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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3

山楂樹之戀 艾米 18299 2018-03-19
“我在車站等你。” 又默不作聲地走了一段,靜秋說:“你講故事我聽吧,你看過那麼多書,肚子里肯定有不少故事,講一個給我聽吧。” 他就講了幾個故事,每講完一個,靜秋就問:“還有呢?還有呢?”他就又講一個。最後,他講了一個沒題目的故事,大意是說有一個青年,為了挽救他父親的事業和前程,答應娶他父親上司的女兒為妻,但他心裡是不願意的,這事情就一直拖著。後來他遇到了一個他自己喜歡的姑娘,他想娶那個姑娘為妻,但那個姑娘知道了他跟另一個姑娘有過婚約,就不信任他,躲了起來。 講到這裡,他就停下了。 她問:“後來呢?把故事的結局告訴我吧。” “我真的不知道結局----,如果你是---那個姑娘,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那個青年後來遇到的姑娘,你會怎麼辦?”

靜秋想了想,說:“我想,如果那個青年可以對一個姑娘出爾反爾,他也會對別的姑娘出爾反爾的,所以----,如果我是那個他後來遇到的姑娘,我----肯定也會躲起來---”說到這裡,她似乎恍然大悟,“這是不是你的故事?你在講你自己?” 他搖搖頭:“不是我的故事,是從很多書裡看來的,幾乎所有的愛情故事都大同小異。你看過<<羅密歐與朱麗葉>>嗎?羅密歐不是很愛朱麗葉嗎?但是不要忘記,羅密歐在遇到朱麗葉之前也喜歡過另一個女孩的----” “是嗎?” “你忘記了?羅密歐遇見朱麗葉的那天,他是為了另一個女孩去那個聚會的,但他看見了朱麗葉,就愛上了她,你能說羅密歐既然能對第一個女孩出爾反爾,就一定會對朱麗葉出爾反爾嗎?”

靜秋想了一會,說:“他沒有對朱麗葉出爾反爾,是因為他很快---就死了。” “噢,想起來了,我剛才那個故事的結局是這樣的:後來那個青年瘋了一樣到處找那個女孩,可是老是找不到,他沒法忍受沒有她的生活,就----自殺了。” “這肯定是你亂編的。” 星期四下午,靜秋匆匆趕到長途車站,擠上了開往K縣城的最後一班車。沒想到車剛開出K市,就拋錨了,停在一個前不靠村、後不靠店的地方,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才重新聽見汽車發動機聲。 靜秋急得要命,等趕到K縣城,肯定七點都過了,車站都關門了,不知道老三還會不會等她。如果他走了,她今天是沒法趕回西村坪了,只好在K縣城找個地方住一晚上。但她身上的錢買了車票之後,就沒剩下什麼了。她想,萬不得已的話,只好把大媽請她買毛線剩下的錢用來住旅館了,只不知道住一夜旅館要多少錢。

當她的車開近K縣汽車站的時候,她看見老三正站在昏黃的路燈下等她。車一停,他就跑到車門口向裡張望,看見她了,就跳上車來,擠到她跟前:“以為你不來了,又以為你的車----翻了。肚子餓了吧?我們找個地方吃東西吧。” 他接過她的那些包:“背了這麼多東西?跟別人帶的?”然後就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手,帶著她下了車,去找餐館。她試著掙脫他的手,但他抓得好緊,而且又是晚上,想必也沒人會看見,她就由著他抓了。 K縣城不大,連公共汽車都沒有,幾家餐館早就關門了,沒地吃飯了。 靜秋問:“你吃了沒有?如果你吃過了,我們---就不用找餐館了,回到西村坪再吃吧。” “我也沒吃,開始準備等你來了一起吃的,後來就怕離開了會跟你錯過,所以就守在那裡---。你肯定餓了,還是先吃點東西吧,待會要走很遠的路的---”他拉著她的手,說,“跟我來,我有辦法---”

他帶著她到縣城附近的那些農民家去找吃的,說只要給錢,總歸能找到飯吃。走了一會,他看見一戶人家,說:“就是這家了,房子大,豬圈也大,肯定家裡殺了豬的肉還有剩的,讓我們去開開葷。” 他們倆去敲那戶人家的門,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聽說他們是來找飯吃的,又看見老三手裡的鈔票晃來晃去的,就把他們讓進屋去。老三跟她談了一會,給了錢,那個婦女就張羅做飯了。 老三幫忙燒火,他坐在灶跟前,很老練的架柴燒火,還拉靜秋坐在旁邊看。灶跟前堆著一些茅草樣的東西,算是坐的地方。靜秋跟老三坐在茅草堆裡燒火,只有那麼一點地方,兩個人擠在那裡,她的人幾乎靠在他身上了,但她不怎麼怕,因為這戶人家肯定不認識他們倆。 爐灶裡的火映在老三臉上,他的臉變得紅紅的,好像特別英俊。靜秋不時偷偷地看他,他也不時地側過頭望她一眼,跟她的視線相遇,就會心地一笑,問她:“這種生活好不好玩?”

“好玩---” 那頓飯對靜秋來說,真是太豐盛了,新米煮出來的飯,特別好吃。幾個菜也是色香味俱全,有一碗煎得二面黃的豆腐,一個炒得綠油油的青菜,一碗鹹菜,還有兩根家做的香腸。他把兩根香腸都夾給她,說:“知道你喜歡吃香腸,剛才專門問了,如果主人說沒香腸,我就要換一家了。” “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香腸?”她不肯要兩根,一定要給一根他。 他說:“我不愛吃香腸,真的,我愛吃---鹹菜,隊上食堂吃不到的---” 她知道他是在讓給她吃,哪裡會有不愛吃香腸的人?她一定要他吃,說你不吃,我也不吃了。兩個人在那裡讓來讓去,主人看見了,樂呵呵地說:“你們這兩口子怪有趣的,蠻恩愛呢,要不我再給你們煮兩根?”

老三趕快掏錢,連聲說:“那就多煮幾根吧,我們可以帶在路上吃----” 吃完飯,他問靜秋:“今天還回去不回去?” “當然回去,不回去在哪裡住?” “想不回去當然能找到住的地方,”他笑了一下,“還是回去吧,不然你又怕別人說這說那----” 一路上,他都牽著她的手,說天太黑,怕她摔跤。兩個人的手一直抓在一起,有點汗涔涔的。他問:“我---牽著你的手,你是不是----好怕?” “嗯。” “以前沒人牽過你的手?” “沒有。”她好奇地問,“你牽過別人的手?” 他有好一會沒回答,最後才說:“如果我牽過,你是不是就覺得我是壞人?” “那你肯定是牽過的---” “牽和牽是不一樣的,有的時候,是因為---責任,有的時候,是因為---沒別的辦法,還有的時候---是因為----愛情---”

她還從來沒有聽過別的人直截了當對她說“愛情”這個詞,那時說到愛情,都是用別的詞代替的。她聽他用這個詞,感覺好像很尷尬一樣。她不敢順著這個話題往下說,不知道他還會說些什麼令她尷尬的話來。 路過那棵山楂樹的時候,他問:“那邊就是那棵山楂樹,想不想過去看一下,坐一會?” 靜秋覺得有點毛骨悚然:“不了,聽說那裡槍殺過很多抗日英雄的,晚上去那裡好怕---” “那以後有機會再來吧。”他開玩笑說,“你信仰共產主義,還怕鬼?” 靜秋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是怕鬼,其實那些抗日英雄就是變了鬼,應該也是好鬼,也不會害人,對吧?所以我不是怕鬼,只是怕---那種陰森森的氣氛。”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問他,“我到西村坪的那天,你是不是剛好也從什麼地方回西村坪,在那棵樹下站過?”

“沒有啊,”他驚訝地問,“我怎麼會跑那里站著?” “噢,那可能是我看花眼了。那天我一回頭,總覺得樹下站著個人一樣,穿著潔白的襯衣---” 他呵呵笑起來:“你真是看花眼了,那麼冷的天,我穿著件潔白的襯衣站在那裡?不凍死了?” 靜秋想想也是:“可能是我平常聽山楂樹時,老想起那樹下站著的兩個青年,所以看走眼了---” 他一本正經地說:“也許是那些冤魂當中有誰長得像我吧?可能那天他現了形,剛好被你看見,你就以為是我了。快看,他又出來了!” 靜秋哪裡敢看,嚇得撒腳就跑,被他一把拉住,扯到自己懷裡,摟緊了,安慰說:“騙你的,哪裡有什麼冤魂,都是編出來嚇唬你的。”他摟了她一會,又開玩笑說,“本來是想把你嚇得撲我懷裡來的,哪裡知道你反而向別處跑,可見你很不信任我啊。”

靜秋躲在他懷裡,覺得這樣有點不大好,但又很捨不得他的懷抱,而且也的確是很怕,就厚著臉皮賴在他懷裡。他在雙臂上加了一點力,她的臉就靠在他胸膛上了。她從來不知道男人的身體會有這樣一股令人醉醺醺的氣息,不知道怎麼形容那氣息,就覺得有了個人可以信任依賴一樣,心裡很踏實,黑也不怕了,鬼也不怕了,只怕被人看見。 她能聽見他的心跳,好快,好大聲。 “其實你也很怕,”她抬頭望著他,“你心跳得好快。” 他鬆了一下手,讓身上背的包都滑到地上去,好更自由地摟著她:“我真的好怕,你聽我的心跳這麼快,再跳,就要從嘴裡跳出去了。” “ 心可以從嘴裡跳出去?”她好奇地問。 “怎麼不能?你沒見書上都是那麼寫的?'他的心狂野地跳動著,彷彿要從嘴裡跳出去一樣---'”

“書裡這樣寫了?” “當然了,你的心也跳得很快,快到嘴邊了。” 靜秋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狐疑地說:“不快呀,還沒你的快,怎麼就說快到嘴邊了?” “你自己感覺不到,你不相信的話,張開嘴,看是不是到嘴邊了。”不等靜秋反應過來,他已經吻住了她的嘴。她覺得大事不妙,拼命推開他。但他不理,一味地吻著,還用他的舌頭頂開她的嘴唇。 如果他只吻她的嘴唇,她可能還不會這麼緊張,現在他連舌頭都伸進她嘴裡來了,使她覺得很難堪,感覺他很----下流一樣,怎麼可以這樣?從來沒聽說過接吻是這樣的。她緊緊咬著牙,他的舌頭只能在她嘴唇和牙齒之間滑來滑去。他攻了又攻,她都緊咬著牙,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只覺得既然他是想進入她的口腔,那肯定就是不好的事,就得把他堵在外面。 他放棄了,只在她唇上吻了一會,氣喘吁籲地問她:“你---不喜歡?” “不喜歡。”其實她沒什麼不喜歡的,只是很害怕,覺得這樣好像是在做壞事一樣。但她很喜歡他的臉貼著她的臉的感覺,她從來沒想到男人的臉居然是暖暖的,軟軟的,她一直以為男人的臉是冰冷繃硬的呢。 他笑了一下,改為輕輕摟住她:“喜歡不喜歡這樣呢?” 她心裡很喜歡,但硬著嘴說:“也不喜歡。” 他放開她,解嘲地說:“你---真是叫人琢磨不透。”他背起那些包,說,“我們走吧。”然後他沒牽她的手,只跟她並排走著。 走了一會,靜秋見他不說話,小心地問:“你---生氣了?你不怕我---摔跤了?” “沒生氣,怕你連牽手也不喜歡----” “我沒有說我---不喜歡---牽手----” 他又抓住她的手:“那你---喜歡我牽著你?” 她不肯說話。他偏要問:“說呀,喜歡不喜歡?” “你知道---還問?” “我不知道,你讓我琢磨不透,我要聽你說出來才知道。” 她還是不肯說,他沒再逼她,只緊緊握著她的手,跟她一起走下山去。擺渡的已經收工了,他說:“我們別喊擺渡吧,我們那裡有句話,形容一個人難得叫應,就說'象喊渡船一樣”,說明渡船最難喊了。我背你過河吧。 ” 說著,他就脫了鞋襪,把襪子塞進鞋裡,把鞋用帶子連起來,掛在自己頸子上,然後把幾個包都掛到自己頸子上。他在她前面半蹲下,讓她上去。她不肯,說:“還是我自己來吧。” “別不好意思了,上來吧,你們女孩子,走了冷水不好。現在天黑,沒人看見。快上來吧。” 她只好讓他背她,但她用兩手撐在他肩上,盡力不讓自己的胸接觸他的背。他警告說:“趴好了啊,用手圈著我的頸子,不然掉水里我不負責的啊。”說完,他彷彿腳下一滑,人向一邊歪去,她趕緊伏在他背上,用手圈住他的脖子,她感到自己的胸擠在他背上,給她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擠在那裡很舒服一樣。但他渾身一震,人像篩糠一樣發起抖來。 她擔心地問:“是不是我好重?還是水好冷?” 他不回答,哆嗦了一陣,才平復下來。他背著她,慢慢涉水過河。走了一會,他扭過臉說:“我們那裡有句話,說'老公老公,老了要人供;老婆老婆,老了要人馱'。不管你老不老,我都馱你,好不好?” 她臉紅了,嗔他:“你怎麼盡說這樣的話?再這樣,我---跳水里去了。” 他突然不吭聲了,靜秋好奇地問:“你怎麼啦?又生氣了?” 他用頭向下游方向點了一下:“你二哥在那邊等你。” 靜秋順著他頭指的方向看了一下,真的,端林坐在河邊,身邊放著一對水桶。老三走到岸上,放下靜秋,邊穿鞋襪邊說:“你等在這裡,我過去跟他說點事。”說完,他就走過去跟老二打個招呼,“老二,挑水呀?” “嗯,你們回來了?” 然後他壓低嗓音跟端林講了幾句,就回到靜秋身邊,說,“你到家了,我從這邊走了。”然後他就消失在黑夜裡了。 端林打了水,挑上肩,默不作聲地往家走。靜秋跟在後面,膽戰心驚,她怕端林把剛才看到的事講出去,讓教改小組的人聽見,那她就算完蛋了。她想趁到家之前的那點功夫給端林囑咐一下:“二---二哥,你別誤會,他只是---接了我一下,我們----” “他剛才說過了。” “你不要對外人講,免得別人誤會---” “他剛才說過了。” 回到家,個個都顯得很驚訝,大媽一迭聲地說:“你一個人跑回來的?走的山路?哎呀,你膽子真大,那條路,我白天都不敢一個人走的---” 那天晚上,靜秋很久都睡不著,一直都在擔心端林會把看見的事說出去。剛才他是沒對其他人說,但那不是因為她在那裡嗎?等到背著她了,他會不會對大媽講?如果他今晚真的是在河邊等她回來,那他---多半會講出去,因為他肯定見不得她跟老三在一起。 靜秋已經習慣於做最壞的思想準備了,因為生活中好些她不希望發生的壞事都發生了,往往是措手不及,令她痛苦萬分。那種痛苦太可怕,來得太早,所以她從小她就學會了凡事做最壞的思想準備。 現在最壞的可能就是端林把這事說出去了,然後傳到了教改小組的人耳朵裡,他們又傳回學校裡。如果學校知道了,會怎麼樣? K市八中學生當中,因為讀書期間談朋友被處分的,大有人在,但那多多少少都是有點證據的。現在就憑端林一個人說說,學校就能處分她?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媽媽雖然是早就被“解放”出來了,又做回人民教師,但爸爸還是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的。而“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當中,“地主”是首當其衝的,是無產階級最大的敵人。像她這樣的地主子女,如果有了“作風不好”這麼一個把柄,學校還不狠狠整她?整她還是小事,肯定連家里人都牽連進去了。 靜秋覺得爸爸被打成“地主分子”真的是很冤枉。她爸爸很早就離開地主家庭,出去讀書去了,像這樣的地主子女,因為沒在鄉下收佃戶的祖,是不應該被劃成地主的。 她覺得她爸爸甚至還算得上一個進步青年,因為他在解放前一兩年,就從敵占區跑到解放區去了,用自己的音樂才能為解放區的人民服務,組織合唱團,宣傳共產黨、毛主席,在那裡教大家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不知道怎麼的,文革一開始就把他揪出來了,說他跑到解放區是去替國民黨當特務的,還說他教歌的時候,把“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教成“解放區的人民喝稀飯”,往解放區臉上抹黑。最後她爸爸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趕回鄉下去了。戴“地主分子”的帽子,主要是因為不能重複戴好幾頂帽子,只好給他戴最重的帽子,不然的話,還要給他戴上“美蔣特務”,“現行反革命”等好幾頂帽子的。 想到這些,靜秋真是萬分後悔,象自己這樣的出身,在各方面都得比一般人更加註意,千萬不能有半點閃失,不然就會闖出大禍。這次不知是怎麼了,好像吃錯了藥一樣,老三叫她走山路,她就走山路;老三說在縣城等她,就讓他在縣城等她。後來又讓他拉了手,還被他---抱了,親了。最可怕的是讓端林看見他背著她了。這可怎麼辦? 這個擔心太沉重了,沉重得使她一門心思都在想著怎樣不讓長林說出去,萬一他說出去了,又該怎麼應付,而對老三,反而沒什麼時間去多想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每天都是提心吊膽的,對大媽和端林察言觀色,看有沒有跡象表明端林已經告訴他媽了。對端林,她擔心還少一點,端林像個悶葫蘆,應該不會跑教改組去傳這些話。但如果讓大媽知道了,那就肯定會傳出去了。 看來看去的結果,是把自己完全看糊塗了。有時大媽的表情好像是什麼都知道了一樣,有時又好像是沒聽到風聲。靜秋的心情完全是隨著自己的猜測變化, 以為大媽知道了,就膽戰心驚,寢食不安;覺得大媽還不知道,就暗自慶幸一番,嘲笑自己杯弓蛇影。 老三仍然跑大媽家來,不過他上班的地點移到村子的另一頭去了,所以他中午不能來了。但他晚上常常會跑過來,每次都帶些吃的東西來,有兩次還帶了香腸過來,說是在一戶村民家買的。大媽煮好後,切成片,拿出來大家給做菜,但靜秋吃飯的時候,發現自己碗裡的飯下面埋著一小段香腸。她知道這一定是老三搞的,知道她愛吃香腸,想讓她多吃一點。 她緊張萬分,不知道怎麼處理這段香腸。記得她媽媽講過,說以前鄉下丈夫疼媳婦,就會像這一樣,在媳婦的飯裡埋塊肉,因為鄉下媳婦在夫家沒地位,什麼都得讓著別人,有了好吃的,要先讓公婆吃,然後讓丈夫吃,再讓小叔子們,小姑子們,還有自己的孩子們。輪到媳婦的,只有殘菜剩飯了。 做丈夫的,不敢當著父母的面疼媳婦。想給一人一塊肉,又沒那麼多,就只好做這個手腳。她媽媽還學過鄉下小媳婦怎麼吃掉這塊肉,要偷偷摸摸的,先把嘴擱在碗沿上,然後象挖地道一樣,從飯下面掏出那塊肉,裝做往嘴裡扒飯的樣子,就悄悄咬一口肉,又趕快把肉塞回地道裡去。碗裡的飯不能全吃完了再去盛,不然飯下的肉就露出來了。但不吃完碗裡的飯就去盛,如果被公婆看見,又要挨罵。 聽媽媽講有個小媳婦就這樣被丈夫心疼死了,因為她丈夫在她碗裡埋了一個“石滾蛋”,就是煮的整隻的雞蛋,她怕人看見,就一口塞進嘴裡,正想嚼,就听見婆婆在問話,她只好趕快吞了來答話。結果雞蛋哽在喉嚨裡,就哽死掉了。 靜秋看著自己的碗,心裡急得要死,這要是讓大媽她們看見,還不等於是拿到證據了?人家小媳婦如果被人發現,也就是挨頓罵,說小媳婦騷狐狸,把丈夫媚惑了。如果她現在讓人發現,那就比小媳婦還倒霉了,肯定要傳到教改組耳朵裡去了。 靜秋望了老三一眼,見他也在望她,那眼神彷彿在問:“好不好吃?”她覺得他好像在討功一樣,但她恨不得打他一筷頭子。他埋這麼一段香腸在她碗裡,象埋了個定時炸彈,她吃又不敢大大方方地吃,不吃,待會飯吃掉了,香腸就露出來了。她嚇得剛吃了半碗就跑到廚房去盛飯,趁人不注意,就把那段香腸丟到豬水桶去了。 回到桌子上,她再不敢望他,只埋頭吃飯,夾了菜沒有,也不知道,吃的什麼,也不知道,只想著趕快吃完了逃掉。但他好像不識相一樣,居然夾了一筷子香腸片,堂而皇之地放到她碗裡了。她生氣地用筷子打他筷子一下,說:“你幹什麼呀?我又不是沒手。” 他訕訕地看著她,沒有答話。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那次跟他一起走山路後,她跟他說話就變得很衝,特別是當著外人的時候,總有點惡狠狠的樣子,好像這樣就能告訴大家她跟他沒什麼。 而他正相反,以前他跟她說話,總是像個大人對小孩說話一樣,逗她,開解她。但現在他膽子好像變小了一樣,彷彿總在揣摩她的心思,要討她喜歡似的。她搶白他一句,他就那樣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再不敢像以前那樣,帶點不講理的神情跟她狡辯了。他越這樣可憐巴巴,她越惱火,因為他這個樣子,別人一下就能看出破綻。 剛回來的那幾天,老三還像以前那樣,見她在房間寫村史,就走進去說要幫她寫。她小聲但很嚴厲地說:“你跑進來幹什麼?快出去吧,讓人看見---” 他不像以前那樣固執和厚顏無恥了,她叫他出去,他就一聲不吭地在門口站一會,然後就乖乖地出去了。她能聽見他在堂屋跟大媽她們說話。有時她要到後面去,得從堂屋穿過,他總是無聲地望著她從跟前走過,他不跟她說什麼,但他往往忘了答別人的話。 她聽見大嫂說:“老三,你說是不是?”而他就“噢”地答應一聲,然後尷尬地問:“什麼是不是?” 大嫂笑他:“你這段時間怎麼總是心不在焉的?跟你一說幾遍你都不知道別人在說什麼,跟我那些調皮生一樣,上課不注意聽講。” 這話差點讓靜秋蹦起來,感覺大嫂已經把什麼都看出來了,只不做聲,好讓他們進一步暴露自己,等到證據確鑿了,再一網打盡。她想警告老三一下,但又沒機會。 後來,在飯下面埋香腸埋雞蛋的事又發生了幾次,每此都把靜秋搞得狼狽不堪。她決定要跟老三好好談一下,他再這麼搞,別人肯定看出來了。他當然不怕,因為他在工作了,談朋友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她還是學生,他這樣搞,不是害了她嗎? 正好有天老大端森從嚴家河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叫老錢的人回來,說是個開車的,昨天晚上他的車撞死了一頭野鹿,他們幾個司機就把鹿抬回去剮了,把肉分了。長森也拿了一些回來,給大家開個葷。 端森叫靜秋去叫老三來吃晚飯,說老錢的手錶壞了,要老三幫忙修修,老錢就是為這事過來的。 靜秋得了這個聖旨,就大大方方地去工棚找老三。走在路上的時候,連她自己也覺得好笑,有沒有聖旨,外人怎麼知道?你有聖旨,別人也可以認為你是藉機去找他的。但人就是這麼怪,是大哥叫她去叫老三的,她去的時候,心裡就是坦然的,就不怕別人誤會,真不知到底是在怕誰誤會。 還沒到工棚,她就听見手風琴聲,是她熟悉的<<波爾卡舞曲>>,她站在那裡,想起來西村坪的第一天,也是在這樣一個暮色蒼茫的時候,也是在這個地方,她第一次聽見他的手風琴聲。那時她只想能見到這個人,跟他說幾句話。後來她也一直盼望見到他,幾天不見,就難受得失魂落魄。 但自從那次跟他一起走山路,她的心情好像就變了一樣,總是害怕別人知道什麼了。她想,我的資產階級思想真的是很嚴重,而且虛偽,因為我並不是不想跟他在一起,我只是怕別人知道。如果那天不被長林看見,保不住我還會天天盼望跟他在一起,真可以說長林挽救了我,不然我肯定滑到資產階級泥坑里去了。 她傻呼呼地站了一會,胡思亂想了一陣,又下了幾個決心,才去敲老三的門。他開了門,見是她,好像很驚訝一樣,脫口說:“怎麼是你?” “大哥讓我來叫你去吃飯的----” “我說呢,你怎麼捨得上我這裡來。”他給她找來一把椅子,又給她倒杯水,“我已經吃過飯了,說說看,老大帶了什麼好東西回來,看我要不要過去吃一筷子。” 靜秋站在那裡不肯坐:“大哥叫你現在就過去,有個人表壞了,叫你去修的。大哥帶了一些鹿肉回來,叫你去吃----” 老三同寢室的一個中年半截的人開玩笑說:“小孫哪,鹿肉可不要隨便吃噢,那玩藝火大得很,你吃了又沒地方出火,那不活受罪?我勸你別去---” 靜秋怕老三聽了他的話,真的不去了,連忙說:“不要緊的,鹿肉火大,叫大媽煮點綠豆湯敗火就行了。” 哪知屋裡的幾個男人都嘻嘻哈哈笑起來,有一個說:“好了好了,現在知道怎麼出火了,喝綠豆湯,哈哈----” 老三很尷尬地說:“你們別瞎開玩笑----”說完,就對靜秋說,“我們走吧。” 來到外面,他對她抱個歉,說:“這些人常年在野外,跟自己的家屬不在一起,說話比較----隨便,愛開這種玩笑,你不要介意。” 靜秋搞不懂他在抱什麼歉,別人就說了一個鹿肉火大,不至於要他來幫忙道歉吧?吃了上火的東西多著呢,她每次吃多了辣椒就上火,嘴上起泡,有時連牙都痛起來,所以她不敢多吃。 而且愛開玩笑跟家屬在不在一起又有什麼關係?她覺得他們說話神神鬼鬼的,又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不過她懶得多想,只想著怎麼樣告誡他不要在她飯裡面埋東西。 他們仍然走上次走過的小道,大多是在田埂上走。老三要靜秋走前面,她還是不肯。他笑著說:“怎麼?怕我從後面襲擊你?”他見她沒搭腔,也不好再說下去了。 走了一段,他問:“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我生你什麼氣?” 他解嘲地笑了一下:“沒有就好,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我怕你在怪我那天在山上----”他轉過身,看著她,慢慢退著走,“那天我是太---衝動了一點,但是你不要往壞處想----” 她趕快說:“我不想提那天的事。你也忘了那事吧,只要以後我們不犯了----就行。我現在就怕端林----誤會了,如果傳出去----” “他不會傳出去的,你放心,我跟他說過的----” “你跟他說過,他就不會傳出去了?他這麼聽你的?” 他似乎很尷尬,過了一會才說:“我知道你很擔心,但是----他也只看見我背你,那也沒什麼,這河裡經常有男人背女人的。聽說以前這河裡沒渡船,只有'背河'的人,都是男的,主要是背婦女老人小孩。如果那天是長林,他也會背你的。這真的不算什麼,你不要太擔心。” “但是端林肯定猜出我們一起從縣城回來的了,哪裡會那麼巧,正好在山上遇到你?” “他猜出來也不要緊,他不會說的,他這個人很老實,說話算數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擔心,我想跟你談談,叫你不用擔心,但是你---總是躲著我。你放心,即使端林說出去,只要我們倆都說沒那事,別人也不會---相信的----” “那我們不成了撒謊了?” 他安慰說:“撒這樣的謊,也不會害了誰,應該不算什麼罪過。即使別人相信端林說的話了,我也會告訴他們那沒你的事,是我在追求你,攔在路上要背你的----” 一個“追求”把靜秋聽得一驚,從來沒聽人直接用這個詞,最多就說某某跟某某建立了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在他借給她的那些書上看到“追求”這個詞的時候,也沒覺得有這麼刺耳,怎麼被他當著面這麼一說,就听得心驚肉跳的呢? 他懇求說:“你別為這事擔心了好不好?你看你,這些天來,人都瘦了----,兩隻眼睛都陷下去了----” 她心裡一動,呆呆地看他,暮色之中,她覺得他好像也瘦了一樣。她看得發呆,差點掉田埂下面去了。 他伸出手來,央求說:“這裡沒人,讓我牽著你吧---” 她四面望了一下,的確沒人,但她不知道會不會從什麼地方鑽出人來,她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人在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看著他們。她不肯把手給他:“算了吧,別又鬧出麻煩來。” “你是怕別人看見,還是----不喜歡我牽著你的手?” “這有什麼區別嗎?”她有點不客氣地說,“還有啊,你以後不要往我飯下面埋東西,讓大媽他們看見,不等於是給人一個證據嗎?” 他有點迷惑不解:“往你飯下面埋東西?我沒有啊。” “你別不承認了,不是你還能是誰?每次都是你去的時候,我碗裡才會埋著香腸啦,雞蛋啦什麼的,搞得我跟那些小媳婦一樣,三魂嚇掉兩魂,每次都扔豬水缸裡了。” 他站住了,看著她,認真地說:“真的不是我,可能是端林吧。你說每次都是我去那裡的時候,可能剛好是我帶了菜過去,才有東西埋。但我確實沒有在你碗裡埋東西,我知道那會把你弄得很難堪的,所以我只能是多買一些,拿過去大家吃,你也就能吃到了----” 她驚訝極了:“不是你?那---還能是誰?難道是端林?”她想到是端林,就舒了一口氣,“如果是他就不要緊了。” 他臉上的表情好像很難受一樣:“為什麼你不怕別人說你跟他----呢?” 一連過了好些天,都風平浪靜,連靜秋也開始相信不會有什麼事了,大概端林真的是個老實人,答應了老三不說出去,就真的不會說出去,她多少放心了一些。 心比較安定了,靜秋就開始幫長林織毛衣,她目測了一下端林的身高胸圍,就起了針,挑選了一種比較粗獷但又好織的花,就開始織起來,想趕在走之前織完,所以每天都織到很晚才睡覺。 大媽看見了,就說:“不急,不急,織不完,你帶回去織,織完了再叫我們端林去拿,或者你來玩的時候帶過來。” 靜秋一聽,越發想趕在走之前織完了,免得留下一個尾巴,以後就得再見端林。很奇怪的是,她不怕別人誤會她跟端林有什麼,她只怕端林自己有那個心思,到時候她不能答應他,就傷害他了。 有一天,大媽跟靜秋兩個人拉家常,靜秋說起媽媽身體不好,經常尿血,但查不出是什麼原因。醫生總是開證明,讓她媽媽買核桃和冰糖吃,說可以治血尿,媽媽吃了很有效。不過核桃冰糖都是緊俏物資,即使有醫生證明,也不容易買到。 大媽說:“你大嫂娘家就有核桃樹,以後叫你大嫂回娘家的時候帶些過來,你拿回去給你媽媽治病。” 靜秋聽大媽這樣說,高興死了。她媽媽尿血的毛病已經很久了,什麼方子都試過了,打雞血針,擺手療法,等等,只要是不花很多錢的方法,都試了,但就是沒用。嚴重的時候,送去檢驗的尿象血一樣紅。 她立即跑去問大嫂。大嫂說:“我娘家那邊的確有核桃樹,但離這裡太遠,誰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娘家去?不過我會給娘家寫封信,叫他們把核桃存在那裡,我回去的時候就給你帶些過來。” “那---你們家核桃賣多少錢一斤?” 大嫂說:“都是自家的樹,要什麼錢?我們那裡交通不方便,也不能拿到山外去賣,再說現在'割資本主義尾巴',連自留山、自留地都恨不得收回去,哪裡還讓賣核桃?秋丫頭,我們一家都拿你當自家人的,只要能治好你媽媽的病,你就是把一棵樹都放倒了都沒關係。” 靜秋感激不盡,但不好意思催著大嫂寫信,只說:“謝謝你了,你有空了幫我寫封信去你家---,我找個時間自己去拿。我媽媽這病不治好,我真怕她有一天血流盡了----” 過了幾天,端林把一個籃子提到靜秋房間來了,說:“你看夠不夠。”說完就走了。靜秋一看,是滿滿一籃子核桃,她愣住了,難道是大嫂叫他跑到她娘家去拿回來的? 她狠狠地忍了半天才把眼淚忍回去。她早就發了誓的,說今生再不流一滴淚,因為她小時候流了太多的淚,深知流淚於事無補。她立志要做一個堅強的人,因為哥哥和爸爸在鄉下,媽媽身體不好,妹妹比她小五歲,她就是家裡的中流砥柱了,所以她的口號是:流血流汗不流淚。 她跑去找端林,想問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找了一會,看見端林坐在屋山頭(側面)吃飯。她走過去,站在那裡,看他大口大口地吃飯,像是餓極了一樣。 她問:“你去大嫂娘家了?” “嗯。” “遠不遠?” “不遠。” 靜秋望了一眼他的腳,發現一雙鞋都走破了,腳趾頭露了出來。她說不出話來,只呆呆地看那鞋。他看見了,趕快把鞋脫了,踩到腳下去,羞愧地說:“我腳重,費鞋,是想打赤腳的,但山里冷----” 她有點哽咽,死命忍住了,問:“是大嫂叫你去的?” “不是。想早點拿來,你媽吃了早好----。”他幾口扒完飯,“我出工去了,還可以算半個工----”說完,就走掉了,過了一下,又扛著個鋤頭跑回來,“找張報紙蓋住籃子,別讓歡歡都吃了----,你別看他人小,他會用門夾核桃吃的。” 靜秋看他把鞋塞到門外的柴火堆裡,回頭囑咐她:“莫告訴我媽,她回頭罵我嬌氣,又不是進城,穿什麼鞋---” 端林走了,靜秋從柴火堆裡翻出那雙鞋,想幫他洗洗補補,但發現有一隻的底子已經磨穿了,沒法補了,只好又塞了回去。 她站在那裡發楞,如果受了端林這個情,以後拿什麼還?但是她最終還是決定收下這籃核桃,因為能治她媽媽的病。 K市二醫院一個姓歐陽的中醫總是說靜秋媽媽的病主要是生活太差了,身體拖得太虛了,加上思想上負擔重,才會這樣沒病因地尿血。如果把生活過好點,思想上開朗些,病可能就慢慢好了,吃核桃冰糖主要是滋補一下。 她相信歐陽醫生的話,因為她媽媽心情好的時候,就不怎麼發病。每次一為什麼事操心著急,或者工作太累了,就出現血尿。吃了核桃冰糖,血尿就停了。 她走回房間,蹲在那一大籃核桃前,一粒一粒地摸,可能有二十多斤吧,如果憑醫生證明,可能要十多個證明才能買這麼多,而且要不少錢。那些核桃可能因為是新的,比城裡買到的要新鮮很多。城裡買的那些核桃,常常是砸開之後才發現完全空掉了,裡面的仁變得像一張發皺的黑紙。而這些核桃每一粒看上去都那麼新鮮,拿在手裡重重的,肯定不會是乾枯了的。 她恨不得現在就把這籃核桃送回去給她媽媽吃,但她想起還要冰糖才行,沒有醫生證明是買不到冰糖的,而醫生只在血尿達到幾個加號的時候才肯開冰糖證明,開了證明還不一定有貨。 她想,這一籃子夠媽媽吃一陣了,她妹妹一定開心死了,因為她妹妹最喜歡砸核桃。妹妹很會砸核桃,她把核桃豎起來,用個小釘錘在頂上輕輕砸,輕輕砸,核桃殼子就向四面破開了,核桃肉就完整地站在那裡。有時也有砸壞了的,妹妹就用個針小心地挑出來,再加上砸碎的冰糖,拿給她媽媽吃。 但她媽媽每次都不肯吃,叫她們兩姐妹吃,說媽媽身體不要緊,不會有事的,你們兩個人還小,要長身體,你們吃吧。兩姐妹就說核桃好澀嘴,不愛吃。 靜秋蹲在那裡想了一陣,覺得端林對她太好了。曾經聽說過舊社會有孝女賣身救母的故事,她覺得很能理解。在那種時候,一個女孩子,除了賣自己,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救母親? 其實就算是在新社會,像她這樣的女孩子,除了自己,又能拿什麼來救母親?每次她看到媽媽犯病,就在心裡想,如果誰能把我媽媽的病治好,我也願意把我自己賣給他。但現在眼前擺著這一籃子核桃,她不由得惴惴地想,如果這一籃子核桃把我媽媽的病治好了,我是不是就把自己---嫁給端林呢?現在是新社會,不能買賣人口,所以說不上“賣”給他,只能是嫁給他。 她想到要用自己來報答端林,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老三。從內心來講,她更願意這一籃子核桃是老三送來的,那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她就興高采烈地把自己“賣”給老三。 她在心裡狠狠批判自己,端林到底是哪點不如老三?不就是個子矮點,人長得沒老三那麼---“小資產階級”嗎?但是我們看一個人,不是應該注重他的心靈方面嗎?怎麼能只看外表呢? 但她馬上又反駁自己,你怎麼能說老三的心靈方面就不如端林呢?他不也很關心照顧你嗎?還有,他總是義務幫別人修筆修表修鐘,自己花錢買零件,從來不收人家一分錢,這不也是心靈美的表現嗎? 聽說他還是他們勘探總隊樹的標兵,因為他是自己主動要求到野外作業隊來的,他本來是分在省城的總部工作的。人家放著大城市舒適的工作環境不要,到這山溝溝裡來勘探,不也是個心靈美的人嗎? 她胡思亂想了一陣,又嘲笑自己,別人這兩個人都沒說要跟你談朋友,你自己在那裡著個什麼急?也許別人就是像雷鋒一樣幫幫你,結果你卻把別人的好心當驢肝肺,真是好心討不到好報,好泥巴打不出好灶。 她決定先為端林做雙鞋,免得他媽罵他,也免得他這麼冷的天要打赤腳。她知道大媽的針線籃子裡有很多鋪墊好了但還沒納的鞋底,還有糊好了沒包鞋口的鞋幫,等於是有了半成品的鞋,她花幾個晚上,就可以做出一雙鞋來。 她跑去找大媽,說要幫端林做雙鞋,大媽眼睛都喜瞇了,立馬把鞋幫鞋底都找出來給她,又把線索、頂針、鞋錐什麼的找出來給她,然後站在旁邊,愛憐地看她納鞋底。 看了一會,大媽讚賞說:“真看不出來呀,你城裡的姑娘還會做這一手好針線,納鞋底納得比我還塊,又密實。到底你媽是教書的,養出來的閨女就是能幹。” 靜秋不好意思告訴大媽,說她會做鞋完全是因為家窮,買不起鞋,她媽媽就自己做鞋。買一尺黑布,可以做兩雙半鞋面。再找些舊佈,糊成鞋襯,可以做鞋幫。鞋底就要自己納了,最難的是上鞋,就是把鞋幫和鞋底縫在一起,不過靜秋也都學會了。她大多數時候都是穿自己做的黑布鞋,下雨天,出遠門,或者學軍什麼的,才穿那雙舊解放鞋。她的腳很懂事,長到35碼就沒長了,好像怕她那雙舊解放鞋不能穿了一樣。 大媽說:“你端芬端芳兩姐妹都不做這個了,看她們去了婆家怎麼辦----” 靜秋安慰說:“現在很多人都不穿做的鞋了,她們去了婆家買鞋穿就是了----” “買的鞋哪有自己做的鞋穿著舒服?我就穿不慣球鞋,上汗,脫出來臭烘烘的----”大媽看看靜秋的腳,又驚嘆道,“好小的腳,這在過去,就是大戶人家小姐的腳了,種田人家的女孩,哪有這樣乖巧的腳?” 靜秋聽了,羞慚不已,這腳肯定是自己的地主爸爸傳下來的,她爸爸的腳在男人中也算小的了,靜秋媽媽的腳並不算小,可見媽媽那邊還是勞動人民,爸爸那邊才是靠剝削農民生活的,不用下田,連腳都變小了。 她很老實地坦白說:“可能這是我爸爸的遺傳,我爸爸----家是地主,我思想上是跟他劃清界限的,但是我的腳----” 大媽說:“地主有什麼?人家命好,又會當家,才積下那些田。我們這些沒田的,租人家田種,交租給人家,也是天經地義的。我就不待見那些眼紅人家地主有錢,就找岔子鬥人家的人----” 靜秋簡直覺得自己耳朵有了毛病,大媽一個祖祖輩輩貧農的女兒,會說這種反動話?她想這肯定是大媽故意說了,來考驗她一下的,自己一定要經得起考驗。她不敢接碴,只埋頭納鞋底。 熬了兩個夜,靜秋把端林的鞋做好了,他收工回來,靜秋就叫他試試。端林打了盆水,仔仔細細把腳洗淨了,恭而敬之地把腳放進鞋裡,叫歡歡拿幾張報紙來墊在地上,才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走了幾步。 “緊不緊?小不小?勒不勒腳?”靜秋擔心地問。 端林只嘿嘿地笑:“比媽做的---爽腳。” 大媽笑著,故意嗔他:“人家說'有了媳婦忘了娘',你這還在哪呀,就----” 靜秋趕快聲明:“這鞋是為了感謝端林幫我媽弄那些核桃才做的,沒有別的意思----” 隔了兩天,老三拿來一大袋冰糖交給靜秋,說你拿給你媽媽治病。 靜秋愣住了:“你怎麼----知道我媽媽----需要冰糖?” “你不告訴我,還不許別人告訴我?”他好像有點抱怨一樣,“為什麼你能告訴他們,不能告訴我?” “哪個他們?” “還有哪個他們?當然是你大媽,你大嫂,你二哥他們羅。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告訴你我不是他們家的----” 她愣在那裡,搞不清他是在生真氣還是在開玩笑。 他見她理屈詞窮的樣子,就笑了起來:“不是在怪你,是在跟你開玩笑。端林告訴我的,他說他只能弄到核桃,弄不到冰糖,但是沒有冰糖這藥就沒效。” “這麼大一袋冰糖---得要---多少錢?” “這麼大一籃核桃,得要多少錢?” “核桃是樹上摘的----” “冰糖是樹上長的。” 她見他又敢跟她鬥嘴了,不由得笑起來:“你瞎說,冰糖也是樹上長的?” 他見她笑了,也很高興:“等你賺錢了,一併還我---,我都跟你記著,好不好?” 她想這下糟糕了,如果老二老三兩個聯合起來治好了我媽媽的病,難道我能把自己嫁給他們兩個?她只好又把自己那套自嘲端出來:別人說了要你以身相許了?你這樣的出身,別人要不要你這個報答還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人說“好了瘡疤忘了痛”,這話一點不假。靜秋擔了一段時間的心,發現沒事,膽子又大起來,又敢跟老三說幾句話了。剛好大媽大爹回大媽娘家去幾天,大嫂去嚴家河會丈夫,把明明也帶去了,白天家裡除了靜秋,再沒別人。 老三下了班,就早早跑過來幫忙做飯,自己也不在食堂吃,到這邊來吃。他跟靜秋兩個,一個燒火,一個炒菜,配合得還挺默契。 老三會做油鹽鍋巴,他煮了飯,先把飯用個盆盛出來,留下鍋巴在鍋裡,灑上鹽,抹上油,用文火炕一會,鏟起來就是又香又脆的鍋巴。靜秋愛不釋口,晚飯乾脆就不吃飯,只吃鍋巴,吃得其他人莫明其妙:放著白白的飯不吃,去吃鍋巴,城里人真怪啊。 端芬見大媽不在家,也把自己談的男朋友帶回家來吃飯。靜秋聽大媽說過,說那男的“光長了一張臉”,不踏實,不在村里好好務農,總想跑外面做小生意,大媽大爹都不喜歡他,不讓端芬跟他來往。端芬平時都是偷偷跑出去跟他約會的,現在爹媽不在家了,端芬就大搖大擺地把那張“臉”帶回來了。 靜秋覺得那張“臉”還不錯,人高高大大的,說話也像見過世面的,對端芬也挺好的。 “臉”還帶給靜秋幾根花花的橡皮筋扎辮子,說他就是走村串戶賣這些玩意的。端芬把手上的一塊表給靜秋看,得意地問:“好不好看?他給我買的,一百二十塊錢呢。” 靜秋嚇一跳,一百二十塊錢!差不多是她媽媽三個月的工資了。長芬戴了表,菜也不肯洗了,碗也不肯洗了,說怕把水搞到表裡去了。 吃飯的時候,老三總給靜秋夾菜,“臉”就給端芬夾菜,只有端林一個人掉了單。端林總是盛一碗飯,夾些菜,就不見了。吃完了,碗一丟,就不知去向,到了睡覺的時候才回來。 晚上的時候,端芬跟“臉”關在隔壁她自己房裡,也不知道在幹什麼。端芬端芳的屋只隔一扇一人多高的牆,頂上是通的,一點不隔音。靜秋在自己房間寫東西,總是聽見端芬唧唧地笑,像有人在胳肢她一樣。 老三就大大方方地坐在靜秋房間,幫她寫村史。有時她織毛衣,他就坐在對面,拿著線團,幫她放線。但他放著放著就走神了,只盯著她看,忘了放線,她只好在毛線的另一端扯扯,提醒他。 他像是被她扯醒了一樣,回過神來,趕快抱個歉,放出長長的線,讓她織。 靜秋小聲問:“你那天不是爭嘴,說要我給你也織一件毛衣的嗎?怎麼沒見你買毛線來?” 他笑了笑:“線買了----不敢拿過來----” 她想他大概見她這幾天手裡有活,不好再給她添麻煩,她心裡有點感動。她的毛病就是感動不得,一感動就亂許諾。她豪爽地說:“你把線拿過來吧, 等我織完了這件,就織你的。” 第二天,他把毛線拿過來了,裝在一個大包裡,看上去不少。靜秋從包裡拿出毛線,見是紅色的,不是朱紅,不是玫瑰紅,也不是粉紅,是像“映山紅”花一樣的顏色。在紅色中,她最喜歡這一种红,她就叫它“映山紅”。 但男的還很少有人穿這種顏色的毛衣,她吃驚地問:“你---穿這種顏色?” “山上那棵山楂樹開的花就是這個顏色。你不是說想看那樹開花的嗎?” 她笑他:“我想看那棵樹開花,你就穿了紅色的毛衣,讓我把你當山楂樹?” 他不回答,只望著她棉衣領那裡露出來的毛衣領。她有點明白了,他一定是為她買的,所以是紅色的。果然,她聽他說:“說了你不要生氣----,是----給你買的---。” 她剛好就很生氣,心想他一定是那天走山路的時候,偷偷看過她毛衣的真實面目了。不然他怎麼會想起買毛線給她? 那天在山上走得很熱,他早就脫了外衣,只穿了件毛衣,但她一直捂著件棉衣不肯脫。他問:“你熱不熱?熱就把棉衣脫了吧。” “我---不習慣穿毛衣走路,想把裡面的毛衣脫了,只穿棉衣---” 他很自覺地說:“那我到那邊去站一會,你換好了叫我。” 她不願穿毛衣走路,是因為她的毛衣又小又短,箍在身上。她的胸有點大,雖然用小背心一樣的胸罩狠狠勒住了,還是會從毛衣下面鼓一團出來,毛衣又遮不住屁股,真是前突後翹的,醜死了。 那時女孩中間有個說法,說一個女孩的身材好不好,就是看她貼在牆上時,身體能不能跟牆嚴絲合縫,如果能,就是身材好,生得端正筆直。靜秋從來就不能跟牆嚴絲合縫,面對牆貼,前邊有東西頂住牆;背靠牆貼,後面有東西頂住牆,所以一直是女伴們嘲笑的對象,叫她“三里彎”。 靜秋知道自己身材不好,很少在外人面前穿毛衣,免得露醜。現在她見老三避到一邊去了,就趕快脫了棉衣和毛衣,再把棉衣穿了回去。她小心地把毛衣翻到正面,拿在手裡。 開始她還怕他看見了毛衣的反面,不肯給他拿,後來跟他講話講糊塗了,就完全忘了這事,他要幫她拿毛衣,她就給他了,可能他就是在那時偷看了她毛衣的秘密。 她毛衣的線還是她三、四歲的時候媽媽買的。她媽媽不會織毛衣,買了毛線請人織,結果付了工錢,還被別人落了很多線,只給她和哥哥織了兩件很小的毛衣。 後來她會織毛衣了,就把那兩件小毛衣拆了,合成一件。穿了幾年,再拆,加一股棉線進去再織。過兩年,再拆,再加一股棉線進去,再織。最後就變得五顏六色了,不過她織得很巧妙,別人看了以為是故意弄成那種錯綜複雜的花色的。 但因為時間太久了,毛線已經很容易脆斷,變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線。剛開始她還用心地把兩段線搓在一起,這樣就看不出接頭。後來見接頭實在是太多了,搓不勝搓,也就挽個疙瘩算了。 所以她的毛衣,從正面看,很抽象,很高深莫測。但如果翻過來看裡面,就佈滿了線疙瘩,就像偉大領袖毛主席在井岡山的時候穿的那種羊皮襖,那一定是綿羊的皮,因為那些毛都是曲裡拐彎的。 她想他一定是看見她毛衣的那些線疙瘩了,所以才同情她,買了山楂紅的毛線,讓她給她自己織件毛衣的。不知怎麼的,她一下想到了魯迅的小說<<肥皂>>,那裡面心地骯髒的男人,看見一個貧窮而身體骯髒的女人,就在心裡想,買塊肥皂,給她“咯吱咯吱”地一洗。 。 。 她惱羞成怒,責怪老三:“你這人怎麼這樣?你拿著毛衣就拿著毛衣,你----你看我毛衣反面乾什麼?” 他詫異地問:“你毛衣反面?你毛衣反面怎麼啦?” 她看他的表情很無辜,心想可能是冤枉他了,也許他沒看見。她那一路上都跟他在一起,他應該沒機會去看她毛衣反面。可能他只是覺得那毛線顏色好,跟山楂花一個顏色,所以就買了。 她連忙解釋說:“沒什麼,跟你開個玩笑。” 他如釋重負:“噢,是開玩笑,我還以為你生氣了呢。” 她這樣怕她生氣,使她有一種自豪的感覺,好像她能操縱他的情緒一樣。他是乾部子弟,又那麼聰明能幹,人也長得很“小資產階級”,但他在她面前那麼老老實實,膽小如鼠,唯恐她生氣,讓她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自覺不自覺的,就有點想逗弄他一下,看他誠惶誠恐,好證實她對他的支配能力。她知道這不好,很虛榮,所以盡力避免這樣做。 她把毛線包好,還給他:“我不會要你的毛線的,如果讓我媽媽看見,我怎麼交代?說我偷來的?” 他又那樣訕訕地站在那裡,手裡抱著毛線包,小聲說:“我沒---想到你要過你媽媽那一關---,你就說是你自己買的不行?” “我一分錢都沒有,怎麼會一下買這麼多毛線回來?”她帶點挑戰性地把自家經濟上的窘境說了一下,那神情彷彿在說:我家就是這麼窮,怎麼啦?你瞧不起?瞧不起趁早拉倒。 他站在那裡,臉上是一種痛苦的表情,喃喃地說:“我沒想到----,我沒想到----” 她覺得他在後悔上了當一樣,於是嘲弄地說,“沒想到吧?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只怪你眼光不敏銳。不過你放心,我說話算數的,冰糖錢鋼筆錢我都會還你的。我暑假出去做零工,如果一個月一天也不休息,每個月能掙三十六塊錢,我一個月就把你的錢還清了。” 他茫然地問:“做---做什麼零工?” “做零工都不懂?就是在建築工地做小工啊,在碼頭上拖煤啊,在教具廠刷油漆啊,在瓦楞廠糊紙盒啊,反正有什麼做什麼,不然怎麼叫零工呢?”她有點吹噓地說,“不是每個人都找得到零工做的,我找得到工,是因為我媽媽的一個學生家長是居委會主任,專門管這個的----” 她跟他講有關那個居委會主任的兒子的笑話,因為那個兒子是她的同學,長得瘦瘦小小,班上同學給他起個渾名叫“弟媳婦”,班上還有個男生叫“田姑娘”,另一個男生叫“杜嫂子”,反正幾個男生把女性名稱全佔光了。她講到好笑之處,忍俊不禁,兀自笑了起來。 笑了一折,才發現他沒笑,直愣愣地望著她。她趕快解釋說:“你不要覺得我這個人無聊,不是我給他們起的這些渾名,我在班上從來沒這樣叫過他們,我只是講給你聽聽----” 他有點沙啞地說:“在瓦楞廠糊糊紙盒可以,但是你不要到建築工地去做小工了,更不要到碼頭上去---拖煤,那很危險的。你一個女孩子,力氣不夠,搞不好被砸傷了,被車壓了怎麼辦?” 原來他剛才根本沒聽她講那些笑話,還迂在做零工的事情上,她安慰他說:“你沒做過零工,所以把做零工想像得很可怕,但實際上----” “我沒做過零工,但我看見過貨運碼頭上人家怎麼拖煤,很陡的坡,掌不住車把,就會連人帶車衝到江里去----。我也看見過建築工地上人家怎麼修房蓋瓦,從腳手架上摔下來---- 那---都是很重很危險的活,不重不危險也不會交給零工乾了,正式工人就可以乾了。你去幹這麼危險的活,我---怎麼放心呢?你媽媽也肯定不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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