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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八節

人面桃花 格非 5279 2018-03-19
第二天一早就出了殯。 夫人的墓地最終選在了離金針地不遠的一塊棉花田裡。寶琛在墓旁移栽了一株月桂,一棵塔松,一叢燕竹。在剛落葬的那些天裡,寶琛每天晚上都要去看墳。他提著馬燈,手握一把利斧,整個晚上都在墓地裡轉悠,天亮的時候才回到家中睡覺。 那時,寶琛已經在準備打點行裝回慶港老家了。他成天唉聲嘆氣的,有時還會一個人在賬房裡流淚。 要不要把小東西也帶走?他有些猶豫不決。 寶琛說,他要為夫人守墳四十九天,七七做完,他就回慶港。一天都不多耽擱。喜鵲每次聽他這麼說,就偷偷地躲在灶下哭。老虎知道,她沒地方可去。 有一天晚上,寶琛去墓地轉了一圈,早早就回來了。喜鵲問他為什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寶琛臉色鐵青,嘴裡一個勁地說著髒話,似乎只有不斷說著髒話,才能緩解自己的緊張。

“日他娘,日他娘,有人在那兒,嚇死我了。” 喜鵲問:“誰在那兒?” 寶琛就嘆了口氣:“除了她,還會是誰呢?” 寶琛說,他到了墳地之後,就點上一鍋煙。還沒等到他把這鍋煙吸完,就隱隱約約覺得墳包的另一側一個人影晃了一下。 “我還真的以為碰見鬼了呢!”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可沒想到這個人影朝他走過來了。她披頭散發,臉上黃幽幽的,用沙啞的聲音對他說:“歪頭,不用怕,是我,秀米。” 秀米走到寶琛的身邊,挨著他坐下來,問道:“能不能把你的旱煙給我吸一口。” 寶琛就抖抖索索地把煙管遞給她。她接過煙,一聲不吭地吸了起來。看她吸煙的樣子還真在行。寶琛定了定神,問她:“原來,你也會吸煙?” 秀米笑了笑,道:“會,我還吸過鴉片呢,你信不信?”

她吸完了煙之後,將煙管在鞋底上敲了敲,遞給寶琛:“你再替我裝一鍋吧。” 寶琛又給她裝了一鍋煙。點火的時候,他看見她的手、嘴唇、整個身體都在發抖。 “家裡的地契是你收著的嗎?”她猛吸了幾口煙,忽然問道。 寶琛回答說:“老夫人收著的。” “你回去把它找出來,明天讓老虎送到學堂來。” “你要那地契幹什麼?”寶琛問。 “我把家裡的地賣了。”她平靜地說。 “你把哪塊地賣了?”寶琛嚇了一跳,他本能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全賣了。” “秀秀,你,你……”寶琛急得直跺腳,“你把地全賣了,那我們以後吃什麼嗎?” 秀米道:“你操什麼心哪?再說,你和老虎不是要回慶港去了嗎?” 寶琛說,她站起來的時候,樣子十分可怕。他再次懷疑自己是不是遇見了鬼,於是,他傻乎乎圍著秀米轉了好幾圈,怯怯地問道:

“姑娘,姑奶奶,你是秀秀嗎?我不會是在跟鬼說話吧。” 秀米笑道:“你看我像個鬼嗎?” 她這一笑,寶琛更加相信自己是碰到鬼了。寶琛不再理會她的瘋話,跳起來,朝後面退了幾步,撲通一聲,趴在夫人墓前,一個勁地磕起頭來。不過,他磕了兩個頭之後,就像殭屍一樣呆住不動,因為一隻白皙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用喑啞的聲音輕輕地對他說: “你回過頭來,好好看看我……” 寶琛不敢回頭,嘴里道:“你是鬼是人,我一問便知。” “什麼事?你問吧。” 寶琛道:“你說你把所有的地全賣了,可你知道咱家一共有多少畝地?” “一百八十七畝二分七厘。” “咱家的地近的在村邊,遠的在一二十里之外,你從來不問莊稼又如何知道?”

“翠蓮知道。賣地的那天,她領我去的。” “這麼多地,請問方圓幾十里,有哪一個財主能夠買得起?” “我把它賣給梅城的龍慶棠了。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派人來索要地契。” “你畫押了嗎?” “畫押了。” “你幹嗎要賣地呢,這些地,可是陸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 “我等錢用。” “你賣了多少銀子?” “這個不用你管。”秀米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 雖然是冬天,寶琛的汗水一下就出來了。他知道,秀米剛才所說的那個龍慶棠,是清幫頭目徐寶山手上的安清道友會的頭目,長期以來,一直把持著鎮江、揚州的私鹽和妓院。 這個人是如何認識秀米的呢? 從那以後,寶琛變得不愛跟人說話了。他早晨踩著露水出去,晚上頂著露水回來。一個人背著手,在陸家的所有地頭轉悠著,等到他把那些地都轉遍了,就把自己關在賬房裡不出來了。

他一看到小東西,就流淚。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捧住他的小臉,說道:“普濟啊,普濟,你現在變成一個窮光蛋了。” 到了交割的日子,普濟來了三頂綠絨大轎。龍慶棠的大管家馮麻子帶著兩名精幹的伙計來到家中。寶琛把賬本,租地佃農的名冊、地契碼得整整齊齊,往大管家面前一堆,就完事了。 龍慶棠的大管家喜滋滋地翻看著賬本,笑得合不攏嘴。 末了,他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寶琛,道:“俗話說,千年田地換百主,一番交易一番新。滄海桑田,世道歷來如此。寶管家不應過於傷感。你既管理得一手好賬目,不妨就帶了家眷,跟了我們龍大爺,搬去梅城住,這些田地仍由你來照管。” 寶琛起身,流著眼淚道:“閣下美意,感激不盡,小僕自幼跟隨陸府學陸大人。上京城、下揚州,最終息影普濟,已有五十多年。如今世運凋敝,家道敗落,小僕無德無能,且又昏庸老朽,怎能高攀龍大人?唯圖葉落歸根,以遣暮年而已……”一番話沒說完,流涕唏噓不已。

馮管家道:“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寶管家義不食週粟,忠良堪佩。小弟不能強人所難。不過,在下還有一事相求,還望寶兄成全。” “只要小僕能夠作主,自當效命。”寶琛道。 馮管家將他那隻戴在手上的戒指轉了轉,說道:“聽說陸家有一件稀罕的寶物,叫什麼'鳳凰冰花'的,能預知吉凶未來,不知能否請出來,讓小弟也長長見識?” 寶琛道:“自從老爺走失之後,家道日衰,家中不多的一些珠玉首飾,也已典賣殆盡,就連老爺做官時積下的些許銀器也早已罄盡。如今田地易主,唯有破屋數間而已,哪裡還有什麼寶物?” 馮管家沉吟了片刻,站起身來,笑道:“我來普濟前,偶然聽龍慶棠龍大人說起,貴府有一件如此如此的寶物,名喚鳳凰冰花,心上好奇,就想趁便開開眼界。寶管家既如此說,小弟現在就告辭了。”

送走了馮管家一行之後,寶琛呆呆地站在天井裡,不由得自語道:“剛才馮管家說,家裡還有一件稀世之寶,我在老爺家多年,從來不曾聽人說起……” 喜鵲正在往繩子上晾衣服,聽寶琛這麼說,就答道:“他說的會不會是那個瓦釜。我聽說,那物事,當年老爺是從一個叫花子手中買得。” “什麼瓦釜?”寶琛一愣,問道。 喜鵲說:“那隻瓦釜原先是叫花子討飯用的食缽,聽夫人說,老爺一見,愛如珍寶,當即要買,可那個叫花子死活不肯賣,最後用二百兩銀子買了回來。從此之後,老爺就日日於閣樓上把它賞玩。夫人在世時,曾嘆息說道,老爺的瘋病,說不定自從買了這件器物之後埋下的。” “這個瓦釜如今在哪裡?”寶琛臉色驟變。 “大概還在閣樓上吧。”

“你去小心地把它拿下來,讓我看看。” 喜鵲在圍腰上揩了揩濕漉漉的手,就上樓去了。不一會兒,她就拎著一個鹽缽似的東西下來了。這個大缽子呈肉紅色,缽體上果然盤著兩隻鳳凰,是綠色的。由於年深日久,上面覆蓋著灰塵和蛛網,缽底還粘著幾粒老鼠屎。 寶琛用袖子擦了擦,放在陽光下仔細觀瞧。 “這只是件普通的討飯盆子,稀鬆平常,我怎麼一點也瞧不出好來。” “既然老爺那麼寶貝,自有他的道理。”喜鵲道。 “鳳凰倒是有一對,馮管家說的倒沒錯。可冰花又是怎麼回事呢?” “夫人和老爺都不在了,”喜鵲道,“你問誰去啊?” “可這個龍慶棠,他怎麼會知道咱家有這麼個東西呢?”寶琛道,“我看這裡面恐怕還有些文章。”

一連幾天,老虎成天都看見他爹在陽光下察看那隻窯缽,痴癡呆呆的。 “我看你八成也瘋了。”喜鵲看著他茶飯不思的樣子,一生氣,就從他手裡一把奪過來,拿到廚房裡去了。後來,她在裡面醃了一缽泡菜。 那些日子,各種各樣的謠傳在村中蔓延。同時,普濟學堂也在連日的大雪中搖搖欲墜。老虎先是聽說,秀米託人用賣地得來的銀兩去江北買槍。但很快就有消息說,負責這件事的學堂管事徐福攜款逃逸。有人看見他黎明時分搭上一隻舢板,順流而下。不久之後,就有過路的商船水手說,徐福用這筆錢在金陵開了一片藥店,養了三個老婆。 徐福的出逃引起了一連串的變故。楊大卵子和寡婦丁氏於一天深夜,雙雙來到伽藍殿,向校長秀米辭行。秀米吃了一驚,詫異道:“忠貴,怎麼你也要走?”

楊大卵子說,原先他光棍一條,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這條性命一錢不值。後來蒙校長作主,與丁氏結了婚,蓋了一片茅屋,開出幾畝荒地來,日子雖不富裕,倒也過得下去,如今丁氏已有身孕,舞槍弄棒多有不便,加之朝廷即將進剿的消息弄得人心惶惶,他們夫妻二人商量了幾天,決定解甲歸田,連夜讓人起草了文書,自願脫離學堂,從此之後一刀兩斷。 楊大卵子的話說得雖然難聽了一點,可倒也是大實話。這從反面讓秀米明白了積壓在心裡的一個謎團。革命黨人張季元當年為何會將“有恆產者”列為十殺罪之首?秀米在看他的日記時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卻茅塞頓開。 不久之後,二禿子也離開了普濟學堂。原先在普濟地方自治會的成員之中,二禿子曾是鐵桿之一,入會時他發的誓言最為刻毒,什麼肝腦塗地啦,什麼引頸就義啦,什麼黃沙蓋臉啦,都是戲文中的台詞,說得言之鑿鑿,很像是那麼回事。他的不辭而別,讓秀米大為傷感。同時秀米似乎也已經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二禿子走了七八天之後,突然又回來了,不過他並不是浪子回頭。他挑著一隻豬頭,一副豬腸子,喜滋滋地來到秀米的屋中,把秀米嚇了一跳。秀米問他這些天去哪兒了,那二禿子就像唱戲般地答道: “我啊,如今頂了大金牙的缺了。這大金牙一死,普濟村中百十來號人口,就缺個殺豬的,我就琢磨著去幹這個營生,今天肉舖開張,特送來一些豬頭、豬腸讓校長嘗個鮮。” 不到半個月,學堂的人已經走了大半。外鄉的那些手藝人和乞丐彷彿約好了似的,將能拿的東西都帶上,席捲一空,也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踪。最可恨的是一個木匠,他走的時候,竟然將廟裡的一扇大門卸下來扛走了。 剩下的人中除了翠蓮、廚師老王、孫歪嘴、譚四、王七蛋、王八蛋兄弟之外,只有寥寥的二十幾人而已。剩下來的這些人都搖頭嘆息,各有各的主意,更壞的消息接踵而至。不久之後,原先和普濟約定一同舉事的官塘、黃莊等地相繼派人送來急報,朝廷突然派來了大隊的官兵,將正在開會的革命黨人悉數擒獲,他們把人頭砍下來,帶回梅城請功,將肉身剁成數段,用繩子串起來,懸於村中。由於天寒地凍,這些看上去就像是用來過年的臘肉一樣。 王八蛋很早就在盤算著離開學堂了。他不知道他的哥哥王七蛋心裡是怎麼想的。他擔心對方會嘲笑自己的膽怯。其實王七蛋的心思跟他完全一樣。 兩人雖說是孿生兄弟,平時形影不離,可各打各的算盤,各懷各的鬼胎,互相猜疑,反而倒給對方一種死心塌地留在學堂的錯覺。隨著風聲越來越緊,尤其是二禿子的離開,使王八蛋覺得不能再這樣耗下去了。 有一次,在村中的小酒館中,王八蛋趁著酒酣臉熱之際,囁嚅了半天,終於試探性地對他的哥哥說:“哥,不如我們仍回鐵匠鋪打鐵吧?” 聽他這麼說,王七蛋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積壓在心中多日的煩惱和疑慮一掃而光,但他不動聲色笑著對他的弟弟說:“八蛋,你害怕了?” “不怕。”王八蛋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不敢看王七蛋的臉。 “你不怕,我可怕了。”王七蛋給他弟弟斟了一杯酒,“一不做,二不休,我們還不如離開普濟,遠走高飛。” 可是去哪兒呢?兩人為此事又發生了爭執。王八蛋認為不如去梅城尋訪開布店的叔叔,而王七蛋的意思,他們應當去通州的姨媽家落腳。兩個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決定乾脆去南京投奔徐福。 第二天一早,雞叫頭遍的時候,兄弟二人頂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悄悄離開了學堂。他們打算先擺渡去長洲,然後再轉道趕往南京。到了津渡口,他們遠遠看見舵工譚水金正打算升帆開船。看到兄弟二人,水金再次放下跳板,招呼兩人上船。到了船上,兄弟二人不由得大吃一驚。他們看見學堂的廚師老王正抽著旱煙,還有一個人,腦袋枕著一個大包袱,正靠在船舷上,閉目養神。此人正是孫歪嘴。 孫歪嘴原本是泰州人氏,常年流離在外,當年張季元來普濟秘密結社的時候,他就是早期的骨乾之一。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心照不宣,一言不發。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廚師老王。他解開衣襟,從懷裡摸出兩把銅勺、一口薄刀,還有七八隻湯匙,都是銅的,一邊察看著這些東西,一邊嘆道: “哎,在學堂裡混了兩年,如今樹倒猢猻散,就落下這麼幾件東西,也值不了幾個錢。”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孫歪嘴說校長平時待他不薄,按理在這個節骨眼上,正是學堂用人之際,他不該逃離學堂。只是他家中還有一個年近八十的老母在堂,日前託人帶信來,說是秋後重病臥床,等他回去見上最後一面。因此,只有離開。 這時,正在搖槳的舵工譚水金忽然長嘆了一聲,道:“有人漏夜趕科場,有人風雪回故鄉,只可恨我家的那個孽障,放著好好的營生不做,到現在還是執迷不悟……” 水金說的這個人就是譚四。 當老虎從翠蓮嘴裡聽說這些事的時候,已經快到年關了。翠蓮說,如今學堂裡除了她和譚四之外,只剩下了十幾個嘍,他們大多是一些從安徽逃難的乞丐。那些日子,寶琛已經在置辦年貨了。 “那些乞丐為什麼不逃?”他問翠蓮。 “他們能逃到哪兒去呢?雪下得這麼大,在學堂裡畢竟還有粥喝,有饅頭吃。”翠蓮道。 老虎問她為什麼不逃?譚四為什麼不逃? 翠蓮只是含笑不語。 最後她大概實在是被問煩了,就用手狠狠地戳他的鼻子,“你要是能明白這裡面的緣故,以你現在的年紀,還太小啦。” 他聽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校長秀米倒反而心安了。就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每天照樣在伽藍殿看書,有時偶爾也和譚四下盤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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