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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四節

人面桃花 格非 4432 2018-03-19
秀米正低著頭在那兒胡思亂想,忽聽韓六道:“三爺你也太多心了。這處小島平常人跡罕至,廚子也是你派來的,自然萬無一失。退一步說,就是有人存心下毒,也應下在酒裡……” 慶福嘿嘿冷笑道:“此話甚是。這酒也得你們先嚐了之後,我才能喝。” 廚子遂給每人都倒了酒,也給自己斟了一杯。廚子先把酒喝了。慶福又用手指了指韓六,說了聲: “你。” 見韓六也喝了,又停了半晌,慶福這才端起酒來一飲而盡。然後抹抹嘴唇,嘆了一聲,對韓六道:“大姐休要笑我,那二爺是何等聰明精細之人,每天飲酒用餐,必得用人嚐過之後兩個時辰,眼見無事才肯自用。不料,機關算盡,到頭來還是誤了卿卿性命。俗話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不怕萬一,就怕一萬。”

“二爺死了?”韓六吃了一驚。 “死了。”慶福道,“兩天前剛落了葬。” “好好的,二爺怎麼會死了呢?” “總攬把被殺之後,我曾懷疑是二爺覬覦權位,對他暗中下了手。他這一死,說明總攬把不是二爺所殺。明擺著另有高人,只是尚未現身。” “二爺是怎麼死的?” 慶福又呷了一口酒,道:“還不是有人在他碗裡下了毒。刺客不僅兇殘成性,而且智慧過人。明知道二爺每餐前要試毒,事先將那毒抹在碗底,待晾乾之後再去盛飯,家人嚐了自然無事,可等到二爺把飯吃完,卻毒發吐血而亡。嗚呼哀哉,龍馭上賓了。這個人躲在暗處,處心積慮,要結果你性命,防是防不住的。” “這個人……三爺現在心裡可有數?” “除了小生之外,剩下的三個爺們都有嫌疑。大爺、二爺先後斃命,屈指算來,下一個就輪到在下了。我也不願杯弓蛇影,去猜那猜不透的生死之謎。”說到這兒,他拿眼睛覷了秀米一下,笑道:“只求妹妹可憐我這一回,過了今晚,也就此生無憾了。若是今夜死在妹妹的枕頭上,那是最好,如果天假以命,讓我苟延殘喘,多活幾日,日後恐怕還得求大姐收我做個徒兒,跟著姐姐找個潔淨的廟宇,青燈長伴,燒香念佛,你看如何?”

慶福一席話,說得悲戚異常。那紅閒、碧靜兩個丫頭,也都掏出帕子拭淚。 韓六趁機勸道:“俗話說,萬事不由人作主,一生總是命安排;今朝有酒今朝醉,活得一天算兩晌。三爺也該想開點才好。” “說得好,說得好。”慶福連聲道。隨後,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三四碗酒,又對身邊站著為他打扇的丫頭說,“碧靜,你也唱一曲,助一助酒興。” 那個叫碧靜的,正撿了一顆楊梅放在嘴裡,見三爺讓她唱曲兒,未及咀嚼就又將楊梅吐在手心裡,略一思忖,開口便唱道: 一曲未了,那碧靜忽然大放悲聲,慟哭不已。慶福先是聽得發了痴,後又不耐煩地對她擺擺手,欲言又止,伸手抓過酒壺,倒了酒,卻不喝,雙手托住下巴,又是一陣發楞。 韓六見眾人都僵在那裡,擔心慶福悲極生怒,一時發作起來,倒也不好收拾,就笑著對慶福道:“三爺,我在廟裡修行時,也曾在花師傅口裡學得幾首曲子,若是三爺不嫌棄,我這就來獻個醜,也算湊個熱鬧罷。”

慶福托著下巴,瞇著紅紅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似笑非笑。看樣子已有六七分醉了。 那韓六唱的是: 唱畢,又向慶福勸了兩碗。 “這酒裡還是有毒。”慶福忽然道,“不然我怎麼覺得心裡七上八下,一陣陣發緊,眼看著就是落心要死的樣子?” 韓六笑了笑,說:“三爺心中煩悶,酒又喝得急,故而有些醉意而已,要是這酒裡真有毒,我們還不早死了?三爺不妨呷兩枚楊梅,喝一盅淡茶,醒醒酒,就好了。” 那慶福果然從果盤裡撿出一顆楊梅,噙在嘴裡,把那頭轉過來,看著秀米說:“妹妹在家時,可曾讀過書?會作詩不會?” 見秀米不搭理,他又說:“今夜月籠幽窗,清風撲面。你我二人,不妨去湖邊走走,聯詩對句,來個散步詠涼夜,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說罷,站起身來,繞過桌子,過來就要拉她。慌得秀米左右躲閃。韓六見狀趕緊也跑過來,將慶福拖住,道: “三爺,你也不看看,這外面燥熱異常,蝙蝠夜啼,蚊唱成雷,螢火亂飛,哪有什麼涼天、清風?一邊說著那絕妙好詞,一邊卻又要噼劈啪啪地打起蚊子來,豈不是大煞風景,白白糟蹋了你一肚子的錦繡文章。再說外邊黑燈瞎火,要是不留神摔上一跤,沒準就要折了幾根肋骨,終是無味無趣。既然三爺詩興已起,箭在弦上,卻也不得不發,不如我們幾個就在屋裡吟酒作詩,熱鬧一番。” 一席話,說得慶福頻頻點頭。韓六將他扶回原處落了座,又在他的肩上捏了兩捏。只見那慶福忽然眼睛裡放出亮光來,捋了捋袖子,藉著幾分醉意,帶著呼呼的痰音大聲說道:

“要說作詩,你們幾個女流之輩豈是我的對手。我們只來對句如何?我說上句,你們來對出下句。我以扇骨敲擊桌面,十擊為限,到時若是對不出來,就罰酒三大碗,如何?” “若是我們對出來呢?”紅閒道。 “我自罰酒一碗。” 韓六、紅閒、碧靜都說好。只有秀米低頭不語。只見慶福又滿斟了一碗酒,端起來一飲而盡,隨口說出一句話來: “海棠枝上鶯梭急。” 隨後果然用扇骨在桌面上敲擊起來,當他敲到第三下的時候,碧靜接口道: “綠竹蔭中燕語頻。” “好句好句。”慶福讚道。又色瞇瞇地瞥了秀米一眼,接著道:“只是,我這枝'鶯梭',可是硬邦邦的……” 一句話說得紅閒、碧靜面紅耳赤。慶福旁若無人哈哈大笑,笑了半天,又說出了第二句:“壯士腰間三尺劍。”

慶福拿起扇子正待要敲,不料韓六脫口答道:“莫不是'男兒腹內五車書'?” 慶福道:“大姐對得還算工穩,只是落了俗套。我說壯士,你對男兒,甚是呆板,你看把'男兒'改成'女兒'如何?” “'女兒'怎麼說?” “女兒胸前兩堆雪,如何?”慶福嘻嘻地笑著,又說,“韓大姐那一句'男兒腹內五車書'也算對了,我自喝它一碗。”說完端起一碗酒,直著脖子灌了下去。他正要接著往下說,韓六道:“也不能光是三爺考我們,我們也來考考他,他要對不出,也罰他三碗酒。” “既是大姐這樣說,在下倒要領教領教。”慶福一拱手,“你們誰先說?”

“紅閒姑娘,你給三爺來一句難的。”韓六道。 丫頭紅閒微微蹙了蹙眉,隨口說出一句:“孤雁失途,月黑雲高鄉關遠。” “這一句平常至極,如何難得倒我?”慶福不屑一顧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給你對:獨龍迷津,桃濃梨淡花徑滑。”說罷,一把摟過紅閒,把手探入紅閒裙下就是一頓亂摸,嘴裡還輕狂地說道:“我來看看,它是滑還是不滑。” 那紅閒雖是嘴裡含笑,身體卻是扭來扭去,拼命掙脫,兩人正在嬉鬧之時,忽聽得門外有人嘿嘿地笑了兩聲。 方才秀米聽得慶福語言浮浪,面目淫邪,羞得滿面火燙。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只是低著頭,用指甲劃刻著桌面的污垢,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冷笑,還以為是聽錯了,抬頭一看,見眾人都呆在那裡,張著嘴,像是被法師施了定身術,一個個僵坐不動。不由得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過了半晌,她聽見慶福顫聲問道:“剛才誰在笑?你們都聽見了未曾?” 他這一問,幾個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言語。一陣穿堂風過,那桌上的三盞油燈早已滅了兩盞,幸虧韓六眼疾手快,趕緊用手攏著那盞沒有熄滅的燈。秀米抬頭看時,眾人的臉都已面目不清。幾個人驚魂未定,門外又是“嘿嘿”兩聲。 這一次,秀米聽得分外真切。那笑聲像是一個耄耋老者發出的,又像出於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之口。秀米不禁猛吸一口涼氣,毛髮倒豎,背脊都涼透了。 再看那慶福,早已拔劍在手。酒也醒了大半。那廚子也從灶下搜出一柄切肉大刀,兩人拉開房門,出了院子。那紅閒、碧靜兩個人嚇得抱作一團,依在桌邊,簌簌發抖,弄得桌子吱吱作響。 “難道說,這島上除了咱們倆,還有別的什麼人不成?”韓六眼睛定定地看著秀米,這話顯然是在問她。秀米的眼光與她一碰,不由得又是一驚。

工夫不大,兩個人都回來了。慶福一進門,身體搖了兩搖,手裡的長劍“噹啷”一聲就落了地,只見他雙手抱住根樑柱,身體就慢慢地滑落下去。廚子一見也慌了手腳,正要上前扶起他來,慶福卻也已趴在地上哇哇地吐了起來。韓六從腋下抽出手絹來替他揩嘴,對廚子說:“你們方才出去,看見什麼人沒有?” “鬼影子也不見得一個。”廚子道。 韓六也不再說什麼,待慶福吐完,將他扶到椅子上坐定。又去灶下打了一盆水給他漱口,洗了臉。紅閒、碧靜過來替他搥背揉胸,弄了半天,慶福才緩過一口氣來。 “難道是他?怎麼會是他?”慶福的眼光中藏著巨大的驚駭。如此自語了一番,又搖了搖頭,“不可能是他,不可能。” 紅閒問道:“三爺說的'他'是誰?”

慶福一聽,忽然暴怒起來,把她重重地一推,嘴裡狂叫道:“我他娘又哪裡去知道!” 紅閒一個趔趄,差一點撞到桌角上。她從地上爬起來,自己撣了撣身上的灰土,又不敢怒,不敢吱聲,又不敢哭。韓六泡了一杯香茶,遞給他,慶福接了,只抿了一口,眼睛愣愣地看著門,嘴裡仍是翻來覆去地嘀咕道:“聽聲音,分明是他。我醉了酒,又未帶隨從,他要殺我易如反掌,怎麼又不下手?” 韓六上前勸道:“既然他不殺三爺,說明他比旁人還高看你幾分,說不定,這次劫難,三爺倒能逢凶化吉。” “未必,未必。”慶福擺了擺手,木然道,“他只是想戲弄我一番而已。不行,我一刻也不能在這兒呆了。”說畢,突然站起身來,飛快地掃了秀米一眼,又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嘆了一口氣道:“不行。我得走。就連這一夜,他也不放過我。” 慶福從地上拾起了長劍,說了聲“告辭”,就招呼丫頭、廚子,連夜趕回花家捨去了。 “他到底還是怕了。”秀米冷冷地說。 差不多已是午夜時分。四下里,靜寂無聲,屋外漆黑一片。兩人也顧不得收拾房子,桌上杯盤狼藉,地上污物發出陣陣的惡臭。 “換了誰,誰都怕。”韓六道,“我剛才一心勸他多喝點酒,好讓你晚上少受點罪,沒想到鬧出這件事來。到這會兒,我還是五貓抓心,不得個著落。” “那個人――”秀米說,“那個人,會不會還在島上?” 韓六一聽,慌忙起身,去把大門關了,上了閂,又抵了一根圓木槓子。這才靠在門上喘氣:“聽三爺剛才的口氣,他好像已知道是誰下的毒手,可又有點不敢相信,這說明,這個人似乎是平常人不太容易猜著的那一位。” “猜他做什麼?”秀米道,從懷中將那把剪刀取出來,放在桌上,“我原本已備下這把剪刀,那老狗要是想上我的身,我就一刀結果了他。這花家舍的事雖然蹊蹺,說白了倒也簡單。事情明擺在這兒:六個頭領已死了兩個,剛才那一個,也已經一條命去了半條,剩下的這幾個人,免不了還是要一個個地死掉,死到最後一個,就是花家舍的新當家。用不著咱們去枉費心機。” “說的也是。”韓六道,“你說這慶三爺,他能活到明兒早上嗎?” 光緒二十七年十月初九。晴涼。昨日,長洲陳記米店老闆陳修己派人來送信,失踪數月的陸侃有了消息。平明時分,芸兒即帶著寶琛等數人趕往長洲一探究竟。因整日在家閒坐無事,我遂向寶琛提出一同前往長洲,也算散心破悶。詎料,臨行前,芸兒與秀米發生激烈之爭吵。 秀米原不肯去長洲。後經不住母親軟磨硬套,勉強依允。可芸兒聽說我亦要隨同前往,遂立即改變主意,讓秀米呆在家中。如此出爾反爾,秀米焉能不急?仔細想來,事情實在是因我而起。起初,芸兒執意讓秀米一同去長洲,究其根由,是不願讓她有與我單獨相處之機會。而一旦我決定要去,她或許覺得秀米已無必要同往,何況她一個未出嫁的女子,依照鄉村風俗,實不宜在生人面前拋頭露面。芸兒心思極深、極細。秀米雖有察覺,卻不明所以。唯我在一旁洞若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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