的“情信”多半是引用毛主席語錄或詩詞的。那時最流行的就是“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從中笑”。據說男生喜歡這一句,是因為裡面有個“她”。靜秋記得有個男生沒搞清楚,寫情信的時候寫成了“她在蟲中叫”,幸好那男生寫好之後,請靜秋過個目,把個關。靜秋一看,肚子都笑痛了,幫他把這句改對了,又給他解釋了半天。

那個男生恍然大悟,說:“我也是在想毛主席怎麼會寫一個女的在蟲子堆裡叫呢。” 靜秋看過的最高水平、最朦朧的“情信”,是一個已經下了鄉的女伴遊蘭拿給她看的,作者是遊蘭仰慕的一位同班男生,那男生送了個本子給左紅,扉頁上就寫著一句話:“美麗的鮮花為勇士而開放”。 這個還真把靜秋難住了,拿不准到底算不算“情信”,好像有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感覺,而不是特指遊蘭和那男生的。不過左紅很快發現那個男生有了一個女朋友,所以對這句話的詮釋也就沒必要繼續下去,這差不多是靜秋“破譯”史上唯一一個污點。 老三這封信顯然不能算作“情信”,因為通篇沒有“她在叢中笑”,也沒問一句“願意不願意跟我玩朋友”,更沒有問“我倆的關係能不能比同志關係更進一步”。對她的稱呼就是“靜秋”,沒有省掉姓氏,也沒有加“親愛的”。落款倒是省掉了“孫”,只剩下“建新”,讀著有點肉麻麻的,但還不算太肉麻麻,因為三個字的名字省掉一個姓還是比較普遍的,大家平時也能這麼叫,但如果再省掉一個字,那就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了。 所以靜秋認為這封信多半是一個總結報告,有點像每次開會結束時唱的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只要聽到這歌聲響起,就知道會議接近尾聲了。 靜秋想起很小的時候,跟爸爸去一個茶館聽人說書,說書人最喜歡的就是把驚堂木一拍,琅琅吟道:“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 。 可能老三也是用的這種敘述法,他跟她的那段,只是分出來的一枝,他現在已經把這一枝表完了,所以就收個尾,然後回去表另一枝去了。 靜秋決定不回信,寫了回信,就讓黑字落在白紙上了,即便是批判他的信,他也可以拿去斬頭去尾,斷章取意,招搖撞騙。那個年代的人,誰都知道“文字獄”的可怕。 老三的信要是被別人看見,可能不會當作“情信”來追查,但完全可以當反動言論來批判。什麼“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這完全是階級敵人妄想變天的口氣。還有什麼“生不逢時”,“你父母蒙受了不白之冤”等等,都是不滿現實社會,反動之極的。如果被人看見,老三就完蛋了,她作為窩藏和傳播反動言論的幫兇肯定也跟著完蛋了。 這些年,抓現行反革命抓得很兇,對任何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三反言論”都是鐵拳鎮壓的。八中有時也會出現“反標”(反動標語),只要一出現,學校就籠罩在一片恐慌氣氛之中,人人自危。 記得有一次,靜秋正在操場上打球,突然學校的高音喇叭響了起來,叫大家都到大操場集合,不許遲到。等大家都到了大操場,幾個穿公安制服的人出現在操場前的高台上,從擴音器裡向大家宣布剛才在學校發現了“反標”,然後把事情的嚴重性強調了一遍,把寫“反標”的嚴重後果宣講了一遍,就叫大家回到教室對筆跡。 這是靜秋最怕的事情,她總是拿著筆,呆呆地望著眼前剛發的一張白紙,膽戰心驚,不敢下筆。如果自己的筆跡剛好跟“反標”的筆跡一樣怎麼辦?象自己這樣的出身,那還講得清楚嗎?但你怎麼能擔保你的筆跡跟反標的筆跡不一樣呢?天下筆跡相同的人多的是。那麼換一種字體來寫?但是如果換的這種字體剛好跟“反標”的字體一樣呢?那不是弄巧成拙? 靜秋不知道“反標”的具體內容,但從公安局的人叫他們寫的東西可以推測出一些來。那時多半是叫他們寫“毛主席萬歲”“打倒劉少奇”等等,所以她推測“反標”內容就是這裡面的字組合成的。有一次,一個學生不小心把“打倒”後面的人名搞錯了,於是被公安抓了一個“現行”。真是太“現行”了,一邊在查“反標”,一邊就出現了一條“反標”。那個學生當場就被帶走了,只記得他臉色煞白,連冤枉都不會喊了。 靜秋打心眼裡恨那些寫“反標”的人,這樣寫一下到底起什麼作用?你寫得痛快,別人跟著你遭殃。每查一次“反標”,核對一次筆跡,靜秋就覺得自己的腦細胞肯定嚇死了不少。 有一次,“反標”竟然就出在靜秋那個班的教室裡,而且她那天正好在教室外的小黑板上出班級的黑板報。還沒寫完,就听到學校高音喇叭叫大家去大操場。然後就听見宣佈出現了“反標”,還點明了出事地點,說是高一一班的黑板上。 靜秋一聽,差點嚇暈過去,難道自己剛才辦黑板報的時候不小心寫錯了什麼?後來他們班的人都被趕到另一間教室去了,又是每個人在一張白紙上寫規定的幾個句子。 那次很快就抓獲了那個現行反革命,是靜秋班上一個傻呼呼的男生,叫圖保衛。他放學了沒事幹,拿著個粉筆在教室裡的黑板上寫寫畫畫,隨手寫了一條毛主席語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哪知他不夠仔細,把“忘記”兩字給忘記了,語錄就成了“千萬不要階級鬥爭”。 倒霉的是,他家成分不好,他爸爸是個富農,這一下,事情就複雜了。不管他怎麼聲明,說自己是寫掉了這兩個字,也沒人相信了。這句話不止兩個字,為什麼你沒忘記別的字,偏偏忘記了這關鍵性的兩個字?圖保衛當場就被抓走了,後來怎麼樣了,靜秋就不知道了。 靜秋想了又想,還是捨不得撕掉老三的信。她只把信紙上印著的勘探隊抬頭撕掉,把自己的名字和老三的名字撕掉,扔進廁所裡了。然後,她找了一塊布,貼在棉衣裡面做成一個口袋樣的東西,把老三的信和詩放了進去,用線縫住口。她的針線活極好,用的是暗針,不仔細看,很難看出那裡貼了一塊布。 靜秋回到K市的第二天,就開始跟班上課了。不過那時候的學生,大多數時間是走出課堂,到社會上去,學工、學農、學軍、學醫,反正什麼都學,只不學書本知識就是了,所以靜秋回來後不久,她那個班就輪到學醫了。 班上大多數同學都在班主任帶領下到D縣的關林鎮去了,那裡有個軍醫院的分院,學生們就住在附近農民家裡,在軍醫院學醫。靜秋因為家裡沒錢,付不出路費和伙食費,跟幾個家庭有特殊困難的同學留在K市,被塞到K市的幾個醫院裡去學醫。 學校覺得靜秋她們幾個留在K市的學生,沒有達到下農村去的那種艱苦程度,對她們的成長不利,於是派K市八中附小的教導主任鄭主任帶領他們幾個學中醫。 鄭主任的家在嚴加河下面的一個叫付家衝的小山村里。鄭主任的父親是生產隊的“赤腳醫生”,鄭主任也學了一些扎針灸、拔火罐之類的技術,教靜秋他們是綽綽有餘了。 這下靜秋他們幾個就很忙了,那時的周末只有星期天一天。週一到週六,靜秋要到醫院學醫,跟醫院的護士們一樣上下班,星期天跟鄭主任學扎針灸、拔火罐。時不時的,還要到附近郊縣去挖草藥,為貧下中農治病,忙得不亦樂乎。 到鄉下挖草藥的時候,走在那些鄉間小道上,特別是當暮色蒼茫,炊煙裊裊的時候,靜秋就會想起在西村坪度過的那些日子,想起第一次見到老三的情景,心裡就會湧起一種莫明其妙的感傷,常常會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 往往在這樣的日子,她就會趁晚上的時候,躲在被子裡,拆開棉衣裡子上的那個暗口袋,把縫在裡面的那封信拿出來讀一讀。大多數時候,只是為了看看老三的字,因為那信的內容她早就背熟了。 她從一開始就很喜歡看他的字,他的字有他獨特的體,他的簽名尤其可愛,那個“新”字,只兩筆就寫成了。上面那一點是一筆,剩下的那麼多筆劃,都是一筆寫成。她暗暗模仿他的字,把他幫她寫的村史抄來抄去,居然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了。 那時有支歌,叫做“讀毛主席的書”,歌中唱道:“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千遍那個萬遍呀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會,只覺得心(兒)裡頭熱乎乎。嗨,好像那,旱地裡下了一場及時雨呀,(616122),小苗兒掛滿了露水珠啊(616122)。毛主席------的思想武裝了我呀哈,幹起了革命勁頭(兒)足。” 這兩個616122是兩個過門,但平時唱歌沒人伴奏,大家都是用口唱。久而久之,這個616122就一定要唱成“拉多拉多來來”,才能唱出那種感覺。 靜秋以前唱這歌,可以說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但現在讀老三的信,才真正體會到歌中描繪的那種感覺,當然她知道這等於是把老三比作毛主席,自然是反動之極,但老三的信,她的確是越讀越愛讀。深刻的道理,她慢慢地體會,覺得心裡熱乎乎的。 比如說他要她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好像她很有才似的,而且好像有才是件好事似的。她以前聽到別人說她“有才”,就很緊張,因為說你“有才”,很可能就是說你“走白專道路”,只專不紅。眾所周知,衛星上天,紅旗就要落地,所以白專的人是要打倒的。 但這話從老三嘴裡說出來,靜秋聽著就很受用,也許有才不是壞事吧?也許真有一天,又興考大學了,而她一下子考上了,成了一個大學生,那該多好! 那封信裡,她最喜歡的一句話就是“等你願意告訴我的時候,再告訴我”,這句話,當時讀的時候沒怎麼在意,現在再讀,就覺得好像他還在等她一樣,因為他想她告訴他,他在等著她告訴他。 想到這些,她就好想去西村坪看山楂花,說不定就能在大媽家碰見他,說不定他會陪她去看山楂花,她就告訴他生氣的原因,他就向她解釋,說他沒有未婚妻,是大嫂搞錯了。 但那是個學徒工一個月工資才18塊錢的年代,花五、六塊錢的路費去看山楂花,對她這樣的窮人來說,簡直是大逆不道。再說,也沒有時間。再說,他自己也說過他答應娶他爸爸上司的女兒為妻。再說,他還牽過那個女孩的手。 五月底的一個星期天,天氣很好,靜秋起得比較早,想把家裡的床單洗洗,下午還要跟鄭主任學扎針灸。她剛打開門,就發現幾個小男孩嗖地從她家門前跑掉了。她懶得去追,因為她家門前也沒什麼東西可偷可拿可破壞的,最多把她門前一張舊課桌裡放的幾雙舊鞋偷跑。如果那些鞋不是舊到了極點,她也捨不得放在門外。 她溜了一眼那張舊課桌,不由得大吃一驚,那桌上放著一個玻璃瓶子,裡面插著一束花,紅紅的,還有綠葉。瓶子已經倒在課桌上,裡面的水正滴滴噠噠地往外流。有一枝花已經被人從瓶子裡抽了出來,扔在地上,估計就是剛才那幾個小孩幹的。可能他們看見了這束花,就想偷一枝,剛抽出來,她就出來了,所以他們扔了花跑掉了。 她愣了片刻,意識到這可能就是山楂花,她見過桃花、梅花、映山紅,但這都不是,那花的顏色跟老三買的毛線的顏色很相近,只能是山楂花了。那就是說老三今天來過了,給她送山楂花來了。 也許這些天,老三等她去西村坪看山楂花,但她沒去,所以他自己摘了一些山楂花,送到她家來了。但是他怎麼會知道她家住哪裡呢?她想起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說過的一句話:“想告訴你,總歸是有辦法的。”看來他以前是乾偵察兵的。 她的心砰砰亂跳,不知道是激動還是什麼。她把那玻璃瓶裝滿了水,把花插好,放到她床邊的小課桌上,盯著那花看了好一陣,覺得心裡甜甜的:他還記得我,還記得我想看山楂花,他跑這麼遠的路,就為了把山楂花給我送來。 她甜蜜了一小會,就想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他會不會同時還留了一封信在花旁邊?按說他應該放一點什麼表明他身份的東西吧?不會這樣不聲不響地放束花就走了。如果他是放了一封信的,那麼信到哪裡去了呢? 她家門前就像市裡的解放路一樣,是學校最熱鬧的地方。全校只有兩個自來水龍頭,都在靜秋那棟房子旁邊,她對面又是學校食堂的後門,到食堂打水打飯的人要從那裡過,到水管來洗衣服、洗菜、提冷水的人也一眼就能看見她家門口那張桌子。 她不寒而栗,想起了曾經發生過的一件事。那時她家隔壁住的就是她初中的班主任,叫嚴日,L師大畢業的,聽說文革初期在L師大是個非常活躍的造反派,很會整人。後來造反派失寵,他被分到比較邊遠的K市八中來了。但他造反的勁頭絲毫沒減,總是很積極地參與整人。 嚴日是教數學的,對靜秋的數學才能很讚賞,但是他也很愛管閒事,尤其是男女關係方面的閒事,經常把班上的學生搞幾個出來,整了材料,送到學校,讓那幾個學生受處分。那個寫“毛非女子千八日”情信的學生,就是他查出來送交學校處分的。 他的好管閒事差點把靜秋害慘。靜秋小學時有個同學,叫張可立,人生得黑黑瘦瘦,但成績倒還不錯。父母都是K市造船廠的,母親還是個小官。那時造船廠自己建了子弟小學,就把所有的船廠子弟轉到船廠學校去了。張可立從初一起,就跟靜秋不在一個學校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位張可立就開始給靜秋寫情信,他寫得一手好字,文字上也很通順,但靜秋就是很討厭他,也不知為什麼。她警告了他幾次,他仍然不聽,照寫不誤。 有一天,張可立把信放在靜秋家門前的一隻舊鞋裡,因為他要趕在船廠中學上課前到這來,所以來得很早,靜秋家還沒人起來。隔壁的那位嚴老師起得早,看見了那封信,就擅自拿走了,而且當仁不讓地拆開來看了。 那封信首先就談當前國際國內形式一片大好,然後談到我省我市形式也是一片大好,再談到我校我班形式還是一片大好。這樣好了一通,就用掉了兩三頁紙。不過那就是當時的寫法,沒誰能夠免俗。那封信只在最後寫了一下很敬佩靜秋的才華,有點猩猩相惜,英雄識英雄的意味。當然最後沒忘記問靜秋願意不願意跟他玩朋友。 大約連嚴老師這樣的人也看出這事靜秋沒責任,所以嚴老師把信交給了靜秋的媽媽,叫靜秋的媽媽找靜秋好好談談,一定要教育靜秋好好學習,思想上不要開小差。嚴老師還表了一通功,說幸好是我看見了,如果是別人看見了,還不知傳成什麼樣呢。 靜秋後來看見了那封信,謝天謝地,張可立還沒胡編亂造一點兩人的戀愛史,不然肯定要鬧出軒然大波。但靜秋的媽媽嚇了個半死,少不得又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古訓搬出來,把靜秋狠狠叮囑了幾遍。 對張可立那樣的人,靜秋討厭歸討厭,但還不是特別怕,因為他們說不出她什麼來,她問心無愧,從來沒有跟他們說過話,更談不上做下什麼事了。 但對老三,靜秋就沒有這個把握了。她越想越怕,老三肯定是寫了信的。他那樣“文妥妥”的人,回去拿個包那麼一點時間,他都要寫一封信,他這次會不寫信?可能他連信帶花都放在這桌子上,某個路過的人看見了信和花,就陰險地把信拿走了,把花留在了這裡。 靜秋心急如焚地跑去找那幾個小孩,但他們都說沒看見什麼信,他們就是想拿枝花玩玩,別的什麼都不知道。問他們看見是誰把花放在哪裡的,他們也說不知道。問他們去的時候有沒有看見別的人,他們說沒看見。 靜秋方才的甜蜜心情一下子被刮得煙消雲散,開始發瘋一樣地思考這事。如果老三寫了信,他會寫什麼呢?如果他只說他在追她,她還不那麼害怕,被人追追應該不是什麼罪過。但是她敢肯定老三不會那樣寫,他一定會把他們之間的事寫出來。比如說:“你還記得不記得那天我們在山上,你讓我牽你的手,我把你抱在懷裡。。。” 如果這樣一封信讓嚴日那樣的人拿到,她這輩子就算完蛋了,肯定要把她當作風不正派的人批判了,那就不僅葬送了自己的一生,連媽媽和妹妹也連累了。如果老三又寫了上次那樣的反動言論,那就更糟糕了。 這樣一想,她連那束花也不敢留了,好像有了那束花,別人就能順藤摸瓜找到她頭上一樣。她趕快把那花剪碎了,扔到廁所裡去了,玻璃瓶也扔到很遠的一個垃圾堆裡去了。 那天晚上,她緊張得一夜沒睡好,接下來的幾天,還連續做惡夢,夢見嚴日把她叫去了,手裡拿著一封信,叫她自己老實坦白交代,是不是在西村坪編教材期間犯下了作風問題。她辯解,聲明,但沒人相信她。最後他們把老三叫來了,讓他們兩人當面對證。 老三說:“你就承認了吧,你當時不是說了願意我拉你的手嗎?” 她沒想到老三這麼快就交代了,而且把責任推在她身上,她想罵他,卻發不出聲。然後老三把那天的事全寫出來了,學校對他從輕處理,而她則被拉到台上去,讓大家批判她。 不知道怎麼搞的,就成了她在遊街了,她頸子上掛著一串破鞋,左手拿著一面鑼,右手拿著一個鑼捶,走一下,就要敲一下,自己大聲喊:“我是破鞋!大家都來批鬥我!”“我是個不要臉的臭婆娘!我跟人通姦!” 她嚇得驚醒過來,滿身是汗,好半天才相信這只是一個惡夢。但夢中的那一幕卻是真實發生過的,是她上小學的時候看見過的遊街情景。記得別人說那個女的以前是個妓女,解放後改造好了,還結了婚,領養了一個男孩,那個男孩就跟靜秋一個班。 遊街之後沒幾天,那個女的跳進附近的堰塘淹死了,肚子裡裝滿了水,浮在那個臟乎乎的堰塘里,幾天沒人願意去把她的屍首撈上來,怕髒了自己的手。 靜秋不知道為什麼別人要叫那個女的“破鞋”,也不知道什麼是“通姦”,但自那以後,她再也不敢穿破了的鞋,寧可打赤腳,聽到一個“通”字,都覺得噁心,“姦”字就更不用說了。 她惶惶不可終日,看到那些住在學校的老師,就覺得他們的眼光有些異樣,好像他們已經傳閱了老三寫給她的信件一樣。她想給他們解釋一下,但不知道怎樣解釋,心裡是虛的。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誰拿走了那封信,但是她覺得那些人正在商量著怎麼樣拿到更多的證據,正在商量應該給她一個什麼樣的處分。 一個星期過去了,她覺得自己的神經已經快崩潰了。她決定寫一封信給老三,警告他懸崖勒馬。她把字體變了又變,也不敢寫自己的名字,因為她怕學校已經在監視她和老三了,那麼這封信又會成為一個把柄。她懇求他忘了她,再不要送花送信的了,不然兩個人的前途就葬送在他手裡了。 這樣寫了,她又覺得不妥,如果這信被別人看見,別人很容易就能推理出她一定是跟老三做下什麼了,不然怎麼談得上忘記她,又怎麼談得上葬送前途呢? 她又改寫,惡狠狠地說,我不認識你,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糾纏我,請你自重一些。 這樣寫,她還是覺得不妥。寫得這麼冷冰冰,兇巴巴的,如果把老三搞得惱羞成怒了,他把一切都揭發出來,甚至添油加醋地寫一些,交給她學校,那不是更慘嗎?一個是軍區司令的兒子,一個是地主的女兒,學校相信誰,還用問嗎? 她就這樣寫寫改改,改改寫寫,花了一整天,才寫了一封短短的信。她盡可能寫得冷淡、禮貌、陌生,想既不得罪他,又能起到威攝的作用,最後她決定就寫十六個字: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既往不咎,下不為例。" 雖然靜秋連老三的確切通信地址都不知道,只在西村坪的地址後加了個“勘探隊”,但她估計老三收到了那封信,因為他沒再送什麼東西來。 令人振奮的是暑假快到了,靜秋又可以去做零工了。她準備把一個暑假做滿,一天也不休息,樂觀地估計,可以做到八、九十塊錢。 錢還沒拿到手,她已經在製定預算了。首先要還掉老三的錢,然後給媽媽買個熱水袋,媽媽犯病的時候,常常會腰疼,需要一個熱水袋捂在那裡。現在都是用個玻璃瓶子裝了熱水噹熱水袋用,但瓶子有時會漏水,而且捂的面積有限。 她計劃開了工錢就去買半個豬頭回來吃,因為一斤肉票可以買兩斤豬頭。豬耳朵、豬舌頭鹵了吃,豬臉肉做回鍋肉,剩下的七七八八的可以做湯。一想到蒜苗炒出來的回鍋肉,她就覺得口中生津,恨不得現在就去買來做了吃。她家裡經常是幾個月不知肉味,她在西村坪吃老三拿來的那些肉的時候,總有一種問心有愧的感覺,因為不能拿回去給媽媽和妹妹吃。 這個暑假打了工,一定要給妹妹買布做件春裝。她自己老穿哥哥的舊衣服,被人笑話,所以她決心不讓妹妹嘗那種滋味。她還要給妹妹買雙半高統的膠鞋,這有點奢侈,但妹妹想那種膠鞋想了很久了,她從妹妹看人家膠鞋的眼光裡可以讀出妹妹的心思。 她哥哥還欠隊裡口糧錢,她希望用暑假做工的錢還上一部分。知青在農村沒吃的,有時就會出去偷雞摸狗,把貧下中農田裡的菜、籠裡的雞偷來做了吃。很多地方的知青已經跟當地的農民結下了仇,經常打起來。有時幾個村的農民聯合起來打知青,幾個隊的知青聯合起來打農民,搞得血雨腥風,人人自危。 前不久,她哥哥被農民打傷了,臉上身上都是一道道傷。她哥哥說自己真是命大福大造化大,因為那次一同被打的人,差不多個個都傷筋動骨了,有幾個打得癱在床上,是別人抬回來的,只有他那個小隊的幾個知青,因為跑得快,只受了皮肉傷。 那次一同被打的知青和他們的家長在K市碰了個頭,商量怎麼辦。被打的知青都說這次完全是當地農民不對,他們什麼都沒偷,是農民認錯了人,問也不問,就圍住他們,用扁擔、千擔、鐵鍬什麼的把他們痛打一頓。那些農民就是恨知青,覺得知青來了,把他們本來就不多的工分奪走了一部分,還鬧得雞犬不寧,所以他們只要有機會就打知青。知青告到大隊和公社,但大隊和公社根本不處理。 那次討論的結果是決定到地委去告那些農民。被打的知青和他們的家長找了無數路子,地委才答應派人接見他們一下,聽聽事情經過。 那天晚上,靜秋也跟去了,因為媽媽身體不太好,哥哥又受了傷。一行人到了地委大院,見大院門口是荷槍實彈站崗的衛兵,有些人先自膽怯起來,幾個傷得不重的就打退堂鼓了。靜秋一家跟著那些堅定不移分子進了地委大院,地委派個人出來接待他們,叫他們在一個會議室等候,說地委書記還在開會。 等了好幾個鐘頭,還沒見到地委書記。不知道是誰探聽到了消息,說地委書記正在陪什麼人吃飯喝酒,有點喝醉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來接見咱們。 靜秋聽到這個消息,無緣無故地想起老三的爸爸,聽說也是個大官。她心裡湧起一股恨意,原來當官的真的是這麼高高在上,草菅人命。會議室裡躺著幾個打得不能動的知青,還坐著一群被打得鼻青臉腫、斷胳膊斷腿的知青,加上他們心急如焚的父母,而這個地委書記居然還有心思喝酒吃飯。 她知道K地區只有一個軍分區,而老三的爸爸據說是軍區司令,那他爸爸管的地盤肯定比地區更大。她想像老三就是住在一個有背槍的衛兵站崗的大院內,他的未婚妻肯定也是那個大院的,他的父親肯定也是那種說話官腔官調的人,一開口就像作報告一樣:“啊,這個這個----。” 她想起大嫂說過,當官的我們高攀不上,她懂大嫂的話,但只有親眼看到過地委大院了,才有了切身的體會。老三跟她根本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兩個世界的人。現在她坐在那裡等地委書記,感覺就像是在等老三的爸爸一樣,滿心是憤懣和不平。為人不做官,做官是一般,老三的爸爸肯定也是這樣對待平民百姓的。 又等了一會,好幾個家長害怕起來了,說這會不會是一個圈套?讓我們在這裡坐著,他們去搬兵,待會把我們全部都抓起來了,不用別的罪名,就加個“衝擊革命政權機構”,就可以把你扔進監獄了。 這一說,在場的人都緊張起來了。靜秋的媽媽也說:“我們回去吧,別人可能還當得起這個帽子,我們這種人家,是再也經不起這頂帽子了。打了就打了,自認倒霉了,我們還能指望地委書記把那些農民抓起來?怎麼說知青也是到農村去接受農民再教育的,農民要用扁擔再教育你,怕是也沒辦法了。” 靜秋最恨媽媽的膽小怕事,她堅持要等下去,說如果你害怕,就讓我在這裡等。靜秋的媽媽無法,只好陪著等。最後終於等來了一個乾部,並不是地委書記,不知道是個什麼幹部,反正說是代表地委的。知青和家長把情況說了說,那人刷刷地記了一通,就叫大家回去了。 後來就再沒聽到任何消息。靜秋的媽媽自我安慰說:“算了,就這樣了吧,至少沒把挨打的知青抓去,沒受處罰。”然後含著眼淚把傷還沒好的哥哥送回鄉下去。可能哥哥隊上的人聽說了告狀的事,有點害怕,就照顧哥哥,讓他看穀場,比下田輕鬆,但一天只能掙半個勞動力的工分,估計年終需要更多的錢去還口糧錢了。 所以暑假的第一天,靜秋就叫媽媽帶她去找“弟媳婦”那當居委會主任的媽,想找零工做。母女倆一大早就去了“弟媳婦”家,等在那裡。 “弟媳婦”叫李貴陽,大家叫他媽李主任。靜秋實在有點愧見“弟媳婦”,因為兩人一個班的,平時見了面,話都不說,現在卻要求上門來,請他媽媽幫忙。 靜秋的媽媽教過李主任的大兒子,所以李主任對媽媽很客氣,讓靜秋的媽媽先回去,說我會給你女兒找工的。靜秋也只是每年讓媽媽引見一下,所以也叫媽媽回去,媽媽回去後,靜秋就等在那裡。 那些需要零工的工廠企業,會派他們那邊管事的人到李主任家來要工,大家都把工廠那邊派來的專管零工的人叫“甲方”。 “甲方”一般在早上九點以前就來要人了,找零工的人,如果過了九點還沒找到工,那天就算廢了。大多數情況下,如果找到一個工,就可以做好幾天,等到那個工程告一段落了,零工們就又到李主任家來,等著找新的零工做。 那天跟靜秋一起等在那裡的還有一個老婆婆,不知道多大年紀,反正牙都掉光了。靜秋認識她,以前在一起打過零工,別人都叫她“銅婆婆”,大概是姓“董”,但因為她這麼大年紀了,還在外面做零工,靜秋就覺得她應該是叫“銅婆婆”。 聽說“銅婆婆”的兒子挨鬥的時候被打死了,媳婦跑了,留下一個剛上學的孫子,該“銅婆婆”照看。靜秋想都不敢想,如果“銅婆婆”哪天死了,她那個孫子該怎麼活下去。 坐了好一會,才看見一個“甲方”來要人,說是需要壯勞力,因為是從停在江邊的貨船上把沙卸下來,挑到岸上去。靜秋自告奮勇地要去,但“甲方”看不上她,說他不要女的,女的挑不動沙。李主任叫靜秋莫慌,說等有了比較輕鬆的工再讓你去。 又坐了一陣,來了另一個“甲方”,這回是要打夯的,靜秋又自告奮勇,但那個“甲方”也不要她,說她太年青,臉皮薄,打夯是要大聲唱歌的。靜秋說,我不怕,我敢唱。 “甲方”就說你唱個我聽聽。靜秋覺得那人有點流裡流氣的,又礙著“弟媳婦”在旁邊,就不肯唱。 “甲方”說:“我說了吧?你根本不敢唱,這活只能找中年婦女幹,人家那嘴,什麼都唱得出來。” “銅婆婆”說:“我敢唱,我也會唱。”當即就癟著嘴唱起來,“尼姑和尚翻了身,嗨,吆呀霍呀,日里夜裡想愛人,也呀嗎也吆霍呀----” 靜秋一聽,那唱的什麼玩意啊,都是男男女女的事,雖聽不太懂,但是也知道是有關半夜里女想男、男想女的事的。她想自己肯定乾不了這活,只好看著“銅婆婆”金榜高中,欣欣然地跟“甲方”去了。 那天一直等到十點都沒等到工,靜秋只好依依不捨地回去了。呆在家裡一天沒工做,真是如坐針氈,就像有人把一塊二毛錢從她口袋裡掏走了一樣,只盼望第二天快快到來,好再到李主任家去等工。 一直等到了第三天,靜秋才找到一份工,還是那個挑沙的工。 “甲方”說前幾天找的人,好些人都挑不下來,逃掉了,所以他只好又到李主任家來招工。靜秋央求了半天,“甲方”才答應讓她試試,說如果你沒幹到一天就跑掉,我是不會付你半天工錢的。靜秋連忙答應了。 找到了工,她感到心裡無比快樂,好像已經有一隻腳踏進了共產主義一樣。她跟著“甲方”來到上工的地方,剛好趕上零工們在休息,全都是男的,沒一個女的。那些人見她也來挑沙,都很驚奇。有一個很不友好地說:“你挑得少,我們就吃了虧,等於要幫你挑,你還是找個計件的工去幹吧,幹多得多,幹少得少。” 另一個好心點的提醒說:“我們都是兩人一組,一個跳下船,一個挑上坡的,一個人又挑下船又挑上坡還不累癱了?谁愿意跟你一組?跟你一組不是得多挑幾步路?” 靜秋淡淡地說:“你莫擔心,我自己跟自己一組,我不會挑得比你們少的。” “甲方”說:“那你就在這乾著再說吧,不行就莫硬撐著,壓壞了沒勞保的。” 有個認識她的說:“你媽是老師,你還貪這點小錢?” 還有一個見“甲方”走了,就流裡流氣地開玩笑說:“大夏天的,有你一個女的在這裡真不方便。待會幹得熱起來了,我們都興把衣服褲子脫了乾的,你到時不要怕醜啊。” 靜秋不理他們,心想你脫的不怕醜,我看的還怕醜了?她只埋頭整理自己的籮筐扁擔。開工時間到了,她跟著一群男人下河去。貨船跟河岸之間搭著長長的跳板,只有一尺來寬,踩上去晃晃悠悠的。下面就是滔滔的江水,正是夏天漲水季節,江水帶著泥沙,黃中帶紅,看上去尤其可怕,膽子小的人可能空手都不敢走那跳板,更莫說挑一擔沙了。 很久沒挑擔子了,剛一挑,覺得肩膀痛。幸好她的扁擔跟隨她多年,是根很好用的扁擔,不太長,而且很有韌勁,挑起擔子來忽閃忽閃的。會挑擔子的人都知道,如果一根扁擔不能忽閃,直槓槓的,挑著就很累,如果一根扁擔能忽閃忽閃的,就可以和著你走路的節奏,晃晃悠悠,使你覺得擔子輕了不少。 那一擔沙,少說也有一百來斤,靜秋挑著沙,從窄窄的跳板上走過,覺得跳板晃蕩得可怕,生怕一腳踩空掉到江里去。她會游泳,但江邊的水下都是亂石頭,掉下去不會淹死,但肯定會被石頭撞傷撞死。她不敢望腳下,只平視前方,屏住呼吸,總算平安走下了跳板。 下了船就是上坡,接近河岸的一段還比較平坦,但再往上,坡就很陡了,空手爬都會氣喘吁籲,挑著擔子就可想而知了。現在她比較明白為什麼其他人要結成兩人一組了,因為剛經過了跳板那一嚇,現在已經手腳發軟,如果有人接手挑上坡去,那挑下船的人就可以空手往貨船那邊走,暫時歇息一下。但如果是一個人挑這全段路程,就只能一口氣挑到目的地。 靜秋沒人搭伙,只好一個人挑。挑了兩趟下來,身上已經全汗濕了,太陽又大,又沒水喝,簡直覺得要中暑暈倒了。但一想到這一天挑下來就有一塊二毛錢,尤其是想到這兩天找不到工時的惶惑,就咬緊牙關堅持挑。 那一天不知道是怎麼熬過去的,等到收工的時候,靜秋已經是累癱了。但回到家裡,還要裝出一幅很輕鬆的樣子,不然媽媽又要擔心。她那天實在是太累了,吃了晚飯洗個澡就睡了。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起來了,那時才感到昨天的疼痛真不算什麼,現在才真的感到渾身酸痛了,兩個肩膀都磨破皮了,痛得不能碰衣服。後頸那塊,因為要不斷地換肩,也磨破皮了。兩條腿更是無比沉重,臉和手臂曬破了皮,洗臉的時候,沾了水就痛。 靜秋的媽媽見女兒起來了,連忙走過來勸她別去了,說:“你太累了,昨晚睡覺哼了一夜,今天就別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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