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闖關東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闖關東 孙建业 11543 2018-03-19
四味樓掛了燈籠,結了彩綢,一派喜慶氣象。餐廳裡擺了壽案,貼了壽聯。朱開山六十六大壽的宴席好不隆重。 已經酒過三巡,紹景有些醉了,朝朱開山說:“老爺子,作為晚輩,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他指著頭上的電燈說:“這是什麼?”那文說:“電燈唄,這還用問,你是喝大了。”紹景問那文說:“電又是從哪來的,你知道嗎?”玉書接上說:“你問我呀——發電廠!”紹景問玉書說:“發電廠是怎麼發電的?”玉書說:“蒸汽渦輪機唄。”紹景又問道:“蒸汽從哪來?”秀兒說:“這俺知道,蒸汽,不就是水開了,冒的那股氣嗎?”紹景說:“水又是用什麼燒開的?”朱開山迸出個字:“煤。”紹景高興地一拍桌子說:“煤!對,老爺子高見。眼下,是工業時代,幹什麼都少不了煤,無論是建城市、開工廠,你說哪樣……”

朱開山搖搖手笑著截住他,說:“紹景,聽明白了,你這是繞著彎說開礦,勸我投資,對不對?你們開煤礦,朱家甚麼事都不做說不過去,這樣吧,我這面搭上個傳傑給你做個幫手,於情於理總可以了吧!”紹景說:“老爺子,你不要小看了開煤礦這件事。中國有三大煤礦,撫順煤礦現在叫日本人搶去了咱不說,熱河的開灤煤礦,山東的棗莊煤礦,你知道都有哪些人入股嗎?說出兩個你都能嚇得一跟頭——黎元洪、徐世昌,人家可都是當過民國大總統的人物啊!”朱開山笑了笑說:“這樣的大人物咱比不了。”紹景說:“那咱就講小人物,咱這條街上的大小掌櫃們和民國大總統比應該是小人物了吧!可是這一回哪個不是擠著搶著要入夥辦山河礦。傳傑,俺三哥,在你眼前更是個小人物了吧?為了辦礦,他把四味樓都押上了……”朱開山一驚說:“你說什麼?”紹景一下子反應過來,知道自己說漏了嘴,支吾著說:“我是說啊……三哥,那天你怎麼和我說的?”

傳傑趕忙接過話頭說:“爹,那天,大夥們一塊商議投資開辦山河礦,我說這事得問問俺爹,俺爹要是答應了,哪怕是把四味樓押上都沒有問題。”傳傑又轉向紹景說:“紹景,俺爹沒答應這個事,你能這麼胡說嗎?”紹景尷尬地笑了,說:“喝多了,喝多了。老爺子,我自罰一杯。” 生子不知從什麼地方跑過來,擎了個杯子說:“爺爺、爺爺,我來敬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紹景說:“生子,你這套詞好是好,就是太舊了點。”生子小脖一梗說:“嫌乎舊了,那俺就來個新的,昨晚才學的。”那文說:“生子,一邊去。這不是你說話的地方。”生子不聽那文的,指著朱開山,開口說道:“這個老頭不是人。”滿桌子的人全驚了,街面上的賓客們更是唬得合不上嘴。只聽生子又說:“他是神仙下凡塵。”大夥笑了,齊贊生子聰明。玉書說:“下面呢?”生子說:“孫男嫡女全是賊。”大夥又愣了,紹景說:“生子,你把自個兒都罵了!”生子做了個鬼臉,抓過個壽桃來,朝朱開山跪下,獻上壽桃,大聲說:“偷來蟠桃獻至親!”眾人無不笑得前仰後合,齊聲稱讚。秀兒問生子說:“生子,你跟誰學的呀?”文他娘說:“還能跟誰學,你嫂子唄。”桌上的人又笑了。

壽宴興盡,幾個子女簇擁著朱開山和文他娘,將老兩口送進房間。見兒女們走了,朱開山說:“文他娘,你沒覺著,四味樓開始晃蕩了嗎?”文他娘說:“你是喝多了,腳底下發軟。”朱開山說:“你不信是不是?睜大了眼,走著瞧吧!” 傳傑、那文、秀兒、玉書又悄悄進了傳傑的屋。傳傑說:“老爺子是鐵了心不摻和開礦的事了,下面咱怎麼辦?”秀兒說:“早點把抵押四味樓的事和爹說了吧,本來這事咱辦得就欠思量。”玉書抱怨道:“什麼都不怨,就是咱爹老了!”那文說:“眼下是不大好收場了。咱爹也怪了,這麼好的事情怎麼就醒不過腔來了呢?”傳傑說:“我看,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瞞下去,不和咱爹咱娘說,也不能和大哥說,大嫂,你看這麼辦行嗎?”秀兒插嘴說:“瞞,瞞到哪天是個頭啊?”那文說:“老三的主意我看行!秀兒不是問哪天是個頭嗎?只要咱們幾個不走漏風聲,老爺子要弄清底細也得個時日。到那時候煤礦辦起來了,紅火了,整天成大包的銀子往家裡進,老爺子能不高興?到那時候就是個頭!說不定,老爺子還能擺上酒席感謝咱們有先見之明,押上了大賭注呢!”

那文回了自己屋,傳文問她:“你跑哪去了?”那文說:“不是送咱爹咱娘歇息嗎!”傳文說:“我看你變了。”那文說:“是老了,還是少面了?”傳文指了指那文的胸口說:“是你的心變了。你成天和傳傑都鼓搗什麼?當我不知道?”那文啐他一口說:“什麼意思?還我和傳傑鼓搗什麼,你們不在家這些天,有些事情,我們不得在一塊商議商議啊?到你那張臭嘴裡就成了鼓搗,呸!幸虧你們是親兄弟,要是換成了別人,你還不知能噴出什麼糞來!”傳文說:“你別瞎扯乎,老實說,傳傑是不是把四味樓抵押了?”那文心裡一驚,卻故意頂著傳文的臉說:“對,抵押了!還賺了十大包銀子,都叫我和傳傑藏起來了,藏哪了,就不告訴你,除非你把我這口牙都敲碎了。”

傳文碰了一鼻子的灰,轉過身一個人訕訕地脫衣上床。那文寬了衣服,湊到他身邊,臉上堆著笑說:“我看你這些日子瘦了,也黑了。”傳文說:“勞累唄,回老家又修房子,又開墳壙。”那文說:“今晚上,就讓我好好犒勞犒勞你。傳文,自個兒的老婆能和你二心嗎?”傳文聽著老婆的話,心裡那點兒不快像給熨平了,不覺心花怒放,和那文溫存著。那文順勢說:“就算老婆做了點兒背著你的事,你也不該往心裡去。”傳文推開她說:“這麼說,你到底還是做了背著我的事?”那文笑著說:“你說呢?誰的心裡還沒藏個小茶壺?”傳文搖頭說:“不行,你得把那個小茶壺打碎了,我看看裡面是什麼?”那文說:“不用看哪,裡面裝的東西,都是為了你,為了咱這個家。”傳文說:“這個話怎麼講?”那文說:“朱家的產業,將來還不是你朱傳文說了算啊!”傳文說:“對呀,這趟回老家,咱爹把這話挑明了。”

第二天一清早,玉書摸到後院,見秀兒在幫著伙計們擇菜。玉書湊過去說:“二嫂,你可真勤快,一大早就在這了。走,有件事和你說。”說著拽起秀兒就走。秀兒說:“你和我說明白乾啥啊。”玉書說:“回屋換件衣服,今兒我領你上俺學校看看。”秀兒說:“俺又不是孩子,上學校去看什麼?”玉書說:“老在家待著,你就不悶?散散心唄!” 秀兒答應了,回屋換了那件傳武捎回來的旗袍,跟著玉書喜氣洋洋地往外走。那文從餐廳裡出來,招呼著說:“秀兒,真打扮成官太太了,上哪兒這是?”秀兒笑著說:“玉書叫俺和她上學校去。”那文說:“上那去幹什麼?”玉書笑著說:“請秀兒去當老師。”秀兒說:“別聽她的,就是去看一看。”那文說:“好啊,出去走一走,比憋在家裡強。”

傳文也起來了,遇見玉書和秀兒,狐疑地看著她倆,嘴上打了招呼,心裡又犯了嘀咕,一轉身進了爹娘的屋。傳文見爹娘都在,壓低了聲說:“爹、娘,俺有件事不得不說給你們聽了。”文他娘說:“一大早,什麼事?你這麼驚兮兮的。”傳文說:“爹、娘,傳傑他們指定背著咱們做了什麼事!”文他娘說:“至於嗎?抵押四味樓的事,傳傑昨個不都說明白了嗎?”傳文說:“昨晚上啊,那文告訴我,她和傳傑他們有背著我的事。她可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這不叫人劃魂嗎?” 朱開山問傳文說:“老大,你看這個事怎麼辦?”傳文分析道:“老三是不能改口的;那文說,除非把她的牙都敲掉了,才肯說出實情;玉書和老三是一條心,咱也別想了。”朱開山說:“你到底是什麼主意吧?”傳文說:“爹,就眼下來看,能開口說出實情的,我看也就是秀兒了。”文他娘說:“那我去問問秀兒?”傳文說:“你等等吧,我剛看見玉書拽著秀兒出了門。你想想,秀兒的脾氣哪裡是這樣的,不知道什麼事情呢!”

學校音樂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秀兒透過窗戶向教室裡凝望著。教室裡老師正在彈著琴,教學生們唱一首舒緩而又憂傷的歌曲。老師唱一句,學生們跟著唱一句: 你知道你是誰? 你知道年華如水? 你知道秋風吹來多少傷悲? 吹啊,吹啊…… 秀兒聽著不覺淚水漣漣。玉書從另一個教室走出來問:“怎麼了,二嫂?”秀兒輕聲道:“這叫啥歌啊?”玉書說:“歌名叫《問》。”秀兒說:“問啥呢?”玉書說:“你沒聽那詞嗎?問的都是人這一輩子該怎麼過。”秀兒說:“該怎麼過,咱自個兒說了算嗎?”玉書說:“怎麼說不算?咱就得說了算!”秀兒搖搖頭,深深地嘆了氣。 秀兒和玉書從學校回來。那文匆忙迎上去說:“秀兒,早上你剛出去,咱娘就找你來了。”玉書說:“什麼事?”那文壓低聲說:“八成是問抵押四味樓的事。”秀兒說:“不會吧?要問也得問你和傳傑呀!”那文說:“反正你小心點兒,打死也不能說!”秀兒說:“知道了。”

秀兒和玉書兩個人上了樓,進了秀兒屋,卻見文他娘正坐在床邊,傳文站在一旁。秀兒和玉書都是一愣,玉書說:“娘,你怎麼在這兒呀?”傳文說:“玉書,你領秀兒上哪兒去了這一天?”玉書說:“俺領二嫂上學校去看了看。”文他娘說:“都看見什麼了?”秀兒說:“娘,也沒啥好看的。就是看看孩子們跑操,聽聽孩子們唱歌。” 文他娘瞅見秀兒身上穿著那件時髦的旗袍,冷冷一笑說:“你這身衣裳倒是挺鮮亮的,才買的嗎?”秀兒說:“是那天傳武帶回來的。”文他娘說:“哦,我當著就娘疼你,原來,傳武心裡頭也裝著你呀!”秀兒說:“娘,俺知道啊!”文他娘站起身來圍著秀兒轉了一圈,說:“你還知道呀?娘當你不知道呢!”玉書說:“娘,看你說的。”文他娘說:“你怎麼能把那麼大的事瞞著娘啊?”玉書說:“娘,二嫂把什麼事瞞你了?”傳文說:“老三媳婦,咱娘是問秀兒呢!”秀兒說:“娘,你要問啥事?”文他娘說:“娘要問什麼事,你自個兒清楚!”

那文從外頭進來,高聲笑著說:“哎喲喲,他二嬸,你什麼時候置了這麼件行頭!娘,瞅上去她像不像畫上的人?”文他娘說:“閉嘴,我問秀兒話呢!”那文說:“娘,天又沒塌,地也沒陷,你幹什麼還板著個臉?”傳文說:“那文,你先出去好不好?”那文說:“俺們娘們在這一塊說話,你算幹什麼的?還叫我出去!” 文他娘說:“老大媳婦、老三媳婦,你們倆都給我出去。”那文說:“娘,什麼要緊的話?還避著俺倆。”玉書說:“是啊,有什麼話叫我們也聽著唄?”文他娘眼睛一瞪說:“出去,聽沒聽見?” 那文、玉書只好灰溜溜地退出去。文他娘說:“秀兒,跟娘老實說,四味樓到底押出去沒有?”秀兒訥訥地說:“本來俺是和他們扭著的。”文他娘說:“後來呢?”秀兒說:“後來俺就扭不過他們了。”文他娘問道:“到底把四味樓抵押了,是不是?”秀兒低頭不語。傳文說:“秀兒,還是和娘說實話吧,在這個家裡,娘心裡最疼的不就是你嗎?說吧,反正帶頭的肯定不是你。”秀兒只好開口說:“他們說開煤礦能見著大利,還說,娘和爹回來了也能答應這件事。”文他娘叫一聲說:“祖宗啊,你們這些小祖宗啊!朱家就敗在你們手上了!”她一跺腳衝了出去。 屋外頭,那文和玉書扒著門縫,聽了個清楚。見文他娘出來,兩人忙攔著說:“娘,你聽俺說,聽俺說啊……”文他娘徑直朝朱開山房間走,扔下句話:“說,說什麼?說個老勺子吧!一群小祖宗!” 那文進了屋,氣呼呼地質問秀兒說:“都說好了的事,你怎麼就挺不住?”秀兒說:“背著爹娘做事,俺本來就不贊同!”那文指著秀兒的鼻子說:“你呀,要是在王府裡頭,辦這種糊塗事,往輕裡說,也得割下舌頭。”秀兒也不示弱說:“那重了呢?”那文咬著牙根說:“重了,重了就咔嚓你的頭。”玉書進來說:“說這麼難聽幹什麼?走吧,先看咱爹怎麼發落吧!” 傳傑已經聽了信,灰溜溜地進了爹的屋,當廳低頭站著。朱開山悶頭喝著茶水,只做沒看見,也不搭理他。傳文湊上前說:“爹,老三來了。”朱開山還是自顧自地品著茶。傳傑穩不住了,說:“爹,俺錯了。俺應該把抵押四味樓的事和你實說。”朱開山說:“文他娘,我說咱這四味樓要晃蕩,你還不信,怎麼樣?”傳文問傳傑說:“老三,這事是誰做的主?”傳傑說:“我先是和大嫂、二嫂還有玉書商量了……”朱開山打斷他說:“問你是誰做的主?”傳傑說:“是我,和她們沒關係。” 朱開山朝傳文說:“老大,咱們沒看錯,他辦事情腳底下不是少點兒根基,是壓根就沒有根基!”傳文說:“老三,你膽子也忒大了,能不和咱爹咱娘商量,就把四味樓抵押進去嗎?”傳傑辯解說:“大哥,這不叫膽大,是看準了時機要把咱家的產業做大。紹景那些話沒錯,現在這個工業時代,煤炭確實非常重要,哪一行哪一業缺了它都不行!”朱開山說:“我不聽你們那些夢話,爹不是糊塗人,不讓你們跟著去開礦也是思量來思量去了的。你大嫂那天不是問,我為什麼阻擋你們開煤礦嗎?傳文把她們都給我喊來!”那文、秀兒、玉書早在門外聽著呢,沒等傳文喊,就一個個蹭進來了。 朱開山說:“那天不是問我為什麼阻擋你們開煤礦嗎?今天我和你們一五一十地說。第一條,闖關東的人成千上萬,有幾個闖到咱家這個份上了?有飯莊,有貨棧,滿哈爾濱,誰不知道四味樓和朱記貨棧?咱家在闖關東的人家裡,可以算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了。我是滿足了,你們呢?也該滿足吧?”傳文說:“爹,俺是知足了。老三,你呢?”傳傑不放聲。 朱開山繼續說:“這第二條,老話說,有多大的碗吃多大量的飯。你們開過煤礦嗎?聽別人一吆喝,腦瓜子一熱,就要開煤礦了!這不是癡人說夢嗎?還有第三條,開煤礦是能發大財,可是你們想沒想到閃失啊?把四味樓抵押進去,一旦煤礦倒台了,咱這個家怎麼辦?我和你娘都是土埋半截子的人了,不想什麼大富大貴,可是也不想叫你們再受窮遭罪啊!我和你娘要護住這片產業,要把它留給你們,你們再把它留給你們的兒孫。做爹娘的這麼想,還有什麼不對嗎?你們怎麼就不體諒做爹娘的這片心腸呢?”朱開山直說得淚光閃爍,屋裡鴉雀無聲。 傳文把娘扶到椅子上坐下,回身說:“老三,咱爹的話你都聽見了吧?你還有什麼反駁的話?”傳傑抬起頭說:“爹,我想喝口水。”朱開山說:“就喝我這碗吧,剛沏的,今年的龍井。”傳傑上前一仰脖,把一碗茶水全喝了。朱開山說:“說吧,看來你是攢了一肚子的話啊?” 傳傑囁嚅了一下,終於開口說:“爹,你老了,真的,你老了……”傳文聽了,皺眉打斷他說:“咱爹才六十六,你就說咱爹老?”傳傑不接傳文的茬,繼續說:“爹,咱怎麼能滿足呢?就這麼點家產就滿足了?你怎麼不和那些比咱們強的人家比?全世界都知道開煤礦是賺錢發財的事,你卻說,有多大的碗吃多大量的飯!煤礦我是沒開過,可是不明白的事,不是可以跟別人學嗎?還有,從我記事起,就不知道你怕過什麼,可是現在,你卻怕起了閃失,爹,當初你一個人下金場子,想到閃失了嗎?你領著俺們,從放牛溝到齊齊哈爾,又到哈爾濱,想到過閃失了嗎?沒有吧?爹,你別不願意聽,真的,你老了!” 朱開山氣得胸口忽閃忽閃地起伏,喝道:“三兒,和你比,我可不是老了嗎?能不老嗎?一輩子豁上命掙給你們吃,掙給你們穿,銅鑄鐵打的人也得老啊!可是你爹還沒糊塗,你才剛呼號著大半天,我聽明白了,你是嫌棄你爹看不清事理了,不該再主持這片家業了,佔著老佛爺的牌位,不顯靈了,擋你們的害了,是不是?”傳傑趕忙分辯說:“爹,俺沒那個意思,只是說放開些眼界,咱家還得朝前奔啊!”朱開山問道:“那爹的話你還聽嗎?”傳傑說:“俺听,俺听。”朱開山說:“那好,現在,你就去把咱家的錢從山河礦撤回來。”傳傑又不放聲了。 傳文追問道:“老三,咱爹叫你把錢撤回來,聽沒聽見?”傳傑說:“做不到啊!錢已經入了山河礦的賬,再說,已經都用了。”朱開山哼了兩聲說:“這不就得了,你還是不肯聽你爹的。文他娘啊,照往常,我早該火冒三丈了吧?今個兒,咱改一改,不是說咱老了嗎?咱就不打閃,也不打雷了——三兒,你不是還年輕嗎?不是眼界更開闊嗎?不是還要朝前頭奔嗎?爹不擋著你了,好不好?” 那文一聽朱開山要說出絕情的話,趕緊上前說:“爹,你別這麼說,俺听著心裡頭都怪難受的,不管怎麼說,俺都是你的孩子,有不周全的地方,就儘管說,可別動真氣啊!”朱開山理都不理那文,說:“三兒,從明個兒起,你就離開這個家,撒開你的小蹄子,朝前頭奔!不對,是挓挲開你的小翅膀,朝天外頭,哼著小曲,搧著涼風,高高地飛!”文他娘害怕了,朝傳傑說:“三兒,還不趕快給你爹跪下!” 傳文上前摁著傳傑跪下,文他娘催促傳傑說:“啞巴了,趕緊認錯。”朱開山說:“不用他認錯,認了錯,我也不會改主意的。”傳傑跪下說:“爹,你打我、罵我、處罰我,我都認,就是不能讓我離開這個家。”玉書也跪下說:“爹,俺不走!”那文也撲通跪下了,說:“爹,這事說實說,也有我半張桌,俺認殺認罰,別攆他們走吧?”秀兒也跟著跪下身子說:“爹,饒了老三吧!”文他娘又把茶碗斟上水,端給朱開山說:“他爹,喝口水,消消氣吧!”朱開山接過茶水,見眾人們還一個勁地勸他,他氣得捏著茶碗,顫抖著說:“怎麼,你們非得叫我摔這個茶碗嗎?” 一家人站著的、跪著的,誰也沒動。生子背著書包跑進來,嚷著說:“爺爺、奶奶,俺餓了,快吃飯吧!”朱開山放下茶碗,揮了揮手說:“出去,出去,全都給我出去!” 一家人沉默地吃著飯。伙計們端上來兩盤菜。文他娘說:“三媳婦,茭瓜蝦仁來了,動動筷。”玉書說:“娘,你吃吧。”生子說:“三叔,吃塊紅燒肉吧!”他站起來要給傳傑夾紅燒肉,一抬胳膊碰掉了一隻湯勺。那文喪著臉說:“添亂,撿起來!”生子蹲下來,悄悄撿起湯勺。傳杰和玉書兩口子滿腹心事,哪有心思吃飯,胡亂扒了幾口就出去了。那文也拽著生子出去了。文他娘瞅瞅秀兒,兩個人站起來隨之出去。 傳文給朱開山又斟上一杯酒。朱開山說:“老大,這個家,你真得多出些力了,貨棧那攤子你也管起來。”傳文答應著說:“爹,明個兒,老三他們搬出去,用不用從賬上支兩個錢給他們?”朱開山說:“支吧!”傳文說:“支多少?”朱開山說:“有個三十五十就行了,他們不是翅膀子硬了嗎?” 文他娘進了傳傑屋,見小兩口都哭喪著臉,心裡難受,說:“三兒,你怎麼想的,就把四味樓抵押上了?”傳傑說:“娘,咱不說這件事好不好?”文他娘說:“好,娘不說了。”傳傑發狠道:“娘,只要煤礦能開起來,四味樓就不能白押。就算煤礦開砸了,我也能再掙一座四味樓!”文他娘說:“當爹為娘的沒有和兒女過不去的,你爹今個兒是在氣頭上,等他這股子氣過了,說不定哪天又好上門請你們回來了。”傳傑說:“娘,我看俺爹真是老了,都開始怕事了!”玉書說:“是啊,俺爹是老了,放往常,他哪能這樣啊!”文他娘說:“不老他能忽兒巴想起回老家嗎?還在你爺你奶的墳邊上,給自己挖了個墳壙子。別怨你爹吧,人到了我和你爹這個年歲,不想身後的事,那是假話!” 那文進來說:“傳傑,你恨不恨嫂子?要不是當初我撮乎著,你也不能把四味樓押上呀?”傳傑一笑說:“恨什麼呀!到現在我也沒覺著事情做錯了。”那文說:“有這個心情就對了,不是說好事多磨嗎?出去住,肯定得吃苦,可是還得想著享大福的時候。”文他娘說:“你說話就是輕巧,享大福是哪年哪月的事啊?”那文說:“出不了今年,煤礦開起來,一旦見了利,那是三個兩個錢嗎?成千上萬的銀子就來了!”文他娘斜一眼那文,沒吱聲。 秀兒拿了個小包裹進來,走到玉書跟前說:“玉書,這是俺的一點兒心意。”那文湊過來說:“什麼寶貝東西,還包起來了?”秀兒說:“俺知道,支門過日子不容易,這是俺攢下的幾個錢,玉書,你和老三拿去用吧!”玉書說:“二嫂,俺哪能用你的錢哪?收起來吧!”文他娘說:“秀兒啊,這幾個錢,你揣腰里吧!他們再不濟,也比你強啊!” 幾個女人各有心事地回了屋。那文侍弄生子睡下,自己也早早地在床上歇了,心裡卻毛躁躁的不得勁。很晚了,傳文才一身酒氣地回來,碰了碰那文說:“和你說件事。”那文氣呼呼地不睜眼,背過身說:“又喝酒了是吧?什麼大事?”傳文說:“陪咱爹少喝了點兒,你睜開眼,我和你說。”那文說:“毛病!閉著眼也知道你長了幾根鬍子。”傳文說:“好,那你就閉著眼聽。和你說,往後,家裡頭,雞毛蒜皮的小事別驚動我。”那文說:“這就是大事?”傳文說:“沒說完呢!爹把貨棧也交給我了,飯莊加上貨棧,這兩大攤子事,好管嗎?”那文說:“怎麼不好管?開煤礦才稱得上是大事。”傳文不以為然:“咱爹不說了嗎,開煤礦是傻事!是癡人說夢。”那文反駁道:“咱家三兒,走南闖北什麼沒見過?那個潘紹景也是一肚子的洋墨水,他們兩個,一個人看走眼,還能兩個人都走了眼?什麼癡人說夢,滿街的商號打破了頭,入股開煤礦,人家都是傻子?”傳文說:“聽你這個意思,咱爹是傻子,是不是?”那文說:“俺沒那個膽子。要說,俺也只敢說,咱爹是老了,的的確確老了。俺恨自個兒是個女人,要是個男的,也得跟三兒他們開煤礦去!”傳文哼一聲:“你當花木蘭得了,從軍去吧!”那文眼珠子一瞪說:“怎麼,俺要是當兵,還能差哪去啊?至少不比咱家老二差,不封個王爺,也是個鎮邊大將軍!” 一輛馬車停在後院門口。傳傑指揮著伙計們把幾樣簡單的行李裝上車。文他娘帶著那文、秀兒和伙計們出來送行。傳傑走到娘跟前說:“娘,俺和玉書上去跟爹道個別吧?”文他娘一把拽住他說:“小祖宗,就別惹他扒皮瞪眼了,還嫌家裡鬧騰得不夠嗎?”秀兒眼淚汪汪地扯著玉書說:“都怨俺,俺不該把事情說出去。害得你們倆連個家都沒有了……”秀兒說著越哭越厲害,任誰也勸不住了,惹得那文和文他娘也紅了眼圈。 二樓上傳來朱開山冷冷的聲音:“秀兒,別哭了。”眾人抬頭,朱開山站在二樓走廊上說:“秀兒,你有那麼個三弟嗎?爹可沒有那麼個三兒子。”傳傑忙拉著玉書跪下,朝朱開山道別說:“爹,俺走了,您老多保重!”朱開山不動聲色地說:“走吧,快走,趕緊走,早走早好!” 傳傑磕了個頭,嘆口氣,拉著玉書頭也不回地出了門。文他娘等忙跟出去。朱開山卻叫住了傳文。傳文連跑帶顛上來了,說:“爹,什麼事?”朱開山說:“給他們帶錢了?”傳文說:“帶了。”朱開山說:“多少?”傳文說:“按你昨晚說的,五十塊。”朱開山說:“再支二百吧。”傳文奇怪地看了看朱開山,答應著,一溜小跑去了。 望著靜下來的院子,朱開山眼睛裡兩行老淚緩緩地流了下來。 朱開山、文他娘、傳文、秀兒、一郎圍著一桌子酒菜。朱開山說:“一郎,上一回,秀兒也沒學清楚,你現在到底做些什麼?”一郎說:“在天津開了個商社,叫東勝商社。”傳文問:“一郎,買賣有多大?”一郎笑著說:“能有多大,憑我這點本事。”傳文說:“告大哥個實話,到底是怎麼個規模?”一郎說:“在爹娘面前,我就不裝假了,還行吧!養活了幾十號人,一年下來多少還能剩點。”傳文說:“剩多少?”朱開山說:“老大,你也是生意人,這樣的事,好隨便交底嗎?一郎,別告訴他!來,咱喝一盅。” 那文領著生子進來。文他娘介紹說:“一郎,這是你大嫂,叫那文,那是你大嫂的兒子,叫生子。”那文瞅了瞅一郎,笑了,朝文他娘說:“娘,一郎怎麼看也不像個日本人哪。”一郎站起來說:“大嫂,你好。”那文笑著說:“俺生子該怎麼稱呼你?”文他娘說:“就叫四叔唄!”生子嘴甜,上前也鞠了個躬說:“四叔好。” 一郎問道:“俺三哥、三嫂呢?”文他娘說:“可別提他們了!為了開煤礦,背著你爹把四味樓押上了,沒把你爹氣死。”朱開山說:“行了,一郎回來是喜慶的事,不扯他們。”一郎舉杯敬朱開山和文他娘說:“爹、娘,一郎敬你們一杯,不是你們當年救了我,我哪有今天哪!”朱開山將一杯酒喝下。文他娘說:“一郎,娘不喝酒,你可是知道的,娘就喝口茶吧。對了,你還得敬秀兒啊,當年還多虧秀兒,在山坡上發現了你。”一郎說:“是啊,要不是二嫂當年我就被化成灰了。來,二嫂,一郎也敬你一杯。”秀兒舉起杯,輕輕地抿了一口,一郎一飲而盡。 那文說:“一郎,俺弟妹沒跟你過來?”一郎笑了,說:“哪有什麼弟妹啊!俺一個人過。”文他娘說:“這可不行,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一郎,你的婚事,娘給你包下了!”一郎說:“行,俺听娘的。”朱開山說:“一郎,你這趟來,除了看看咱家里人,還有別的事情?”一郎說:“想在這開個分號,眼下正準備著呢!”生子說:“四叔,你那臉怎麼像大紅燈籠一樣?”文他娘說:“咳,他那是肚子裡沒食光喝酒了!一郎,趕快吃點兒什麼。”一郎說:“娘,我最想吃的就是你做的打滷麵。”秀兒說:“對啊,上回來,一郎就光吃咱家的打滷麵了。一郎說,那年他過生日,娘做的打滷麵給他吃,他這麼多年都沒忘。”文他娘說:“是嗎,一郎?”一郎點點頭說:“娘,我永遠也忘不了啊!”文他娘誇獎說:“好啊,一郎好孩子,知情知義!” 秀兒瞅著窗外發呆,腦海裡總縈繞著《問》那首歌的旋律。文他娘進來說:“想什麼呢,秀兒?”秀兒說:“娘,你說,玉書他們現在在幹啥?”文他娘說:“娘也想他們啊!明天叫你大嫂去看看。”秀兒說:“俺也去。”文他娘說:“明天你還有你的事情。”她拿出塊懷錶來,遞給秀兒說:“一郎喝多了,臨走把這塊表忘咱這來了,明天你給他送去。”秀兒說:“他住哪俺都不知道,怎麼送啊?”文他娘說:“才剛,一郎來電話了,詢問這塊表,還說他住在馬迭爾大酒店。”秀兒說:“娘,明天你陪俺去唄?俺沒上過那樣的地方。”文他娘說:“娘就沒有娘的事了?自個兒去,出去溜達溜達,省得坐家裡淨長肉了。” 馬迭爾大酒店餐廳里四下坐著時髦的男男女女,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餐廳角落的一張桌邊,一郎和秀兒吃著西餐。一郎舉杯說:“二嫂,再喝點。”秀兒舉起杯一口喝下去了。一郎說:“二嫂,這可是酒啊!”秀兒說:“是嗎?咋沒平日里喝的酒殺口呢?”一郎說:“不是和你說了嗎,這是葡萄酒,法國的。”秀兒笑著說:“俺喝它光覺著挺甜的,哪有酒味?”一郎又給她斟上一杯。 服務生送上一道菜。秀兒看了看說:“媽呀,這肉熟了嗎?俺怎麼看還帶著血絲!”一郎說:“這是牛排,西洋人就這麼個做法。”秀兒說:“半生不熟的,俺可不敢吃。”一郎看著她,忽然笑起來。秀兒有些醉意,面色桃紅,問道:“笑什麼,一郎?二嫂可沒喝多呀!”一郎說:“那年,我剛進咱家,一開口就是日本話:哈依,噢哈喲,古匝一嘛絲。我說一句,二哥就拍我一下臉,我說一句,二哥就拍我一下臉。我問二哥,我怎麼了?你老打我。你猜二哥說什麼?”秀兒問道:“他說啥?”一郎說:“二哥說,我就煩你說這種跟麵條似的話!二哥把日本話說成是麵條話了!”秀兒聽了笑得前仰後合,一仰脖,又喝了一杯酒。卻不曉得葡萄酒後勁大,秀兒迷迷糊糊地就趴在了桌上。 等秀兒醒來,天色已黑,窗外下著細雨。她四下看看,見一郎正在窗前熨衣服,忙起身說:“一郎,這是哪啊?”一郎說:“這是我的房間。”秀兒站起來說:“俺得回家了,天都黑了!”一郎說:“再等會兒,衣服就要熨完了。”秀兒說:“是俺的衣服?剛才我喝醉了吧?”一郎說:“還行!沒太醉。”秀兒說:“俺剛才沒說啥吧?”一郎笑了笑說:“光說小時候的事了,還有俺二哥。你喝口水,在床頭那都倒好了!”秀兒拿起水杯慢慢地喝著,望著一郎熨衣服的背影,心底湧起一陣陣暖意。 一郎把秀兒送回家,剛一進門,見那文打著傘急三火四地從外頭過來,跟他倆匆匆打了個招呼,一路喊著娘,進了四味樓。文他娘迎出來說:“咋呼什麼?”那文說:“我剛從老三那回來,老三病得不行了!躺在炕上,發著高燒,頭不抬,眼不睜,整個人都脫相了,玉書一步也不敢離。”文他娘說:“趕緊叫大夫啊!”那文說:“我這不回來找人嗎?”文他娘四下喊道:“傳文,傳文!”傳文聞聲跑過來。文他娘說:“你趕緊跟那文上老三那去!”傳文說:“出什麼事了?”那文說:“老三病了,病得不輕呢!”傳文說:“不用和爹說一聲?”文他娘說:“問那個凶神幹什麼?你麻溜跟那文去!” 文他娘心慌慌地回了屋,冷著個臉問朱開山:“你都聽見了,我問你,答不答應老三他們今晚搬回來了?”朱開山說:“別想那個好事。”文他娘說:“好,你不答應,今晚我就搬老三那去。” 老兩口誰也不讓誰地吵著。傳文和那文進來了,一身的雨水。那文說:“娘,老三他們沒影了!”文他娘大驚道:“說什麼呢?”傳文說:“爹、娘,俺和那文剛才去了,屋里屋外,找了個遍,連行李都不見了!這可怎麼辦?”文他娘說:“怎麼辦?還不快出去找!”朱開山攔住說:“找什麼?他們倆不是佛爺,也不是鬼神,上不了西天,也下不了陰曹地府,叫他們自在去吧!”文他娘火了,眼角一挑說:“他爹,我告訴你,說別的,我都依你,今天這事你做不了主。你是孩子他爹不假,可是他們在你肚子裡待上一天了嗎?你餵他們一口奶了嗎?都是我,我是孩子們的娘!你看你那個能耐,為了個四味樓,還把三兒攆出去了!四味樓算個什麼?一百個、一萬個四味樓也抵不上俺的三兒子!” 文他娘叫上傳文和那文說:“走,咱們找三兒去!三兒沒有爹,還有娘呢!”朱開山見文他娘真動氣了,這才抬起身,慢悠悠地說:“傳文,就別勞碌你娘了,上那個潘紹景家去看看。”傳文問道:“老三,能在那兒?”朱開山:“他能上哪?眼下,也就是紹景能收留他。”傳文和那文答應著,又急匆匆地出去了。文他娘這才消了點氣。朱開山轉到她眼前說:“消消氣吧!你的寶貝兒子丟不了,更死不了!”文他娘說:“你個老東西,原來你心裡早有底了!”朱開山笑一聲說:“哼,一個小家雀,能扑棱到哪去?”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