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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闖關東 孙建业 9948 2018-03-19
傳傑的大卡車停在了郊外的一個山道上。朱開山和傳傑下了車,匆匆進了路邊的一個小診所。鮮兒和傳武從里屋出來,鮮兒見了朱開山,喊了聲“爹”,一下撲到朱開山的懷裡哭了。朱開山輕輕地拍拍她說:“閨女,別哭了。聽說,你上法場不是都沒掉淚嗎?”傳武也勸道:“姐,別哭了。”朱開山說:“老二,你趕快回軍營去,耽擱長了,叫人起疑心。” 一個老大夫拿了包藥,進來說:“這是些消炎和止痛的藥,帶上。”傳傑接過藥說:“謝謝,謝謝老先生!”傳武說:“爹,你要把鮮兒姐帶哪去?”朱開山說:“這你就別管了,你趕快回軍營。”鮮兒說:“爹,我還是回二龍山吧!”朱開山說:“那可不行,這遭你哪也不能去了,咱先到礦上躲半天,晚上回咱自個兒家。”鮮兒說:“爹,可不能連累家裡啊!城里肯定正到處搜查俺呢!”朱開山說:“虧你還當了這麼多年的鬍子,連燈下黑的道理都不知道嗎?就算警察知道你是朱家的干閨女,他們也想不出你在這個時候能往家裡跑。”傳傑說:“鮮兒姐,就听爹的吧!”

傳武自行離去。鮮兒跟著朱開山和傳傑上了車,傳傑遞給她一件男人的外套,讓她穿上。朱開山卻拿出了一把剪刀,說:“閨女,委屈委屈你了。”鮮兒明白了,一笑說:“還是爹想得周到。”她伸過頭去,朱開山一剪子下去,把鮮兒的辮子剪了,又給她弄了頂傳傑平日帶的那種小禮帽。 爺仨兒回了家。餐廳裡,客人們七嘴八舌,所談論的無一不是劫法場的傳奇。傳杰和鮮兒大搖大擺地徑直上了樓。朱開山跟在後頭,一個客人攔住他說:“老掌櫃的,今個兒城裡熱鬧大了。”朱開山說:“什麼熱鬧事啊?”客人說:“法場上,三江紅叫人劫跑了。”朱開山說:“有這等事情?誰這麼大膽?”客人說:“還能是誰?二龍山的唄。”另一客人說:“滾去吧,有人看見了,是天兵天將。老掌櫃的,那劊子手的鬼頭刀剛抬起來,就見天上落下匹飛馬,馬上的人一哈腰,就把三江紅抱馬上去了,警察們剛要開槍,那飛馬翅膀一呼扇,嗖一聲沒影了。”

朱開山惋惜地說:“咳,這麼好的光景沒看見!你們慢用,我樓上還有客人呢。”他邊招呼著邊上樓,傳文追上去,小聲小氣地說:“爹,怎麼把她帶回來了?”朱開山說:“不帶回來去哪?你嘴把嚴實,不許說出去。”傳文說:“知道,知道。”朱開山說:“你就別上來了,還去招呼客人,和往常一樣,別叫人看出來。” 秀兒迎出來說:“爹,鮮兒在裡面換衣服呢!”朱開山說:“哦,鮮兒的事別和外人說。”秀兒說:“俺知道。爹,俺有件事想和你說。”朱開山說:“說吧。”秀兒說:“你可得答應俺。”朱開山看了看秀兒,說:“行,你說。”秀兒剛要開口,朱開山房間的門開了,那文探出頭說:“爹,進來吧!”朱開山、秀兒進了屋。 鮮兒換了身衣服,靠在椅子上。文他娘埋怨朱開山:“你怎麼想的,領閨女從前門進來,不怕人看見?”朱開山一笑:“鮮兒,你說為什麼?”鮮兒笑了笑說:“道上,俺爹說了,這叫瞞天過海,兵書上的一道計策。”朱開山朝文他娘說:“按你想,是不是深更半夜,打後門進來?那樣反倒叫人疑心了。”那文說:“爹,你呀真不是一般人啊!”朱開山轉身問秀兒說:“秀兒,才剛你想說什麼?”秀兒說:“鮮兒姐這回回來就別走了。”文他娘說:“想走,也不成啊,沒看她脖子上還帶著傷。”秀兒說:“俺是說,叫鮮兒姐當傳武的媳婦,我給二老當閨女。”眾人一愣。文他娘說:“秀兒,說什麼傻話!”鮮兒說:“秀兒,這話不准你再說,再說姐姐立馬就走。”朱開山說:“今個兒,不說這件事,弄點飯菜來,叫鮮兒吃了歇下吧。我晚上礦上睡,文他娘,你受受累,讓鮮兒跟著你。”秀兒說:“還是跟俺吧,娘年紀也大了。”朱開山說:“以後再說,先讓你娘照看著,就這麼定了。”

把人都送走,文他娘給鮮兒遞過一杯水。鮮兒喝了口水,說:“娘,還放紅糖了?”文他娘說:“喝吧,還放了幾片老山參,喝了補補身子。”鮮兒又喝了兩口,眼中淚光閃爍,說:“娘,回家來真好。”文他娘說:“你早該回來了,這些年一想起你在山上,娘的心就懸半天空去了。”鮮兒說:“老在這兒躲著也不行,一旦叫官府知道了,家裡也跟著遭殃了。”文他娘說:“不許說走的話。”鮮兒說:“娘,走還是得走啊!不過,早晚我會回來,回家來,回家伺候你們二老。”文他娘說:“那天,得知你判了死罪,你爹和我說真話了,他一輩子不肯認錯,那天認了,說當初是糊塗啊,不該又打又擂地不讓傳武娶你。”鮮兒嘆了口氣說:“一晃多少年過去了,娘,忘了那些事吧!”

第二天一大早,傳武就回來了。那文瞅見了,叫住他,一起走進秀兒屋,對秀兒說:“秀兒,昨天你說那個話是真心的嗎?”秀兒看看傳武,淡淡地說:“那真是俺的心裡話,可是鮮兒不答應啊!”那文說:“嫂子倒替你和鮮兒想了個辦法,就是想成全你秀兒,成全那鮮兒,也成全老二。”秀兒說:“這是什麼主意啊?”那文說:“要說也簡單,就是叫傳武把鮮兒也娶了。”傳武說:“嫂子你這是什麼餿主意,不行,肯定不行。”那文說:“你先別和我叫喊,嫂子和你說道理:當官的,娶幾房太太還是什麼新鮮事嗎?還有誰在邊上齜牙嗎?秀兒不肯離開咱這個家,你又放不下鮮兒,你把她倆都娶了,什麼事不都結了嗎?我覺著這是個兩全其美,不,是三全其美,不,是十全十美的好事!秀兒,你說嫂子這個主意行不行?”

秀兒點頭說:“俺看挺好,不然的話,叫鮮兒姐往哪兒去?”那文說:“老二,這遭你還說什麼?”傳武想了想說:“那也得問問咱爹咱娘。”那文說:“好,咱現在就去!”傳武說:“嫂子,不麻煩你吧,要說也是我和秀兒和咱爹咱娘說。”那文說:“也好,可是你們一定得說呀。”秀兒說:“嫂子,他不說,俺也說。” 文他娘正在擦桌子,傳武和秀兒進來。傳武說:“娘,俺姐呢?”文他娘說:“在里屋歇著呢。你個活獸還知道回來哪?”傳武說:“娘,別老叫我活獸好不好?俺也老大不小了。”文他娘說:“那叫你什麼?”秀兒笑著說:“娘,就叫傳武唄!”文他娘說:“媽呀!外面刮什麼風了,今個兒兩口子一條心了。” 鮮兒靠在被垛上坐著。傳武、秀兒和文他娘進了里屋。傳武說:“姐,好點了?”鮮兒點點頭,朝秀兒說:“來了,秀兒。”秀兒笑著說:“姐,人家還帶了禮品來呢!你看看又是奶粉又是罐頭,還有這麼幾盒點心。”傳武對文他娘說:“娘,這都是秀兒的主意,她叫我買的。”秀兒說:“你疼鮮兒姐,就疼唄,俺也沒說別的,幹什麼往俺身上賴?”傳武也笑了說:“這麼說,不是給你長臉嗎?”文他娘一拍巴掌說:“真得看看今天的黃曆了,是什麼日子,活獸也明白人事了。”傳武說:“娘,俺冷落秀兒你罵俺,俺對秀兒好點,你還罵俺,這個兒子太難當了。”文他娘笑了說:“鮮兒,你看,他還有道理了。傳武,你能保證從今往後都對秀兒好,俺就改口不叫你活獸,你能保這個證嗎?”傳武說:“能,姐,你說我能不能?”鮮兒說:“能,姐相信你。”文他娘說:“老二啊,你什麼時候把事情想開了?”傳武說:“娘,是俺姐開導的。”文他娘說:“好啊,娘贊成。”

那文進來了,神經兮兮地壓低了聲說:“娘,一郎來了。”文他娘一愣說:“在哪兒呢?”那文說:“就在客廳。”秀兒心裡緊張起來,不覺咬緊了嘴唇。文他娘示意眾人別放聲,自己進了客廳。片刻,她又進來說:“一郎在哪呢?老大媳婦。”那文這才笑了說:“剛剛他真來了,鮮兒在咱家,我怕叫他看見了傳出去,就叫傳文帶他去煤礦上轉悠了。”文他娘說:“你嚇我一老跳。”那文笑著說:“娘,俺是個急性子,肚子裡有話憋不住。老二,我看就把咱剛才合計的事情說了吧!”文他娘說:“什麼事情還瞞著娘?”傳武說:“嫂子,你能不能換個時候再說?”那文說:“這三人同面的都在,我看現在講最好。”傳武臉紅了說:“要說,你們說。”自己轉身到客廳去了。

那文問鮮兒:“鮮兒,你傷好了,往哪兒去呀?”鮮兒說:“還得回山上。”那文說:“嫂子要給你找了個人,你還走嗎?”鮮兒笑了說:“嫂子,我都多大了,還找什麼人呢!”秀兒幫腔說:“鮮兒姐,你肯定中意。”文他娘說:“你們說誰呢?” 那文附在娘的耳邊嘀咕了幾句,文他娘一驚說:“怎麼,你想叫他娶二房?”秀兒低聲說:“俺是二房。”文他娘瞅了瞅那文,又瞅了瞅秀兒,掩不住喜悅,朝鮮兒說:“餿主意啊!他們要傳武把你也娶了。”鮮兒臉一下子紅了,說:“娘,這可不行,俺不答應。”那文說:“鮮兒,為什麼?”鮮兒說:“秀兒怎麼辦?”秀兒說:“鮮兒姐,俺答應了,你也答應吧!”鮮兒說:“娘,別聽她們的,說什麼俺也不答應!”那文說:“鮮兒,你要這麼說,我可得擺擺道理了:第一條,你不能叫咱爹咱娘再為你操心了,這些年你山場子,水場子,二龍山,滿世界地轉,咱爹咱娘哪天晚上睡上安穩覺了?第二條,你也得為秀兒和傳武想一想,傳武心裡有個你,這邊把秀兒扔在家裡,那邊自己貓在軍營裡打光棍,成了家的人日子能這麼過嗎?第三條,你也該為自己想一想,多老大了,整月整年地在山上,今天官軍剿,明天鬍子們你爭我鬥,哪天是個頭啊?嫂子和你說,人生一世不圖大富大貴,但是也不能提了個腦袋度日吧?你不用馬上回話,你先想一想,嫂子這三條,哪一條錯了?”鮮兒沉思半天說:“傳武答應嗎?”那文笑了說:“他不答應能臊得紅頭漲臉地跑客廳嗎?”鮮兒朝文他娘說:“娘,你什麼主意?”文他娘說:“鮮兒,娘看就這麼辦吧!你爹也能答應,昨晚我不就和你說他早就懊悔了嗎?”

那文朝客廳喊著說:“老二,這遭該進來了吧?”傳武進來了,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低著頭,滿臉通紅。鮮兒說:“傳武,剛才你都聽見了,姐答應嫁給你,可是有一樁事你得聽姐姐的,俺進了門秀兒是大的,俺是小的。”秀兒趕忙說:“姐,這可不行,本來就是你和傳武好在前頭。”鮮兒說:“秀兒,你要是這麼說,姐姐不嫁。”文他娘說:“秀兒,就听鮮兒的吧!”那文也勸秀兒說:“就這麼辦吧!”秀兒不情願地說:“那好吧!”文他娘高興地戳一下傳武的額頭說:“你個活獸,還攤上兩房媳婦了!”傳武說:“也是你們叫我娶的。”鮮兒朝秀兒招招手說:“秀兒,過來。”秀兒在炕邊坐下,鮮兒扯著她的手,輕輕地說:“秀兒,姐姐得謝謝你。”秀兒說:“姐,看你說的,咱不都是一家人了嗎?”

傳文和一郎參觀完煤礦出來,傳文慨嘆道:“咱爹他們真行啊!才半年工夫就建這麼大個礦。”一郎說:“是啊,這在日本也稱得上奇蹟了。”紹景說:“還稍微差那麼一點。捲揚機是煤礦生產最重要的設備,咱是個新煤礦,要用就應該用最先進的捲揚機。我剛才說的那種捲揚機,就是德國最新式的捲揚機。”朱開山說:“紹景,好東西誰都喜歡用,可是你說的那份捲揚機價錢太高了,咱山河礦沒那麼大的財力。”傳傑說:“爹,咱得把眼光放遠一點,現在多花點錢,就省得將來再更換了。”朱開山說:“可是眼下,錢上哪弄啊?”紹景說:“可以到銀行貸款哪。”朱開山說:“貸款的利息,你付得起啊?” 傳文看看一郎,問:“一郎,你不能投點進來?”一郎說:“得需要多少錢哪?”朱開山說:“八九十萬吧!”一郎說:“這個數目可太大了。”紹景說:“整個需要這個數目,現在也就是還差個四五十萬。”傳傑說:“一郎,這個數目你行嗎?”一郎為難道:“讓我想想吧。”朱開山說:“一郎,你可得想好了,開煤礦這個事,利大,風險也大,這才幾天,又是封鎖鐵路,又是削減車皮的。”一郎說:“爹,俺知道。”

秀兒房裡,玉書一臉的不高興,說:“二嫂,你怎麼能答應這種事?現在民國都十九年了。”秀兒說:“別這麼大呼小叫的。”玉書說:“我是想叫你清醒清醒。”秀兒說:“叫鮮兒姐進門怎麼了?不就是傳武多了個二房嗎,大嫂說了,當大官的,有幾房姨太太算啥?不是新鮮事。” 玉書說:“二嫂,看來你真糊塗,男人是人,女人就不是人啊,憑什麼他們三房四妾的?這都是封建社會的陳規陋俗。”秀兒說:“俺不懂你這些詞,俺就覺得鮮兒姐老在山上不是個事,再說傳武這麼些年,心裡老裝著她。”玉書說:“你怎麼不想想你自己,你自己的愛在哪裡?”她突然放低了聲音問,“一郎怎麼辦?你不是說一郎疼你嗎?”秀兒低著頭不說話了。玉書說:“你說話呀?”秀兒訥訥地說:“俺和他了斷了。”玉書說:“為什麼?”秀兒說:“一個女人家,不該做那種事。”玉書痛惜道:“哎,二嫂你剛剛爬到井口,自個兒又退回去了!” 秀兒的心又亂了。 四味樓外面傳來一陣陣賣山貨的吆喝聲:“虎骨,熊掌,老山參;山雞,兔子,狍子肉。不識貨的別來問,真是買主抹零頭。”這吆喝聲一陣高過一陣。 秀兒覺得奇怪說:“大黑天的,還滿街吆喝什麼?”鮮兒仔細聽了兩遍,說:“秀兒,這是二龍山的人,找我的。”秀兒說:“把他叫進來?”鮮兒說:“別,你替我出去和他說。”秀兒問:“怎麼說?”鮮兒附在秀兒耳上叮囑了幾句。秀兒說:“這麼說就行了?”鮮兒點點頭說:“就這麼說。” 秀兒出來把一個挑著擔子賣山貨的漢子叫過來,問:“你是光賣山貨,還是也買山貨?”賣山貨的說:“也買,這位姐姐你有什麼?”秀兒說:“老虎的天靈蓋要不要?”賣山貨的說:“要,在哪兒?”秀兒說:“家裡。”賣山貨的說:“現在可以拿嗎?”秀兒說:“不,明晚點燈的時候。”賣山貨的盯著秀兒說:“可得把那老虎的天靈蓋看好了。”那漢子說完挑起擔子一路吆喝著走了。 秀兒回到房間問鮮兒:“鮮兒姐,剛才那些話是啥意思?”鮮兒說:“是告訴二龍山的人,明晚來接我回去。”秀兒說:“不是說不走了嗎?”鮮兒點點頭說:“但是,也得和山上的弟兄們做個交代呀。” 森田仔細端詳著一幅字帖,面露笑容。站在一邊的石川說:“總裁,鶴鳴會的人還真做事,叫他們跟踪一郎,他們就真跟踪了。”森田說:“小野畢竟也是我的學生。你把一郎叫進來吧,他此刻肯定非常想見我。”石川陰笑著出去了。 一郎此行是為了山河礦的事情借錢而來。森田說:“小同鄉,這件事你不該猶豫啊。”一郎說:“拿出四五十萬來,對我來說確實真是要傾家蕩產啊。”森田說:“別說四五十萬,更大的數目你也應該答應。”一郎說:“為什麼?”森田說:“難道忘了?朱家可是救過你的命呀!知道那個太郎的故事嗎?”一郎說:“你是說那個窮孩子太郎在河邊撿了根黃瓜的故事?”森田點點頭說:“應該像太郎那樣,捨得一切去報恩,資金我替你出。”一郎說:“利息怎麼算?”森田笑了說:“小同鄉,用我的錢還用談利息嗎?你和山河礦也不要談利息,年終歲尾的有點紅利就行了。”一郎說:“老前輩,你是說入股?”森田說:“入股不是好事嗎?你的恩人有了更多的資金,煤礦不是會辦得更紅火嗎?當然不是以我的名義入股,以你,以你龜田一郎的名義,明白嗎?”一郎想了想說:“明白,如果以老前輩的名義,山河礦又要起疑心了,你的一片好心又會被誤解,對嗎?”森田高興地點點頭說:“真是天照大神的子孫,一點即通。” 二龍廳裡點燃了松明火把,老老少少的鬍子,都來到廳裡。廳當中,擺了一張香案,香案上一隻大香爐,上面插了十幾根香。 鮮兒和老四來到香案前。鮮兒向諸位弟兄抱了抱拳,說:“該說的今天下午都說了,往後山上的事,就由老四做主了。”老四還要勸鮮兒,說:“掌櫃的,你是不是再想一想,進了朱家,哪還有這份自在啊?再說弟兄們跟你十來年了,你這一走,叫弟兄們心涼啊!”鮮兒說:“我也捨不得弟兄們,可是,我是個女人,不能和你們男人比,總得成家,再說也得成全朱二爺啊!老四,咱開始吧!” 老四清了清嗓子說:“今晚兒,正是大月亮地,二龍山掌櫃的三江紅要拔香頭,月亮佬你給做個證,掌櫃的是真心真意要走,弟兄們也是真心真意地送!往後,掌櫃的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弟兄們也忘不了;弟兄們就是掉進了油鍋火海,掌櫃的也能伸手相救。就說這些吧。掌櫃的輪你了。” 鬍子們一雙雙淚眼看著鮮兒。鮮兒拿過一隻松明點燃了香爐裡的香,不覺已是眼中含淚,口中念道: 鮮兒說一句,拔一根香,說完了,那十九根香也全拔掉了。老四哭著跪在鮮兒面前說:“掌櫃的,別走了吧!”鬍子們也都哭著嚷道:“掌櫃的不能走啊!” 突然,山里傳來急驟的槍聲。老四一下子跳起來,大聲問道:“怎麼回事?”有鬍子衝進廳裡來,大叫道:“不好了,官軍摸上來了!”老四問鮮兒說:“掌櫃的,怎麼辦?”鮮兒沉吟片刻說:“奶奶的,良民是當不成了!弟兄們,抄傢伙!” 轉眼間,二龍廳裡空無一人,外面的槍砲聲越來越密集。 傳文手上拿了張報紙,那文跟在後面說:“這倒不倒霉,她剛上山官軍怎麼就跟上了?”傳文說:“你問我,我問誰去?”文他娘正從屋裡出來說:“又出什麼事了?”傳文說:“娘,二龍山被攻破了。”文他娘一驚道:“從哪兒聽說的?”那文說:“今天的報上說的。說昨夜,哈爾濱市警察大隊在省警察總隊的配合下,經過激戰,一舉攻陷二龍山。”文他娘說:“沒說鮮兒?”那文說:“報上寫,大部分土匪在女匪首三江紅的帶領下,已向西逃竄。到發稿時止,警察部隊還在追擊這股殘匪。”文他娘說:“就是說鮮兒沒被抓著唄?”那文說:“對,就這個意思。”文他娘說:“說不叫鮮兒回去,你爹不聽,就答應了,這遭怎麼辦?上哪去找鮮兒?” 正說著,傳武三步並作兩步上了二樓。文他娘瞅他說:“可別和我說,鮮兒叫人抓著了!”傳武笑笑說:“鮮兒他們已經進了小興安嶺,追他們的警察跟不上了,正往回返呢。”文他娘這才鬆了口氣說:“謝天謝地呀!”看了看傳武,文他娘又嘆道:“空歡喜一場,以為鮮兒這遭會得好呢!”傳武說:“娘,我會想辦法找到她的。”文他娘說:“你呀,也是沒有娶鮮兒的命啊!” 四味樓包間裡,只有朱開山和姚廳長兩個人。姚廳長說:“老哥,你請我來不會只是為了喝兩杯吧?”朱開山說:“姚廳長你是明白人,今天,真有件事請教你。”姚廳長說:“那就請說。”朱開山說:“有個日本人要入股山河礦。”姚廳長愣了愣說:“你答應了?”朱開山說:“還沒有,這個日本人小的時候我們朱家救過他的命。”姚廳長說:“你不放心他什麼地方?”朱開山說:“一個是他入的錢太多,一個是我怕他身後是森田物產那些人。”姚廳長說:“他出了多少錢?”朱開山說:“六十萬塊,我覺得這不像是他的錢,他拿不出來。”姚廳長說:“你懷疑,這些錢是他借的,對嗎?”朱開山說:“就是這樣。”姚廳長說:“他跟誰借的呢?”朱開山說:“我也劃魂,他要是用了森田物產那面的錢,我敢讓他入股嗎?”姚廳長說:“明白了,你讓我想想。”朱開山說:“先喝口酒,慢慢想。” 姚廳長端起酒杯,還沒等喝,忽然想起了什麼說:“慢,即便那六十萬是森田物產的錢,入股也無妨。”朱開山說:“這可能嗎?一旦打起官司……”姚廳長說:“對,一旦打起官司,他們必輸無疑。”朱開山說:“此話怎講?”姚廳長嘻嘻一笑,說:“咱先喝了這盅。”兩個人一碰杯把酒喝了,姚廳長說:“老哥,道理是這樣的:作為入股的錢叫股本金,股本金必須是入股者的自有資金。什麼叫自有資金呢?”姚廳長趴到朱開山的耳邊,低語幾句,說得朱開山連連點頭。 秀兒悄悄進了一郎租住的商社,看見一個中國員工,過去低聲問道:“請問,你們社長在嗎?”那員工說:“在樓上呢。你找我們社長有事嗎?”秀兒點點頭,就要往樓上去,那員工攔住說:“稍微等會兒好嗎?我們社長剛剛睡了。”秀兒愣了說:“怎麼這個點還睡覺啊?”那員工悄聲說:“社長被人打了。”秀兒一驚問:“誰?誰打的?”員工說:“鶴鳴會的浪人。”秀兒又問:“鶴鳴會是啥?啥又叫浪人?”那員工說:“簡單地說,鶴鳴會就是日本人組織的一幫子間諜強盜,就和中國的地痞流氓差不多。” 秀兒聽了,心裡更焦急,也不顧攔擋,騰騰騰地就上了樓。一郎並沒有睡覺,他頭上纏著紗布,半躺在床上,見秀兒進來,一笑說:“我都聽見了,不讓他們說,他們又說,也許是看你面熟。”秀兒急匆匆奔到床邊還沒說話,眼淚已經下來了。一郎又笑笑:“不要緊哪。”秀兒問:“他們為什麼打你?”一郎說:“因為我要入股咱爹他們的煤礦,說我這個日本人丟了氣節。”秀兒查看著他額頭的傷口,問:“還疼嗎?”一郎眼圈濕了,握著秀兒的手說:“秀兒,你要是老能在我身邊多好!”秀兒柔聲說:“你睡吧,俺守著你,看著你。”一郎卻掙扎著挺起身子,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輕聲說:“秀兒,咱就在一塊過吧。”秀兒抽泣著,半天說:“一郎,咱怎麼這麼苦啊!”一郎輕輕攏著秀兒的頭髮說:“秀兒,不苦,現在真好……” 秀兒回去說了一郎的事,朱家人自是掛念。第二天一早,傳傑開著車帶著全家人和紹景都來探望。 一郎見紹景也來了,說:“本來,我還想今天去山河礦問問入股的事。先勞你們來看我了。”紹景說:“一郎,其實去不去都不重要,股東大會也就是走個過場,答應你入股,我看沒問題。”紹景又問朱開山:“是這樣吧?總經理。”朱開山點點頭說:“應該沒什麼問題,可是一郎,你還是別入山河礦了。”一郎說:“為什麼?”朱開山說:“你還沒入股呢,鶴鳴會的人就下了這樣的毒手。你要真入了,他們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事來。”一郎說:“爹,一郎沒念多少書,可是知道中國有句古話叫知恩必報,日本還有個故事叫'遙遠的雷聲'。”紹景說:“是的,我也聽說過。”一郎說:“從前,有個叫太郎的孩子,家裡很窮,四處要飯。一天他餓得倒在了河邊上,他想自己恐怕就要死了。就在這時,他看見上游漂來一根黃瓜,太郎抓過來正要吃,他想起了家中還餓著的爹娘還有弟弟、妹妹,他握著黃瓜往家裡爬去。” 朱開山有些感動說:“一郎,別說了,爹答應你入股。”傳傑說:“一郎,山河礦謝謝你。”紹景說:“老弟也得謝謝你。”秀兒問道:“那個太郎後來呢?”一郎說:“後來,當家裡的人找到太郎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可是手裡還攥著那根黃瓜,就在這陣,遙遠的天邊傳來了隆隆的雷聲。”眾人聽了,不禁唏噓。 從一郎那裡出來,傳傑開車帶著紹景直接回了礦。朱開山愁眉緊鎖,也不管家里人,自己走自己的。文他娘領著三個媳婦和生子跟在後頭。生子朝那文說:“娘,日本人怎麼那麼狠哪?把一郎叔叔打成那樣。”那文說:“他們還叫人嗎?都是禽獸。”玉書說:“日本人也不一樣,一郎不是豁上命也要幫山河礦嗎?”文他娘說:“咱家一郎心眼實誠呢!秀兒,你有空多去照看照看他,你嫂子和玉書她們都忙。”秀兒說:“娘,咱倆一塊去唄?”文他娘說:“這兩天,不知道怎麼回事,身子骨發軟,動彈動彈就心裡發慌。”那文說:“還不是叫鮮兒折騰的,你看她那一出一出的,什麼人能經得住?”文他娘嘆一聲說:“咳,都是心事啊!” 回了家,進來屋,文他娘見朱開山還是滿地轉著,滿腹心事,便說:“你怎麼了,什麼事能琢磨一路還琢磨不完?”朱開山說:“我還是覺得蹊蹺。”文他娘說:“什麼蹊蹺?”朱開山說:“一郎剛剛要入股山河礦,那面鶴鳴會的日本浪人就下手了。”文他娘說:“他們恨一郎幫咱山河礦唄!”朱開山說:“這茬口接得也就太嚴實了!可幫可榫,就像是籌劃好了給咱看的!”文他娘說:“一郎能有那麼些彎轉?和他就別動那個心思了。”朱開山說:“一郎沒有什麼彎轉,可是保不定後面有什麼神仙哪。” 鵝毛般的雪片,飄飄悠悠地落著。文他娘走下樓梯,進了餐廳,招呼那文過來說:“這個雪,煩死人了,越來越大了。”那文望著外邊說:“是啊,一時半會兒像是停不了。”文他娘說:“你找輛馬車吧,去一郎那兒,把秀兒接回來。”那文笑了笑說:“娘,你就是疼秀兒,她一個大活人還能走丟了?”文他娘也笑了說:“丟倒不至於,我是怕她大雪天摔出個好歹,躺床上去,不還得你端茶送水嗎?你那身子骨多金貴!”那文笑著說:“娘,你就別臊白俺了!”文他娘一撇嘴說:“嘖嘖,不知誰臊白誰呢,你麻溜去吧!”那文說:“好啊,俺這就去。” 秀兒正在一郎那裡伺候他吃飯,一樣一樣地把飯菜擺上了桌。一郎說:“這不都是我願吃的嗎?酸菜炒肉、蘑菇燉小雞,還有排骨湯!”秀兒說:“娘說了,多做點可口的給你補補身子。”一郎說:“俺可不敢再補了。”秀兒說:“怎麼了?”一郎說:“再補,俺就好成小肥豬了。”說得兩人都笑了。 秀兒說:“一郎,你的傷也好差不多了,俺明天就不來了吧。”一郎坐到沙發上,也不動筷了,半天沒言語。秀兒說:“你說話啊。”一郎幽幽地問:“後天呢?”秀兒說:“後天也不來了吧。”一郎又問:“大後天呢?”秀兒望著一郎,輕嘆一聲說:“也不能來。”一郎低了頭說:“那就是永遠不來了?”秀兒艱難地點了點頭。一郎給自己斟上一杯酒,說:“秀兒,謝謝你這些天照看我。”說完,舉杯一飲而盡,又給自己斟上一杯,想了想,說:“秀兒,謝謝你二十多年前救了我的命。”說完,又是一飲而盡。 一郎還要給自己倒酒,秀兒抱住他胳膊,說:“一郎,別喝了,俺該走了。”一郎說:“最後一杯。秀兒,能讓我再扯一次你的手嗎?”秀兒聽話地伸過手去,一郎輕輕地扯住,反复撫摸著,說:“秀兒,我永遠忘不了你。”秀兒哽咽了,點著頭說:“俺也是。”話一出口,壓抑多天的感情也決了堤,她突然緊緊抱住了一郎,臉貼在他臉上說:“一郎,俺捨不得你,你再親親俺吧……” 一郎用嘴堵上了秀兒的嘴。兩個人都軟了身子,倒在沙發上,只嘴裡還嗚嗚咽咽地說著愛和委屈和歡快。 屋外頭,正要敲門的那文突然愣住了,她聽著那歡娛的嘶喊,悄悄收了手,收回步子,下了樓。 大雪靜靜地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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