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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闖關東 孙建业 14051 2018-03-19
夏元璋背著手在屋裡踱步,傳傑領著吳老闆進屋說:“掌櫃的,吳掌櫃的請來了。”夏元璋滿臉的沮喪說:“吳掌櫃的,請坐。”巧雲獻上茶。夏元璋說:“吳掌櫃的,你不是說沒見過新嫂子嗎?這一回見著了吧?”吳老闆開始稱兄道弟了,說:“哎呀夏兄,新嫂子果然俊俏,夏兄真是交了桃花運了。哎,我看夏兄的氣色不太好,新嫂子漂亮,不是晚上砍伐過度了吧?嘻嘻。” 夏元璋唉聲嘆氣道:“唉,吳掌櫃的,不瞞您說,我在那方面還真是沒什麼興趣,不然怎麼會年近半百才想起來續弦呢?”吳老闆說:“那麼是哪兒不舒服?”夏元璋說:“不是不舒服,是很不舒服。”吳掌櫃的說:“哎呀,那得找先生瞧瞧,別耽誤了。”夏元璋說:“我這個病先生看不了,是心病。”吳老闆說:“哦?”夏元璋說:“吳掌櫃的,您也不是外人,我把實底兒交給您吧,咱們讓佟先生耍了,他給我留下的是棵假參!”吳老闆大驚失色道:“您說什麼?不會吧?”夏元璋說:“他瞞了我,也瞞了您這個行家,可沒瞞過我的這個小學徒。傳傑,把東西拿給吳掌櫃的看看。”傳傑捧來參盒,巧雲又知趣地走了。

夏元璋打開盒蓋,拿來放大鏡說:“吳掌櫃的好好看看。”吳老闆看了半天說:“還真看不出來。”夏元璋說:“不是傳傑提醒我也沒看出來,這是棵不值錢的桔梗,顱和須都是假的,刻出來粘上的。”吳老闆又看了半天說:“哎,您這一提醒還真是這麼回事。這個姓佟的,真是太狡猾了!” 夏元璋說:“是太狡猾了,我被他的外表矇騙了,就尋思大戶人家出來的子弟,不至於乾出這種卑鄙齷齪的事來。可他就乾出來了。”吳掌櫃的低頭道:“這麼說我這個當中人的……”夏元璋說:“哎,不關您的事,您就是做個中人而已,當時東西您也沒過目,怨不得您,我自認倒霉。” 吳老闆憤怒異常:“這個姓佟的,真他媽的喪盡天良,捉到他非送官府不可!”夏元璋說:“算了,背後跺腳人家也聽不見,幹賺了自家地面受委屈。傳傑呀,你去把火盆端來。”傳傑說:“掌櫃的,還沒上秋呢,要火盆幹什麼?”夏元璋瞪著眼睛說:“叫你拿你就拿,哪兒來的這麼多廢話!”傳傑溜溜地走了,一會兒端來火盆。

夏元璋說:“吳掌櫃的,這件事就您知我知還有我的這個小學徒知道,就不叫外人知道了吧,丟人啊!東西我不能留著,看著它鬧心,也不能讓它再騙人了,這東西也確實亂真,留著是個禍害,我把它當著咱仨人的面燒了,以後誰也不許提起這件讓我丟面子的事,您看行不行?”吳老闆說:“夏兄說的也是,這是個惹禍的根苗。”傳傑哭著說:“掌櫃的,不能啊,這可是兩千塊現大洋啊!” 夏元璋一邊燒著參盒,一邊哭著說:“這哪是現大洋啊,明明是我的半世英名,毀了,全叫它毀了!”老山參片刻工夫化為灰燼。 吳老闆說:“夏兄,我有件事想求求您。”夏元璋說:“哦?那就說吧。”吳老闆說:“是這麼回事,我想了好些日子,一直不好意思開口。您說我不干山貨生意別的還真幹不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重操舊業合適,想從您這兒把股撤了。”

夏元璋說:“哦?您要撤股?這可給我來了個措手不及,那些錢我都押在貨上了,能不能容我緩兩天?”吳老闆說:“我不急,不急。那我就告辭了。”吳老闆滿臉的同情,步履沉重地走了。夏元璋看著他的背影,冷冷地笑了。傳傑也笑了。夏元璋收了笑臉說:“傳傑,你笑什麼?”傳傑說:“掌櫃的,您笑什麼?” 夏元璋點著傳傑的額頭說:“你這機靈鬼兒,想瞞住你還真不容易,敢情你剛才不是哭皇陵!我就奇了怪了,你的眼淚是怎麼擠出來的?”傳傑伸開手說:“我這兒有辣椒面兒。” 三天后,夏元璋在院裡逗著鳥,傳傑進院說:“掌櫃的,來了!”話音沒落,吳老闆領著佟傳璽走進屋子。吳老闆拱手說:“夏兄,您看我領著誰來了?”佟傳璽也拱手說:“夏掌櫃的,別來無恙。”夏元璋大吃一驚道:“佟先生?您……您不是上北京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老爺子的事辦妥了?”

佟傳璽說:“我壓根兒就沒去。”夏元璋問:“怎麼?事兒不辦了?”佟傳璽說:“咳!不用辦了,我還沒動身呢,這不,家父又捎信兒來了,說沒事了。”夏元璋說:“您這是……”佟傳璽說:“哦,我是來贖我的東西。”夏元璋目瞪口呆,站在那兒半天沒說出話來,額頭上冷汗直冒。 吳老闆佯作關心問:“夏兄?您這是怎麼了?”夏元璋結結巴巴地說:“您不是說半年為期嗎?怎麼……”佟傳璽掏出字據說:“夏掌櫃的,我這兒可是有字據,我可以提前還貸。”夏元璋說:“還貸?我不著急。”佟傳璽說:“可我急呀!家父還捎來口信兒,讓我帶著東西進京,他要靠著這件東西給我謀個一官半職呢。” 夏元璋接過字據說:“這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地寫著,提前還貸本息照付。您當時藉我是兩千塊大洋,要還四千塊。”佟傳璽說:“對呀。”夏元璋問:“錢您帶來了?”佟傳璽說:“帶來了。您過目,這是本鎮錢莊昌盛隆的銀票,大洋四千塊。”夏元璋接過銀票,反复看著。佟先生說:“夏掌櫃的怕是有假?何不讓伙計到錢莊驗一驗?”夏元璋說:“那就驗驗?傳傑,你腿快,就去驗驗,佟先生這也是好意。”傳傑接過銀票跑了。吳老闆說:“佟先生,我勸了你多少回了,你急什麼?東西夏掌櫃的還沒稀罕夠呢,你就讓他再賞玩幾天不行嗎?”佟傳璽說:“我不是急著進京嗎?家父準備給我在直隸謀個縣長的職務,關節都打點好了,就等這件東西了。”吳老闆說:“你那件東西到底值多少錢?”佟傳璽打量著夏宅說:“怎麼不值這麼個家當?”夏元璋說:“真的嗎?”佟傳璽說:“只多不少。”傳傑一頭汗急匆匆地跑回來。夏元璋問:“怎麼樣?銀票貨真價實?”傳傑說:“真真切切,沒有假。”

夏元璋說:“銀票呢?”傳傑說:“交給常先生下賬了。”吳老闆說:“咦?東西還沒還呢,你下的什麼賬啊!”夏元璋嘿嘿一笑道:“怎麼?吳掌櫃的急了?傳傑,既然人家本息都還了,東西還給人家吧,人家急著有用呢。”傳傑說:“哎!”高興地跑進客廳。吳、佟二人大為不解。 傳傑拿著一個錦緞盒從客廳來到院內。吳掌櫃的大驚失色,指著夏元璋問:“你不是……”佟傳璽指著吳老闆說:“你不是說……”夏元璋板著臉說:“行了,驗驗貨吧。”吳、佟二人面面相覷,驗著貨,汗水流滿臉頰。夏元璋說:“驗好了吧?那就完璧歸趙了。傳傑,送客!”說罷背著手走進客廳。 佟、吳兩人一走出春和盛店鋪,佟傳璽氣急敗壞地把錦盒摔到吳老闆的臉上說:“你不說是穩拿糖瓜嗎?啊?你拿回家吧!”吳老闆一把揪住佟傳璽的脖領說:“你往哪兒走?我墊的錢呢?還我的錢!”佟傳璽說:“呸!你還有臉要錢?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我他媽的白忙活了!”吳老闆說:“這損失不能由我一個人承擔,這是咱倆的事,起碼也得一人一半,這兩千塊錢可是我借的,我要破產的!”佟傳璽說:“你活該!就你這號的買賣人活該破產!你不破產天理不容!”說罷撒腿跑了。吳老闆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道:“天哪,殺了人了!我可怎麼辦哪!沒法活了……”

夏元璋和傳傑站在門口,默默地看著街上的這場鬧劇。傳傑嘆氣說:“唉,吳掌櫃的這陣子也怪可憐的。”夏元璋說:“哼,他是咎由自取!傳傑,是不是婦人之仁的老毛病又犯了?這樣的人,他要是把你整倒了,不但不可憐你,還會坐在你的屁股上喝酒慶功呢。回吧,今天擺酒席慶功,十幾天的工夫賺了兩千塊,痛快!” 福興祥門口外,吳老闆似大病初癒,倚著牆坐在那兒欲哭無淚。旁邊他老婆哭天搶地痛不欲生:“作孽呀,這都是自找的,怨不得別人……”吳老闆的兒子黑牛狠狠地瞪著搬運他家東西的伙計們。傳傑搬著一個箱子從福興祥店舖內走出,看到吳家等人的慘狀,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夏元璋看到傳傑的神態,呼喚著說:“傳傑,你過來!” 傳傑放下手中的箱子,來到夏元璋面前。夏元璋溫和地說:“傳傑啊,是不是覺得我太殘酷了?”傳傑勉強地笑了笑,輕聲地說:“是。”夏元璋循循善誘道:“傳傑呀,生意場上歷來如此,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我不痛下殺手怎麼能維護正經生意人的利益?這種害群之馬不除,元寶鎮的買賣家永無寧日!”傳傑說:“掌櫃的,您說的都在理,可我就是見不得人家落難。”夏元璋仰天嘆息道:“我夏元璋又何嘗是鐵石心腸的人?生意場從來都是劍戟叢生險惡無比,你在裡邊滾得久了,一顆心就像被油鍋炸了,水分乾了,變硬了,眼窩子裡就不會有淚水了。”

回到自己的小倉房裡,傳傑躺在床鋪上,兩眼盯著天花板愣神。玉書躡手躡腳地走進屋子。傳傑起身問:“姐,這麼晚了你還來?”玉書嗔道:“說了多少回了,不許叫我姐了!”傳傑說:“有事?”玉書說:“沒事就不許來你這兒坐坐?你今天怎麼了?悶悶不樂的。”傳傑說:“唉,看著吳掌櫃的敗家了,心裡老大不忍。你爹說的對,生意場就是戰場,是戰場就要打仗,就有得勝將軍,也有敗軍之將,可自古哪有常勝將軍?你說咱要是成了敗軍之將,那心裡是什麼滋味?往後想想還真有些害怕。” 玉書笑著說:“那就別想那些,想高興的事。”傳傑說:“身在其中不想行嗎?哎?你到底有什麼事?”玉書說:“你這個人真沒勁,人家睡不著覺,想和你說說話。二哥和鮮兒姐有沒有信兒?”傳傑搖頭。玉書說:“唉,我這個媒人你說是怎麼當的?給你們家成了一對親,拆了一對親,還都應在大哥身上,我到現在還老大不自在。你說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怎麼都叫我碰上了?”

傳傑說:“別說了,大哥和鮮兒姐就是沒有夫妻的命。”玉書說:“那你說二哥和鮮兒姐有沒有夫妻命?”傳傑說:“我也說不准,你說沒有吧,他們倆一起跑了,你說有吧,二哥跟秀兒成了親,亂套了。”玉書咯咯笑了。傳傑說:“你笑什麼?”玉書說:“你說咱倆呢?有沒有夫妻命?”傳傑說:“你說呢?”玉書說:“我可不信命。你呀,早就被我攥到手心裡了!”夏元璋背著手溜達進屋裡說:“玉書,你在這兒呀?我說呢,滿哪找不到你。”玉書說:“爸,找我幹什麼?陪著巧雲姨說話吧。” 夏元璋說:“你說你這個小人兒,拿著老爹取樂兒。你不是想要一架風琴嗎?爹給你從哈爾濱買來了,剛卸車,你不去看看?”玉書高興地跳起來說:“是嗎?傳傑,走,去看看。”

一架風琴已經放在客廳。巧雲擦拭著風琴說:“先生,這叫什麼東西?躺箱嗎?小了點。炕琴嗎?怎麼沒門兒?”玉書咯咯笑著說:“姨,這叫風琴。”她打開琴蓋,熟練地彈奏了一曲,傳傑跟著吟唱。夏元璋搖頭說:“不好聽,不好聽,和拉風匣沒什麼區別。”傳傑笑道:“掌櫃的,哪有這麼貴的風匣啊!” 玉書與傳傑來了精神,用日語對話。 玉書說:“我爸雖然在生意場上精明強幹,可畢竟是落伍了,對新事物缺乏敏感。”傳傑說:“但他是成功者,我們應當為他驕傲。”玉書說:“但願他不像你的父親,在我們的關係上製造麻煩。”傳傑說:“不會的,我對他抱有十足的信心。”玉書說:“傳傑,你真的愛我嗎?”傳傑說:“當然,能得到你的愛是我一生的幸福,我願意為你捨棄一切,就像二哥一樣,在這一點上我很佩服他。”玉書說:“那你為什麼現在不吻吻我呢?”傳傑哈哈大笑道:“你瘋了?不可以這樣抓唬老父親。”二人笑作一團。

夏元璋一頭霧水,大發牢騷道:“不要你們學日本話偏偏不聽!你們說了些什麼?我一句沒聽懂。”玉書笑得直不起腰來說:“你要聽明白就壞了!” 朱傢伙計們圍在屋裡玩紙牌耍錢。二柱子輸光了,罵罵咧咧道:“媽的,點兒太背,不玩了,不玩了。”老崔說:“再玩會兒,晚上飯還早著呢,閒著也是閒著。”二柱子說:“媽的,沒錢了。”他走出屋,伸了個懶腰,忽然聽到那文唱戲的聲音。 那文邊哼唱著京劇,邊姿態優美地烀著餅子,身段動作煞是好看。傳文急匆匆走來對著灶間喊道:“那文,你出來一下。”那文站到門口問:“什麼事啊?”傳文遞給那文一個錢褡子說:“收好了,這是十塊大洋。”那文問:“什麼錢?”傳文說:“給黃木匠預備的工錢。放好了。”轉身要走。那文說:“還到哪兒去?”傳文說:“到地裡看看。”說罷又跑了。那文進了灶間,一會兒又走到院子裡,對著堂屋喊道:“娘,您望著門,我去借點醋。”人也跑出院子。二柱子猶豫片刻後,小跑著溜進灶間。 他慌亂地從風匣上拿起錢褡子,摸出幾塊大洋,揣在懷裡,轉身就往外跑,突然愣了——傳文堵在了門口。二柱子驚呆了,張口結舌道:“你……”傳文厲聲道:“好你二柱子,原來是個賊!”二柱子撲通一聲跪下了,將懷裡的大洋掏出來,說:“少東家,饒了我吧,我這是頭一回,真的頭一回!” 傳文冷笑道:“頭一回?怪不得俺們家這些日子老丟東西丟錢,原來是你這個賊幹的!走,跟俺見官去!”二柱子磕頭如搗蒜說:“少東家,我真的是頭一回,開恩吧,饒了我,我再也不敢了!”傳文說:“饒了你?你憑什麼讓俺饒你?”二柱子說:“從今以後我聽你的,讓我幹什麼都行,千萬別給我說出去,要不我就沒法活人了。”傳文說:“這是你說的?”二柱子說:“是我說的。”傳文說:“好吧,就饒了你這回。你聽明白了,以後再敢跟俺搗亂,俺就把你做的這些事嚷嚷出去,你在元寶鎮就別想再抬起頭來!” 中午時分,朱開山神態平靜地喝著小酒,旁邊的文他娘邊吃邊說:“他大嫂,今天怎麼多炒了倆菜啊?”那文與傳文相視一笑,那文歡快地說:“今天高興,一不小心就多做了倆菜。”文他娘不解,問道:“又有啥事讓你高興啊?”旁邊的朱開山佯裝不滿說:“啥事你都喜歡刨根問底的,吃你的飯吧!”他轉頭對傳文夫婦道:“你們倆把酒倒上。”傳文倆一愣,那文連忙拿過酒壺酒杯,為傳文和自己倒酒。 朱開山依然平靜地說:“你們倆今天拿下了二柱子,這齣雙簧演得不錯,喝了吧。”傳文倆傻了,那文賠著小心地問道:“爹,你怎麼知道的?”朱開山說:“這種點子只有王爺府的格格能想出來。”傳文驚得一屁股倒在地上,那文手上的酒杯也掉在地上。 文她娘一口飯噎在嗓子眼,想說什麼說不出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文。朱開山還是非常平靜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下去。慌了的那文急於想對朱開山表示敬佩之情,但慌亂之中卻詞不達意道:“爹,你不是人!”剛剛爬起來扶好凳子的傳文,一聽老婆的話又慌了神,還好那文連忙補充說:“爹,你是神!我服了!”傳文長出了一口氣,重新坐好。 文他娘好不容易嚥下嘴裡的飯菜,喘息著問那文:“你真是格格?”不待兒媳回答,又轉問朱開山說:“你怎麼知道的?”朱開山嘿嘿道:“想知道嗎?不告訴你。”文他娘佯裝生氣道:“你個老東西,想急死我們!說不說?你要是不說,從今兒開始你自己住,沒人伺候你!”那文請求著說:“爹,你就告訴我們吧!”朱開山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說:“其實很簡單,四個字——'兵不厭詐'。” 那文不解道:“可您咋的得有根據啊?”朱開山解釋著說:“我從見到你舅和你的那一刻起,就覺著你們不會是平常人家。後來,我讓傳傑通過夏先生又專門找過你舅,送去二十塊現大洋。一是幫你舅日子能過得好受點,二是讓你舅說實話。你舅死活沒扛住,全說了。” 文他娘恍悟道:“你個死老頭子,還有小三,這麼大的事不早告訴我!長著嘴巴光知道吃飯啊!”朱開山說:“就你這脾氣,早告訴你還不定出什麼亂子呢。前段時間咱家夠亂的了。”文他娘問:“那你為啥現在說?”朱開山說:“你沒看見剛才他們倆那個得意的樣兒,再不給他倆紮紮翅,他倆就不知道姓什麼了。”傳文說:“爹,那二柱子的事……” 朱開山抿了一口酒,說:“二柱子是個膽小的人,他剛才找到我,自己都招了。”傳文夫婦不約而同地站起,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說道:“爹,敬您一杯!”朱開山得意地說:“小樣,知道什麼叫'火眼金睛'了吧?” 秀兒坐在堂屋門前納著鞋子,她旁邊的籃子裡擺放著七八雙已經納好的鞋底子。秀兒清瘦了,精神恍惚,不時地發楞。堂屋內,韓老海悶悶地抽著煙,秀儿娘不無擔心地觀察著女兒。院門外傳來馬蹄聲。秀兒扔下手裡的活兒奔到門口,扶著門框看遠去的騎馬人,又失望地回來,坐下,繼續手裡的活兒。 秀儿娘憂慮地說:“他爹,再這樣下去,秀兒早晚得出事。”韓老海略思,起身來到秀兒的跟前,強裝笑臉溫和地說:“秀兒,納這麼多的鞋底子做什麼?”秀兒說:“爹,傳武願意到處跑,穿鞋可費了,我多給他做幾雙鞋,不能讓他光著腳。”韓老海聞此,克制著內心的傷感,繼續溫和地哄著秀兒說:“秀兒,他不會回來了,你就死了心吧,把他忘了吧,爹再給你說個好人家。”秀兒流著淚說:“爹,他能回來的,我沒做錯什麼,他就是一時糊塗,會回心轉意的。我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韓老海再也難以控制自己內心的悲愴,眼含熱淚說:“朱開山,你都看到了嗎?我閨女叫你們老朱家害成什麼樣了!我能嚥下這口氣嗎?你不讓我過好,我也不能讓你過安生日子!你等著,咱們一報還一報!” 韓老海發了狠,朱開山家裡遭了殃:滿院子死雞,滿地雞毛,連牲口棚的驢子也弄折了腿。可怪的是,也沒見外人上門啊。傳文疲憊不堪,有點神經兮兮了,嘴裡嘟念叨:“這日子沒法過了!爹,娘,俺一宿一宿地不睡,天快亮了,尋思沒事了,剛合了合眼就這樣了,俺扛不住了!”文他娘十分心疼兒子,說:“老大,這都是報應不到數,就別費心思了。” 傳文說:“娘,不光是報應,這兒的人欺生,咱僱的伙計們也都造反了,摁下葫蘆起了瓢,地裡的活兒說給你撂了就撂了,有空沒空都摸紙牌,說說他們,一個個眼珠子瞪得牛蛋子大,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也不知誰是誰的東家了。穀子不秀穗兒還種它幹什麼?公雞棒子不打鳴還養活它做甚?光糟蹋糧食。咱這是僱伙計嗎?是養了一群爹呀!爹,這些伙計俺看了,長蟲鑽屁眼兒,沒治了,都辭了吧,咱換新的。”那文說:“你少說兩句吧,聽聽爹是怎麼說的。”朱開山說:“聽我的?要我說再換也一樣啊,一片地里長不出兩樣穀子。沒有外神鬧不了家鬼。傳文,你看著辦吧,也該為我操點心了。” 傳文點點頭,想來想去還是去找了二柱子,他人被孤立,可是一個房裡那些人,事他應該知道。他瞅了個二柱子自己在屋的機會,問他:“二柱子,咱院那些事誰幹的,你肯定知道吧?”二柱子沒說話,只瞥了老崔的炕鋪子一眼。傳文點點頭,出來對朱開山說:“爹,都弄清楚了,就是這麼回事,都是老崔起的事,明天起早俺就掄著大棒子,把老奸臣攆出這個院子!”朱開山說:“不行!攆跑他你一個伙計也留不住。”傳文說:“那怎麼辦?就讓他留在咱家興風作浪?”朱開山說:“別急,我自有辦法。” 朱開山請來老崔喝酒,說道:“老崔,喝酒呀,別客氣,我知道你的酒量。”老崔說:“老當家的,你到底有什麼事就說,不說我的心裡老是揣了個兔子,怦怦直跳。”朱開山說:“誰的心不跳?喝酒。”朱開山一個勁地給老崔斟酒,什麼事也不說。 院裡一隻蘆花大公雞大中午的抻脖子叫起來。朱開山說:“不識時務的東西,什麼時候才想起報曉!”一甩手,一根筷子飛出去,大公雞立刻斃命。心懷鬼胎的老崔終於忍不住了,哭著說:“老當家的,你就高抬貴手吧!”朱開山故作吃驚道:“老崔,你這是怎麼了?”老崔說:“我認頭,事是我幹的,我也是抹不開情面,替人出氣,至於替誰出氣你心知肚明,我就不說了。”朱開山不動聲色道:“說那些幹什麼?咱今天就說說明年種莊稼的事。老崔,你是種莊稼的把式,咱種什麼?種多少?我想听聽你的意見。”老崔說:“老當家的,你真不往心裡去?”朱開山岔開話題道:“今年風調雨順,我看明年好該澇了,我想高粱就少種點,多種些苞米,你早點打譜。”老崔嘆口氣道:“老當家的,你大氣,宰相肚子裡能撐船,我是服了!” 烈日下,朱家一家人都在給莊稼除草。老崔帶著僱工賣力地干著。那文也蹲在地裡,動作誇張,表情豐富,乾了一會兒站下了,擎著手,竟咿咿呀呀地哭了起來。傳文走過來問道:“文兒,又怎麼了?”那文說:“你看人家的手,都磨起水泡了。”傳文說:“乍一干都這樣,等磨成繭子就好了。” 那文說:“疼死人家了!和你商量商量,我和娘換換吧,我回家做飯,讓娘下地干活。”傳文說:“得了,得了,就你做的飯?誰吃呀?你上回烀的大餅子,老崔是牙口差了點,愣是沒啃動,隨手甩到豬圈裡,正好砸在咱家老母豬的後腿上,活生生把腿砸斷了。你沒聽傳傑吆喝?”那文說:“也沒砸到他的腿上,他吆喝什麼?”傳文說:“吆喝什麼?他要去找黃木匠給老母豬做副拐杖。”那文咯咯笑了道:“他啊,不用笑話我,等玉書過門看,不一定趕上我!”傳文說:“你們倆要是湊一塊,正好是一對兒。”那文說:“一對兒什麼?”傳文說:“一對兒什麼?一對兒呱呱鳥,光會抻著脖兒叫。”那文咧著嘴哭了說:“叫你這麼一說,我這不是個廢物嗎?”傳文笑道:“誰說你是廢物了?成天陪著俺說話,睡覺,你的功勞也不小呢。”朱開山走過來說:“你們倆在這兒嘀咕什麼呢?”傳文說:“爹,那文的手磨起水泡了,我給她看看。”朱開山說:“那文呀,我這兩天膀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你給我跑一趟,到鎮上的濟仁堂買兩貼膏藥。”那文高興地說:“哎!”朱開山說:“順便看看你三弟,問問他怎麼好長日子沒回家了。是不是又忙著收山貨了?讓他注意點身子。再到綢緞莊看看,有沒有喜歡的衣料,有就回來告訴我一聲,你和你娘都做套秋里穿的衣裳。”那文不斷地答應,臉上開了花,顛儿顛儿地跑了。 傳文埋怨道:“爹,好人都叫你做了,得罪人的事都要俺做了。”朱開山笑著說:“安排她下地就是讓她體會體會種田不易,她成天小嘴兒巴巴的挺會說,就是沒體驗,目的達到了就行了,你當我真的指望她幹活?” 晚上臨睡前,那文躺在炕上哼呀咳呀的。傳文說:“文兒,又怎麼了?” 那文哭唧唧地說:“先生啊,為妻的活不起了,渾身酸疼得了不得啦,骨頭都裂了縫兒了,你快給我捏捏按按,要不然為妻的就熬不到天亮了!”傳文說:“你呀,就能咋呼!你說你今天都乾什麼了?耪了不到一壟地,到鎮上逛蕩了大半天,買回兩貼膏藥還錯了,是治頭疼的。”那文說:“誰叫爹沒說清楚呢!”傳文說:“能怨爹嗎?他還沒說完你就跑了。”那文說:“我不是怕他變卦嘛。” 傳文給愛妻按摩,累得滿頭是汗,嘴裡叨叨說:“你說俺娶了個老婆得什麼濟了?啊?白天抗旱,晚上抗你,俺非把你這身臭毛病改過來不可!你怎麼不彈弦儿了?怎麼不寫詩了?什麼一江春水向東流,俺看是屁滾尿流!”那文一骨碌爬起來說:“不許你糟踏這麼好的詩!”傳文說:“好了,不糟踏。哎,你到鎮上看見傳傑了?”那文說:“看見了。傳傑現在章程可大了,夏掌櫃的現在撒手了,貨棧的買賣他說了算了。” 傳文說:“他成?”那文說:“成!這不,山貨就要大上市了,各家勾心鬥角爭得烏眼兒雞似的,夏掌櫃的倒退到後台了,搖著芭蕉扇推陳出新,讓傳傑獨當一面。傳傑說了,夏掌櫃的現在什麼事也不管,傳傑有幾回生意上的事不太明白找他求教,你猜夏掌櫃的怎麼說?”傳文說:“怎麼說?”那文說:“夏掌櫃的說,買賣全當就是你的,看著辦吧,我要當老太爺嘍。” 傳文說:“傳傑能撐起來?”那文說:“怎麼不能?你還別看,他的道眼真不少,聯合了幾家信譽好的貨棧,把市面控制得牢牢的。”傳文說:“夏掌櫃的真的不聞不問?我就不信!咱爹還說咱這個家讓俺看著辦呢,其實呢?針頭線腦的事是俺說了算,要是動刀子割肉了,刀把還是攥在他的手裡。俺估摸傳傑也是一樣,也是個木偶,他在前台比畫,夏掌櫃的在後面牽線。” 那文說:“不是,不是,夏掌櫃的我是看出來了,他也沒有兒子,將來是想把買賣交給傳傑。你就不一樣了,咱爹對你還是信不過。”傳文說:“俺也看出來了。可咱爹為什麼就是信不過俺呢?”那文說:“這也怨不得咱爹,你呀,頂破天就是個將才,傳傑就不一樣了,他是帥才。”傳文說:“這麼說,將來要是傳杰和玉書成親,那他就得叫人家招了養老女婿。”那文說:“所以說你還有機會。” 傳文說:“怎麼說的?”那文說:“你想啊,傳傑招了養老女婿,傳武又不在家,你在老朱家可就是蝎子巴巴——獨(毒)份兒了,大阿哥就是再沒章程將來也得即位呀。”傳文犯愁了道:“這麼大的家業,真要是讓俺頂起來心裡還真沒譜儿。”那文說:“那有什麼?有我呢,我可以垂簾聽政啊!” 一家人正準備吃午飯,那文收拾上了飯菜。文他娘說:“稍等一會兒吧,傳文在地裡還沒回來。”朱開山說:“那就等他一會兒。我看眼下黃煙上勁了,今年黃煙是個大豐收啊。”那文說:“我聽傳文說,今年的煙價也錯不了。”朱開山說:“差不離吧。咱家地裡的黃煙哪年不賣好價?為什麼?咱這是山東煙,品種好,味兒正,又有勁又柔和,顏色也喜人,一上市瘋搶。種莊稼別的我不敢說,要論起種黃煙,誰我都敢和他比試。”文他娘說:“你種煙的本事還不是跟他姥爺學的?”朱開山說:“這倒不假,他姥爺種黃煙那可是好把勢,有名兒,外號煙油子。” 正說著,傳文氣喘吁籲地跑進屋來,哭唧唧地說:“爹,娘,不好了,地裡的黃煙叫人家毀了!全毀了!”文他娘哭天號地說:“天啊,殺人不過頭點地,怎沒完沒了啦?這是不讓人活了!老朱家的爺們儿都死絕了嗎?啊?他爹,你渾身的雄氣都哪兒去了?讓狗吃了嗎?洋毛子你都敢殺,馬賊你都不怕,怎麼躲進放牛溝你就癟了茄子了?你這是怎麼了!” 傳文抄起镢頭,眼睛瞪得雞蛋大說:“俺也不想活了,和他們拼了!”朱開山怒喝一聲道:“都給我閉嘴!”喊罷,背著手在屋裡轉悠,沉默得像塊石頭。大家也都緘口,默默地看當家人如何動作。 朱開山終於開口了說:“好了,說起來拼命最簡單,不用你們動手,我一個拼他十個綽綽有餘,可是有用嗎?啊?你們說有用嗎?他們是洋毛子嗎?是馬賊嗎?你不栽蒺藜哪來的刺?啊,就許咱撕下人家的臉皮坐腚底下,放屁拐帶噴沙子,不許人家洩泄私憤?天下的道理都在咱的布袋裡嗎?他娘,秀兒不是你的閨女,要是你的閨女,你不潑上這條老命燒了他家的房子我不姓朱!” 文他娘說:“燒他的房就解氣了?俺能零刀割了他!”朱開山說:“還是的!”傳文說:“那就這麼忍下去?”朱開山說:“是癤子早晚會鼓頭兒,沒鼓頭兒不能亂戳弄!都聽好了,這件事不許張揚,要斂住氣穩住神。他娘,明天在院裡備兩桌酒飯。”文他娘說:“你這又是耍什麼神?”朱開山說:“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那文,吃了飯你留下,給我寫帖子。”那文脆快地答應了。 韓老海看著請帖不解其意,背著手在屋裡轉悠。屯里接到請帖的幾個人也拿著帖子來了。老孫頭說:“老海,你也接著朱家的帖子了?”韓老海說:“你們都接著了?”老孫頭說:“可不是嘛!老海,怎麼辦?到底去不去?這個朱開山,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啊?”韓老海說:“你們問我,我問誰去?”老孫頭說:“那咱去還是不去?”韓老海說:“谁愿去就去吧,自己拿主意。” 朱開山的院裡擺了兩桌酒席,朱家老小堆起笑臉,熱情地招呼客人,讓座兒。老孫頭、張把頭等人與朱開山坐在一桌,傳文與其他人坐在另一桌。賓客們都坐下了。老孫頭說:“老朱兄弟,你今天請客又有什麼說法?這回是認個乾兒子吧?”朱開山打哈哈道:“要認也不認你,你呀,老幹乾棗。”老孫頭說:“別看老幹乾棗樣不濟,甜倒牙!”文他娘說:“老孫頭,甜倒誰的牙也甜不倒你的,數數看,你滿嘴還有幾顆牙站著?站著的也在那兒打晃。”大夥笑了。 朱開山說:“諸位老鄉台,今天請大夥喝酒沒別的意思,也沒有什麼相求的,要是有所求才請客那就讓大夥看不起了。就是想和大夥坐坐,拉扯拉扯莊稼院裡的事。來,喝酒,一邊喝著一邊說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來,咱先喝起來!”大夥熱情地響應著。 老孫頭看到忙忙活活的那文有意道:“大媳婦哪兒去了?自從她進了你老朱家的門,開了小書館,雖說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我孫子倒是識了不少的字,今天我老漢要敬先生一杯酒。”那文說:“孫大爺,教幾個孩子也不費事,爹說我這是藉著機會偷懶呢!再說了,您是長輩,我怎麼能讓您敬酒呢?還是我敬您。”說罷將老孫頭面前的酒杯恭恭敬敬地端起。大夥笑了。 張把頭對鄰座說:“這個媳婦不簡單,你聽這兩句話,真真假假,把她公公說得哭笑不得。”鄰座說:“可不,我影影綽綽聽說人家原來是個格格呢。”老孫頭說:“你們看看,大媳婦多會說話!好,這杯酒我喝了。”接過那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酒喝到好處,朱開山站起來說:“諸位,我朱開山今天不光請大夥喝酒,還有樣東西相送。”老孫頭說:“還送東西?什麼東西?拿給大夥看看。”朱開山一揮手說:“傳文,讓大夥看看。” 傳文掀開了一塊托盤上的苫布。苫布下面是山東的優良糧食品種和煙種。大夥歡呼道:“好啊,老朱兄弟,這些東西我們早就眼紅了。”朱開山說:“好的還在後面呢!”說著離座,轉到院邊牆,那裡擺了十副山東犁杖。老孫頭說:“這也是送給我們的?我們不稀罕,莊稼院誰家沒有犁杖啊!”朱開山說:“你們用的是滿犁,太笨重了,兩頭牛拉起來都費事,看看我這是什麼犁杖?山東犁杖,簡便輕快,小馬駒子拉起來都嗖嗖的。”大夥都來圍觀。 朱開山笑著說:“今年春耕的時候你們不是圍在地頭看我的犁杖嗎?還都納悶兒,老朱的地種得怎麼這麼快呢?知道為什麼快嗎?我給你們演示一下。”說著演示起來。 眾人恍然大悟,院子裡熱鬧起來。而朱開山不時地望著院門外,韓老海始終沒有來…… 拿著種子的,扛著犁的,大夥說笑著走出院門。朱開山笑瞇瞇地送大夥出去。傳文過來,小聲地說:“爹,我到老海叔家看了,他在家。”朱開山說:“哦?看見秀兒了?”傳文說:“沒看見。半道看見媒婆馬嬸兒了,她說秀兒有點魔怔了,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一宿一宿地不睡,嘴裡不停地念叨傳武,惦記著他的身子。對了,她現在成天什麼也不干,就是納鞋底子給傳武做鞋,做好就拿刀剁了。” 朱開山仰天嘆息道:“癡情的孩子啊,傳武不值得你為他這樣,我們老朱家對不起你!傳文,跟你娘要些錢出趟遠門。”傳文說:“到哪兒去?”朱開山說:“去趟哈爾濱。”傳文呆在那兒說:“哈爾濱?哈爾濱在哪兒?”這時朱開山已經回到院裡。傳文攆上去問:“爹,你還沒說呢,到哈爾濱幹什麼?” 這天早上,那文掃著院子,打開院門,大吃一驚——昨天送出去的犁杖一溜擺在院門口。那文慌忙跑進堂屋說:“爹,出去看看吧,您送出去的犁杖人家都送回來了!”朱開山也是一驚道:“是嗎?看看去。”和那文來到院門口一看,沉默不語了。那文說:“爹,這件事不那麼簡單。”朱開山說:“哦?你說說,怎麼個不簡單?”那文說:“這是人家和您較勁呢,讓您看看放牛溝誰的腳板厚,天大的情沒人敢領。”朱開山背著手,望著遠處的田野說:“嗯,這事不能急,撂一撂再說吧。我是以誠相待,可他也別太過分,我就不信蝨子能頂起被單來,螞蚱能穿著我的鞋跑!” 元寶鎮的酒館裡,韓老海鬱悶地喝著酒,陪坐的是老孫頭。韓老海說:“都送回去了?”老孫頭說:“你發話了,誰能背你的味兒呢?”韓老海說:“沒別的動靜?”老孫頭說:“鴉雀無聲。”韓老海說:“我看朱開山這下是蔫頭了,他那幾垧地的黃煙損失大了。行了,你該忙什麼就忙什麼去吧。你去告訴大夥,我韓老海不會虧待他們的。”老孫頭走了。 這時候夏元璋也來酒館喝酒,見到韓老海打招呼道:“想不到老海哥也有閒情雅緻。怎麼,自己喝?”韓老海說:“哎呀,夏掌櫃的,來來來,一塊喝一壺,你大喜我沒過去,我請你。”夏元璋說:“別呀,我請你。伙計,再上幾個好菜,來一壺好酒。”店伙計應答著,麻溜地上菜上酒。 夏元璋說:“老哥,還跟朱開山過不去呢?”韓老海說:“能過得去嗎?我閨女現在都魔怔了。我和你一樣,就這麼個心肝寶貝,他這是不讓我活啊!一報還一報,我也不能讓他好過了!”夏元璋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啊!我勸你應該有點節制,山東人也不是那麼好惹的。我看朱開山這個人已經夠大氣的了,他要是真的和你抹下臉來鬥,你未必就能佔上風。這個人的來歷我有個大概其,有膽有識,見過大世面,當年……”韓老海不願聽了說:“得了,得了,別替他吹了,都是傳說,連他自己都不認賬。他就是再能耐,我韓老海也不怕他,無非是血葫蘆對對他的鐵砂掌,他有八卦拳我有無影腿,他敢死我敢埋,大不了一命對一命!”夏元璋說:“這是何苦呢?就打你和他倆是旗鼓相當,可鬥來鬥去又有什麼意思呢?光叫人家看光景了。我估摸了,你們兩家鬥了這些日子都沒少損失,那些人都是白聽你的使喚?” 韓老海火了說:“你是替誰說話?哦,你是不是替他做說客的?對了,我早就听說你有意把閨女說給他家老三,你這是替親家說話啊!我可要奉勸你一句,你閨女可別叫人家也耍了。他們家的人玩女人可有一套了!”夏元璋反唇相譏道:“你怎麼這麼說話?難道你閨女是叫人家玩了?”話說到了韓老海的疼處,韓老海咬牙切齒說:“他敢!” 堂屋內,韓老海鬱悶地抽著煙。秀兒坐在一旁還在納鞋底子。秀儿娘守在閨女旁邊。朱開山帶著傳文和一個醫生登門拜訪,臨到堂屋門口時,朱開山做個手勢,傳文與醫生停在堂屋門前,他自己進了屋。 秀兒見到朱開山,高興地站起來,雙手抓著朱開山的胳膊,滿臉微笑地說:“爹,你來了?傳武有信兒了?他沒說想我了?你告訴他,我可是想他,天天想,想他給我講的故事。真有意思,一個老虎長出兩隻尾巴。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嗎?我給你們講講。山場子裡有個老獨臂爺爺……” 朱開山非常辛酸地看著秀兒,秀儿娘連忙哄著推著秀兒進了里屋說:“秀兒,跟娘到屋裡去,娘有個好事跟你說說。”朱開山壓下內心的酸楚,轉身對韓老海真摯地說:“老哥,我聽說秀兒病了,心裡老放不下,這不,讓傳文到哈爾濱請了個先生給閨女瞧瞧。”說著,遞給了韓老海一包銀圓說,“這是我的一點意思,給孩子抓藥用的。”韓老海冷冷一笑,無語。朱開山見此,對醫生做個示意。醫生會意地點點頭,走進里屋。 朱開山見韓老海沒有反對,再次對韓老海說:“老哥,不管你對我有什麼怨恨,咱先放在一邊,眼下給秀兒把病治好是最要緊的事。你說是不是這個理?”韓老海的臉色有所緩和說:“錢你拿走,錢救不了我閨女。你的犁杖沒人敢收吧?你知道了就行。我給你個面子,明天把犁杖給我送一副來別人就敢收了。可我還有一句話,咱倆的賬沒完!你記著,只要傳武不回來,咱們兩家還有好戲看,你要是願意,我給你把戲單送過去,你想听哪出隨便點!” 醫生看完了秀兒的病出了屋說:“閨女的病也無大礙,就是精神受了點刺激,主要靠靜養。要是願意就吃點藥吧,我給開個藥方子。”他開著藥方說:“就這樣吧,照方抓藥,兩天一劑。”韓老海說:“那就這樣,我就不送了。”朱開山見韓老海依然冷漠的樣子,只好無奈地說:“那我就先回去了。”說完後與先生走出堂屋。 朱開山和醫生剛出門,韓老海把那包銀圓扔到院子裡。朱開山、傳文及醫生都是一愣,醫生有所不解,傳文無奈地撿起銀圓。這時秀兒跑出來,把兩雙鞋塞給朱開山說:“爹,這是我給傳武做的,你托個人捎給他,告訴他,在外邊逛蕩夠了就趕快回來,就說秀兒想他!”說罷掩面跑回屋裡,韓老海憤憤地關上堂屋的門。 朱開山與傳文回來了。朱開山十分氣悶地坐到椅子上,說:“傳文,你都看見韓家的勢力了吧?咱怎麼趕弄他也不動心。我看了,他早晚還要弄出大事,現在咱就得把兩隻翅膀耷拉著,誰也不許給我惹事!” 文他娘掉下臉子說:“他爹,你原來是一個多麼有血性的人兒,怎麼自打闖了關東就變得像只病牛似的?你叫誰嚇破膽了?再這樣韓家就得騎在咱脖子上拉屎了!怎麼跟你越過越窩囊,再這樣俺回山東去了!”那文說:“娘,不能這麼說,我爹這叫臥薪嘗膽,當年我們老祖宗……” 文他娘恨恨地說:“閉死你那張嘴,關起門來好好過你的日子,家裡的事你少摻和!”那文分辯道:“看娘說的,家裡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嗎?我也是琴棋書畫滿腹經綸哪,可就是用不上。”傳文拉拽媳婦說:“你少說兩句吧,趕緊燒火去。”那文下了炕出門。 文他娘說:“這大媳婦,別看是大家閨秀知書達理,可是有點兒二,倒也歡喜人。”那文從門外探進頭來問道:“娘,什麼是二?”一句話惹得一家子人噗的一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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