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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闖關東 孙建业 10606 2018-03-19
皚皚白雪覆蓋著遠處的群山,也覆蓋著礦區。山河煤礦的辦公室是一幢用圓木搭建的房子。傳傑正領著幾個工人往一根高高的旗桿上掛青天白日旗。紹景騎著摩托車過來,招呼著說:“新年新氣象啊!咱山河礦也趕時髦了。”傳傑說:“張學良宣布東北易幟,咱能不響應嗎?”紹景說:“是啊,看見這面旗幟,就知道山河煤礦是中國人的啊。” 朱開山從屋裡出來,招呼他們說:“快進來,咱開個小會。”兩個人進了辦公室,見礦上的幾個主要負責人都在,心事重重的樣子。紹景說:“今天剛放了這新年的頭一炮,圖了個好兆頭,大家都拉著臉幹啥啊?”傳傑說:“是啊,不光為了新年,少帥張學良宣布東北歸順南京國民政府,可是件大事!小鬼子獨霸東北的大夢做不成了!該高興才對啊!”

一個戴眼鏡的工作人員說:“潘經理,朱經理,是這樣,剛剛接了個電話,滿鐵通知削減咱們運煤的車皮,要減一半。”傳傑的臉色立即陰了,說:“惡鬼又上身。”紹景問:“滿鐵那面不能通融一下嗎?”那戴眼鏡的說:“問了,說這是整個鐵路網上的事,沒法通融。”傳傑說:“放屁!他們就是想擠垮山河礦。”朱開山說:“也得感謝他們呢!沒把車皮全掐了,這不比切斷山河礦鐵道還強一點嗎?”紹景說:“可是采出來的煤,運不出去,往哪兒堆呀?”朱開山說:“那就再開兩片堆場。”傳傑說:“可是長此以往,也不是事啊?”朱開山說:“那就減少開採量。”紹景說:“這樣一來,山河煤礦不是日漸萎縮了嗎?”傳傑說:“爹,咱現在可是蒸蒸日上啊!”

朱開山笑了笑說:“你們都看過大戲吧?哪一出大戲一開頭就把熱鬧的地方全端上來了?咱現在也是這麼個事,日本人要和咱演大戲,削減車皮這才是大戲的一個小引子!”紹景說:“總經理,你這麼看?”朱開山說:“不這麼看,還能怎麼看?山河礦剛開工他們就切斷了咱的鐵道,想一下子把山河礦掐死,沒成想他們沒做到!現在這又變了個法,從削減車皮開始,演另一出大戲。”傳傑說:“能是什麼大戲呢?”朱開山說:“我現在也想不好,就覺著這個味兒像。”紹景說:“現在咱們應該怎麼辦?”朱開山說:“我看是沒有辦法,只有這麼挺著,看看日本人下一步敲什麼鑼鼓,上什麼角,要演什麼戲,咱們再應對。” 文他娘和秀兒坐在一輛黃包車上。秀兒挎了個籃子,猶猶豫豫地說:“娘,俺還是回去吧?”文他娘說:“秀兒,這句話,一道上你可念叨好幾遍了,怎麼和一郎還有不痛快的地方嗎?”秀兒慌忙說:“娘,俺可沒這麼說。”文他娘說:“那為什麼?”秀兒說:“俺是想,家裡不還有些活兒嗎?”文他娘說:“有多少活兒,今天也用不上你。你看,這都到地方了。”

車子停在一幢二層小洋樓前,大門旁邊掛了塊木牌,寫著“東勝商社哈爾濱分店”。文他娘和秀兒下了車,一個工作人員出來說:“是朱大娘吧?我們社長身體欠安,他囑咐我來接您,他在屋裡等著呢。”文他娘和秀兒都皺起了眉頭。 一郎正在床上和衣躺著,見文他娘和秀兒進來,趕忙起身說:“呀!娘來了!”文他娘說:“俺說好了得給你新家溫鍋。”一郎說:“什麼叫溫鍋啊?”文他娘說:“秀兒,和一郎說說什麼叫溫鍋。” 秀兒打量著一郎,神情裡的關注全寫在臉上,卻輕輕問了一句:“病了?”一郎接下她手中的籃子說:“就是有點不舒服。”文他娘上前摸了一把一郎的額頭說:“也不見發燒啊?你是不是想自個兒偷會兒懶呀?”一郎笑笑說:“多少有那麼點。什麼叫溫鍋?”秀兒說:“中國人有個講究,親戚朋友搬了新家來看看,這就叫溫鍋。”

一郎說:“溫鍋就溫鍋唄。娘,還帶什麼東西來啊!”文他娘說:“這些東西可都是有講究的。秀兒,咱先把他這屋子拾掇拾掇吧,你看看天翻地覆的。”秀兒已順手拾起了沙發邊上堆的幾件衣服,說:“娘,俺把這些衣服洗了!”一郎攔住她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文他娘說:“做生意你是把手,要說洗衣裳還得是你二嫂啊!我今天給你下廚去。” 文他娘進了廚房,一郎走到秀兒身邊,聲音低低地問道:“心裡頭鬆快點了?”秀兒點點頭。一郎說:“這兩天我也琢磨過來了,分開就分開吧,要不你種下病那是一輩的事。”秀兒也低著聲說:“也是為了你好,做這麼大的生意,啥樣的好媳婦找不著啊!”一郎說:“你老說為我好,為我好,可是我還想讓你好呢!”秀兒看一眼一郎,笑笑說:“俺知道啊。你病真沒事?”說著探出手來想摸摸他的臉,文他娘提著個籃子又進來了,秀兒忙把手縮回去。文他娘說:“一郎,你知道籃子裡那些東西都有什麼講究嗎?”一郎說:“先叫我看看有啥。”文他娘說:“秀兒,你和一郎說,都什麼講究。”

一郎先從籃子裡拿出塊發糕,秀兒說:“看沒看那發糕上點了大紅棗,發糕加上棗,這是盼著你早點發財。”一郎又拿出一匝新筷子,問:“這筷子呢?”秀兒一笑道:“叫你快點發財啊!”最後他又拿出一條魚來說:“喲,還有條大魚呢!這是什麼講究?”他偏著臉笑嘻嘻地問秀兒。秀兒說:“這你都不懂,富富有餘唄!”一郎笑著說:“二嫂真有學問,這把還來成語了。”秀兒打一下一郎說:“娘,你看他還臊白俺!”文他娘笑著說:“別說,我看你們倆一問一答的,還真和親姊妹似的。”一郎說:“小時候,我就叫她秀兒姐嘛!”文他娘端著臉盆出去了,邊走邊說:“秀兒和誰都能交往好啊!你二哥要和你那麼順當就好了……”一郎在身後輕輕摟住了秀兒的腰,悄聲問她:“往後還來嗎?”秀兒笑笑搖搖頭,臉上透著既興奮又羞澀的紅暈。

吃飯的氣氛有些沉悶。傳文見爹拉著個臉,試探地說:“爹,車皮的事有著落了?”傳傑說:“上哪著落去?鐵路上的事掐在日本人手裡,連姚廳長都說不上話。”傳文說:“爹,那挖出來的煤怎麼辦哪?”傳傑沒好氣地說:“怎麼辦?堆露天地吹風唄!”傳文不高興了,說:“我和咱爹說話,你老接什麼茬?”傳傑說:“你左一句右一句的,你不知道山河礦叫車皮難住了嗎?咱爹正為這事上火呢。”傳文說:“喲,你還知道疼咱爹呀?你要真疼咱爹,當初就不該押上四味樓開煤礦!”傳傑說:“陳年舊賬,現在提還有什麼意思?”傳文瞪著眼珠子說:“你說沒有意思,我看有意思,現如今怎麼樣,騎老虎身上,下不來了吧?放著那些工人不干活不行,乾了活挖出來煤運不出去又不行,叫我說,你這是把咱爹放火爐裡蓋上烤啊!”

朱開山吃著飯,冷冷瞅一眼傳文說:“大冬天靠火爐近點,也不錯啊!”玉書說:“押上四味樓開煤礦,大嫂還贊成呢!”傳文一下子噎住了,想了想說:“不假,你大嫂贊成,可是她的心裡頭和有些人想的不是一回事。”那文問傳文:“我心裡想什麼,你知道?”傳文說:“你不用難為我,有的人是想把咱家往懸崖頂上帶,你能這樣想嗎?”那文說:“你繞了半天彎,淨是廢話!”傳傑說:“大哥,有話你就明說,何必這樣,你不就是說我要把咱家往懸崖頂上帶嗎?”連生子也不高興了,朝傳文說:“爹,俺三叔有那麼壞嗎?” 朱開山說:“生子,你三叔有多壞,爺爺說不好,可是爺爺願意站在懸崖頂上看風景。”傳文自知沒趣,嘟噥著說:“我也就是打個比方唄。”那文高著聲說:“要說呀,俺家傳文也對車皮的事上心呢!依我說,實在不行啊,咱是不是找找一郎?”傳文直瞪瞪地冒出一句說:“找一郎幹什麼?”那文拐他一下說:“你這個腦瓜子,忘了,才剛你說一郎是日本人,又做生意,肯定和鐵路上的日本人有交往,叫他去說一說,趕趟車皮的事不就辦下來了?”

傳文半明白半懵懂地點著頭說:“是啊,是這麼個關節,我也這麼想。”那文說:“爹,三兒,你們看看傳文這個主意行不行?”傳傑說:“爹,也有道理啊!要不,找一郎問問?”朱開山思量再三說:“問問也好,興許就有下一齣戲了。”文他娘說:“你說什麼呢?”朱開山笑笑不語。那文拽起傳文說:“走,咱這就問一郎去。” 一郎接了傳文的電話,思來想去,去找了森田。石川說:“一郎,你知道滿鐵是個獨立的系統,是帝國在滿洲的派出機構,人家有人家的規矩,森田總裁不好答應你的請求。”一郎說:“老前輩,山河礦已經實在沒有辦法了,再說朱家是我的救命恩人,您就幫幫這個忙吧!”森田說:“要說這個忙我森田不該幫,也許你知道,甲子溝煤礦是森田物產首先發現的,可是山河礦卻把它奪去了。照一般人看來,我森田應該懷恨在心,應該落井下石,可是,你這個老同鄉,一輩子不做這樣的事,一輩子不做和中國人作對的事。小同鄉你這個忙,我幫了。石川,你掛個電話,和滿鐵的說一說,請他們務必給我森田一個面子。”

一郎說:“森田前輩,太感謝了!我一定叫山河礦的人也登門來感謝您。”森田說:“山河礦的人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嗎?”一郎說:“知道一點。”森田沉吟半天說:“不要叫他們登門感謝,你反倒應該告訴他們,你找過我,我沒有答應。”一郎說:“為什麼?”森田說:“這些年來日中兩國兵戎相見,戰事不斷,中國人每每敗北,於是,他們對日本有一種情緒,不信任,甚至仇恨。其實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中國也能像日本一樣富強起來。對嗎,小同鄉?” 一郎似懂非懂道:“老前輩,好像是。”森田說:“我森田在哈爾濱也多少有些名氣,如果你和山河礦的人說是我森田幫了他們的忙,他們又會懷疑,我森田在打他們的主意。”一郎說:“不至於吧?”森田說:“不要懷疑了。”一郎說:“那,您為什麼還要幫助他們呢?”森田說:“還是那句話,日本想幫助中國富強起來,再說朱開山是你的恩人,你是我的小同鄉,我要幫著你報答朱開山一家的恩情。”一郎說:“老前輩,非常感謝。”

石川打完了電話,過來說:“總裁,滿鐵那面答應了。”森田說:“好,這我就放心了。小同鄉,以後,山河礦還有什麼事你儘管來說,我都會幫忙。”一郎說:“老前輩,讓您費心了。”森田說:“只是記住,不要和山河礦的人說是我森田在幫他們。”一郎說:“晚輩明白,也一定做到。” 朱開山、傳傑、紹景還有一郎邊喝邊聊。朱開山問一郎說:“車皮的事是森田物產幫的忙嗎?”一郎說:“哪呀,我求過他們,可是他們說滿鐵是獨立的機構,有自己的規矩,別人插不上話。”朱開山說:“那你是找了誰啊?”一郎說:“天津的一個朋友,他在滿鐵有熟人。”朱開山說:“哦,是這樣。”他舉起杯說,“一郎,為車皮的事,咱爺倆乾一盅。”一郎說:“爹,這是俺應當的。”爺倆將酒喝了。 紹景說:“一郎,要是沒人告訴我,真看不出,你是日本人。”一郎說:“日本人本來就和中國人長得差不多!”紹景說:“不一樣。”傳傑說:“就是說話不一樣唄,人家說日本話,咱說中國話。”紹景說:“不對,日本人的禮數特別多。見了面,不鞠躬不說話。早上見了,一哈腰,生人相見了,又是一哈腰。”朱開山說:“對咱中國人就不是這樣了,就不講理了,又搶又奪的。”一郎笑笑說:“爹,日本人也不都是那樣。”紹景說:“是啊,也有好的,我在奈良讀書,日本的老師和同學也沒少幫我。”傳傑說:“爹,當一郎的面,這麼說好嗎?”朱開山笑了說:“爹是叫那些沒良心的日本人氣糊塗了,一郎,爹錯了,來,咱爺倆再喝一盅。”一郎趕忙起身舉杯說:“爹,您老太客氣了。” 傳文進來問:“爹,還要點什麼不?”朱開山說:“老大,你也坐下。”一郎說:“對了,你們別光謝我,車皮的事,大哥不和我說,我還不知道呢。”紹景說:“三哥,剛才你我就應該請大哥進來呀!”傳傑忙搬了把椅子過來,說:“大哥,剛才我忘了,實在對不起!”傳文輕輕哼了一聲說:“你是咱家老小,大哥能和你計較啊!”傳傑賠著笑給傳文斟上酒,說:“大哥,敬你一杯,幸虧那天你想起一郎了,要不到現在車皮的事,恐怕還懸著呢!”紹景也舉杯說:“是啊,這頭一杯還得記在大哥身上。” 傳文喝了杯中酒,一抹嘴說:“老三,煤礦上有沒有什麼合適的差事,帶上大哥一個唄!”傳傑說:“那咱飯莊和貨棧怎麼辦?”傳文說:“咳,那點事,你嫂子就照看了。”朱開山說:“老大,你這個話可就錯了。飯莊和貨棧是咱們家的根本,換誰來管,我都不放心。礦山是開起來了,可是這一出一出的事情,不得不叫我這麼想,礦山將來是怎麼個局面,真不好說!你把飯莊和貨棧守住,就算哪天礦山有個閃失,咱全家也有個退身之路。一句話,叫你管飯莊和貨棧是爹把全家的命根子交給你了。”傳文說:“爹,你真這麼看嗎?”朱開山點點頭,語重心長地說:“老大,你可不能三心二意啊!”傳文高興了說:“爹,俺知道哪頭重哪頭輕了,您老放心,俺肯定把飯莊和貨棧辦好了!” 傳傑在開採工地上跟一個把頭說著話。紹景一臉的不悅,大步過來,拽著傳傑就走。傳傑問道:“什麼事啊?”紹景說:“你家老爺子又領工人們吃酒呢!”傳傑說:“大中午的吃什麼酒?”紹景說:“他是請昨天的夜班工人。” 飯堂裡,一溜擺了好幾張大桌子,滿桌的飯菜,桌子邊,工人們吆五喝六地吃著喝著,一個個臉放紅光。朱開山見傳杰和紹景進來,招呼他們說:“還沒吃吧?坐下來,和工友們一塊喝兩盅!”傳傑看了看滿飯堂的工人,冷著臉說:“吃得差不多了吧?該回去休息了,晚上還得上班呢!”紹景說:“今天喝,明天喝,還有力氣乾活嗎?” 工人們紛紛起身,悄悄出去了,傳傑到朱開山身邊說:“爹,你請工友們吃飯,俺不反對,可也不能這麼昨天請了,今天還請的。”朱開山說:“我自個兒掏錢,又沒動礦上的。”傳傑說:“不是錢的事,咱這是開辦實業,不是交朋為友。”朱開山說:“怎麼不是交朋為友?工友,工友,就是一塊幹活的朋友,你不把他們當朋友,他們能實心實意地給礦上乾嗎?”傳傑說:“叫工人們好好乾活,可以用別的辦法。”朱開山說:“什麼辦法?最好的辦法就是和工友們心交心。工友們夏天泥里水裡,冬天頂風冒雪,弄不好還會丟了性命,人心都是肉長的,不容易啊!你這半輩子光做生意了,不知道底下人是多麼艱難!”傳傑說:“和工友們心交心,對!但是,終究咱這是礦山,他們是乾活的,得有規矩,叫他們好好乾活不光得交心,還得講究個章程,用章程來獎勵,來處罰。”朱開山說:“章程,什麼章程?你們的章程就是不願和工友們和和氣氣地吃頓飯!那好,我也不吃了,你們倆吃!”說完,他掀了桌子,拂袖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傳傑來到朱開山房間外,敲了敲門,喊道:“爹,咱該走了,時間不早了。”文他娘打開門說:“你爹正生氣呢!”傳傑說:“為昨天的事?”文他娘點點頭說:“你進去勸勸他。”傳傑隨文他娘進來。朱開山坐在椅子上,眉毛擰成個疙瘩。傳傑說:“爹,咱該往礦上走了。”朱開山說:“你自個兒去吧!”傳傑賠笑說:“哪能啊!國不可以一日無君,家不可以一日無主,咱山河礦也不可一日沒有總經理呀!”朱開山說:“你眼裡還有我這個總經理啊?”傳傑笑著說:“怎麼沒有,正想和你說件事呢!”朱開山說:“什麼事?”傳傑說:“咱上了車再說,好不好?” 文他娘也跟著勸道:“他爹,你也是六七十歲的人了,傳杰和紹景才多大,不是說要你給他倆做個榜樣,但至少不能和兩個孩子置氣吧?”朱開山說:“我沒和他們置氣,是他們眼裡沒有我。”傳傑說:“爹,說話可得口對著心,心對著口啊,山河礦從開辦到現在哪一件事我和紹景沒和你說?哪一件事你不點頭,我和紹景就背著你做了?”朱開山說:“那倒是。”傳傑說:“今天,還有件事,得經過你點頭,不然,我和紹景也是瞎合計了!”朱開山說:“這麼說,我還有點用啊?”文他娘說:“你趕緊跟老三走吧!” 傳傑開著卡車載著朱開山上了路。傳傑說:“爹,我和紹景合計了,把現在的按小隊核算,改成按人頭核算。”朱開山說:“有什麼好處?”傳傑說:“我問周把頭了,老實巴交幹活的工人,一天能採三千來斤煤,那些偷懶耍滑的,一天才能採一千來斤;要是按小隊核算,那些偷懶耍滑的就撿便宜了,咱煤礦的產量也上不去。”朱開山說:“那按人頭核算,就沒有這些事?”傳傑說:“肯定沒有。一個人一天挖多少煤,咱給多少錢。不願掙錢的,你就偷懶耍滑去,想掙錢的,你就好好乾。”朱開山說:“先不說偷懶耍滑的。人也有個年老的、年少的、身子好、身子差的區別,你們這麼一弄,那年老的和身體差的不就吃虧了嗎?”傳傑說:“我和紹景定了這麼個章程,一個人一天挖兩千斤煤打底,咱開他一塊錢,年老體弱的全能幹出來,一個月下來,工友們比現在的工資還多。他要是多挖一百斤,咱獎勵他兩毛錢,這樣,那些能幹的一個月下來,興許能掙上原來兩個月的工資。誰不稀罕錢啊,那些偷懶耍滑的自然也就改正了。” 朱開山說:“你這麼一說,像是真有點道理。可是,也不能一下子舖開來做。”傳傑說:“你說怎麼做?”朱開山說:“找那麼個小隊,先試試吧,趕趟你們這個章程有不周全的地方呢?”傳傑說:“對呀,爹,還是你想得周到。”朱開山得意道:“管怎麼說比你們多吃了兩年咸鹽豆。” 他父子倆前腳走,後腳傳武陰著臉回了家。秀兒見了,心裡扑騰個不停,總擔心他是知道了她和一郎的事。她接過傳武的一個包,問:“有事啊?”傳武點點頭,問:“咱娘呢?”秀兒說:“屋裡呢。”傳武進了屋,秀兒心裡更害怕。傳文從外面拿了張報紙,慌慌張張地進來,看見傳武喊:“老二,你看報了嗎,是真的嗎?”那文跑過來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傳文扯著那文跟著傳武往後院跑,秀兒也硬著頭皮跟進去。 傳文一進屋,拽過那文手上的報紙遞給文他娘說:“娘,出事了!你看看這張報。”文他娘說:“你怎麼二糊塗了,娘認得字嗎?那上面說什麼?”傳文說:“鮮兒出事了!”那文又奪過報紙說:“娘,俺念給你聽:女匪三江紅一審判處死刑。本報訊,日前,二龍山土匪搶劫一日本洋行後逃竄。途中,被哈爾濱警察大隊伏擊,女匪首'三江紅'負傷被捕。昨日,哈爾濱法院審理此案,一審宣判'三江紅'死刑,上訴期為三天。”文他娘問:“啥叫上訴期?”那文說:“就是覺得判得不對,找人再打官司。”文他娘直著眼說:“三天?三天能找著人打官司嗎?”傳文說:“什麼上訴期,都是虛話,就是想要鮮兒的命!” 文他娘眼珠子一翻,差點暈倒在地上,好半天緩過勁來,瞅著傳武說:“活獸,這遭熨帖了?”傳文問:“老二,鮮兒的事情你沒找人活動活動?”傳武低著頭說:“從前天知道這回事,我就上下找人,可是沒人敢管這事,她搶的是日本洋行。”文他娘說:“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傳武搖了搖頭。那文說:“那,只剩下準備後事了?”傳武說:“娘,我回來就是想說這件事,家裡給鮮兒姐做套新棉衣吧,送她上路。別的,咱做不了啦。”文他娘說:“活獸,事到如今,你想起娘來了,當初,你要是把鮮兒好好照看著,她能到今天嗎?” 秀兒一旁抽抽咽咽地哭了。 文他娘領著三個媳婦在給鮮兒做棉衣,她嘆了口氣說:“現在,我還能想起鮮兒小時候的模樣,不笑不說話,一開口就唱,響鈴丁聲的,三里五村,沒人不誇獎她。”那文問:“娘,鮮兒怎麼就當了鬍子呢?”文他娘說:“誰叫她認識了那個大掌櫃鎮三江呢!”玉書說:“都怨這個糟糕的社會,她不認識那個鎮三江也能認識另一個鎮四江。”秀兒說:“娘,要是當初傳武和鮮兒成了親多好啊!” 文他娘說:“淨說傻話,他們成了親,你怎麼辦?朱家答應了你們老韓家的事,還能反悔嗎?”玉書說:“娘,當初就應該反悔呀!”文他娘說:“玉書,你們唸書人說話就是輕巧,你爹是那種說反悔就反悔的人嗎?再說,當初要是真反悔了,放牛溝的鄉親還不把朱家的人罵死啊!”玉書說:“那也比現在強,鮮兒被判了死刑,秀兒一個人在家過。”文他娘也沒話了。 那文說:“鮮兒搶誰不好?搶日本人的洋行。”文他娘說:“該搶!誰叫他們搶咱中國人了。”玉書說:“我佩服鮮兒姐,活得頂天立地!要是咱都像她那樣,誰敢欺負咱女人。對不對,二嫂?”秀兒說:“俺可沒有鮮兒姐那份膽量。” 外屋裡,朱開山和三個兒子也在商議鮮兒的事。傳傑說:“爹,雖然只剩三天,但咱也得找律師幫鮮兒姐打這個官司啊?”朱開山說:“沒用了,三天能幹什麼?再說這些年鮮兒收拾的富紳惡霸還少嗎?官府早就瞄上她了。老大呀,你別光擦眼抹淚的,想想後事怎麼辦吧!”傳文擦了把淚說:“當初,俺要是不娶那文,鮮兒不就沒有這些事了?”傳武說:“哥,說這些事有什麼意思嗎?” 朱開山說:“鮮兒的屍首,咱家肯定得收了。”傳武說:“我去收。”傳傑說:“二哥,你一個當軍官的怎麼好出頭?”傳武說:“怎麼不能出頭,鮮兒是咱姐姐!”朱開山說:“老大,我看還是你去吧!也算你們沒白好一場。”傳文畏畏縮縮地說:“爹,你知道從小俺就見不得血腥。”傳傑說:“爹,還是我去收吧!”朱開山說:“也好,這事就三兒辦吧!”傳文說:“屍首拉回來埋哪兒啊?”朱開山說:“埋哪兒?再說!先在院子裡搭上靈棚,停靈三天,和尚、道士、喇叭班子都給請來,像模像樣地給鮮兒辦一回。” 傳文說:“爹,這好嗎?鮮兒可是個鬍子啊。”朱開山說:“鬍子怎麼了?也是官逼民反,天底下為富不仁的主兒太多了,不搶他們兩個,窮人怎麼活?再說她還是老朱家的閨女呢!”說得傳文低下了頭。朱開山說:“老大,你和三兒回去吧。爹還有幾句話和老二說。”傳文和傳傑出去了。 朱開山問傳武:“一晚上你都沒有個話,想什麼呢?”傳武說:“俺娘說得對呀,鮮兒到了今天,是因為我沒照看好。”朱開山拿過瓶酒來,給傳武和自己斟上,說:“老二,喝一口,消散消散心頭的悶氣。”傳武抿了一口。朱開山說:“老二,爹有句話一直壓在心裡,和誰都沒說。鮮兒要是不出這回事,爹能把它帶到棺材裡去。”傳武說:“爹,什麼話?”朱開山深深地喝了一口酒,說:“爹糊塗啊!當初怎麼就死活不讓你娶鮮兒呢,這是爹一輩子最大的一件錯事。老二,爹問你,到現在你心裡頭是不是也只有一個鮮兒?”傳武點了點頭。朱開山說:“爹一時的糊塗,坑害了你,坑害了鮮兒,也坑害了秀兒啊!”傳武也喝了口酒,說:“爹,事情過去了,別想了。”朱開山說:“明個兒你去監獄探望鮮兒,把爹這些話啊都說給她聽,說爹對不起她,對不起老譚家。”傳武點了點頭。 朱開山放下酒杯在客廳裡踱來踱去說:“不甘心哪!爹不甘心哪,不甘心丟下鮮兒啊!老二,要是倒退二十年,你知道爹能幹什麼事情嗎——劫大獄,如今不行了,自個兒不是那個年歲了,外面也不是那個年代了。”傳武勸著說:“爹,別想了,想多了傷身子,您也老了。”朱開山眼中含著淚,微微一笑說:“老二長大了,知道疼爹了。”傳武笑了笑。朱開山說:“老二,往後就一心一意和秀兒好好過吧!”傳武含著淚點了點頭。 監牢裡燈光黯淡,有一種潮濕腐朽的氣味。鮮兒衣衫破爛,戴著手銬、腳鐐,稍一活動,就丁當亂響。傳武把棉衣放到鮮兒身邊說:“這是咱娘給你新做的。”鮮兒看了看棉衣說:“挺上眼的,謝謝咱娘。”傳武說:“姐,你傷哪兒了?”鮮兒抬手指了指脖子說:“槍子從這穿過去了。”傳武要查看傷口,鮮兒擋住他說:“別看了,還死不了。” 傳武放下酒菜,說:“姐,陪你喝點吧!”鮮兒說:“不喝了,把這些東西提回去吧!喝了酒,少不了傷心落淚,日後想起來,你心裡也不好受。姐不想把傷痛留給你。”傳武說:“姐,你怎麼能叫他們抓住呢?”鮮兒說:“不說那些事了,今天咱高興點。”她擠出一絲笑,“忘了?那年你叫姐抓上了山,姐唱一句,你唱一句,今兒個,咱再唱一回。”傳武說:“姐,你那脖子行啊?”鮮兒說:“小點聲就是。” 鮮兒輕輕地唱起來,聲音雖小,但是依然婉轉動聽。唱了兩句,鮮兒不唱了,說:“有個事,還得託付你,明天姐上路了,你把那鐲子埋姐的墳頭上去。”傳武說:“姐,我天天揣著呢。”說著從懷裡掏出那隻銀鐲子。鮮兒接過去,滿眼的淚水,卻微微笑著說:“好了,姐沒有心事了。你也省事了。說好了高興點,姐倒先掉淚了,叫你笑話。”傳武說:“姐,爹還有話,叫我告訴你。”鮮兒說:“什麼話呀?”傳武說:“爹說,他後悔,當年沒讓咱倆成親。”鮮兒又笑了笑說:“不說吧,你該回去了。回去替姐把這些酒菜吃了,好好睡一覺,等你醒了,姐早到那面了。”傳武眼圈紅了說:“姐……”鮮兒摀住他的嘴:“傳武,什麼都別說了,回去吧。”看守打開監室的門說:“時間到了,趕緊點。”傳武久久地看著鮮兒說:“姐,在那面等我。” 刑場設在一個郊外的十字路口,四邊的道已經被警察封住了,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洩不通。一處路口,幾個叫花子模樣的人,在人群裡往前擠著,旁邊有人罵道:“擠什麼,前頭有餑餑嗎?”叫花子笑著說:“沒有餑餑,有人頭啊!俺沒口福吃餑餑,飽個眼福看殺頭還不行嗎?” 另一處路口,幾個小商販挑著擔子,要過街去,警察攔住他們說:“沒長眼珠子,前面是什麼地方,你們也要過去!”小商販說:“長官你們殺你們的人,我們做我們的生意,憑什麼把道口卡上?” 又一個路口,幾個打把勢賣藝的壯漢擠到人群前面,一個壯漢問道:“四哥,你見過殺活人嗎?”四哥說:“見過。”那壯漢:“是刀砍,還是槍崩啊?”四哥說:“刀砍哪,那才好看呢!鬼頭刀一下去,人頭嗖一聲飛出去老遠。脖腔子裡的血,蹭地躥上去,就像一道紅光,掛在天上。看今天這個樣,也像是刀砍哪。”那壯漢說:“怎麼見得?”四哥嘻嘻一笑說:“官府殺人有個講究,好事做多了的罪犯,就得用刀砍。”旁邊有人插話說:“說錯了吧,是惡事做多了吧?”四哥眼珠子一翻說:“你挺會說話的,是不是?我看你倒像是惡事做多了!”那人嚇得躲到一邊。 鮮兒五花大綁被從卡車上押下來,按到地上跪下。監刑的警官過來說:“三江紅,時辰到了,還有什麼話說嗎?”鮮兒淺笑一聲,搖搖頭。鮮紅的棉襖襯得她臉也紅成一朵花,配上那抹笑容,竟然像個新嫁娘。 劊子手喝了一口酒,提著大刀來到鮮兒身旁說:“這位姐姐,也來一口吧!”鮮兒點點頭,劊子手把酒碗送到鮮兒嘴邊,鮮兒一飲而盡。劊子手把酒碗朝身後一扔,向監刑的警官點了點頭。監刑的警官倒出去好遠,高聲喊著說:“時辰已到,開斬!” 劊子手高高舉起鬼頭刀,突然一聲槍響,鬼頭刀噹啷落地,圍觀的人群里揚起一片塵,從塵中飛出一匹快馬,馬上騎著個蒙面人,直奔鮮兒而來。各路口上那些叫花子、小商販和打把勢賣藝的也拔出了槍,沖向監刑的警察,原來都是二龍山的好漢。監刑的警官大叫道:“不好,有人劫法場!”他邊喊邊指揮警察們說:“撤,趕緊撤。”警察們四散而逃。看熱鬧的人們也亂哄哄地跑開了。快馬馳到鮮兒跟前,提起她,又催馬絕塵而去。 那蒙面人騎著馬,載著鮮兒一路飛奔。鮮兒說:“是傳武吧?”傳武說:“姐,別說話。”鮮兒說:“傳武,何苦救我呀?”傳武說:“姐,俺爹說了,不能丟下你。”鮮兒說:“這是往哪兒去?”傳武說:“找個大夫,把你的傷口包紮一下。” 傳傑正接電話:“知道了,知道了,我這就和爹說。”朱開山一旁過來說:“什麼事?”傳傑說:“俺嫂子剛才來電話,說鮮兒在法場上叫人劫走了。”朱開山說:“好!劫哪兒去了?”傳傑說:“不知道。爹,誰這麼大膽子呀?”朱開山想了想,問傳傑說:“卡車在家嗎?”傳傑說:“在。”朱開山說:“停著,別動。”傳傑說:“能是二龍山的人嗎?”朱開山回身掩上門,悄聲地說:“八成是你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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