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人面桃花

第21章 第七節

人面桃花 格非 4318 2018-03-19
夫人在床上昏睡了十多天之後,這天早晨突然睜開了眼睛。她讓寶琛扶她坐起來,然後吩咐喜鵲說:“你去煮碗棗湯來我喝。別忘了加點蜂蜜。” 喜鵲趕緊去灶下煮了一碗棗湯給她端來,夫人不一會兒就咕咚咕咚把湯喝完了,她說她還餓,想吃麵疙瘩。喜鵲和寶琛對望了一眼,又去灶下擀麵去了。她的這些反常的舉動使所有在場的人都鬆了一口氣。他們認為這是老夫人大病將癒的信號。可郎中唐六師並不這麼看。 老虎來到他家的時候,唐六師正靠在一張竹椅上抖動著雙腿,嘴裡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戲文。 “不中用了。”老頭兒說,連動也懶得動一下。 “這是迴光返照,你回去告訴你爹,叫他料理後事吧,不出兩個時辰,她就要歸天了。”說完,又搖頭晃腦地唱道,“楊林與我來爭鬥,因此上發配到登州……”

老虎回到家中,把郎中的話對他爹一說,寶琛道:“怎麼會呢,她剛才一口氣吃了六個面疙瘩呢。” 夫人又在屋裡叫喜鵲了。 “你去燒一鍋水。”夫人說。 “燒水?” “對,我要洗澡。” “夫人這時候怎麼要洗澡?” “快去吧,遲了就來不及了。” 喜鵲和花二娘給她洗了澡,換了身乾淨的衣裳,又服侍她在床上躺下,夫人就問寶琛棺材做好了沒有。 寶琛道:“早預備了,只是油漆還沒乾透。” 夫人點點頭。她靠在身後的被褥上,閉上眼睛歇了一會兒,又對寶琛說:“你去把小東西抱過來,在門邊站一站,讓我再瞧他一眼。” “小東西在這兒呢。”寶琛說。他揮了揮手,門邊站著的幾個人挪了挪身子,把他露了出來。他的小腿上都是污泥,早被太陽曬乾了,褲子不知被什麼東西劃開了一個大口子,露出圓圓的小屁股來。夫人一看到他,眼淚就流出來了。

她對喜鵲說:“都什麼時候了,怎麼還給他穿著單衣呢,褲子也破了,襪子也沒穿……” 她又對寶琛說:“這孩子今年快五歲了,可連名兒還沒有呢,你快想想,現在就給他取個名兒吧。” 寶琛說,丁先生倒是給他取過一個大號,叫普濟。夫人想了想,就說,那就叫普濟吧。她轉過臉來,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兀自流了一會兒眼淚,然後對小東西說:“孩子啊,婆婆要走了呢。” “去哪裡呢?”小東西問。 “去一個遠地方。” “很遠嗎?” “很遠。” “婆婆還是等病好了再去吧。”小東西說。 “要是病能好,婆婆就用不著去了。”夫人笑了笑,又道,“婆婆走了以後,你會想婆婆嗎?” “想呀!” “那你就到婆婆的墳上來,跟婆婆說說話。”

“你住在墳裡面,怎麼說話呢?” “你看見那些樹呀草呀,被風一吹,就會簌簌的響。但凡有了聲音,那就是婆婆在跟你說話,你沒事就來看看我。要是婆婆的墳被大水沖壞了,別忘了挖鍬土,補一補。” “可是,可是,婆婆的墳在哪裡呢?” “在村西的金針地裡。” “婆婆要是想小東西怎麼辦呢?”過了一會兒,小東西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這樣問道。 “你現在不叫小東西了,你叫普濟。我現在就叫你一叫。我一叫,你就答應。普濟呀……” “哎。”小東西應道。 她一連叫了三聲,小東西就答應了三聲。 喜鵲已經哭得兩眼紅紅的,寶琛和花二娘也都各自抬袖拭淚。小東西一看大家都在哭,眼淚鼻涕也一起流出來了。

“他剛才要不說那句話,我倒差點忘了。喜鵲――”夫人道,“你把我五斗櫥上面的一隻抽屜打開,看看有沒有一個小漆盒,你把它拿給我。” 喜鵲趕緊過去,打開抽屜,翻出一個小盒子來,盒子上燙著畫兒,描著彩。夫人接過盒子,看了看,就對小東西說:“婆婆要是想你啊,打開盒子看一看,聞一聞就行了。” “盒子裡是什麼東西?” “是婆婆以前給你剪的小指甲。手指甲、腳趾甲。婆婆都沒捨得丟。今天啊,婆婆就要把它帶走了。”夫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依舊愣愣地盯著小東西,“你出去玩兒吧,婆婆要走了。” 夫人又開始喘息了,她把頭轉到床裡,又轉向床外,總是喘不過氣來。很快,她就開始嘔吐了。花二娘和寶琛臉色也都慌亂起來,又不知道怎麼辦,站在那兒手足無措。老虎聽見花二娘輕輕地說一句話:

“她要落心了。” 她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弄得床鋪發出一陣吱扭吱扭的聲音,她說被子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我快要悶死了。”她喊道。喜鵲猶豫了一下,就替她把被子掀開了。老虎看見她穿著斜紋的藍布睡衣,寬寬的褲腿下露出白皙的、細木棍似的小腿,它們難看地交疊在一起。她的腳不時蹬踢著床,拳頭捏得緊緊的,嘴唇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紫,最後漸漸發黑,不一會兒就不動了。 “差不多了。”孟婆婆宣佈道,“喜鵲,你別光顧哭,我們替她穿衣裳吧。” 可就在這時,夫人再一次將眼睛睜開。她的眼睛亮亮的,把每個人都仔仔細細地瞧了一遍,突然很清晰地說了一句: “普濟要下雪了。” 眾人都不說話。靜謐中,老虎果然聽見屋頂的瓦楞上落下的颯颯的雪珠聲。

她的嘴裡又溢出血沫來,嘴唇不住地發抖,喉嚨裡不時發出有節奏的“呃呃”聲,就像打嗝兒一樣。喜鵲給她餵了兩湯匙水,從齒縫中滾進去,又從嘴角流出來,把枕頭弄得濕乎乎的。她看了看寶琛,寶琛也只有嘆氣而已。 過了一會兒,她的身體又開始扭動起來,嘴巴一張一合。老虎看見她把胸前的衣服都扯開了,叫道:“真熱啊,悶死我了!替我把被子拿掉。” “已經拿掉了。”喜鵲哭道。 夫人的指甲在脖子上劃上一道道血印,乾癟的乳房耷拉在胸脯的兩側。她的腰高高地聳起來,雙腿繃得筆直,臉上一股憤怒的表情,好像為什麼事生了很大的氣,牙齒咬得咯咯響。她的腰聳起來又落下去,就像卷向岸邊的浪頭,一次又一次,似乎要把體內最後一絲氣力都逼出來。

她的動靜越來越小。漸漸地,她攥緊的拳頭鬆開了,抿得緊緊的嘴張開了,繃得緊緊的身體鬆弛下來。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只有小腿還在輕輕地抽縮,最後,連小腿也不動了。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校長。 她似乎已經來了一會兒。身上的雪珠已經融化,棉襖上濕漉漉的。她一個人站在門邊,沒有人注意到她。看上去,仍然是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她輕輕地走到床邊,把夫人那條彎曲的小腿扳直,平放在床上,將她手交叉疊在胸前,理了理衣裳,托起她的頭,把枕頭重新放好。隨後,替她抹上眼簾。她轉過身來,輕輕地對屋裡的人說了一句: “你們都出去吧。” 就這樣,她把自己和屍體關在小屋裡,一直呆到天黑。沒有人知道她在那個房間裡做了什麼,沒有人敢去打擾她。聞訊趕來的鄰居都擠在屋簷下、廊下、客廳和灶房裡。小東西每看到走進來一個人,就要一遍遍地告訴他們:“我的婆婆死了。”可一直沒人搭理他。

寶琛攏著袖子,不時察看著天色,他們能做的唯有靜靜地等待而已。 老虎覺得,村里所有人似乎都對她有一點敬畏,這多半是源於人們對於瘋子特有的有些神秘的恐懼。不過,對老虎來說,這些天來他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對什麼都不感到擔憂,夫人的死似乎與自己無關。他感到輕鬆、自在,甚至略有一點愉快。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被封閉在一個黑暗的匣子裡,而普濟的天空就是這樣一個匣子,無邊無際。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很小的局部,晦暗不明。他沒法知道一件又一件的事是如何發生的,這些事情是通過什麼樣的絲線而縫合在一起,織成怎樣一個奧秘。而現在,他自己就是奧秘的一部分。那是燈芯草尖上掛著的火苗;那是一隻在天空盤旋的鷂鷹;那是他的貪戀的軀體的氣味:它甜蜜、憂傷,又令人沉醉。

上燈時候,那扇小木門開了。秀米從裡面走出來。她彷彿突然蒼老了許多,可從她臉上也看不出悲傷的表情,仍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老虎從慶港第一次來到普濟的時候,他們見到的秀米就是這樣一副樣子,彷彿沉睡在又長又黑的夢裡。 小東西一看到她娘,就飛快地跑到廊柱下躲起來,隨後他又穿過迴廊跑到喜鵲的身後,把臉埋在她的兩腿之間,又偷偷地側過臉來打量她的母親。可是校長根本就沒有註意到他。當寶琛帶校長去天井裡看那具棺木時,小東西甚至跑到他娘跟前,仰著頭看著他母親的臉,露出傻笑,似乎在對她說: “我在這兒呢。” 寶琛搓著手,問她夫人的後事如何料理。秀米抿了抿嘴,輕輕地吐出兩個字來: “埋了。” “噢,對了。”秀米忽然像是想起一件什麼事似的,對寶琛說,“你打算把她葬在哪兒?”

“就在村西的那塊金針地裡。” “不行!”秀米說,“不能葬在金針地裡。” “那塊地是夫人自己看中的。”寶琛說,“夫人前些日子交代過,也請陰陽先生看過了。” “這個我不管。”秀米的臉色又陰沉下來,“你們不能把她葬在金針地裡。” “那你說葬在哪兒?”寶琛低聲下氣地問道。 “你看著辦吧。只要不葬在金針地裡,哪兒都行。”說完了這句話,她就回學堂去了。 老虎看見孟婆婆用胳膊碰了花二娘,向她丟了一個眼色,低聲說道:“二娘,剛才你看見她的腰了嗎?” 花二娘的臉上有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微笑,她點點頭。 她的腰又怎麼了呢?老虎看了看花二娘,又看了看孟婆婆。又朝門外望了一眼,雪珠子撲撲地在棺蓋上跳躍著,校長已經在風雪中走遠了。 夜半大殮的時候,雪下得更緊了。原先拋拋滾滾的雪珠已經變成了撕絮裂帛的鵝毛大雪,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 在丁樹則先生看來,這場似乎不合時令的大雪彷彿正是天怒。他圍著棺木轉來轉去,用拐杖戳著天井的地面,嘴裡不住地罵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誰都知道他罵的是誰,卻沒有人搭理他。 寶琛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秀米幹嗎不讓夫人葬在金針地裡呢?他自言自語,顛來倒去地說著這句話。最後,喜鵲實在有點煩他了,就有心來點撥他,說了一句: “那還用問嗎,事情不是明擺著嘛!” 寶琛拍著腦門,追著喜鵲來到棺材的另一邊,“你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片金針地裡原先埋著一個人呢,”喜鵲道,“你可真是個木頭。” 那個人正是張季元。差不多十年前,當張季元的屍體在冰封的河道裡被發現的時候,夫人不避眾人的耳目,撫屍大哭。後來,夫人讓寶琛雇了一輛牛車,將張季元的屍體拖回了普濟。寶琛說,依照普濟舊俗,由於張季元不是陸家人,又在野外橫死,不能讓他的遺體在家中入殮供奉,可夫人死活不依。 她甚至威脅要立即辭退他,讓他們父子倆即刻滾蛋。寶琛當即嚇得說不出話來,趴在地上,連頭都磕破了。孟婆婆苦苦相勸,她不理,丁先生的一番大道理她不睬,就連算命先生的恐嚇,她也不聽。喜鵲跟著眾人勸了她一句,夫人就勃然大怒道:“放屁。” 最後促使她改變主意的是秀米。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鼻子“哼哼”冷笑了兩聲,夫人的臉立刻就灰了。於是,她讓人在院外的池塘邊搭了一個竹棚,停棺祭奠了二十一天,又請來道士和尚頌經追薦亡靈,最後將他埋在了村西的那片金針地裡。 喜鵲的一番話,說得寶琛似懂非懂。他撓了撓頭皮,道: “我還是不太明白。” “你不明白就算了,你真是個木頭。” 喜鵲的話,讓老虎再一次回到許多年前的那個大雨之夜。後院的閣樓上,燈光被雨罩籠得一片灰黃。他依稀記得,張季元將夫人光裸的腿扛在肩上。她的呻吟聲和風雨聲連在了一起。 他瞥了一眼那具冰冷的棺木,心裡空蕩蕩的。似乎事隔多年,他仍能聽到她的喘息聲。 秀米為何不讓夫人葬在金針地裡呢?不管怎麼說,既然喜鵲那麼肯定,十幾年前的這段往事畢竟提供了某種答案。當然,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個答案也是錯誤的。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