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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闖關東 孙建业 10496 2018-03-19
晨光中的朱家院裡,傳武睡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摸了摸褥子,推醒傳傑:“三兒,是不是又尿炕了?”傳傑耍賴:“我可沒尿,是你尿的!”傳武說:“又要耍賴!看看你的褲頭,濕沒濕?” 傳傑笑了:“二哥,看也沒用,我沒穿褲頭,光著屁股呢。”傳武:“好啊,你小子,早就有準備,看我不告訴咱娘!”傳傑說:“告就告唄!我是怎麼落下的尿炕毛病?還不是因為你?你和玉書灌了我八大杯,老掌櫃不知情又給我喝茶,沒憋死俺。還沒找你算賬呢!”傳武:“哎,你是怎麼回事?怎麼總是尿炕呢?就是憋不住?” 傳傑說:“唉,自從那回你和玉書作弄了我以後,晚上老做夢,夢見憋尿了,滿哪兒找茅房,可就是找不到,末了總是找到了,掏出小雀就尿,嘩……尿了一半就醒了,可就摟不住閘了,就索性尿個痛快,啊,真痛快!我這毛病就是你給坐下的,對不住了,只要你沒討媳婦,和我睡一個被窩就受著點吧。”傳武說:“行,我就受著,可將來你找媳婦怎麼辦?尿了炕就賴媳婦?”傳傑說:“這你就不用操沒味的心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傳武說:“好好好,不操心,起來,曬尿褥子吧。”

一家人在院裡吃晚飯。文他娘高興地說:“俺三兒出息了,站櫃檯了。以後好好跟著夏掌櫃的學本事,做個好買賣人,給你爹臉上增光。”傳武臉勾勾著:“有什麼呀,不就是站站櫃檯嗎?多綁人呀,以後就沒工夫玩嘍!” 文他娘瞪了他一眼:“你就知道玩,玩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就你這樣的還能學出徒?猴年馬月吧!將來就是個拉彎彎鐵的料。”傳傑問:“娘,什麼是彎彎鐵?”文他娘說:“就是犁杖唄。你二哥就配種地。” 傳武說:“種地就種地,自由自在的也挺好,沒那麼多的麻煩事。哎,三兒,掌櫃的知不知道你尿炕?你說你要是把人家的炕尿塌了怎麼辦?”傳傑說:“這你就不用擔心,我睡院裡的倉房,單間。” 傳武嘿嘿笑道:“那也危險,你說你要是尿一宿,第二天掌櫃的一開門,嘩的一聲發大潮了,把掌櫃的沖一個跟頭,掌櫃的好喊了:不好了,逃命吧,渤海又發大潮了,船老大,趕快扯篷呀,奔旅順口吧……”

文他娘捋了傳武一筷子:“你還有臉說,你弟弟尿炕的毛病還不是你給坐的?這筆賬我還沒給你算呢,我都給你攢著,等你爹回來算總賬,你爹不扒了你這張皮才怪呢。”傳武涎著臉:“扒唄,死豬不怕燙,我正嫌自己長得黑呢,扒了這張皮,露出細皮嫩肉更好。” 文他娘哭笑不得:“你說你這孩子,怎麼就成了滾刀肉了呢?三兒,不稀理他,咱到了夏掌櫃的那兒別的都不用想,一門兒心思學生意,將來自己開個鋪子當掌櫃的。”傳傑一笑說:“娘,我就是這麼想的。” 炎炎烈日下,鮮兒跟著戲班子邊走邊學,一起開始了流浪生涯。田邊地頭,河邊林中,鮮兒是個有心人,抽出空來就用心地學習著、演練著,尤其是苦練二人轉的三大絕活兒:手玉子、扇子和手絹功。

鮮兒本有唱戲的根基,又天生一副亮嗓子,王班主真是傾盡了所有去教她,大機器和大蠟花更是手把手教導、呵護著這個師妹。不覺中,鮮兒的唱功技巧已是嫻熟精進,非比尋常了。 晚霞映照下的原野土路。戲班子的馬車向著夕陽沉落的方向緩緩走去。一隻野兔從路邊掠過。大機器等人喊了一聲:“抓兔子!”向兔子跑的方向追去。鮮兒手執玉子,喊道:“別追了。”說著揚手,玉子飛去,擊在兔子的腦殼上,兔子立時斃命。 眾人誇讚道:“鮮兒,好俊的身手哇!”鮮兒謙虛道:“這算什麼,你們沒見過咱師父的玉子打飛鳥?”大機器說:“我們是見過,你見過?”鮮兒笑笑:“我聽說過。” 大蠟花提著兔子高興地跑回來,衝著王老永說:“師父,好大的一隻兔子,燉一燉給您補補身子吧。”王老永說:“大夥一起吃吧,打打牙祭。鮮兒,我看你的玩意兒可以了,以後有機會就登台吧。”鮮兒問:“師父,我行嗎?”

王老永說:“我看行了,你要是登了台可就給咱蹦蹦戲開了先河,頭一回有女角兒了。起個藝名吧。”恰巧天上雁陣經過,王老永靈機一動說:“我看就叫小秋雁吧。” 大夥鼓掌說:“師父這個名起得好,就叫小秋雁,響亮!”鮮兒望著遠去的雁陣,問王老永:“師傅,咱是接著往北走嗎?”王老永說:“對,咱已經來到關外!接著往北走。” 秋天的元寶鎮別有一番風致,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各種各樣的店鋪買賣使這個小鎮顯得喧囂繁華。春和盛店舖內,傳傑穿戴得整整齊齊幹乾淨淨,穩穩沉沉地站在櫃檯後撥算盤,還真像那麼回事,雖然腳下還踩著一隻木墩子。 夏元璋和常先生坐在店舖內另一處的桌旁,悄聲地說著話。 常先生說:“掌櫃的真有眼力,依我看,這孩子錯不了。”夏元璋點頭道:“小小的孩兒,還真有那麼股穩沉勁兒,難得啊。”常先生說:“是掌櫃的調教有方。”夏元璋感慨道:“窮人家出身的孩子,知道珍惜機緣,不容易呀。”常先生說:“也不論這些,傳武也是窮人出身,比起來差多了。”夏元璋說:“哥兒倆不是一個林子的鳥,傳武的心思不在買賣上。”

玉書拿著本書,蹦跳著從門外進來,打量著站在櫃檯內的傳傑,樂了。她走近櫃檯,趴在櫃檯上,對傳傑說:“行啊,站櫃檯了。”傳傑小心飛快地瞥了一眼夏元璋的方向,對玉書悄聲地說:“掌櫃的在那邊,你別礙我的事,走開!”玉書哈哈大笑:“裝什麼大尾巴狼,就你這熊樣,再戴上瓜皮帽就像個小傻財主。”傳傑認真而低聲地說:“我不當財主,要當就當你爹那樣的掌櫃的。”玉書撇嘴道:“算了吧,哪有尿褲子的掌櫃的?” 傳傑有點著急:“你……我就尿了那一回,都是你和傳武害的。”夏元璋和常先生饒有興趣地看著傳杰和玉書。門外傳來馬車聲和車老闆的吆喝聲。常先生說:“掌櫃的,送山貨的來了,聽動靜是北山的'油葫蘆',去看看?”

夏元璋皺著眉頭說:“又是他?不是說過嗎,這個人欠實誠,上回送的榛子不少有蟲眼,以後少和他打交道。”常先生說:“送上門的買賣不能不做,咱把好驗貨關就不怕他使熊趟兒。” 夏元璋沉思了一會兒,向櫃檯上招手道:“傳傑,櫃上進貨了,你過去照應一下。”傳傑脆快地應道:“哎。”一溜小跑過來。夏元璋說:“傳傑,今天送貨的這個主兒不太地道,也不太好對付,得罪了也不妥,我和常先生不太好出面,你去應付一下。貨一定要驗好了,要是說得過去就收了,要是摻了假就回了,可有一條,別把人得罪了。” 傳傑有點犯難:“掌櫃的,我行嗎?”常先生鼓勵道:“掌櫃的要你上你就上,他給你坐鎮呢。”傳傑說:“那我就試試。掌櫃的,我也有一條,讓我驗貨我就得說話,拍板,有了差池您多包涵。”夏元璋說:“行,你說了算。不過盡量別傷了和氣,和為貴,這是做生意的底線。”傳傑說:“這我知道。您倆就別露面了,交給我吧。”說罷整了整長衫,背著手走出貨棧。玉書目光有些異樣地看著傳傑。

傳武和店舖的一個伙計正在卸車上的山貨,有皮子、蘑菇、木耳、榛子,皮子沒幾張,乾貨倒是不少,裝在麻袋裡。油葫蘆故意大聲不滿地對傳武和那個伙計說:“我說,你們掌櫃的呢?咋還不出來?店大欺客還是咋的?”傳傑從店內走出,熱情而認真地說:“哎呀,由老闆,是您呀?一下子沒認出來,我還當是哪個府上的大人呢,穿戴得這麼齊整,哪還像個生意人?” 油葫蘆上下打量傳傑,說:“咦?你不是小學徒嗎?咋的穿上長衫了?站櫃了?你們掌櫃的呢?”傳傑拱手說:“巧了,掌櫃的和常先生進山了,託付我料理幾天櫃上的事。”油葫蘆笑道:“好啊,有主事的就行。我送了點山貨,你看著點點數、過過秤收了吧。” 傳傑說:“由老闆,我這是頭一回主事,哪兒做得不周到多指教、多包涵。”油葫蘆說:“好說。那就過秤吧?”傳傑笑說:“由老闆性急了不是?老規矩不能丟了,我得先驗貨呀。”油葫蘆說:“嗯,說得也對。先看看這些皮子,這可都是些好皮子,好些老客到我那兒出高價收,我都沒出手,我說了,我跟春和盛是老主顧,給他們留著,還惹得人家不高興呢。”

傳傑說:“由老闆夠朋友,回頭我對掌櫃的說說。”他仔細驗著皮子,讚道,“哎呀,皮子不錯,正經的不錯。”油葫蘆說:“那是,我一句假話沒有,就按老價錢收了?”傳傑說:“別!眼下皮子漲價了,咱的收價也得漲漲,不能讓您吃虧呀。”油葫蘆問:“你說了算?” 傳傑說:“您放心,掌櫃的臨走給我授權了。再說了,這是我站櫃的第一宗大買賣,我能不照看嗎?好,收貨。”伙計們搬貨。油葫蘆說:“行,你這站櫃的辦事脆快。那這些乾貨過秤吧?”傳傑笑道:“您看您,又性急了不是?先驗貨呀。” 油葫蘆說:“驗就驗,你就上眼吧。”說著打開一包木耳,用手翻抄著,“你看這些木耳,成色多好,多整壯,多乾爽,漆黑,又有油性!我給你倒出來看看?”

傳傑笑了笑:“就不必了。”他拎起麻袋掂了掂分量,又拎起另一隻掂了掂分量,板起了臉,“由老闆,對不起,最近小號銀兩有些周轉不開,您再到別的家看看吧。” 油葫蘆急了:“這是咋說的?剛才還說得好好的,咋轉眼就變卦了?”傳傑反問:“您說呢?”油葫蘆心虛了:“信不過我?要不咱都拆包看看?” 傳傑又笑了:“不必。”說著從長衫裡抽出一隻特製的穿子,插進麻袋,盯著油葫蘆,“由老闆,還用我拔出來嗎?” 油葫蘆的臉色變了:“不用了,不用了。”傳傑笑道:“那好。由老闆要是有誠意,回去另打包,把夾帶的東西剔出去,分出三六九等再送來,小號可以湊足銀兩盡數收了,要是沒意就另擇高枝吧。” 油葫蘆滿臉羞愧:“謝謝美意。哎呀,你這個小兄弟,厲害,實在厲害。”他一招手,“伙計們,裝車。”又回過頭說,“小兄弟,謝了,你給足了我面子,領情了。”

油葫蘆跳上馬車,一抱拳:“小兄弟,有空兒到山里做客,我想和你交個朋友,可以嗎?”傳傑也抱拳說:“求之不得。一路走好。”馬車離去。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傳武走近傳傑,親切地捅了他一下說:“兄弟,厲害!” 傳傑故作平淡地說:“還行吧。”店舖內,夏老爺子、玉書、夏元璋、常先生都滿意地看著傳傑。傳傑見到夏老爺子一愣,隨即恭敬地說:“老掌櫃的,您咋來了?”夏老爺子身邊的玉書搶著說道:“是我把爺爺請來的。你行啊,沒給咱店裡丟人。”夏老爺子輕拍桌面,說:“豈止是行啊,精彩,實在精彩,你小小的孩子,從哪兒學的這些本事?”傳傑說:“掌櫃的和常先生沒少指教。” 夏元璋拿過傳傑手中的穿子:“傳傑,你從哪兒搗鼓了這麼件東西?沒見過。”傳傑說:“您說這個東西呀?我在山東老家見官家的糧倉用過,不過比這個小點,這是前些日子我畫了個圖樣叫鐵匠爐打的。” 常先生慨嘆道:“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準備的,看來這話一點兒也不假。”夏元璋說:“好,今天傳傑立了頭功,我要給他擺宴慶賀。”傳傑卻滿頭大汗,站在那兒直動彈。 夏老爺子覺得奇怪,問道:“這孩子,怎麼了?”傳傑帶著哭音兒說:“掌櫃的,我憋不住了,要尿褲子了!”夏元璋說:“那就去尿呀!”傳傑如同獲了大赦令,咕咚咕咚跑了。大夥忍不住哈哈大笑。 玉書飛快地向傳傑追去,超過傳傑先進了茅房。傳傑在門口團團亂轉,哀求說:“玉書,小姐,求求你了,你出來吧,我又要尿褲子了!” 玉書說:“不許叫名,也不許叫小姐,叫姐姐,不叫姐姐我一輩子也不出去!”傳傑說:“你沒有我大,憑什麼叫你姐姐?”玉書說:“那我不管,不叫就不出去,憋死你!” 傳傑到底屈服了,央求道:“姐姐,求求你了,快出來吧。”突然聽到茅房裡玉書一聲驚叫“哎呀”,隨即只見玉書滿面羞紅地跑出茅房。她邊向客廳跑去邊大聲地喊著:“爹——,你快來啊!”傳傑看著她的背影怔住了,沒出息地又尿了褲子…… 堂屋裡,夏元璋撫摸著玉書的頭,滿臉慈祥地說:“孩子,不怕,你成人了,成大姑娘了,爹也給你擺宴慶賀,和傳傑一塊吧。”原來玉書是來了初潮,見了紅,這個從小沒了媽的孩子給嚇住了。玉書嬌羞地說:“爸,我不和他一塊擺宴,羞死人了!”夏元璋說:“不羞,不羞,這是喜事,每個女人都有這一天。唉,這些事本來應當你娘對你說,讓我告訴你也是難為了。你爺爺催了我多少回了,讓我給你續個後娘,可我怕閨女受委屈啊,續房的事等你出了閣再說吧。可你的女婿在哪兒呢?將來給你找個什麼樣的婆家才好呢?再說吧。” 吃了掌櫃的擺下的夜飯,傳傑回到自己的房裡呼呼大睡。睡了半宿,他猛然醒了,掀起被子,一股尿臊味兒,他看著褥子上的“地圖”發了呆。清早上,傳傑起床穿衣,在屋裡尋摸一圈,找來麻袋片鋪在尿漬上,關上門,走出屋子。一會兒,玉書推門進屋,掀起鋪上的麻袋片,看著“地圖”,捂著嘴樂起來。 店鋪還沒有開門,傳傑獨自一人擦拭著櫃檯。玉書悄然走到他的跟前,小聲地說:“昨天晚上又……”傳傑臉紅了,頭低得幾乎貼到櫃檯上。玉書咯咯笑著說:“這回畫得像英格力士。哎,下回你畫個意大利唄!意大利可難畫了,像只高靴子,我先給你畫個圖樣?”說著拿一張紙畫了個意大利地圖,“這是我從一本書上看到的。” 傳傑討饒道:“姐,你就饒了我吧。”玉書說:“我沒怎麼地你呀!”傳傑說:“姐,這件事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臊死人了!”玉書說:“你把姐看成什麼人了?姐是那種嘴快的人嗎?姐……”傳傑打斷她:“姐,你別一口一個姐地自己稱呼自己,我聽著彆扭。”玉書說:“我聽著不彆扭!以前我弟弟玉卿就一口一個姐地叫著我呢……”說著眼圈紅了,說不下去了。 傳傑說:“姐,你別難受了,我以後就叫你姐不行嗎?咱可說好了,就是在背地裡叫,當著大夥還得叫你小姐,不,叫玉書。其實呀,我心裡一直把你當妹妹呢。你是知道的,我們家沒有女孩子,我真想有個妹妹呢。要不我叫你妹妹?”玉書說:“那可不行,一定得叫姐,叫姐我聽著心裡舒服。”傳傑說:“可我不舒服呀!”玉書說:“那我可不管,誰叫你有小辮子攥在我手裡呢!” 風和日麗,綠草如茵。玉書坐在大石頭上,把腳丫子放在水里浸著玩。水上的浮光晃著她的眼睛,她把眼睛閉上,仰面朝天。草地上,傳傑的尿褥子攤開著,斑駁的尿漬一圈套一圈。玉書解開自己的髮辮,彎下腰。一團烏雲在水中飄散,引得魚兒圍過來啃啄。 傳傑拖著疲憊了一天的身子走進屋,洗涮完走到床舖前,一愣——只見床鋪得熨熨帖帖。傳傑伸手插進被子下,暖和和的,彷彿還有陽光的味道,傳傑臉上露出了笑容。 玉書端著個碗小心翼翼地進了屋,傳傑感激地一笑:“姐,謝謝你。”玉書說:“誰要你謝了?我是還債的,你坐下尿炕的病我有份兒。”她把碗遞給傳傑,“喝了吧。”傳傑問:“什麼呀?不是砒霜吧?” 玉書嬌嗔道:“去你的!這是我給你燒的刀螂籽,治尿炕的偏方。” 常先生陪著兩位客商在店舖內看著貨。夏元璋坐在店舖內的桌旁,對站在對面的傳傑說道:“傳傑,孫子兵法看沒看過?”傳傑笑了:“我也不帶兵打仗,看兵書幹什麼?”夏元璋說:“非也,這經商嘛,和打仗是一個道理,也要講究謀略……” 兩人正說著,玉書急匆匆地跑進店鋪,喊著:“爸,不好了,傳武不知怎麼了,鼻口躥血,你快去看看吧!”夏元璋、傳傑等人聞聽無不驚慌,匆匆跑出去。 傳武坐在客廳門前的台階上,滿臉是血,都是打鼻子裡滴出來的。傳傑驚慌地問:“二哥,你怎麼了?”傳武哭著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血就是止不住了,我要死了。”夏元璋說:“傳傑,你腿快,趕快去請大夫!” 眾人慌亂間,夏老爺子滿臉怒氣地從院內另一處走來,說:“不必了!這孩子,偷吃了我的山參。給他熬碗綠豆湯解一解吧。” 傳傑恨恨地道:“二哥,你怎麼又惹禍了!這山參是大補,怎麼能隨便亂吃呢!”夏元璋嘆了口氣:“傳武,不是我不想留你,你也是太不爭氣了。你呀,天生不是塊做生意的料,留著也是誤了你的前程。收拾收拾,我送你回去吧。” 傳傑還想說情:“掌櫃的,您饒了他這一回吧,再給他一次機會。”玉書附和著說:“爹——”夏元璋打斷玉書的話,說:“別說了,不是我不給他機會,他的心不在生意上,這孩子的心太野了。” 夏元璋坐在朱家炕沿上無語。傳武垂首立站,沮喪極了。文他娘也站在地上,滿臉愧疚地說:“夏掌櫃的,叫俺說什麼好呢?都是俺孩子管教得不好,這孩子,櫃上應該辭了,留著也是個禍害。你看,老爺子的那塊參,拿著當寶貝似的,他怎麼就敢去吃呢?你說誰給他的膽儿?” 傳武辯解道:“我當是什麼好東西,一點兒也不好吃。”文他娘一聽拿起笤帚疙瘩就去抽打傳武,訓斥道:“俺叫你嘴饞,打死你這個不長進的東西!”夏元璋起身攔擋道:“老朱嫂子,你當著我的面打孩子,這不和打我臉一樣嗎?事情已經過去就過去了。”文他娘說:“夏掌櫃的,俺知道那東西金貴,也不知道值多少錢,你說個數,俺賠你錢。”夏元璋一笑道:“這世上的東西不是什麼都可以論價的。不錯,這塊老山參眼下的確值些銀兩,就是賣了你的家當恐怕也賠不起,可在傳武眼裡就是一塊味道不好的草根子。”夏元璋起身拿起飯桌上的一張煎餅,“就說這張煎餅吧,現在論起來不值一文,可有時候它值一條命,這價怎麼論?我不是來要你賠錢的。按說我留下這孩子也沒什麼,不就是飯桌上多雙筷子嗎?可不是那麼回事,這孩子的的確確不是生意坯子,留在我那兒也是委屈了,還是讓他學點別的什麼吧,讓他做自己願意做的事。” 文他娘說:“夏掌櫃的要是這麼說,俺也不好再說什麼了,這筆賬俺記著,等他爹回來一起算。”夏元璋忙擺手說:“不要記了,咱兩家沒有賬,你實在要說有,那我還是欠你的,怎麼說也是你們家救了我一條命。好了,我走了,你就別難為孩子了。” 文他娘送走夏元璋,回過頭來對傳武一聲怒喝:“傳武,給俺跪下!”傳武撅著嘴:“跪下就跪下。”文他娘掄起笤帚疙瘩,罵道:“你個孽障,打死你也不解恨,你這個惹禍的根苗,你要活活氣死你娘呀!”傳武梗著脖子,並不討饒,卻笑嘻嘻地看著娘,嘴裡不閒:“娘,別使那麼大的勁兒,看閃了手脖子。”文他娘越打越來氣:“你說你像誰了?越打越喜相,打死你這個滾刀肉,我叫你笑,叫你笑!” 傳武還是咯咯笑個不停,滿地打滾兒,喊道:“哎呀娘呀,你碰著我的癢癢肉了,癢死我了!不行了,我得出去遛遛風,喘口氣兒。”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院子裡,牽出小紅馬,翻身上了馬,一溜煙儿跑了。文他娘站在院子裡,跺著腳喊:“小祖宗,還沒吃飯呢,你給我死回來!” 秋天的山林景色宜人,小紅馬拴在樹上低頭吃草。傳武嘴裡叼著草棍兒,頭枕胳膊望著藍天。就近的樹上,一隻小松鼠在偷窺傳武。傳武笑了,一個松樹簍兒打去,小松鼠溜到樹洞裡去了。傳武笑著自語:“小東西,看我的笑話嗎?沒什麼了不起的,關東山這麼大,只要有個好身板兒,幹什麼都能吃口飯。什麼破東西,頂得人家鼻子出血,還拿著當寶了,還不要我了,氣死我了!” 常先生在考傳傑的算盤,嘴裡念一串數字,快如炒豆:“456,145,125,478,589,254,267……一共是多少?”傳傑劈裡啪啦一頓演算,報出數。常先生微笑著說:“對了。”傳傑問:“哎,常先生,你說人家西洋人沒有算盤,這賬怎麼算?”常先生說:“那也得算,無非是慢點唄。” 傳傑說:“我聽說人家靠筆算,加減乘除都有算式,也挺便捷。”常先生說:“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兒。哎,我聽說你自從搬過來住,那間小倉房誰也不讓進了,怎麼回事?”傳傑支吾道:“沒那回事。”常先生笑了:“傳傑,就別瞞了,大夥都知道了。也沒什麼,年輕人貪睡,成了親就好了。” 夏元璋背著手進了貨棧,問:“爺兒倆嘀咕什麼呢?” 常先生說:“沒說什麼,我給他說算盤呢。”夏元璋遞過一張欠條:“傳傑,趁現在店裡不忙,你去對過兒福興祥討筆賬。”傳傑答應下:“哎。怎麼說?掌櫃的教教我?”夏元璋一笑:“不用教,看著說吧。”傳傑接過欠條走了。常先生滿臉的疑惑:“掌櫃的,福興祥……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夏元璋附著常先生的耳朵密語幾句。常先生哈哈大笑:“你真是用心良苦呀,這孩子心太慈,這方面還真的讓他下點工夫。” 福興祥是間小雜貨舖。八仙桌上放著欠條,吳老闆哭喪著臉對傳傑道:“爺們儿,把條兒收起來吧,賬我都認,不是不想還,眼下的確沒能力還。”傳傑道:“吳掌櫃的,不是我逼賬,我們店手頭也實在緊,昨兒山里的老由送來一車山貨,我們沒現錢,硬是沒收,把主顧都得罪了,你說你要是不還錢我們的生意也不好做。有句話是怎麼說的?好藉好還,再藉不難,這個理兒做生意的都知道呀。” 吳老闆的老婆流了淚:“小兄弟,這筆錢實在是沒法還。本來呢,我們是準備好了還賬的錢,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娘'嘣'的一聲伸了腿,棺材本兒沒預備下,拿去應了急。老娘苦了一輩子,我當閨女的真的眼看著讓黃土塊子砸她老人家的臉?嗚……當兒女能不盡點孝嗎?小兄弟,你也是有父母的人,能不體諒人嗎?” 傳傑聽著,陪著流淚:“唉,你這一說我想起姥爺姥娘了,他們過世也是沒棺材本兒,我娘硬是把自己家院裡的老楊樹殺了給他們做了棺材。”吳老闆說:“唉,人心都是肉長的,將心比心吧。回去對你們掌櫃的說說,再寬限幾天,我手裡有了錢立馬就還賬。” 傳傑抹著眼淚說:“好吧,我回去說說。”傳傑回了夏先生,夏先生聽了頭也不抬,只說不能緩,讓傳傑再去。傳傑無奈又折了回去。如是者三,吳老闆撂了狠話,就是不還賬。傳傑只好耷拉著頭又回了鋪子。 夏元璋燙著腳,目光炯炯地盯著站在對面垂手而立的傳傑,語重心長道:“傳傑,我告訴你,這做生意就是兩個字,一個買,一個賣。買要付錢,賣要收錢,聯繫買家賣家的紐帶是什麼?就是一個錢。收錢這裡的學問大了。你今天三番討賬鎩羽而歸,犯了討賬的三大忌。第一忌就是一個'慈'字。討賬不能有慈悲心,凡是欠賬的,除非耍無賴,哪個不讓人可憐?有慈悲心就永遠要不回賬。第二忌就是一個'昏'字。你二番討賬,吳掌櫃的說的那些話全是些歪理,應當據理力爭。可你呢?讓他唬住了。第三忌就是一個'懦'字,他一說要死要活你就怕了?要賬逼死人的有沒有?有,如果要得合理,逼死人也不犯王法!” 傳傑聽到這兒倒吸了一口涼氣,說:“掌櫃的,我於心不忍。”夏元璋嘆氣道:“孩子,我知道,你心地善良,這很好,也是我看重你的原因,可進了商海善良就是多餘的,所謂生意場上無父子就是這個意思。”聽到這,傳傑的笑臉冷了下來。 夏元璋說:“好了,今天不說這些了,說多了你心裡承受不了,日後我教你三番討賬都應當怎麼說。總而言之,討賬不是憑拳頭,全憑一張嘴。我給你說說黃縣的買賣人是怎麼憑著一張嘴賣皮襖的。你是山東人,沒聽說過?黃縣的嘴子,掖縣的腿子。黃縣買賣人賣皮襖,賣的就是一張嘴,一件爛皮襖也能賣得有聲有色,把爛皮襖擎得老高,口吐蓮花:你看這皮襖,這毛,哦,毛掉了;你看這板兒——手指頭一戳,把皮板戳了個窟窿。自己笑了,你看這茬口……” 夏元璋有聲有色地講著,傳傑木木地聽著。夏元璋長嘆一口氣道:“唉,你聽不懂。把我洗腳水端出去潑了吧。”傳傑端著洗腳水走到門口,突然蹲在地上笑個不停。夏元璋問:“你笑什麼?”傳傑笑著說:“黃縣人還應該說,你看這指頭!”夏元璋一愣,繼而大笑,笑過了說:“你有日子沒回家了,今晚回去看看你娘吧,我這兒預備了一包點心,回去孝敬你娘。” 街面正下著雨,淅淅瀝瀝,似煙又似霧。夏元璋滔滔不絕地為傳傑說誠信:“要論起做生意,第一要緊的是什麼?就是兩個字,誠信,誠信是什麼?是樹的根,一棵大樹,看去枝繁葉茂,憑的是什麼?有根唄,沒有根的樹能活嗎?俗話說得好:人心是桿秤,斤兩稱得明,要想生意好,信譽是個寶……” 傳傑聽得直點頭。福興祥吳老闆打著傘跑進店內,一臉平靜,拱手道:“夏掌櫃的,好雅興呀,給小學徒的說生意呢?”傳傑一愣,解不透二人關係。夏元璋笑道:“下雨天閒著沒事,和徒弟磨磨牙。你來得正好,我新近進了些鹿胎膏,成色一時還拿不准,你在這方面是行家,給我看看?” 吳老闆說:“我正忙著呢,改日吧。山里給我送來點貨,現金一時不湊手,你欠我的那筆款子先還了吧。”夏元璋說:“好說,常先生,給吳掌櫃的打款。”常先生道:“好的。吳掌櫃的,過來吧。” 吳老闆衝著傳傑一笑。傳傑一頭霧水呆在那兒,嘴張得大大的。 夏元璋笑瞇瞇地看著傳傑,問:“傳傑呀,心裡難受了?”傳傑說話帶了哭腔:“掌櫃的,我一直拿您當聖賢看待,您成天給我講誠信,可您騙了我,吳掌櫃的不欠咱們的賬,是咱們欠了人家的,您要我去討賬是把我當猴耍,我心裡過不來!” 夏元璋哈哈大笑道:“孩子,我給你講誠信不假,講的是大誠大信。對生意人來說,誠是指什麼?信又是指什麼?就是對顧客不欺不詐,買賣公平,貨要地道,價碼要合理,足斤足兩,童叟無欺。可生意人畢竟有自己的秘密,不能所有的話都是實話。比方說吧,你把貨賣給顧客,顧客問:'老闆,這批貨你賺了我多少?'你怎麼回答?講誠實?如實相告?不能吧?你是不是得說:'咳,賺什麼賺?我給您的是最低價,賠本賺吆喝呢!'你講誠實呀!啊,你說:'我呀,做買賣能不賺錢嗎?就這一筆買賣,我賺了個盆滿缽溢,您再精也精不過我們這些買賣鬼兒。'能這麼說話嗎?再比如,有位同行來打聽:'您這批貨的進價是多少啊?'你能說實話嗎?能交實底兒嗎?啊?所以說生意人的誠信是大誠大信。我讓你去討賬不是說謊,是使了一計,三十六計上有,叫做瞞天過海,是錘煉你呢。” 傳傑笑了:“掌櫃的這麼說我心裡透亮了,還當是您耍我呢。” 秋日的金場已有些涼意。 空曠的酒館內,小金粒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朱開山和大黑丫頭帶著醉意邊喝邊說。朱開山指著小金粒道:“聽說你想收他做乾兒子?”大黑丫頭笑道:“嗯,這孩子挺招人喜歡的。” 朱開山點點頭:“是啊,是個好孩子。不過,也夠可憐的了。小小年紀就在這兒拿著命混,你說他家大人咋這麼狠心呢?哎,也就是你吧,隔三差五地惦念著他。光聽說你男人沒有了,有孩子嗎?” 大黑丫頭微微一頓:“咳!我沒孩子。”剛說完,突然放聲大哭,“嗚……我命苦呀,死鬼光種地不下種,拋下我一個寡婦守空房,沒兒沒女的,我將來依靠誰呀!”朱開山問:“那你輕身離帶的,咋就不再找個主兒?”大黑丫頭說:“殘花敗柳,誰稀要啊?” 朱開山一笑:“誰說你是殘花敗柳?黑點兒不假,一雙眼睛彎彎著勾男人魂呢。”大黑丫頭柔情上眉,抬眼看著朱開山問:“勾著誰了?”朱開山笑而不答,自顧喝酒。 大黑丫頭嫣然一笑,軟綿綿地說:“哥,實話對你說了吧,沒少男人對我動心思,可我都沒看上眼,我就喜歡你這樣的男人,要是有你這樣的男人對我動心思,我一百個願意。哥,你困了?被窩都給你鋪好了,咱屋裡睡吧,你這也是靠了大半年了,妹子給你鬆鬆筋骨?”朱開山裝醉不語,倒在桌上,片刻便鼾聲大起。大黑丫頭嘆了口氣,走進里屋。 朱開山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敏捷躍起,幾乎沒有任何聲響地靠近里屋門口,只見里屋的炕上,大黑丫頭手捧一件色彩艷麗的小女孩上衣,低聲地哭泣著。 而這一切,卻又被一個黑衣蒙面人透過窗紙上的一個小洞,盡收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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