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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闖關東 孙建业 10771 2018-03-19
天已入了秋,正是黃昏時分,陣陣秋風中已頗有些寒意,大街上行人稀少。元寶鎮的夏家大院透射出昏黃的燈光。夏元璋正在更衣,是做客的秋裝。玉書領著傳傑進屋。傳傑問:“掌櫃的,你喊我?” 夏元璋說:“快,去換身出門的衣服。”傳傑說:“眼看天黑了,換衣服幹什麼?”夏元璋說:“叫你換你就換。今天重陽節,今晚帶著你赴個宴,見見世面。”傳傑說:“掌櫃的,我可不敢,東家們的酒桌我可不敢上。”夏元璋訓斥道:“囉唆什麼?叫你去你就去!哎,誰說叫你上酒桌了?也就是讓你見見大席面。”傳傑說:“哦,那行,我還真沒見過大席面。”玉書纏著父親說:“爸,我也要去!”夏元璋說:“一個姑娘上酒席不叫人家笑話?”玉書說:“傳傑還是伙計呢,他能去我就能去!”夏元璋無奈道:“好,也帶著你。螞蚱掉鍋裡也少不了你一條腿。”玉書調皮地說:“那要看螞蚱肥不肥。今晚的螞蚱肯定肥!”

穆家客廳裡,八仙桌上山珍海味,幾個商賈已落座了,互相寒暄。夏元璋帶著傳傑、玉書進客廳。穆公拱手相迎道:“元璋老弟,何以姍姍來遲?我已經恭候多時了。”夏元璋也拱手說:“穆公,慚愧,小女纏著要來,怎麼哄勸也不聽,來遲了,多加包涵吧。”穆公說:“元璋弟這就見外了,令愛也不是外人,帶來又有何妨?這不是關內,沒那麼多禮數,帶著令愛倒顯著親熱。哎呀,伙計也來了?這就是傳傑?”夏元璋說:“不是他是誰?帶他出來見識見識。”穆公說:“果然氣宇不凡!你有福呀,收了個好徒弟。來來來,上座。” 傳傑雙手送上禮品,說:“穆東家,這是我們東家送的一點兒禮品,不成敬意,還望您笑納。”穆公笑道:“元璋,你這伙計伶牙俐齒,禮數周到,都是你調教得好啊。你也落座吧。”傳傑說:“東家的席面我們當伙計的萬萬不敢造次,我站著伺候東家,你們坐。”夏元璋和玉書入座,傳傑立在身後。幾個商賈悄悄耳語,誇讚傳傑懂規矩,是個生意坯子。玉書偷著對傳傑扮鬼臉。傳傑淡然一笑。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穆公說:“當年曹孟德煮酒論英雄,今天庭院秋菊怒放,咱們元寶鎮群賢畢至,商賈雲集,何不來個賞菊論商?”大夥拍掌贊同。穆公說:“我想請教諸位,咱們家家都供著財神,無非是關老爺趙公明,可咱們商界老年間的佼佼者應當是誰?可說得明白?” 一客人道:“依我之見,陶朱公可以算一個。” 另一人說:“我看呂不韋也是一個。” 接著一人說:“西漢的鄧通也算得?” 穆公說:“嗯,這三人可以算得,還有嗎?”夏元璋微微一笑說:“你們說的都是春秋秦漢的商賈,本朝的胡雪巖可聽說過?浙江人,要說真正的商賈,非他莫屬。”穆公說:“哦,這個人聽說過,非常了得,人稱紅頂商人,買賣大得幾乎遍布全國,富甲天下,連朝廷都向他借銀子呢!”眾人不禁驚嘆附和,熱議了一陣子,夏元璋又道:“方才穆公給的題目是賞菊論商,我看咱們走題了,還是說說經商之道才是。諸位,誰能說說經商第一要緊的是什麼?”

一客人說:“那還用問?就是賺錢唄。” 夏元璋說:“不然,以我之見,應當是誠實,然則不是無原則的誠實,是巧妙地運用誠實,也就是說在適當的時候,以適當的方式,對適當的人說實話。經商的人免不了圓滑,可是如果一味圓滑,和實話不沾邊兒,就無異於自棄於市。為什麼?誰還願意和一個永遠虛偽不說實話的人打交道呢?可是一味地誠實也不可取。打個比方,穆公方才請我的伙計落座,究竟是出於真心還是客套?若按真心就應當說:你是伙計,沒資格落座,這不就傷了孩子的自尊?穆公說得就很得體,前一句誇獎是實話,後一句請坐就是客套。” 大夥稱讚道:“夏掌櫃的說得好!” 此時的玉書卻一邊吃著酒席,一邊眼氣傳傑。 一番賞菊論商、推杯換盞之後,眾人興盡而回。回了家,傳傑伺候夏元璋更衣。夏元璋說:“傳傑呀,考考你,今天這頓酒席哪個座是上席?”傳傑說:“這和我們山東家的規矩差不多,穆東家坐的是上席,衝著門。”夏元璋說:“坐在上席都有什麼講究?”傳傑說:“按我們老家的規矩,上菜必須先給上席,要是有魚魚頭要對著上席的人。”說著笑了。夏元璋問:“咦?你笑什麼?”傳傑說:“今天有一處要是擱在我們老家可是失禮了。”夏元璋問:“哦?哪一處失禮了?”

傳傑說:“要是在我們老家,桌子的木紋應當衝著上席,今天可是橫對著穆掌櫃的,這叫不順,不是失禮是什麼?”夏元璋慨嘆道:“到底是孔孟之鄉來的人,說得有道理,以後咱們家也要立這一條規矩。”傳傑說:“掌櫃的,我們老家那兒,就是在鄉下,規矩也比這兒多,比方說來了客人,輩分再高的女人也是不能上桌的,我家要是來了客人都是我大哥陪客,我娘是從來都不上桌的。”夏元璋有些尷尬,說:“哦,這麼說今天我帶著玉書就有些不妥了?唉,畢竟是關外,講究少了許多。”傳傑說:“掌櫃的,今天我看見穆東家把飯桌上的米粒撿著吃了,覺著挺什麼的。” 夏元璋笑道:“是不是覺得摳門兒?你錯了,勤儉是美德,富不忘窮,常把有時當無時,這些話應當永遠記住,你還沒聽說過吧?前朝崇禎皇帝的嬪妃還穿補丁衣服呢,沒人笑話。今天晚上你沒吃飯,冷眼旁觀,有些東西看得更清楚,這都是些見識,就是花錢也難買呢。”傳傑說:“掌櫃的,最讓我長見識的是您今天說的那些話,夠我受用一輩子的。”夏元璋笑了,說:“說的可是實話?”傳傑忙道:“掌櫃的,跟您我可不敢圓滑。”夏元璋說:“好了,到廚房吃點飯去吧。”

簡陋的鄉村戲台,氣氛卻熱火朝天,鑼鼓嗩吶聲中,鮮兒的大戲連台。戲台下,兩張方桌的周圍坐著七八個鄉紳,桌上擺著瓜子茶水。四周擠滿了觀眾,個個看得津津有味,不時地叫好拍巴掌。數十名戲迷更是歡呼著高喊:“小秋雁,小秋雁!”聽到叫好聲的鮮兒和大機器投入而忘情地演出著……戲台側,王老永欣喜地看著。 鮮兒天分高,又肯下力氣,迅速成了台柱子,這是王班主意料之中的,不過能讓觀眾如此癡醉還是有點讓他驚奇。唯一的遺憾是,人紅抵不過天時冷,眼見天氣一天冷似一天,那些鄉紳貴冑來請戲的帖子也漸漸斷了檔,戲班子也漸漸閒了下來。王老永帶領戲班且演且行,來到一處道觀中休整了多日,卻沒接到一個請戲的帖,不禁愁苦。他掩上房門,跪在神像前的舊墊子上,雙手合十,喃喃自語說:“各位神仙聖人,眼下天氣越來越冷,請戲的越來越少。再趕上這兵荒馬亂的災年,就算是大戶人家也沒心思看戲。我們這七八口子人,日子難熬啊。求各位神仙聖人保佑我們……”

王老永正喃喃自語著,徒弟小迷糊有些興奮地跑來,來到正殿門前,喘息著說:“師父,請戲的來了。”聽得王老永一怔,隨即面對神像莊重地磕了頭。 道觀門外,一輛帶篷的馬車停在廟門口。王老永率眾人出門相迎,卻是位舊相識,先前照顧過戲班生意的一個土財主陳五爺,王老永忙拱手說:“哎唷,陳五爺,什麼風把您吹來了?”陳五爺沒答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站在王老永身後的鮮兒,像是掉了魂兒。王老永喊了一聲道:“五爺!”陳五爺這才回過神兒來,說:“哎唷,王班主!我是來請戲的。哎,你看這小秋雁,女大十八變,幾天沒見又變了,變得真俊。”說著,一行人進了道觀內。 小迷糊將一張椅子放在地上。王老永對陳五爺謙卑地說:“五爺,在這兒坐會兒吧,屋裡太亂。”陳五爺打著哈哈說:“是不是?行,今兒天好,就在這兒說吧。”

陳五爺抽了兩口水煙袋後,有些得意地說:“王班主,前段日子熱鬧了一陣兒,這陣兒請戲的是不是少了?我不和他們爭,爭什麼?你們有閒的時候,有沒戲唱的時候。下個月初六我要娶三姨太,準備唱三天大戲,這不,來請你們戲班子。”他拍著王老永的肩膀說,“給你們送銀子來了。” 王老永笑道:“哎唷,五爺又要納妾了?這可是大喜呀,真得好好唱幾天大戲。” 陳五爺說:“咳,大喜什麼呀!這小三兒瞅著不大離兒,細皮嫩肉,一雙小腳勾魂兒,可是叫小秋雁一比,沒了。王班主,你有福,身邊有這麼個美人兒一定腎虛,悠著點兒。”說著一臉坏笑。王老永說:“五爺真會說笑話。”陳五爺別過臉對鮮兒說:“小秋雁,過來,叫五爺仔細端量端量。”鮮兒只是不動。

王老永說:“鮮兒,過來,五爺喜歡你,叫五爺看看,五爺沒閨女,拿你當閨女呢。”鮮兒無奈地磨蹭著走過去。陳五爺對鮮兒摸摸索索,說:“哎呀,鮮靈靈的一個大姑娘,一朵花兒,真招人疼。”說著摸向鮮兒的屁股,“早都上秋了,還穿這麼單薄,不冷得慌?五爺那兒有的是皮襖,等給你送幾件來。嘖嘖,凍死閨女了。”鮮兒急忙躲閃。王老永佯怒說:“夾夾咕咕的沒個規矩,還不快謝五爺!至於冷成這麼個熊樣?下去吧,別在這兒給我丟人現眼!”鮮兒“哎”了一聲,抽身出去。王老永說:“這孩子,沒規矩好,五爺別見笑。” 陳五爺說:“不見笑,不見笑,我喜歡還喜歡不夠呢。我就喜歡這號女人,活眉大眼,有骨頭有肉。再胖點好了,抓著一把肉乎乎的,心裡舒坦。”王老永說:“那麼戲就定下來?”陳五爺說:“定下來,定下來。好了,告辭了,初六見。”

陳五爺前腳出了屋,大機器後頭罵道:“呸,什麼東西!” 轉眼請戲的日子臨近,王老永帶著鮮兒和大機器親自到陳五爺家商量戲怎麼唱。陳五爺說:“我要的這齣《大西廂》可有個說道兒。”王老永說:“五爺有啥要求儘管吩咐。”陳五爺說:“那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洞房裡我要見紅,戲台上也要見紅。” 王老永皺著眉頭問:“這話兒咋說?” 陳五爺一陣淫笑,從懷中扯出一塊紅綢布:“把這個掖到小秋雁的褲襠裡,唱到張生和鶯鶯私會的時候從褲襠裡扯出來,這就是見紅。”王老永面有難色,說:“五爺,這恐怕不行,小秋雁還是黃花兒姑娘,沒見識過這些,以後叫孩子臉往哪兒擱呀!” 陳五爺把臉一沉,說:“有什麼不行?什麼大姑娘小媳婦,早晚不都有這麼一回?今天這齣戲我討的就是這個彩兒,沒有這個彩兒戲就別唱了。”鮮兒正色道:“五爺,你這麼幹是糟蹋人。”陳五爺說:“你話說明白了,我糟蹋你了?你說說,都怎麼糟蹋的?你還懂得糟蹋?不就是唱戲嗎?”

大機器說:“五爺,我師妹還是個姑娘,開了這個頭叫她往後怎麼做人?”陳五爺咆哮道:“你們聽著,我花錢請戲,叫你們怎麼唱就給我怎麼唱,不唱走人,包賠我的損失,一千塊現大洋!”眾人噤聲。 陳五爺說:“怎麼都不說話了?告訴你們,我不但要這個彩兒,今天還要給我上《十八猜》。台上乾猜,回去我來實在的,帶勁。”王老永央求說:“五爺,《十八猜》就依了您,《大西廂》就按老譜唱吧,給我個面子。” 陳五爺一臉無賴相,厲聲說:“不行,肯定不行。我娶三姨太,高興,不給我助助興那怎麼行?晚上我哪來的勁?不讓你們白唱,猜一個,一塊大洋,算一算,划算不划算?” 回去的路上,王老永勸鮮兒:“鮮兒,師父知道你難,可大夥得活呀。我早就對你說過,咱吃開口飯的是下九流,人家不把咱當人看,咱是人家的耍物,你就是不聽。事到如今你後悔了吧?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咱要是不唱,到哪兒弄一千塊現大洋啊?”鮮兒猶豫了半天,咬咬牙說:“師父,我應下了,大不了就是個死,我唱!” 陳家院內張燈結彩。戲台下,陳五爺和大小老婆、三姨太坐在方桌旁,嗑著瓜子喝著茶聽戲,一個叫小栓子的小僕人伺候在左右。賓客們分別圍著三張桌子依次而坐,陳家的護院分別站在院內各處。戲台上,大機器正在演唱著二人轉《十八猜》: 廂房裡,鮮兒忙活著給大夥上妝。王老永滿臉愧疚地跟在鮮兒身後,說:“鮮兒,難為你了,師父也沒有辦法,好不容易攬了一齣戲,賞錢又多……唉,我無能,叫徒弟受這麼大的委屈,我心裡難受哇!”鮮兒回過頭,冷冷地說:“師父,別說了,我認了,為了戲班子,我什麼都能捨得。” 院內戲台下,陳五爺興奮得臉都扭曲了,狂呼道:“好啊,往下猜,六塊大洋了。”其他看戲的人也跟著哄鬧。院內戲台上,大機器繼續唱著: 大機器好歹比畫完《十八猜》,《大西廂》調子驟起,鮮兒與大蠟花合著器樂的節奏舞著手帕上了台。兩人一個亮相,台下頓時掌聲、喝彩聲響成一片。陳五爺說:“這丫頭,不上妝就能迷死人,上了妝真叫人他媽的抗不住,活活的一個狐狸精。”三姨太說:“你呀,就是邪性。”陳五爺說:“這還叫邪性?瞧我今兒晚上的吧。”三姨太說:“德性!” 陳五爺站起來,對來客說:“諸位,待一會兒就出彩兒了,保管叫大家大開眼界。”來客說:“五爺,什麼彩兒?透透口風吧。”陳五爺說:“不到時候不揭鍋,你就擎好吧!” 戲唱到張生與鶯鶯相會了,王老永、大機器等戲班子的人都緊張地盯著鮮兒。戲台下,陳五爺又站起來說:“諸位上眼吧,到見紅的節骨眼上了——'小秋雁'扯啊!” 戲台上,鮮兒聽見了陳五爺的吼聲,很聽話似的從腰背後扯出了一塊綢布,但卻是一大塊白綢布!在紅彤彤的舞台上煞是顯眼。台下的觀眾哇的一聲愣了神,台上的樂師們也不知所措,停了手中的家甚,音樂驟停! 王老永、大機器大驚失色。戲台下,陳五爺已是暴跳如雷,說:“小秋雁,你不是人揍的,你壞了我的好事,我和你沒完!今天晚上就沒完!”一下子掀翻了桌子。戲台上,鮮兒面色冷峻地看著陳五爺,這讓陳五爺更是氣急敗壞,手指著鮮兒大發雷霆說:“就你個小樣,敢跟我較勁!給我把她抓起來!” 陳家護院從各個方向跑上戲台,剎那間台上一片混亂!戲台一側,王老永絕望地說:“毀了,戲班子的飯碗砸了,徹底砸了!” 鮮兒給囚在了陳家的廂房上,王老永硬著頭皮找陳五爺求情,陳五爺對著垂手站立的王老永說:“你說破大天也沒有用,我這算是客氣的,再煩我,不但要賠我銀子,還要送你們去官府,蹲班房!”王老永說:“五爺,您要硬是這麼做怕要逼死人命的,小秋雁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剛烈著呢。”陳五爺說:“好啊,騎馬要騎烈馬,玩女人就要玩烈女,那才帶勁。”王老永還要分辯,陳五爺突然獰笑一聲說:“那對不起你王班主了,先讓你嚐嚐厲害!” 陳五爺一招手,衝進幾個護院,不由分說捆了王老永出了屋。屋外早已備好了木架。眾人押著王老永,把他吊在木架上,身體呈“大”字狀。一個滿臉橫肉的家丁手執一條長鞭候在一邊。陳五爺在木架前坐下,呷了口茶,吩咐道:“把戲班子人都叫來吧,鮮兒姑娘也請出來,平時都是他們唱戲給人看,今天也讓他們瞧齣戲吧。”幾個家丁把鮮兒帶到院裡,大機器等人也給領了進來。陳五爺也不抬頭,手指一抬,那持鞭大漢便揮了鞭子抽到王老永身上。一開始,王老永還硬挺著,可是不一會兒,他的號叫聲便響徹在院落裡,身上的夾衣早已是碎為布片,一道道血痕清晰可見。鮮兒一臉悲憤地看著王老永。大機器哭著勸鮮兒說:“鮮兒,你就應了吧!再這樣下去,師父的命就沒了,戲班子還要活呀!咱現在說別的都沒用了。”鮮兒默默地流著淚,一時無語。大機器長嘆一口氣說:“老天爺呀,你真是睜不開眼了嗎?” 大蠟花走到鮮兒面前說:“鮮兒,事情鬧大了,你就忍心看著大夥進班房?求你了,我給你跪下了。” 吊在架子上的王老永忽然抬起頭來嚴厲地說:“你們這是乾什麼?你們這是把鮮兒往死裡逼啊!作為師兄,你們怎麼能這樣呢?大機器,帶著師弟和鮮兒走吧!我大不了就是一個死!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讓他姓陳的遂了心意!走!都走!馬上走——” 大機器等人眼含熱淚,爬到王老永面前哭喊著說:“師父——” 始終流淚無語的鮮兒,走近王老永,哽咽道:“師父,咱們都得好好地活著!” 她徑直走到陳五爺跟前,低聲道:“把我師父放下來。”陳五爺對旁邊的護院做個放人的手勢,盯著鮮兒問:“鮮兒姑娘得有點表示呀。”鮮兒不再說話,低頭進了陳五爺的房。吊在架子上的王老永熱淚縱橫地喊著:“鮮兒,你不能去啊!” 背身而去的鮮兒,好像沒聽見一樣…… 大機器、大蠟花、小迷糊等戲班子的人跪在地上看著鮮兒的背影。大機器淚流滿面,突然間像瘋了似的,狠命地磕著頭,號啕大哭!已經被放下來的王老永老淚縱橫…… 王家戲班的所有人跪在祖師爺的牌位前,王老永喃喃地禱告說:“祖師爺保佑,保佑鮮兒平平安安地回來!我們對不起鮮兒啊,可實在沒有辦法了,刀把子攥在人家手裡,咱是菜板上的一塊肉啊!” 忽然屋門被推開,一個陳家的護院走進說:“人給你們送回來了,陳五爺說這事就算了了,你們走吧!抬進來!” 四個護院抬著躺在門板上的鮮兒走進屋內,鮮兒頭髮凌亂,衣衫不整,雙眼緊閉。眾人呆呆地看著,王老永俯下身子輕聲地喚著說:“鮮兒……”鮮兒慢慢睜開雙眼,看著師父無力地說:“師父,咱走吧。” 寒風呼號,草木凋零。淒厲的嗩吶聲中,王家戲班的馬車又上了路。鮮兒躺在車上對大蠟花說:“師哥,叫師傅來,我問句話。”大蠟花跑到王老永跟前說:“師傅,鮮兒要跟你說句話。”王老永急忙跑到馬車旁邊說:“鮮兒,有什麼話跟師傅說?”鮮兒孱弱地說:“師傅,咱還是往北走嗎?”王老永說:“對,再往前走就到黑龍江了。”鮮兒嘆道:“關東怎麼這麼大哪?”王老永說:“咱走走停停,邊走邊唱,道就覺得遠。” 鮮兒腮邊又帶了淚:“師父,戲班子我不能呆了,留下總是給你添麻煩,把我扔下吧,我不走了。”王老永抹著淚水說:“鮮兒,你救了大夥兒的命,咱就往你要去的地方走,去找你男人,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到元寶鎮!”鮮兒說:“師父,不能啊,不能為了我斷了大伙的生路呀,咱們班子哪個沒有家裡的牽掛?大伙的飯碗就在這兒啊!”王老永說:“鮮兒,別說了,到哪兒都能吃碗飯,我們一定要把你送到元寶鎮!”鮮兒說:“師父,我不走了,再走就會死在道上的,也不會找他了,我沒臉見他。”王老永說:“你要回老家?”鮮兒說:“也不回了。”王老永:“那你要到哪兒去?”鮮兒說:“先找個地方住下,好好想一想。” 王老永沉思了一會兒,說:“鮮兒,這樣吧,我在附近的屯子裡有個熟人,我給你留些錢,你先到他那兒養病。病好利索了你就直奔煙囪山,那兒有個伐木場,找我的朋友老獨臂,他是我的生死之交,一定會收留你的。”鮮兒說:“謝謝師父。”王老永動情道:“鮮兒,咱不管遇到什麼難處,千萬得好好地活著!”鮮兒微微一笑說:“師父,鮮兒記住了。” 王老永含淚帶笑說:“鮮兒,咱們師徒一場,情如父女,眼下即將分手,別怪我這個當師父的沒本事——”鮮兒眼見師父傷感不已,有意打斷師父的話說:“師父,從認識你到現在,鮮兒還從來沒聽到過您唱的戲。”王老永明白了鮮兒的意思,忙說:“孩子,師父今兒為你唱出《陰魂陣》。大夥把傢伙咂巴起來!” 王家班邊走邊唱,在秋風中扭啊喊啊,蒼涼的音調迴盪在一片蒼茫浩瀚的天地間: 秋風蕭瑟,萬木蕭條,金夫們還在河套里淘金,一個個凍得瑟瑟發抖。金把頭提溜著木棒走來,呼喊著說:“伙計們,西溝的崔老五要和咱們逗棒了。咱們為佔這幾個坑沒少花本錢,搭上了不少人命,不能拱手送出去,要不一年就白忙活了!都準備好了家甚,他們來一個削他一個,誰後退是孬種!”小金粒呼喊道:“他們來了!”果然,遠處一群漢子揮舞著木棒邊跑邊呼喊著:“奪回咱們的坑啊,和他們拼了!” 金把頭手持短棒呼喊道:“伙計們,給我上,金坑就是咱們的命啊!”金夫們迎著來犯者撲去。牛得金一躍而起,朱開山一把沒拉住他。兩幫金夫們為奪金場展開了大械鬥,鬥得腥風血雨日月無光。 金把頭這時卻悄悄地溜到大石頭後邊躲了起來,朱開山拖著小金粒緊緊跟隨其後。 金把頭吃驚地說:“你……”朱開山冷笑著問:“你呢?”金把頭說:“我……”朱開山說:“不要怕,我保護你。”金把頭狠狠地瞪了朱開山一眼。朱開山嘿嘿一笑。 官兵馬隊來了,鎮壓雙方的逗棒人,河套裡一片混戰,一排排山東淘金人倒下了……朱開山默默地看著。 械鬥後的河套上,混雜著濃濃的血腥氣,受傷者的呻吟響成一片,直叫得人心裡頭髮顫。朱開山扶起奄奄一息的牛得金,牛得金斷斷續續地說:“老朱,我不行了,悔不該來這兒呀,我的那些金疙瘩埋在林子裡那棵核桃樹下,要是能帶出去,換點錢捎給我老婆吧,他們等著錢活命呀……”話沒說完斷了氣。 真是秋風怒號,山川含悲。金夫們把大械鬥中死去的弟兄們埋葬了,山坡上又多了十幾座山東人的墳墓。朱開山悲憤地對眾人說:“弟兄們,我覺著咱們都該用腦子想想怎麼能活著出去的事了。要不然咱這些人沒準哪天也得埋在這兒。為了咱們的爹娘、老婆孩子,咱也不能糊里糊塗地撂在這兒。不過,話又說回來,眼下想馬上出去還不太行。這段時間,大家都動動腦子,想想辦法。當然,更重要的是,都能平平安安地活著,找一個最好的機會,闖出去!”眾金夫神態不一地聽著。 王班主說的山場子在一所山林深處。剛落了場大雪,漫山遍野一片白,更給山場平添了一份寂靜。 木幫頭子老獨臂和一個女人在喝酒。這個女人人高馬大的,說話粗聲粗氣,很有點兒爺們的爽利勁。因為她頭上還罩塊紅頭巾,山場子老少爺們便都叫她做紅頭巾。老獨臂抿了一口燒刀子,說:“這場雪不小,沒有這東西驅寒還真不行。”紅頭巾嘻嘻笑。老獨臂一愣,問:“你笑什麼?”紅頭巾說:“我還有個驅寒的法子。”老獨臂意會了,笑罵說:“山場子這麼多人你忙活得過來?熊玩意兒你。”紅頭巾浪笑著說:“有心開飯店,不怕大肚漢。” 門開了,撲通一聲,一個雪人倒了進來。老獨臂沒回頭說:“又來了個拍山門的!”紅頭巾趕緊跳下大炕上前查看,驚呼說:“把頭,是個女的!山場子一開,又來了做皮肉生意的。”老獨臂冷漠地說:“死的活的?要是死了就扔山下餵狼吧,要是還有口氣就給她口熱湯熱飯,打發到山下去。昨兒我做了個夢,夢見老把頭說,山場子最近不能留生臉兒。”紅頭巾跑到門外抓回一把雪,用雪把那女人揉搓醒了,又伸開兩手,劈裡啪啦把她渾身拍紅,讓她活泛了血脈。紅頭巾道:“喲,好俊的俏臉呢!”這個雪人正是奔波而來投奔老獨臂的鮮兒。鮮兒環顧屋子,孱弱地說:“我這是到了哪兒?” 紅頭巾粗野地說:“不用問就是個浪玩意兒,到這兒乾什麼?”鮮兒有氣無力地說:“大姐,我是山東來的,闖關外到了這兒。”紅頭巾說:“闖關外?那你跑山場子來幹什麼?”鮮兒說:“唉,和沒過門兒的女婿走散了,沒地方去了。大姐,求求你了,給我口吃的,我跟你細說。”紅頭巾掰了塊餅子,倒了碗水,說:“給!一邊吃著一邊說。”鮮兒啃著餅子說:“大姐,我是和沒過門兒的女婿從老家跑出來的,一路奔關外來了,誰知道路上他出了事,眼看要死了,為了救他的命,沒法子我就把自己賣了……” 鮮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完一路艱辛,紅頭巾卻冷笑道:“拉倒吧,我就不信,天底下還有你這樣癡情的女人?”鮮兒說:“大姐,信不信由你,我說的可都是真話。”紅頭巾說:“不管怎麼說,把頭說了,吃飽了送你下山。走吧。”說著出門,套上雪爬犁,回屋說:“走啊,就別磨嘰了!”拖著鮮兒就上了雪爬犁。 鮮兒抓著雪爬犁死活不走,哀求說:“大姐,我實在沒地方去了,求求了,你們就留下我吧,要我幹什麼都行啊!”兩個人僵持著,老獨臂出來了。 鮮兒抱住老獨臂的胳膊說:“爺爺,你就可憐可憐我,留下我吧。”她猛然發現老羊皮襖是只空袖管,又驚又喜地說,“爺爺,你就是老獨臂?”老獨臂嗔道:“我這老獨臂是你叫的!”鮮兒說:“爺爺,你認得王老永?”老獨臂說:“你說王家戲班的王老永?怎麼不認得?他是我的拜把子弟兄,我們是生死之交。”鮮兒驚喜地說:“爺爺,我是他的徒弟小秋雁啊!”老獨臂大驚說:“啊?你就是小秋雁?聽說過,你怎麼就到這兒來了?屋裡說話。” 鮮兒已經說得淚流滿面。老獨臂仰天長嘆道:“唉,想不到王老永有這麼一場劫難。他要你投奔我來的?”鮮兒說:“師父看我實在沒地方可去了,就打發我來投奔你了。這下可好了,我可找到家了,爺爺,你就留下我吧。”老獨臂沉默不語。 鮮兒說:“爺爺,你答應了?” 老獨臂指了指紅頭巾,說:“小紅,門口雪窩子裡還埋著半隻野狍子,都給鮮兒,你還是送她下山吧。”鮮兒大驚道:“爺爺,你不收留我?”老獨臂說:“孩子,不是我不收留你,這老林子不是女人待的地方,就是一個男人在這裡待上一年都得扒層皮,這兒不是你端飯碗的地方,你還是另尋生路吧。”鮮兒說:“爺爺,我是走投無路了,沒地方去了,你就留下我吧。”老獨臂無情地說:“多餘的話別說,趕快給我走人!” 紅頭巾卻火了,說:“你這個老獨臂,老軲轆棒子,怎麼就一點兒交情不講呢?人家大老遠地投奔你來了,又是你把兄弟的徒弟,怎麼就不能給她碗飯吃?”老獨臂拍著桌子吼道:“你知道個屁!她和你一樣嗎?人家是好人家的閨女!咱這兒是什麼地方?都是些什麼人?她要是在這兒學壞了,我對得起把兄弟嗎?啊?” 紅頭巾說:“你怎麼知道她就能學壞?我一個人在山上怪孤單的,正好來了個妹妹,你就留下她給我做個伴兒,我賣我的炕,她可以唱戲養活自己,那咱山場子不就熱鬧了?今兒這件事我就越過鍋台上炕了,你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鮮兒,跟我走,看他能把你怎麼樣!”說罷,把鮮兒領到里屋。老獨臂看著兩人的背影自語道:“留吧,留下也是麻煩,遭罪的日子在後邊呢!染缸裡撈不出白布來!” 鮮兒感激地說:“紅姐,謝謝你。”紅頭巾說:“謝什麼?浪得你。鮮兒,你留下可是留下了,真想靠唱戲吃飯?”鮮兒說:“嗯。”紅頭巾說:“打算長久待還是待兩天就走?”鮮兒說:“我也沒個準主意。”紅頭巾說:“不打算找你男人了?”鮮兒搖搖頭。紅頭巾說:“怕他不要你了?”鮮兒點點頭。紅頭巾憤憤地說:“天下的臭男人都一個德性,他們到處玩女人行,自己的女人別人碰碰就像掘了他們的祖墳。”說著神色黯然了。鮮兒說:“紅姐,你怎麼啦?” 紅頭巾憤憤地說:“想起老東西剛才的話心裡有氣。我就不是好人家的閨女了?想當年我也是一掐冒漿的黃花閨女,許給鄰村的一個大戶人家做媳婦,臨出嫁前幾天晚上去聽戲,不知叫哪個拉血的鬼摸了一下屁股,我'啊'地叫了一聲,女婿就不要我了。我冤不冤死了!” 鮮兒說:“後來呢?”紅頭巾說:“後來就臭在家裡了,瞎子瘸子都不稀的要我。”鮮兒說:“以後你就再沒出嫁?”紅頭巾恨恨地說:“沒有。沒出嫁,也沒閒著,打那以後我就到處偷男人,偷一家就把一家作得人仰馬翻。後來叫人家捉住了,把我綁著扔到河裡。也是我命不該絕,老獨臂把我救了,打那以後我就跟著他闖山場子。”鮮兒說:“紅姐,沒想到你命也是這麼苦。” 紅頭巾說:“鮮兒,要我說,你死活不能找你男人了,你不是黃花閨女了,他指定不會要你了,就是要了你,你在他面前一輩子也別想抬頭了。一個女人,怎麼活不是一輩子?我現在活得就挺痛快。你還唱什麼戲?像我一樣,賣,誰給錢就賣給誰,痛痛快快有什麼不好?你說呢?” 鮮兒說:“紅姐,我不賣,我只賣藝不賣身,只要在山場子有口飯吃,我可以給木把子唱戲,做飯,縫洗衣裳。”紅頭巾說:“傻不傻死了你!你年輕,長得又俊,出手就是好價,趁年輕攢兩個錢,攢夠了下山,有錢怎麼不能找個對心思的主兒?”鮮兒搖頭說:“紅姐,我不能那麼做,就是殺了我也做不出來!”紅頭巾說:“哼,還是沒逼到時候,逼到時候了,扔塊餅子你都能幹。” 正說著,門外傳來木幫伙計的喊聲:“紅頭巾,開門,哥兒幾個來了,給你焐被窩呢。”紅頭巾說:“我的主顧來了,你先躲避一下。”鮮兒慌忙躲到外屋的暗處。紅頭巾歡快地喊:“來了,排好隊沒有?別像上回似的打起來!”開門把幾個爺們引到里屋說,“進去吧,大炕熱乎乎的,把腚燙禿嚕皮不包賠。”不一會兒里屋傳來了打情罵俏的浪聲。 鮮兒嚇得開門跑出屋子。老獨臂正在屋裡烤著火,喝著小酒。鮮兒小心地跑進屋,倚著門,撫著胸口,驚魂未定。老獨臂踢過一個木墩子,沒吱聲,鮮兒坐下。兩個人烤著火,一句話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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