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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闖關東 孙建业 12052 2018-03-19
蓬頭垢面、衣衫破舊的傳文背著自己簡單的行李,拄著棍子,踉踉蹌蹌地走著,他十分消瘦,發如茅草。他看見一個老人趕著兩隻羊走過來,上前作了個揖說:“老人家,問個話。”老人說:“我的天哪,你這是從哪拱出來的,怎麼糟蹋成這樣?”傳文說:“俺從山東過來的,到這找俺妹子。” 傳文從懷裡掏出張大戶給他的那個信封,遞上去說:“老人家,這是張鎖鎮吧,這個人是在這兒住吧?”老人看了看信封,點點頭說:“是啊,走到前面那棵大柳樹下,從東往西數第三家就是,你是她什麼人?”傳文興奮地說:“親戚,親戚,俺妹子,就在這裡,謝謝了!”傳文揣好信封,拄著棍子,踉踉蹌蹌地朝大柳樹奔去。 這是一處孤零零的茅草房,因為年久失修,顯得有些破敗。傳文平整一下自己激動的情緒,輕輕地敲著門,卻始終無人應。傳文加大了力氣。門開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拉開門,見傳文如此模樣,嚇了一跳,慌忙關上門,頂上門閂。

傳文急道:“我說,你別害怕,俺來找俺妹子,俺妹子住在你家,你是叫張英蓮吧?”裡面女人問:“你是誰?”傳文說:“是這麼回事,我妹子叫鮮兒,她嫁給張大戶的兒子糧了,前些天她跟著她婆婆和糧到這兒看奶奶來了,我是她哥,來看看她,開門呀,咱是親戚。”女人說:“沒有這麼個人哪,你找錯門了。”傳文說:“這怎麼可能哪?” 傳文說著把信封從門縫裡遞進去,說:“這信封上寫的是你家吧?”女人沉默了良久,打開門。傳文說:“沒錯吧?俺妹子呢?”女人說:“大哥,我是叫英蓮,你說的張大戶是我哥哥。可自從他發家以後,再也沒管過我和我媽,要不然我媽也不能死得那麼早。就為這我和他早就不來往了!你妹子根本沒來過,你讓他給耍了!”傳文一下子愣在那裡。

天氣已經轉暖,朱開山與同住一屋的金夫們正在木屋前吃晚飯。大夥或蹲或坐,邊吃邊議論。牛得金說:“那馬死得可真慘哪,都快打成了篩子了!多虧上面沒騎著人哪!”老煙儿說:“人家是先用馬來試試風聲!高人哪!”小金粒說:“這人是誰呀?”大金粒說:“唉,管他是誰哪!反正這裡是天羅地網,進來了就別想出去了,認命吧……” 朱開山靠牆蹲著,默默地吃著飯,心有所思。不留神大黑丫頭進了屋,劈頭問:“老朱大哥,想啥呢?”朱開山微微一頓,說:“你咋來了?”大黑丫頭說:“我來給櫃上送點酒。” 大金粒對大黑丫頭說:“老闆娘,那匹馬的事你聽說過沒有?”大黑丫頭回答說:“咋沒聽說呢,除了你們剛才說的,我還聽說那匹馬不是倒了嗎?可打了個滾又起來了!”老煙儿好奇地問:“又起來了,沒死?”

大黑丫頭說:“起來以後,身上又挨了一百來發子彈,能不死嗎?可惜呀,那是匹好馬,有種!”朱開山面色平靜地聽著。老煙儿又問:“頭排槍是官兵的,那第二排槍是哪來的?”大黑丫頭說:“哪來的?還能哪來的,土匪的!”眾人一愣。大黑丫頭說:“我早就跟你們說過,這金溝可是天羅地網,誰也別再拿命往外掙了,那就是掙命!” 朱開山正色道:“你說得太對了!”金把頭走來,說:“嗬,這兒挺熱鬧。老煙儿,咋樣了?沒傷到筋骨吧?”老煙儿說:“沒事了,叫把頭掛在心上了。” 金把頭說:“別往心裡去,大櫃也是為咱好,咱不好好乾活怎麼掙錢?以後乾活長點眼色,有句話是怎麼說的?不打饞不打懶,專打不長眼。大金粒,我這兒有你一封信。”大金粒說:“我的信?趕快給我!”金把頭說:“拿去。是相好的來的信吧?好好看,做個好夢。”

大金粒看著信,臉色漸漸地晦暗下來。小金粒湊過來,小聲地說:“哥,是她來的信吧?”大金粒點點頭。小金粒說:“又是要錢?”大金粒嘆口氣說:“唉,事情挺麻煩,對你說了也不懂。這可咋整呢?” 天暖和了,酒館裡也熱熱鬧鬧。朱開山推門而入,用眼神巡視酒館一圈,找了個小角落坐下。老果子伺候上酒菜,朱開山自飲自酌著,大黑丫頭扭著腰身過來了,說:“老朱大哥,自己個兒喝悶酒呀?姊妹陪你兩盅?” 朱開山笑道:“你這個老闆,對我一個窮淘金的熱情有點過火吧?我可沒有多少錢。”大黑丫頭說:“你當我光認得錢?我這雙眼睛認人,你不管什麼來歷的人,打我眼前一晃,我就知道個八九不離十,可就是對你,直到今天還沒個譜。你以前到底是乾什麼的?”朱開山說:“你真的想知道?”大黑丫頭說:“哪個女人對你這樣的爺們儿不好奇?說說。”朱開山小聲地說:“實話對你說了吧,我是從山東逃到元寶鎮的。”大黑丫頭笑了,說:“我說嘛,殺人了?”朱開山說:“你聽我說,在老家,我自小學過拳腳,也有點力氣,給一個大財主看家護院。”

大黑丫頭說:“你看,我的眼力還行吧?說你不是等閒之輩,果不然。”朱開山說:“誰知道財主的閨女看好我了,死活要跟我相好,嘿嘿,我也看中閨女了。”大黑丫頭說:“不用說,閨女挺俊的。”朱開山說:“那就不用說了,柳葉眉,杏核眼,小腰就那麼一小抱,一雙小腳勾魂呢。我們倆偷偷地來往了一段,到底叫財主知道了……”大黑丫頭笑著說:“肯定是把人家閨女睡了,沒把肚子整大?”朱開山也笑道:“那還用說?你就是鐵石人也熬不過她那一關,熬不過!”大黑丫頭說:“後來呢?”朱開山說:“後來我就帶著閨女偷偷跑了,一頭扎到關外。” 大黑丫頭嘎嘎笑著說:“我說呢,想不到你老哥還挺風流的。也別說,你呀,就是有女人緣。要是我還年輕,死活也不會放過你,倒貼也乾!”朱開山說:“大黑丫頭,這些事我誰都沒告訴,你得給我嘴緊著點。”大黑丫頭說:“沒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裡去,我這個人別看成天嘻嘻哈哈的,口風緊著呢!來,喝一個!”朱開山放下酒碗,有些坏笑地說道:“我這點破事都倒給你了,你呢?”大黑丫頭故作不解道:“我,咋了?”朱開山笑瞇瞇地說:“別揣著明白裝糊塗,說說你那一腿的事。”大黑丫頭也笑道:“我那一腿往哪兒插,你還沒數?”朱開山連忙制止說:“打住!剛才的話就算我沒說。我算服了你了!”

轉眼間進場就迎來了酷熱的夏天。都說關東天寒,這大熱天的太陽發起威倒也不含糊,火熱的太陽掛在頭頂上面,像要把這天也燒著了。上百個金夫們光著膀子,陽光傾瀉在一個個黝黑的脊樑上,泛著黃燦燦的光。朱開山在用金簸箕搖金。眾金夫散在河套各處,揮汗如雨地忙活著。牛得金擦著汗,唉聲嘆氣地說著:“這沒死沒活地干了這麼多天,怎麼還沒見著金子呢?” 大金粒說:“唉,金脈都讓賀老四帶走了!要是賀老四在就好了!”邊說邊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朱開山。背著身正在淘金的朱開山好像身後長了眼睛一樣,停下手裡的活轉身盯著大金粒。大金粒被朱開山盯得心裡有些發虛:“老朱大哥,我……”朱開山淡淡一笑說:“少說廢話,幹活!” 金把頭手持木棒,陪著金大拿在河邊巡視著金夫們。金大拿說:“真他媽邪了,這金子都長了腿了?”金把頭說:“哼,就算金子長了腿,還能跑得比那匹馬快嗎?”金大拿說:“那怎麼到現在連點金子味都沒聞著呢?唉,要是賀老四還在就好了,真不該那麼早就把他殺了!”金把頭說:“對了,他那個合伙的也該露面了吧?咱們可釣了他有日子了!他會不會被嚇住了,不敢吃這碗飯了?”金大拿說:“不會。我看他快露頭了。吃這碗飯的聞著金子味還能不出來?咱的眼線已經聽到他的腳步聲了……”

兩人漸行漸遠,朱開山始終面色如一,似乎專心於手中的活,他捧著金簸箕搖著搖著,突然變了臉色,他望著沙石半天沒喘過氣來。老煙儿、牛得金、大金粒等人不解地看著他,隨後慢慢地圍近過來,大家順著朱開山的視線看去,不禁都有些發呆——沙石里分明有十幾粒綠豆般大小的金粒子!朱開山把手伸進水里,他捧起一把沙石,水從他的指縫間緩緩地淌下去,幾個金粒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朱開山拿起一個金粒用牙咬了咬,他的神色激動起來,向幾個夥伴點點頭,幾個人激動地看著朱開山。朱開山警覺地四下瞅了瞅,隨即更加激動地在沙石里淘了起來。大金粒、老煙儿、牛得金等人也瘋了一樣撲了上去,河道裡濺起一朵朵水花,一個個金簸箕在晃動著,閃射出道道金光,直射人的眼睛。

夜深了,朱開山他們的屋子裡卻無人入睡,幾個人擠成一團。老煙儿壓低了聲音說:“老朱,你說話呀,咱應該怎麼辦?”良久,朱開山開口了說:“這是百年不遇的事,我也沒了主意。要不咱們交櫃?”老煙儿說:“不行!淘金人幾輩子才能遇到這麼多的金疙瘩,不能白白撒手!” 朱開山環顧四周問:“你們都是這麼想的?”大夥說:“老煙儿說得對,到手的金子不能白撒手,這也是咱們的血汗!” 朱開山說:“要是這麼說,那從今天開始,咱們的命就和這些金疙瘩拴在一起了!那先說說,這些金疙瘩咋個分法。”大金粒說:“怎麼分?這還用問嗎?東西是在老朱的坑里找到的,我是咱們的頭兒,當然得拿大頭,剩下的按出力多少分唄。”老煙儿說:“那可不行,坑是大伙的,這麼分不合理,要俺說,老朱多分點俺沒意見,剩下的應該平分,人人有份兒。”大金粒說:“你打算得美!你找到了多少金疙瘩?幹活不出力,分金子倒把眼睛瞪得老大,沒門兒!”

順子說:“你憑什麼拿大頭?這個大頭到底多大?佔幾成?三七開還是四六開?當著大伙的面說個準數,別背後搗鬼。”牛得金說:“咱說話辦事得講良心,老朱大哥夠意思了,發現金疙瘩沒吃獨的,要是他不放聲咱知道個屁!要我說,要分咱們先和老朱大哥分,五五分成就挺合理,剩下的再均分。”大金粒說:“那我呢?”牛得金說:“你和大夥一樣唄。” 大金粒忽地站起來,拔出刀子,刷地甩到桌子上說:“媽拉個巴子,要我和你們一樣分?我這個頭兒就白當了?這兒誰說了算?在這兒,我的話就是王法,誰不服和我的刀子說理!” 順子不忿地說:“我操,動刀子了!這個時候誰怕誰呀?掏出大傢伙嚇唬小閨女呀?平時大夥讓著你就是了,你當是這些人怕你呀?敢闖老金溝的哪個怕死?有財大家發,誰也別想吃獨的!”牛得金說:“老朱大哥,你說說,怎麼分好?”

朱開山長嘆一口氣說:“都說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看來一點不假,為了這點金子難道還要傷了弟兄們的和氣?我說個分法吧,同意,咱今天就把金子分了,不同意,我立馬交櫃,誰也別想得了。”大金粒說:“你打算怎麼分?”朱開山說:“按人頭均分,誰也不能多佔,我也一樣。”大夥說:“成!”大金粒無奈地說:“就這麼著吧。”朱開山說:“金子可以分,可有句話我可得說在頭里。”老煙儿說:“你說,大夥都聽你的。” 朱開山說:“咱來了也有些天了,大夥兒也都知道,咱是被誆進來的,這金溝裡咱想活著出去是不可能的,要想出去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死!現在咱有了金子,既然是出去也是死,帶金子往外闖也是死,那咱不如走後一條道,帶金子往外闖!金子分了以後,誰也不許單獨往外運金,要走就一起走!” 牛得金說:“老朱說得對,誰也不許單獨行動,大夥得抱團兒,不然金子也拿不出去。”朱開山說:“不能就這麼說說算了,大夥起個誓。”他把手按在桌子上,道:“有福共享,有難共當,我朱開山要是不守誓約,不得好死!”大夥紛紛把手按在朱開山的手上說:“有福共享,有難共當,不守誓約,不得好死!” 月明星稀,萬籟無聲。關東的夏夜是涼爽宜人的。眾人在甜美地酣眠,嘴角的笑意透露了他們點石成金的美夢。朱開山獨自坐在大石頭上抽煙,想心事。小金粒悄悄出了木屋,給朱開山披上一件衣服。朱開山一笑,說:“還沒睡呀?得了金疙瘩高興?”小金粒說:“叔,有件事想對你說。”朱開山說:“啥事?說吧。”小金粒說:“叔,咱爺兒倆不是一天了,我看你是個好人,我是沒爹的孩子,想認你做乾爹,你看行不行?”朱開山說:“小金粒,你是個好孩子,懂事,仁義,我一直拿你當自己的兒子看待,認不認乾爹都一樣。”小金粒撲通一聲跪下了,說:“那你就是認了,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干爹了,乾爹,兒子給你磕頭了!” 朱開山忙扶起他,說:“你這孩子,我還沒答應呢!好吧,我就認下你這個乾兒子了。哎,你哥知道嗎?”小金粒說:“我自己的事他管不著。”朱開山說:“今天的事給我來了個措手不及,乾爹也沒有什麼禮物送你,這咋好呢?” 小金粒說:“乾爹,我不要你的東西,倒是想送你件禮物。”朱開山說:“送我禮物?你有啥?算了吧。”小金粒說:“乾爹,我想把今天分的金疙瘩送給你。”朱開山一驚說:“送給我?為啥?”小金粒說:“乾爹,我知道,金子是好東西,可在咱老金溝,金子是殺身的根苗,我不想為它死,家裡的老娘還等著我回去呢,我害怕……” 朱開山撫摸著小金粒的頭說:“孩子,別怕,有乾爹在你什麼也別怕!我能讓你哥倆好好地回家,回家置幾畝地好好養活你老娘!”小金粒說:“乾爹,真的不用怕?”朱開山說:“只要你聽我的就不用怕,把金子好好藏起來吧。好了,回去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大金粒和小金粒就嘀咕著吵了起來。大金粒吼著說:“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才多大的年紀,懂個屁!死活我願意!”小金粒哭著說:“不管怎麼說你是我哥哥,我不管誰管?我不讓你走那條道!” 大金粒說:“你說別的沒用,我有一定之規。”朱開山站起來說:“哥兒倆吵什麼?不怕人家笑話?”大金粒說:“沒事兒,幹你的活。熊玩意兒,想當我的家。”朱開山說:“親兄弟有事好好商量,別犯急。”哥兒倆出去了。朱開山看著大金粒的背影,臉上現出一絲憂慮,他快走幾步跟了出去。 大金粒正坐在一個木墩上,用一把鋒利的匕首比量自己的腿肚子。他一抬頭,見朱開山就在身前。 大金粒有些慌亂地說:“哎,你看我這把刀怎樣?”朱開山走近大金粒接過刀,試著鋒刃說:“刀是好刀,可要看幹啥用,要是用它幹傻事就是惹禍的根苗。”大金粒說:“你放心,我不會幹傻事。” 朱開山一笑:“再聰明的人也有犯糊塗的時候,我勸你還是沉下心來,不要輕舉妄動。”大金粒:“老朱,你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明白。”朱開山:“老大,按輩分你應當叫我一聲叔,我是把你當孩子看的,你想幹啥瞞不過我的眼睛,是不是想運金?”大金粒不語。 朱開山語重心長地說:“孩子,聽叔一句吧,大夥都在動這份心思,別看現在一個個都沒啥動靜,那是池子裡的鴨子,水下都緊著划拉呢。為啥不動?還不是時候。”大金粒不屑地說:“你拿我和他們比?小看我了吧?我在金溝混不是一年兩年了,進進出出也有五六個來回了,人熟地也熟,沒有金剛鑽也不會攬這瓷器活,你就不用為我擔心了。” 朱開山正色道:“別忘了,咱們一塊兒起過誓,有福共享,有難共當,要我看你是大難當頭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往火坑里跳啊。聽叔的吧,到時候咱們一起行動,單槍匹馬你是鬥不過他們的。”大金粒說:“好了,你別說了,大路通天,小道也許更近便,前邊就是地獄我也要去闖一闖,沒有退路了。”朱開山說:“年輕輕的怎麼說這樣的話呢?有什麼難處對叔講,也許我會幫上你的忙。”大金粒呵呵一笑:“老朱叔,你有一身好力氣我服,可要說起膽識差遠了,等我把金運出去你們可別後悔。”說著,伸伸懶腰回屋去了,突然又回過頭,獰笑道,“這件事你知我知還有我弟弟知,你要是給我抖摟出去,就別想豎著走出金溝!” 朱開山看著他的背影說了一句:“別忘了,老金溝可是吃人的!”大金粒說:“我有辦法,你用不著操心。” 深夜的荒野中,大金粒眼含熱淚端詳著手中的匕首,哭泣著說:“杏兒,哥這就有錢了,等著哥,哥回去娶你,你千萬別變心啊,哥豁出命辦這事都是為了你呀!”隨後他挽起褲腿,將一截木條咬在口中,舉起匕首,狠狠地將匕首插入腿肚子處,然後用力地豁開一道口子。劇痛難忍的大金粒禁不住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那慘叫聲在荒野裡迴盪。 木屋里金夫們在休憩,抽煙的,玩牌的,洗涮的,屋裡亂糟糟的。大金粒步履蹣跚地走來。小金粒有些害怕地問:“哥,你怎麼了?” 大金粒掩飾道:“沒事,腿讓樹枝戳了,沒事。”小金粒關切地問:“真的沒事?讓我看看。”大金粒有些不耐煩:“我說沒事就沒事,看什麼看!” 朱開山扔給大金粒一個紙包:“給,這是金瘡藥,敷上吧,好使著呢。”大金粒說:“謝了。”他瞅了朱開山一眼,“這藥嘴爛了也管用吧?”朱開山冷笑:“管用,你就放心吧。”大金粒說:“那就好。”小金粒怔怔地看著兩人,不明白他們說了些什麼。 金夫們都睡著了。大金粒挽起褲腿,在刀傷裡藏好沙金。大金粒站在小金粒的跟前,看著弟弟熟睡的臉,他流淚了,搖著小金粒,輕聲地說:“醒醒……”小金粒揉著惺忪的睡眼,問:“哥,天亮了嗎?”大金粒悄聲地說:“弟,哥要走了,哥不在以後就跟著你乾爹吧,他是個好人。”小金粒哭道:“哥,你鐵了心了?你會死的,別走了!”大金粒說:“別說喪氣話,哥沒事。走了。”說罷,躡手躡腳地走出屋子。大金粒走到門口,回頭看看朱開山,朱開山打著呼嚕睡得正香。 怪鳥叫聲磔磔。大金粒撥著草叢疾行,驀地站住了——朱開山佇立在他的眼前!大金粒驚慌地問:“你?你要幹什麼?”順手拔出匕首。朱開山笑了:“把刀子放下!我是來救你的。”大金粒說:“救我?笑話!讓開!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朱開山苦口婆心:“孩子,前邊到處是陷阱,死路一條,跟我回去吧,咱們慢慢來,千萬不能輕舉妄動啊!實話告訴你吧,我也想運金,你這辦法也想過,想來想去還是不妥,以前有人這麼幹過,敗多成少,你這是去送命呀!” 大金粒恨恨地說:“送命也是我去送,不關你的事!”朱開山嘆口氣:“該說的我都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你就是執迷不悟我也沒有辦法。我可以告訴你一句,不管你出了啥事,你弟弟我會照顧好的。好了,你走吧。”大金粒抱拳說:“謝了!”頭也不回地走了。朱開山看著大金粒的背影長嘆一聲。 金夫們在緊張地勞作。小金粒眼泡紅腫,湊到朱開山的跟前,小聲地問:“乾爹,我哥不會有事吧?”朱開山憂心忡忡:“求老天保佑吧。” 突然,小金粒指著遠處喊:“乾爹,你看,土匪又來了!”遠處,馬隊疾馳而來,揚起一團塵霧。朱開山的臉猛然抽搐,脫口而出:“毀了!”土匪飆至,一匹馬拖著一個已經看不出模樣的人到了河套。金夫們驚恐地看著土匪,不敢出聲。土匪頭目勒馬,揚著鞭子吼叫:“都給我看好了,這回可是你們的人吧?” 大夥蜂擁而至,圍觀被拖來的人。小金粒驚恐地喊了一聲:“哥!”抱住大金粒的屍體撕心裂肺地嚎哭,又猛地躍身而起,撲向土匪,“你們這些鱉犢子,王八蛋!”朱開山緊緊地抱住小金粒,吼著:“你瘋了!伙計們,把他送回窩子!”幾個金夫不管小金粒如何掙扎,抱著他回了木屋。土匪頭目獰笑著:“都給我聽著,這兒方圓幾百里,你們就是插上翅膀也休想從我的眼皮子底下溜走,要金子不要命的你就來,來一個死一個,這兒的亂葬崗子夠你們埋的,不信就試試!”打了個呼哨,帶著馬隊馳去。 朱開山深夜在酒館買醉。大黑丫頭、老果子站在櫃檯後默默地看著朱開山。稍頃,大黑丫頭走過來,拿過朱開山的酒杯灌了一大口。朱開山說:“你想喝酒?老果子,再燙一壺,我和老闆娘好好喝一場。”老果子笑了笑,送酒過來。 大黑丫頭說:“老朱大哥,你都看見了,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就這麼踢蹬了,真是叫人寒心呀,都是金子惹的禍啊。”朱開山說:“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老話一點兒也不假。看開了吧,還是活命要緊呀。”大黑丫頭嘆息道:“唉,話是這麼說,到時候就由不得人了。我先放個屁撂到這兒,以後還會有人走這條道兒,但願不是你朱大哥!我聽說原來賀老四在這兒做的時候,也經常出這樣的事。” 朱開山也嘆息著說:“原來的事咱不知道,我就知道人活到我這個歲數,只要乾一件傻事,小命沒準就沒了。”正說著,小金粒來了。朱開山問:“孩子,這麼晚了,你來幹啥?”小金粒說:“乾爹,你在這兒喝酒我不放心,怕你醉了找不回去,接你呢。”大黑丫頭說:“老朱大哥,你好福氣呀,認了這麼個知冷知熱的干兒子。” 朱開山一個勁地點頭:“福氣,福氣。別看孩子小,懂事!真得謝謝這孩子的爹娘。兒子,回去,乾爹真有點醉了,扶著我。”小金粒答應著,扶起朱開山走出酒館。 回去的路上,夜色清涼,讓白日的暑氣消退了不少。爺倆一邊走,一邊說著話,小金粒說:“乾爹,你知道我哥為什麼不要命運金出山嗎?”朱開山搖頭:“不知道。”小金粒說:“我哥在外邊有個相好的,叫杏兒。”朱開山問:“哦?啥人家?”小金粒說:“聽說是個窯子娘們儿,挺浪的,說要跟著哥哥從良,老鴇子放出話了,要我哥拿金子換人。”朱開山問:“這門親事你娘點頭了?”小金粒說:“我娘死活不同意,娘叫他好好淘金,他不聽娘的話。他這回就是想把金疙瘩帶出去,打算娶杏兒,我勸他也不聽。”朱開山說:“那也不用急呀,我都告訴他了,現在不是時候。”小金粒:“你是不知道,前幾天杏兒託人捎信了,說有個老客要給她從良,哥急眼了,非要出山,這才惹了殺身大禍。”朱開山長嘆道:“孩子,要記住了,為人一生,要是叫女人牽掛住了,就像掉進大醬缸,再想爬出來就難了!” 夏元璋正在巡看著貨架上的物品。傳傑走上樓來,問:“掌櫃的,您喊我?”夏元璋笑瞇瞇地說:“傳傑,今天我閒著有空,給你說說做生意的事。”傳傑高興地說:“聽掌櫃的教誨。” 夏元璋說:“做咱們貨棧的生意一定要多聽、多看、多學,不斷地積累知識技藝,所謂要活到老學到老,怕的就是不學,學了總不會嫌多。學過的東西可能一時半會兒用不上,那不要緊,藝不壓身,要到用時再學就來不及了。有些當學徒的,耐不了學藝三年之苦,學不到一半就不干了,以為做生意不過爾爾,錯了,大錯而特錯。就說咱們收皮貨吧,看來挺簡單的,看看皮板毛色,試試手感,看似沒有什麼,這裡的學問可大了。皮子有春夏秋冬之分,當然以冬皮最好,可冬皮又可以細分,怎麼分?怎麼驗?我現在也沒那眼力,這方面你要多跟賬房常先生學,多請教,他可是個老行家。”傳傑說:“是,掌櫃的。” 夏元璋又道:“傳傑,今天我給你說點別的。要想學會做生意,首先要學會算賬,算賬有好多算法,今天就教你我從黃縣學的一個口訣,非常好用。”傳傑臉上一亮,說:“那您就快教吧,我一定好好學。” 夏元璋說:“這個口訣挺難背,你記住了,至於怎麼用我以後教你,聽好了: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三一二五,六三七五,七四三七五,八五,九五六二五,十六二五,十一六八七五,十二七五,十三八一二五,十四八七五,十五九三七五,十六一。”傳傑說:“掌櫃的,我記不住,您慢點說,我記下來。” 夏元璋厲聲道:“不行!這個口訣歷來都是口傳心授,背不下來你就沒吃這碗飯的天分。我再說一遍。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三一二五,六三七五,七四三七五,八五……”傳傑努力地背著:“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 第二日,玉書正在客廳的里間練習著寫毛筆字。客廳外間,夏元璋又對傳傑說起生意經:“今天給你說說'褒貶是買賣'這句話。知道什麼是褒、什麼是貶嗎?”傳傑說:“掌櫃的,褒就是誇獎,貶就是貶斥,您說對不?”練習毛筆字的玉書略感意外地看了一眼傳傑。 夏元璋一笑:“對了。這句話就是說,客人進了你的店,對你的貨吹毛求疵橫加貶斥,你千萬不要生氣,這時候更要和氣待客。為什麼?嫌貨的人才是買貨的人。為什麼這麼說?你說說,他對你的貨橫挑鼻子豎挑眼,說明了什麼?”傳傑說:“說明對貨感興趣了。” 夏元璋一拍大腿:“對呀!他感興趣了就是想買,想買必然要和你拉價,要拉價就必然說你的貨不好。要是他看著你的貨沉默如金那就沒戲了。你要是遇見褒貶的主兒怎麼對付?”傳傑琢磨著,一時無語。 玉書見此,有些不滿地說:“剛才還覺得你挺聰明的,這會兒成豬腦子了?要真是遇見褒貶的主,你就對他說咱的貨如何如何好,不就行了!”傳傑琢磨著說:“這樣說……那不就和客人頂牛了嗎?” 夏元璋滿意之極,道:“說得好!傳傑呀,真碰見這樣的主,你得對客人指出貨的瑕疵做出解釋,說價錢的合理,把他拖住,消除他的疑慮,盡量和他化解歧見達成共識,讓他高高興興地把貨買走。這就看你的本事了,這本事可不是一天兩天可以練出來的。玉書啊,對剛才這個問題的理解,你比傳傑差大了。”傳傑小有得意地看著玉書,玉書回給傳傑一個佯裝不滿的怪樣。 傳武匆匆走進,說:“掌櫃的,來了個送山貨的。”夏元璋問:“生人還是老客?”傳武回說:“是個生人。”夏元璋說:“傳傑,這筆生意你去談。”傳傑有些怯:“掌櫃的……我怕給你談砸了。”夏元璋說:“不要怕,我給你坐鎮,大膽地談。” 傳傑硬著頭皮出了門,見了客人,踏著板凳站在櫃檯後,仔細地驗著幾張皮貨,一個勁地搖頭,旁邊的常先生暗暗地觀察著傳傑。送山貨的問:“咋了?”傳傑說:“你的價要高了。”送山貨的說:“要高了?你懂不懂皮貨?這可是冬皮子。” 傳傑一笑說:“冬皮子不假,這可是老冬的皮子,毛上的油性差了,不夠柔和了,可惜呀。”夏元璋坐在距櫃檯較遠的桌旁,聽著傳傑砍價,高興地對傳武和玉書悄聲說:“你們聽聽,傳傑的價砍得多好啊!說得多有道理!” 送山貨的驚呼:“哪來的這麼個小神仙?我算服了!你看該給個什麼價?”傳傑笑說:“褒貶是買賣,我也不想佔您的便宜,按質論價,按您說的八折可以吧?這可是我能出的最高價了。”送山貨的說:“再長長,我整這些貨也不容易。”傳傑說:“先生,買賣是東家的,我就是個伙計,我收您的貨是一手托兩家,既不能讓您吃虧,也不能讓東家沒賺頭,要不然我們點燈熬油圖的是什麼?這麼大個店面使費從哪兒出?您說呢?”送山貨的點頭:“好,你這小兄弟說話實誠,成交,你就收貨吧。”傳傑喊道:“狐皮兩件,貉皮三件,買賣成交,賬房付款。”賬房常先生笑瞇瞇地付了款,說:“先生拿好了,有貨還請多關照小號,謝謝。”送山貨的讚道:“櫃上有這樣的小伙計真是難得,後生可畏呀。” 夏元璋拍著掌叫好:“好啊傳傑,這筆買賣做得不錯,驗皮子的活是什麼時候學的?”傳傑說:“多虧常先生指教,我也是現學現賣。”夏元璋說:“不錯,不過還有點不足,買賣成交以後話要跟上,常先生的幾句話就很得體,不要覺得買賣成了就完事了,一定要想辦法拉下主顧,讓人家覺得你的熱情始終如一,來了還想來。不要驕傲,還得歷練啊。”傳傑點頭道:“明白了。” 傳武有些不太服氣,但又有些喜愛地看著傳傑,喃喃自語道:“這小子!” 這是個暖和天,文他娘、傳武、傳傑正在院裡吃飯。傳武端著碗粥,喝得山響,越喝動靜越大。傳傑放下碗看了傳武一眼。傳武瞥了他一眼,喝得更響了。傳傑把碗一放,嘟囔道:“這飯沒法吃了!”傳武問:“怎麼了?三兒,怎麼不吃飯了?”說完故意用筷子翻弄著碗裡的菜。 傳傑說:“二哥,你吃飯能不能不出動靜,你聽嘴裡呱唧呱唧的,像不像老母豬吃食,再說了,你吃菜在自己門前吃,別翻弄別人的地盤,人家夏掌櫃的吃飯,那才叫文明、斯文……”傳武撂下筷子,一揚眉毛:“怎麼了?我一直這麼吃飯!你今天才看見呀?我看你身上添了毛病了!怎麼著,找收拾啊!” 文他娘用筷子抽了傳武一下:“閉死你的嘴!三兒說得不對嗎?以後吃飯不許出動靜,筷子夾菜的時候在自己跟前,你看你吃飯的架勢,像不像長槍大馬似的要打架?你看三兒吃飯,多規矩,多斯文!”傳武說:“我可學不了他,他在夏掌櫃家吃飯,經常吃不飽,背地裡跟我要窩頭,娘,三兒現在可是越來越假,越來越操蛋!”文他娘喝道:“閉死你的嘴!” 正說著,玉書氣喘吁籲地跑進來:“大嬸,朱大叔來信了!”文他娘驚喜地說:“來信了?信是怎麼打來的?”玉書說:“是大叔託人捎到了春和盛。”文他娘留她說:“在這一塊兒吃吧。”玉書笑笑:“不了,俺爹還等著俺吃飯呢。” 文他娘:“三兒,快念念你爹的信!我這心都快蹦出來了!”傳傑拆開信,看著看著,哭了。文他娘催道:“你倒是念呀!”傳傑念道:“孩兒他娘,見字如面。今春一別已是大半載了,家裡的一切擎在心上。你的身子骨還好嗎?兩個兒子在春和盛學生意還好嗎?你要多囑咐他們,好好學徒,也要學著做人。兩匹兒馬一定要給我餵好了,將來咱們的地多了,春種秋收就全靠它們了。我冬天打獵叉魚的家甚要保管好了……”文他娘聽著掉了眼淚。 傳傑繼續念:“傳文有消息了嗎?有了消息一定想辦法捎信告訴我。在家的兩個孩子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傳武,這孩子渾身野性,有點像我小時候,不怕事,好惹個亂子,調教好了是個漢子,調教不好就不好說了,你對他一定要多拘管著,什麼事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念到這兒他住嘴了。 文他娘問:“沒有了?”傳傑說:“就寫了這些,剩下的就是落款兒。”傳武有點不忿:“爹真是的!我怎麼了?比三兒差哪兒了?”文他娘給了他一巴掌:“你爹說錯了嗎?你還給俺少惹事了?” 傳武氣得在院裡轉著,他操起一把斧頭,使勁地劈著柈子,嘴裡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 傳傑湊近母親小聲地說:“娘,他又罵人!”文他娘一聽火了,站起來揪住傳武的耳朵,罵:“你這個畜牲!你嘴裡罵誰?說,你罵的是誰?” 傳武被揪得眼淚都出來了,用眼睛狠狠地瞪著傳傑。傳傑說:“二哥,你別犟了,你說出來罵誰,娘就不揪你的耳朵了。”傳武說:“罵你!你娘的!”傳傑問:“我娘是誰?”文他娘說:“那不是我嗎?”文他娘又使勁地揪著傳武的耳朵,傳武賭氣地跑了。文他娘追出院子:“傳武,又發什麼瘋?給俺回來!” 夏元璋搧著扇子和傳傑談話:“傳傑呀,今天再對你說說做生意的道兒。做生意當然是為了發財,生意人無利不起早嘛。可生意起了頭不要急著求錢,手裡的本錢能流淌起來就算不錯了。做生意的命根子就是一個字:誠,這我說多少回了,就不絮叨了。採貨的時候,看貨眼要像兩把刀,賣貨的時候,對顧客要勝過三春暖,什麼時候你賣貨把顧客像父母一般對待,那時候你就該發財了,今後你做生意,記住這一條就行了。”傳傑一個勁地點頭。 夏元璋又道:“將來你還要學著站櫃檯,站了櫃檯,嘴上的話兒得勤點兒,兩眼要長精神,除了天文地理七行八作要有個大概齊,遇見老客要看人說話,比方來了個老爺子,你得這樣說:'爺,幾天沒見,您精神,老遠我就瞅見您了,過道進店面您用了八步,一般人可得用十幾步,我惦著您老人家呢。您老人家身子骨好,咱們小號就能發財啊!為什麼這麼說?您是老主顧了,您不光從小號帶走了貨,還帶來了不少新主顧,您就是小號的財神爺!您看好了貨架子上的什麼隨便點吧,老主顧了,別客氣,點好了就把單子撂這兒甩手走人,我給您包好了送去,不必勞駕,咱小人兒腿勤快……您喝茶呀,爺……'遇著生客呢?你得端量,哪來的?像幹什麼的?有錢沒錢?十分買賣三分在嘴上,三分在眼上,三分在心上,一分在手上……” 傳傑用心記著,若有所思。 傳完了生意經,夏元璋最後說:“前天咱櫃檯上有個伙計辭了工,我打算讓你站櫃。雖然你還沒出徒,但我也是打你這個年紀就乾上櫃檯了。還有一樣,站櫃就得住店,你回去問問你媽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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