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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4

山楂樹之戀 艾米 9684 2018-03-19
她媽媽的確不放心,總是擔心她在外面做零工受傷,說做零工的受了傷,連勞保都沒有的,那你一生就算完了。幾個錢事小,一條命事大。但她知道幾個錢的事不小,你沒那幾個錢,就買不回米來,你就餓肚子。再說她家也不僅僅是缺“幾個錢”,是缺很多錢。 她媽媽經常問別的老師借錢,常常是一發工資就全還賬了,發工資的第二天就要開始借錢。她家經常是把肉票雞蛋票給人家了,因為沒錢買。 她哥哥下鄉的那個隊,收成不好,知青們都要問父母拿錢去買谷打米,才有飯吃,因為分值太低,一年做的工分還不夠口糧錢。 這些年,多虧她每年夏天出去做零工,很能幫貼家裡一下。她總是安慰她媽媽:“我做了這麼久零工,不還是好好的嗎?這麼多做零工的,你看見幾個傷殘了?人要出事,坐在家裡也可以出事。”

現在她見老三也這樣婆婆媽媽,就把這套理論拿出來對付他。 但他聽不進去,只急切地說:“你不要出去做零工了吧,真的,很危險的,把自己弄傷了,累壞了,是一輩子的事。你需要錢,我這裡有,我們搞野外的,工資比較高,還有野外津貼。我有存款----,你先拿去還----帳,以後我每個月都可以給你三十到五十塊錢---,應該夠了吧?” 她很不喜歡他這個樣子,好像他工資高就很了不起一樣,就居高臨下地看她,要救濟她。她高傲地說:“你工資高是你的事,我不會要你的錢的。” “你----就算我借給你的,不行嗎?以後你---工作了再還?” “我以後哪裡會有什麼工作?”她譏諷地說,“我爸爸又不是高幹,還能給我找個野外的工作不成?我下了農村就不准備招回來了。到時候,不用我媽給我口糧錢就不錯了,哪還有錢還你?”

“沒還的,就不還,反正我也---用不著這幾個錢----,你別固執了,你為了幾個錢,把自己弄傷了,一輩子躺在床上,不是更糟糕嗎?” 她聽他說“為了幾個錢”,覺得他很瞧不起她,把她當個愛錢如命的人。她沒好氣地說:“我就是為了幾個錢,我就是個庸俗的人。我寧可在外面做零工受傷、累死,也不會要你的錢的----” 他好像被她一刀刺中了心臟一樣,再說不出什麼,只低聲說:“你----我----” 他“你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來,只可憐巴巴地望著她,使她想起以前養過的一隻小狗,被打狗隊的人抓住,綁了嘴,叫不出來,也是這樣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好像知道被抓走就是死路一條,在祈求她救命一樣。 過了兩天,大嫂回來了,家裡又安靜了。端芬的“臉”也不來了,老三隊上那天也要開會,沒時間過來。晚上,大嫂帶了個同事葉老師來請教靜秋,問男人的毛褲怎麼織前面那個開口。

靜秋知道那個開口怎麼織,但葉老師不僅問靜秋怎麼織出一個口,還問她那個口要織多高才方便她丈夫解手。靜秋是從別人那裡學織那個開口的,織的時候,從來不去細想那開口是乾什麼的。現在葉老師一說“解手”,把她鬧個大紅臉,慌忙說:“乾脆我幫你把這點織了吧。”說完就快手快腳地幫忙織起來。 葉老師一邊等她織那個口子,一邊跟大嫂聊天:“余敏,秋丫頭實在是太能乾了,人又長得漂亮,難怪你婆婆這麼上心地要把她說給你家老二---。秋丫頭,就嫁給老二吧,你嫁這裡來了,我們織毛衣就方便了,隨時可以來問你----” 大嫂說:“你別亂說了,人家秋丫頭臉嫩。”大嫂試探說,“秋丫頭是城里人,吃商品糧的,哪裡瞧得起山溝溝裡的人?像秋丫頭這樣的,肯定要嫁個城里人,你說是不是?秋丫頭?”

靜秋紅了臉,只說:“我還小---,根本沒想這些事----” 葉老師說:“要嫁城里人?那我有個主意,在勘探隊找一個,他們裡面有城里人。到時候,秋丫頭嫁的是城里人,我們又有人幫忙織毛衣,兩全其美。”葉老師想了想說,“我看那個小孫就不錯,會拉手風琴,跟秋丫頭蠻般配的。余敏,小孫老往你家跑,一定是在打秋丫頭的主意----” 大嫂呵呵笑:“你眼睛還蠻尖呢。以前因為我跟他提過長芬的事,他就躲著不上我家來了。可現在跑得好勤,差不多天天來。” 靜秋聽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只希望她們是開玩笑。 葉老師說:“那你媽不是急得要命?這麼好的一個丫頭,本來是要說給自己兒子的,搞不好卻被一個外人奪去了。” 大嫂笑笑說:“不會的,秋丫頭鐵定是我們家人,人家小孫家裡有未婚妻的。”

靜秋只覺得腦子嗡的一響,以為自己要暈倒了,哪知不僅沒暈倒,反而像飛到了半空,看戲不怕台高一樣地望著自己,幸災樂禍地想:“靜秋,你一天到晚說'要樂觀地對待一切',現在考驗你的時候到了。” 大嫂跟葉老師兩個人唧唧咕咕地講,時而笑一陣,靜秋也適時地跟著她們笑。但她腦子裡只有一句話:“小孫在家裡有未婚妻的。” 她就一邊飛針織著毛褲,一邊聽大嫂和葉老師說話,最後的結果是那褲子的開口織了不知道有多長,而她們說的話卻一句沒聽懂。一直到葉老師想起要回去了,才拿過毛褲來看,發現那口子織了一尺來長了。 葉老師忍俊不禁:“呵呵,這下我丈夫解手方便了,跟開襠褲差不多---” 靜秋難堪得要命,當即要拆掉重織。大嫂對葉老師說:“我看不用拆了,你回去用針線把多出來的口子縫上就行了----”

葉老師說:“就是,織了這麼長了,拆了怪可惜的。” 等葉老師走了,靜秋趕快回到自己房間,好像再也抗不住了一樣。她爬上床,用被子蒙住頭裝睡。雖然蓋著很厚的被子,她仍然哆哆嗦嗦,不知道是冷還是怕,或者是什麼別的。 她躲在被子裡,恨恨地罵老三:騙子!騙子!你在家有未婚妻,為什麼要對我那樣?你做的那些,難道是一個有未婚妻的人對另一個女孩能做的事嗎? 她痛心地認識到罵騙子是沒有什麼用的,這世界上到處是騙子,罵也罵不死他們,罵也罵不疼他們。要怪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沒眼睛,不能識別騙子。 那天在山上發生的事又一幕幕出現在腦海裡。當時經過的時候,就像是看電影一樣,不能叫停,一大串鏡頭一下就閃過去了,大腦完全是糊塗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做什麼。

現在回想起來,卻好像是在看一堆照片,每一張都固定了一個瞬間,可能有很多鏡頭省掉了,但重點鏡頭都在,可以一張一張地看,邊看邊評價邊反省。 老三抱住她之前的那些鏡頭,好像都沒拍成照片,即使拍了,她也一翻而過。反反复復出現在記憶裡的,就是老三嚇唬她,說有個長得像他的冤魂站在樹下。然後不知道怎麼的,他就抱住她了,他吻了她,還差點把舌頭伸她嘴裡去了。 現在知道他在家裡有個未婚妻,靜秋突然覺得像翻出了很多舊照片一樣,那上面清晰地記錄著一切,但當時就是看不見。她跟老三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一種暈暈乎乎的感覺,好像自己一向引以為驕傲的判斷力、自持力都不存在了一樣。他就像一陣強勁的風,刮得她腳不點地跟他走,思維變緩慢了,聽覺變遲鈍了,但笑神經卻特別發達,當然都是傻笑神經。

回去的那天,走在山上的時候,他講過那個故事,還拿羅密歐朱麗葉做例子,替那個甩了前一個女友的青年辯護,其實那就是在說他自己。回來的那天晚上,走在山上的時候,他又變相地承認了他牽過別人的手。 想到這點,她就悔之莫及。怎麼當時就沒聽懂呢?如果聽懂了,那他來抱他的時候,她就會對他大發脾氣。如果發了脾氣,就是表明了立場,說明她是討厭他那樣做的。 可惜她那時不僅沒發脾氣,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承認自己喜歡他牽著手。她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這麼傻的事,那時見他不再牽她的手了,好像話也不多了,覺得他生氣了,不知怎麼一下,心裡就惶恐起來了,怕他再不理她了。 現在她讓他抱了她,親了她,結果他卻有未婚妻,這不是被他騙了嗎?靜秋從小就听媽媽說女孩子“一失足成千古恨”,剛開始她連這句話怎麼斷句都搞不清楚,以為是“一時--- 足成千古恨”。但居然把基本意思給撞對了,就是說一旦失足,就會悔恨一輩子,她不知道的是什麼叫“失足”。

在她看來,讓一個男的知道自己愛他了,就是失足了,因為他就可以拿去對人吹噓,敗壞女孩的名聲。靜秋知道不少這樣的故事,也親眼見過認識的女孩遭到這種不幸,所以她一直很注意,不要“失足”,最保險的辦法就是不愛上什麼人,那就絕對不會“失足”。 她想到這裡,覺得哆嗦得不那麼厲害了。還好,她跟他的事沒人知道,她也沒留給他什麼黑字落在白紙上的把柄。迄今為止,最糟糕的就是她承認了她喜歡他牽她的手。但那天去叫他來吃飯的時候,她已經拒絕過他牽手的要求了,應該把局面挽回來了吧? 她決定再也不理他了,就當這事從來沒發生一樣。既然他有未婚妻,想必也不會對人說這事,希望這樣就能把這事從她生活中一筆勾銷。她想起不知道在哪裡看見過的一句話:“不為人知的醜事就不成其為醜事。”她希望這句話闡述的是一個真理。

現在就是他那袋冰糖怎麼處理的問題了,她媽媽的確需要這些冰糖,她回了K市也沒本事買到冰糖,所以她決定收下,但她一定要付他錢,盡快付。她可以先問教改小組的人借一點錢,以後回去再還他們。 她爬起來,正想到教改組李師傅那裡去借錢,大嫂找來了,說想跟她說幾句話。 大嫂說:“我婆婆早就叫我來跟你說說長林的事,但是我都沒對你提起,主要是覺得沒什麼可能,你是城里人,又是高中生,端林一個鄉下人,連初中都沒讀完,肯定是配不上你的---” 靜秋難受地說:“我真的沒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只是----” 大嫂說:“後來我聽說了你家裡的事,我又覺得應該跟你提提端林的事,還應該把我自己的經歷跟你講講,說不定對你有好處。”大嫂嘆口氣,“其實我看見你,就像看見了當年的我自己。我以前也是城市戶口,但我父母被打成右派之後,就丟了公職,成了無業人員,靠做零工為生。後來城市搞清理,把無業人員都趕到鄉下去,我們一家才去了那個窮山溝。” “原來你也有----這麼坎坷的經歷?”靜秋同情地說,“我一來就覺得你---不像這裡的人,連你的名字都跟這裡的人不同。” “現在還不是成了這里人了?你以後也要下農村的,還不知道下那個老山里去了。其實這裡靠縣城,離K市也不遠,算是比較富庶的地區。你在這裡住了這幾個月,你肯定也看出來了,我婆婆一家待人很好的。如果你嫁了端林,他家里人肯定把你當仙女供著。” 靜秋盡力把話扯到別處去:“你---從城裡到鄉下,一定也---憋曲得很---” “這就是命,人強強不過命。”大嫂嘆口氣說,“不過我還算運氣好的了,嫁給端森,他爸大小是個官,把他弄出去吃商品糧了,也把我弄到小學教書。雖然我不是吃的商品糧,但教書比下田勞動好多了。你以後來了西村坪,只要端林他爸還在位,肯定能讓你去小學教書。” 靜秋從來沒想過通過嫁人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她知道自己是下農村的命,而且下去了就招不回來,但她也沒想過通過嫁人改變這一點,就像她知道自己家窮,也很想改變窮的面貌,但她決不會靠嫁人去改變,她寧可搶銀行。 對她來說,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不能掌握的,升學,找工作,入團等等,都不是自己說了算的。唯有自己的感情,可以自己掌握,這是她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東西,所以她一定要按自己的意志去支配自己的感情。她可以因為感恩拿自己報答別人,可以因為同情去拯救一個人,但她絕不會用自己的感情去換金錢或地位。 大嫂說:“我知道你不肯跟端林一起,是因為你喜歡老三。說實話,老三這個人挺不錯的---” “誰說我喜歡老三了?”靜秋立即把老三從自己身上扯開,“你說跟他提端芬的事-----到底是什麼事?” “噢,以前老三他們隊剛進村來的時候,工棚還沒修起來,就住在各家各戶,老三剛好住在我們家。端芬愛唱歌,老三會拉琴,端芬總是讓老三給他伴奏,一來二去的,就喜歡上他了。但她自己又不好意思去說,一直等到老三搬到工棚那邊去了,才叫我去幫她過個話。我跟老三提了,但他說他在家鄉有未婚妻---” “那他是不是----在找藉口呢?” “不是,他還給了我一張他跟未婚妻的合影。人家那真叫長得漂亮,到底是乾部子弟,兩個人真般配。”大嫂說著,就走到桌子跟前,“那照片就壓在這塊玻璃板下,我來指給你看。” 大嫂找了一陣,詫異地說:“咦,找不到了,到哪兒去了?莫非是長芬收起來了?還是長芳收起來了?” 靜秋馬上就想到是老三自己藏起來了,免得她看見,這越發說明他是個騙子了。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可恥! 大嫂說:“他打那以後就不怎麼上我家來了。大媽還是對他很好的,事沒成,人情在,有了什麼好吃的,還是叫他過來吃。後來端芬自己對上象了,就沒事了。” “你見過他----未婚妻嗎?” “沒有,人家省城裡的姑娘,爹又是高官,哪會到這個山溝裡來。” 靜秋不好意思再問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呆呆地坐在那裡。 大嫂說:“我勸你別打老三的主意了,趁早忘了他。你聽聽我的教訓,就知道當官的人家不是我們這些人高攀得上的了。 我家被趕到農村之前,我也有個男朋友的,爹也是個官,不過沒老三的爹官大,聽說老三的爹是軍區司令,我那男朋友的爹只是軍分區的一個官。但是乾部家子弟都是一樣的,他們見多識廣,接觸的人多,也不愁找不到對象。 我那男朋友家裡一開始就不同意他跟我來往,幹部家庭是很講門當戶對的,但我男朋友那時堅持要跟我好,只不敢把我帶家裡去。後來聽說我家要下農村了,他就慌了,想開個後門把我一個人留下,但沒那麼大的身手,最後也就吹了。 幸好我那時把握得住自己,一直沒讓他上身,所以後來還能嫁個好人家,如果那時依了他的,跟他搞出事來了,那他甩我的那天,就是我的忌日。 ” 靜秋聽得一震:“為什麼就是你的----忌日?” “一個女孩子,被人弄得失了身,又被人甩了,以後誰還敢要你?就算要了你,到了新婚之夜,發現你不是姑娘身了,也會下作你,不把你當人看。秋丫頭,我看你比我那時候還犯桃花,你生得漂亮,一生都注定會有人糾纏你的,你不拿穩的話,就有你罪受了。” 靜秋聽得心亂如麻,以前只知道跟男的“同房”“睡覺”是危險的,現在又弄出一個“上身”,不知道被老三抱過是不是就算讓他“上身”了。 她冒死問道:“你說你那時沒----讓他上身,是什麼意思?”問完了,就很後悔,怕大嫂問她為什麼關心這個。 “沒讓他上身還不懂?就是沒跟他----同房呀,沒跟他----睡覺,沒跟他做夫妻的事。” 靜秋覺得自己三顆心放下兩顆了,因為她沒跟老三同房,沒跟他睡覺,就是不知道做過夫妻的事沒有。但她不敢再問了,再問,大嫂肯定要懷疑她了,一個女孩子,怎麼這麼關心這些事? 第二天,靜秋就厚著臉皮問教改組的幾個人借錢,說是為媽媽買冰糖急需的。已經到了快回去的時候了,大家身上都沒剩下什麼錢,李師傅和陳校長兩人湊了18塊錢,借給靜秋了。 大媽他們那天也回來了,晚上的時候,靜秋聽見老三在堂屋跟歡歡玩耍,就趕緊拿了錢,走到堂屋去,見他坐在一個很矮的板凳上,明明趴在他背上跟他親熱。 老三看見她,仰起臉跟她打招呼,但她板著臉不說話,把錢丟在他腿上,說:“謝謝你幫我買冰糖,你看看這些錢夠不夠。” 他的表情使她想起魯迅的<<祥林嫂>>裡面的一句話“象遭炮烙一樣”,她看見他就那樣望著他腿上的錢,像那錢在燙他的腿,而他不敢伸出手去碰一樣。他無助地抬起頭望她,彷彿在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覺得自己有權生他氣似的,氣呼呼地說:“夠不夠?不夠就告訴我,我補齊你。”其實她已經把借來的錢全給他了,並沒有錢來“補齊”他,如果真的差的話,她只好再去借。 他問:“不是說好----以後再----還的嗎?” “說好了又變的事情多著呢,你能指望別人說好的話句句都兌現?” 他把這句話揣摩了一會,大概沒揣摩出什麼來,只說:“你---不是說你身上沒錢的嗎?怎麼一下出來這麼多錢?” “問組里人借的。” 他似乎很受傷:“你橫豎是藉錢,為什麼你偏要去問----別人借呢?” “我高興問誰借就問誰借。我代替我媽謝謝你了。”說完,她就走到自己房間去了,拿出寫村史的本子,想來寫東西。但她的手直發抖,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冷的。 他跟了進來,站在她身後:“出了什麼事?你告訴我,你不要這樣----,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前天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就----” “前天怎麼啦?我一直就說不要你的錢----。” 他疑惑地問:“就因為我那天說了要----給你錢,你就生這麼大氣?你那天說了不要,我就沒再勉強你了。我知道你自尊心強,不願接受---別人的幫助,可是你----你不用把我當---別人的呀----” 她想,到底是騙子,說起話來嘴上象抹了蜜糖一樣,如果不是我知道你的底細,肯定又被你騙了。你那時是不是這樣把你未婚妻騙到手的呀?她知道不知道你又在外面騙別人呀?難怪別人說嘴巴皮子會嚼的人讓人信不過,他哄得住你,也就哄得住別人,象端林這樣的悶葫蘆就肯定不會騙人。 她頭也不回地說:“你別站這裡了,去忙吧,我要寫東西了。” 她感覺他還站在那裡,但她不回頭望他,只抖抖索索地在本子裡寫字。過了一會,她覺得他不在那裡了,就轉過頭,他果然不在那裡了。她又很失落,滿以為他會在她身後多站一會,甚至一直站著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本來想得好好的,要忘記他,忘記他,再不把他當回事了。事前也覺得這事做起來不難,碰見他了,她也真的能惡狠狠地跟他說話。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她的時候,她的心也很堅定,似乎不為所動。但等到他真的走了,她就慌了,只會怨恨地想,他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我才說了這麼幾句,他就跑掉了? 她覺得自己這種行為簡直算得上醜惡,別人討好你,怕你生氣的時候,你就大咧咧的,專門說些傷害別人的話。等到別人跑掉了,你又後悔。你這不是逼著人家冷淡你,下作你嗎? 她把自己罵了一通,就裝做到後面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走了。她穿過堂屋和廚房,往後面走,發現他不在堂屋,也不在廚房,她張著耳朵聽了一會,也沒聽見他說話的聲音。他真的走了,他生氣了,因為她對他那樣沒禮貌,那樣冷淡。 她失魂落魄地到處找他,也不知道找到他了,她又能怎麼樣,但她什麼也顧不上了,一心希望他沒走。 最後她在磨房看見了他,他在推磨,大媽在餵磨。靜秋一看見他,知道他沒走,心裡又不慌張了,對他的恨意也上來了,在心裡惡狠狠地罵了他一句“騙子”,轉身就走回自己房間去了。 連著幾天,她都不理他。他找機會跟她說話,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她都不說。有時問急了,就狠狠丟下一句:“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心裡明白。” 他懇求說:“我不明白,你告訴我,我到底做了什麼好事。” 她不理他,進自己房間去裝模作樣寫東西。她見他不會生氣走掉,就放肆起來,越發冷淡他,但又不給他解釋,讓他去冥思苦想。她搞不清她為什麼覺得自己有權折磨他,就因為她能讓他苦惱嗎?還是覺得他那天在山上佔了她便宜,所以要用折磨他的方式來懲罰他? 教改小組就要回K市去了,靜秋還沒想到一個好辦法把那些核桃拿回去,她堅決不要端林去送,更不會要老三去送。但她也不能指望教改小組的人幫她背回去,因為組裡每個人都是背著行李的,能把自己的行李對付回去就不錯了,誰還能幫她提那一籃子核桃? 她想把核桃砸開,只帶裡面的仁回去,那會輕很多。但大嫂說你砸開了,就不好保存了,你總不能讓你媽媽一下都吃了吧?總要留一些防止下次犯病吧?她想想也是,只好不砸開。 大嫂建議說:“就讓端林去送你吧,他很少去K市,也算是去那裡玩玩。你要覺得不方便,就讓我公公派長林一個差,算是送你們教改組回去的,隊裡還可以給他記工分。” 靜秋覺得那樣更糟糕,連王村長都扯出來了,不更像是他家兒媳了? 一直到臨走的前一天了,端芳從嚴家河回來了,才算解了個圍,說她可以去送,但她提不動那樣一大籃核桃,可以叫她二哥一起去,兩兄妹主要是去K市玩,順便幫忙把核桃送去。端芳說她老早就想去趟K市了,就是沒伴,現在正好藉這個機會去趟K市。 大媽和大嫂都說她們也有好些東西要叫端芳在K市買,靜秋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潛意識裡覺得這樣可以懲罰一下老三,就答應了。 端林激動得不得了,大媽也激動得不得了,為端林張羅出客的衣服鞋襪,又教他出門的禮貌,囑咐他見了靜秋的媽媽要叫“老師”,不要像根木頭;吃飯的時候要細嚼慢嚥,不要像餓牢裡放出來的一樣;走路要輕手輕腳,不要像打夯似的。總而言之,事無鉅細,都交代了無數遍,看那樣子,恨不得自己替他去了算了。 晚上,老三過來了。他來的時候,大媽一家正在熱烈而緊張地為長林的K市之行做最後的潤飾。大媽和大嫂忙著把核桃用袋子裝起來,又找些豆角幹、白菜乾、鹹菜幹什麼的包上,說送給靜秋家做菜吃的。 靜秋很惶恐,覺得這事已經超出預算了,說好只是端林兩兄妹去K市玩,順便把核桃帶過去的,現在好像搞成端林初次登門拜訪丈母娘一樣了。她想阻止,但又說不出口,盛情難卻,伸手不打笑臉人,別人這麼歡天喜地的,自己怎麼好兜頭一盆冷水?再說,大媽也沒叫端林去了她家就叫她媽丈母娘,只說叫“老師”。難道在大媽家住了這麼久,別人的兒女要去你那裡玩一下,你都不肯? 老三站在一幫忙忙碌碌的人中間,顯得很迷茫,搞不清發生了什麼,等到他問出是在打點端林去靜秋家的行裝時,他的臉色明顯地變了,愣愣地站在那裡,跟那群忙碌的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靜秋看著他,有點幸災樂禍,心想誰讓你有未婚妻的?興你有未婚妻,就不興我有---人幫個忙?她剛才還在為自己讓端林帶核桃去K市後悔,怕惹出麻煩來,現在又覺得這個決定很好,可以狠狠報復一下老三。 大嫂見老三寂寥地站在那裡,就問他:“你有沒有旅行袋?拿得出手的包就行,端林進城不背個包不像樣子。” 老三愣了一會,才說:“噢,我有個出門用的包,我去拿過來。”說完,他就走了。過了好一會,他才拿來幾個包,給了一個端林,問,“你一個人拿不拿得動?拿不動我明天可以去幫忙,我明天休息。” 端林連連說:“我拿得動,拿得動,那一籃子不都是我從大嫂娘家提回來的嗎?我不光提得動核桃,我還可以幫他們背包。你明天不用去了。” 老三望了靜秋一眼,好像在指望她邀請他明天去幫忙一樣,她連忙躲開他的眼神,回到房間去收自己的東西。老三跟了進來,問:“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沒有。” “怎麼叫端林去送呢?他去要耽誤出工的----。我明天不上班,不如----” “算了,不麻煩你了。” 他很尷尬地站在那裡,看她東收西收,想把很多東西塞進一個軍用掛包裡去,就問:“我還拿了幾個包過來,你看需要不需要---” “不需要。我背什麼包來,還背什麼包回去。” 他茫然地看著她憤憤地把東西往包裡硬塞,說:“你回去了----,代我問你媽媽好---,祝她早日康復----” “嗯。我代替我媽媽謝謝你為她買的冰糖了。” 他沉默了一下,補充說:“冰糖吃完了,就告訴我----我再買---” “不用了。” “把媽媽的病治好要緊---” “我知道。” 他又沉默了一陣:“以後有空了過來玩,五、六月份的時候,來看山楂花---” 她一下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情景,他也是邀請她來看山楂花。那時她覺得一定會來看的,但現在她不知道說什麼了,好像山楂花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她悵然若失地站在那裡,想到馬上就要走了,真的很捨不得這個地方,連眼前這個騙子都讓她那麼留戀。她看了看他,見他臉上也是悵然若失的神情,就別過臉,不去看他。 兩個人呆呆地站了一會,她說:“你站這裡,端芳都不敢進來睡覺了,快回去吧。” “我就走,”說了走,他又沒動,還站在那裡,“你---就快走了,還不肯告訴我你到底----在生我什麼氣?” 她不回答,覺得喉頭哽咽。他見她不肯說,換個問題:“你----答應大媽了?” “答應什麼?” “你跟端林的事?” “這不干你的事。” 他被她搶白這一下,很長時間沒緩過氣來,好一陣,才說:“剛才我回去拿包的時候,寫了這封信,希望把我的意思說清楚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一路順風。”他放下一封信在她桌上,看了她一會,就出去了。 靜秋看看那封信,折疊得像只鴿子。她想這一定是絕交信,因為他說了,是他回去拿包的時候寫的,也就是在知道長林要去送她的時候寫的,他還能說什麼? 她不敢打開,只盯著那封信,恨他,罵他:你倒是手腳利索啊,這麼快就把絕交信寫好了,好佔個主動,說明是你甩了我的?你逞什麼能?我根本沒答應過你,有什麼甩不甩的?都是你這個騙子,自己有未婚妻,還在外面騙別人。 她也想寫封信給他,把他狠狠罵一頓,但她覺得那也挽不回臉面,因為畢竟是他騙了她。騙人的人,品質不好;被騙的人, 腦筋不好。從來人們笑話的,都是被騙的人。她想橫了,拿起那封信,看看他到底說了些什麼,看了,好針對他的信寫封批判信。 她慢慢展開信,不長,只有幾段: “你明天就要走了,有端林送你,我就不送了。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是讚成的,我只希望你的決定都是出自你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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