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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節

人面桃花 格非 5360 2018-03-19
翠蓮在灶下替秀米洗頭。 豆沫是早上從豆腐店討來的,這會兒已經有點餿了。秀米說,用這豆沫洗頭,就是不如枸杞葉煞癢,黏糊糊的,一股發霉的豆渣味。翠蓮說:“這會兒我到哪裡去替你弄枸杞葉去。”兩人正說著,忽然聽見院外人語喧響,步履雜沓,弄堂裡,水塘邊,樹林裡到處都有人猛跑。腳步聲和嘈雜的人語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嗡嗡的,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又一圈圈地散開。村子裡的狗全都在叫。 “不好!好像出什麼事了。” 翠蓮說了一句,丟開秀米,到窗前往外窺探。 秀米的頭髮濕漉漉的。她聽得見頭髮往盆內滴水的聲音。不一會兒,就見喜鵲跑到廚房門口,把頭伸進來,喘著氣說,出事啦! 翠蓮問她出什麼事了,喜鵲就說,死人啦!翠蓮又問她誰死了。喜鵲這才道:“是孫姑娘,孫姑娘死了。”

“她今天下午還來借篩子,有說有笑的,怎麼突然死了呢?”翠蓮道,說完甩了甩手上的水,跟著喜鵲跑出去了。 院子裡忽然變得一片沉寂。秀米的頭上都是豆泡泡。頭髮上的水泡泡落在盆裡,在水面上浮動著,隨後“噗”的一聲就碎裂了。她閉著眼睛,伸手在灶台上摸索著水瓢,她想從水缸裡舀點水,把頭澆一澆。就在這時,她聽見了咚咚的腳步聲。有人正朝廚房走來。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外面出什麼事了?”張季元扶著門框,問道。 該死!果然是他!她不敢回過頭去看他。嘴裡支支吾吾地道:“聽說,聽說是孫姑娘死了……” 張季元輕輕地“噢”了一聲,似乎對這事沒什麼興趣。他仍然站在那兒。 走開,走開,快走開!秀米在心裡催促他趕緊離開。可張季元不僅沒有走開,相反,他跨進門檻,走到廚房裡來了。

“你在洗頭嗎?”張季元明知故問。 秀米心裡有氣,嘴上還是“嗯”了一聲,趕緊抓過水瓢,從水缸舀了水,澆在頭上,胡亂地搓了搓。水一直流到了脖子裡,涼涼的。 “要我幫忙嗎?” “不不,不用。”秀米聽他說這樣的話,心跳得更厲害了。她還是第一次跟他說話。 “你不要加點熱水嗎?”張季元再次問道。他的聲音又乾又澀。 秀米沒再理會他。她知道張季元就在她的身邊不遠的地方站著,因為她看見了他腳上穿的圓口布鞋和白色的襪子。該死!他竟然在看我洗頭!真是可惡!他幹嗎要呆在這裡呢? 秀米洗完了頭,正想找個東西來擦一擦,那張季元就把毛巾遞過來了。秀米沒有去接。她看見灶上有一塊圍腰,也顧不上油膩,抓過來胡亂擦了擦,然後把頭髮攏了攏,在頭頂兜住。她仍然背對著他,似乎在等著他離開。

終於,張季元嘿嘿地訕笑了兩聲,丟下手裡的毛巾,搖搖頭,走了。 秀米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她看見他那瘦長的影子掠過天井的牆壁,在廊下晃了晃,然後,消失了。她站在灶邊,將頭髮抖開,讓南風吹著它,臉上依然火辣辣的。水缸中倒映著一彎新月,隨著水紋微微顫動。 母親是和翠蓮她們一塊回來的。她說她們在孟婆婆家坐下,剛打了一圈牌,就听得孫姑娘那邊出事了,“寶琛那個死不要臉的,當著那麼多人竟然就哭出聲來了”。 秀米問她,孫姑娘是怎麼死的?母親也不正經回答她,只是說,反正就死了就是了。秀米又去問喜鵲,喜鵲見母親不肯說,她也就支支吾吾,只是不住地感嘆道,慘,慘,真慘。最後,翠蓮把她拽到自己屋裡,悄悄地對她說:“往後咱們都得小心點,普濟一帶出了壞人了。”

“她不是下午還來借篩子嗎?”秀米說,“怎麼說死就死了?” 翠蓮嘆息道:“她來借篩子,是為了去地裡收菜籽,要是不去收菜籽,就不會死了。” 翠蓮說,孫姑娘在村後自家田地收菜籽,到了上燈時分還未見迴轉,寶琛去找她的時候,正碰上她父親提著馬燈去找人。兩人結伴兒到了地頭,就看見了她的屍首,衣服被人剝光了,嘴巴里塞進了青草,她就是想喊人,也張不開嘴呀。他們給她塞了太多的草,一直塞到喉嚨口,寶琛給她摳了半天,也沒摳乾淨,她的身上也沒有刀傷,手上反綁著繩子。一隻腳上還穿著鞋子,一隻腳光著,身體早已涼了,鼻子裡也沒了氣。兩條腿在地上踢了個坑兒。大腿上全是血。唐六師郎中來給她驗了屍,也沒找著刀傷。孟婆婆說,這事兒可不像是本村人幹的,這孩子平常就在村子裡招蜂引蝶,還有她爹給她看門兒,大凡一個人想上她的身,給她幾吊小錢就行了,不給錢也可以賒賬。他們犯不著這樣幹。在那兒看熱鬧的人當中,有一個名叫大金牙的,是普濟肉店的屠夫,人有點兒傻,聽見孟婆婆這麼說,就愣頭愣腦地接話道:“那可說不准。”

孟婆婆嗔道:“那除非是你幹的。” 那大金牙就嘿嘿地傻笑著說:沒準還真是我幹的呢……話沒說完,大金牙的瞎眼老娘順手就給了他一巴掌,說:“人家死了人,你倒還在這兒說笑!” “這事沒準真是大金牙幹的呢?”秀米問。 “說笑罷了,你還拿它當真。”翠蓮道。 秀米又問寶琛怎麼還不回來,翠蓮說:“他在那兒幫著老孫頭搭涼棚呢。這些年,歪頭在孫姑娘身上可沒少花錢。這粉子一死,他哭得像淚人一般。”秀米又問她幹嗎搭涼棚,翠蓮說:“照普濟這兒的規矩,這人死在外頭不能進屋,只能在外面搭個棚兒擱屍首。這天又熱,少不得要連夜找木匠來打棺材。夠寶琛那死狗忙活一陣子的。只是可憐了那粉蝶了,死都死了,光著身子讓人擺弄來擺弄去。那老孫頭,人都快急瘋了,只說女兒還未出嫁,不叫男人看見她屍首,攔了這個又去攔那個,又如何攔得住,只得坐在塘邊哭。”

秀米還記得父親出走那天去過的那個池塘。四周開滿了白色的金銀花,像簾子一樣垂掛在水面上。她還記得下午孫姑娘來借篩子時,遭翠蓮搶白時那怯怯的笑。 “咱們往後都得小心點,聽說江南的長洲出了土匪,前些天剛綁走了兩個小孩。”翠蓮說。 在孫姑娘的葬禮上,秀米走在最後一個。孟婆婆提著一隻籃子,裡面裝著黃色的絹花,參加葬禮的人,每人一朵,戴在胸前。她走到秀米的跟前,籃子裡的花朵剛好發完。孟婆婆就笑道: “這麼巧!就差你這一朵。” 秀米又看見了在江堤一側遠遠行進的一隊朝廷官兵。兵士們無精打采,昏昏欲睡,他們在烈日下行走得很慢。馬蹄揚起漫天的塵土,馬隊的紅色纓絡上下披拂。當他們越過一個個土坡時,蜿蜒浮動,遠遠看上去就像一隻游動的黑花蛇。可她聽不到馬蹄聲。

秀米左顧右盼,就是看不見翠蓮和喜鵲的影子。孫姑娘的棺木像是連夜打造的,還未來得及刷上油漆,白皮鬆板,上面覆蓋著錦緞被面。她能看見和尚扛著幡花,鐃鈸鼓樂,吹吹打打,可是卻聽不見什麼聲響。 奇怪!我怎麼聽不見一點聲音? 送葬的隊伍在村外的棉花地裡穿行,一路往東。剛剛出了村口,天空中烏雲翻滾,樹木搖晃,突然下起雨來。雨點落在厚厚的塵土裡寂然無聲。落在河道中,開出一河的碎玉小花。雨越下越大,她的眼睛快要睜不開了。 奇怪!這麼大的雨,怎麼聽不到雨聲? 送葬的人群開始出現不安的騷動,她看見抬棺的幾個腳夫將棺材停在一座石橋上,跑到橋洞下避雨,人群潮水般四下消散。她看見寶琛和老孫頭披麻戴孝,哭喪著臉,想把人們勸回來。

秀米開始朝村東的那座破廟飛跑。她一邊跑,一邊回頭看。起先,她跟著一幫人朝廟裡飛奔,很快,她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在跑。等到她氣喘吁籲地跑到皂龍寺門口,秀米吃驚地發現,除了那口棺木孤零零地橫在橋上之外,四下里已經沒有一個人,連寶琛和老孫頭也不見了。 奇怪,怎麼沒有人去廟裡避雨呢。 她一口氣跑到山門的屋簷下,看見張季元手裡捏著一圈麻繩,正在沖她笑。 “你怎麼在這兒?”秀米嚇了一跳,雙手護住自己濕漉漉的前襟,隱約覺得自己的乳房一陣陣脹痛。時值初夏,單衣初試,叫雨一淋,緊緊地粘在身上。她覺得自己的身上光溜溜的。 “我來聽聽寺裡的住持講經。”張季元低聲道。他的頭髮也被雨淋得濕漉漉的。 “那些送葬的人為什麼不來廟裡避雨?”秀米問道。

“他們不能進來。” “為什麼?” “住持不會讓他們進來。”張季元探頭朝門外看了看,湊在她耳邊輕聲道,“因為,這座廟是專門為你修的。” “誰是住持?”秀米看了看廟裡的天王殿,豪雨飄瓦,屋頂的瓦楞上已經起了一層水煙。 “在法堂念經。”張季元說。 “這座破廟已經多年沒有和尚住了,哪裡來的住持?” “你跟我來。” 秀米順從地跟著張季元,穿過一側的遊廊,朝法堂走去。一路上,她看見天王殿、僧房、伽藍殿祖師堂,藥師殿、觀音殿、香積廚、執事堂都是空無一人,而觀音殿和大雄寶殿都已屋頂坍陷,牆基歪斜,瓦礫中長滿了青草。牆壁上苔蘚處處,縫中開出了一朵一朵的小黃花,她能夠聞到安息香和美人蕉的氣味,雨水和塵土的氣味,當然,還有張季元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煙味。

法堂和藏經閣倒是完好無損。他們來到法堂的時候,住持身穿紅黃兩色的袈裟,正盤腿在蒲團上打坐念經。看見他們進來,住持就合掌施禮,隨後站起身來。秀米不知如何還禮,正在慌亂中,忽聽得住持說:“就是她嗎?” 張季元點點頭:“正是。” “阿彌陀佛。” 秀米覺得這個住持好像在哪見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只見住持緩緩轉動著手裡的念珠,嘴裡念念有詞,不時地抬頭打量著她。秀米也呆呆地看著他,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她瞥見那住持左手的拇指邊綴著一根軟塌塌的東西,紅紅的,像一根煮熟的小香腸,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她張開嘴想叫,可依然發不出什麼聲音。原來,原來表哥要尋找的那個六指人一直躲在村中的這座破廟裡! 住持呵呵地笑了兩聲――臉都笑得浮腫起來了,說道:“季元,人既已帶到,我們還等什麼呢?” “你們,你們想幹什麼?” “姑娘,不用怕。”住持道,“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不是無緣無故的,都是為了完成某個重要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麼?” “一會兒你就會明白的。”住持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鷙的笑容。 秀米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麼,全身的皮膚驟然收緊了。她在法堂裡徒勞地亂跑了一陣,還碰翻香案前的一隻酥油燈。就是找不到門。那兩個人也不著急,只是看著她笑。 “告訴我,門在哪兒?”秀米用哀矜的目光看著她的表哥,央求道。 張季元一把將她摟過來。他的手順著她的大腿摸索著,把嘴貼在她耳邊喃喃地說:“妹妹,門在這兒。開著呢。”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裡的繩子纏在她的手腕上。秀米見表哥要將自己綁起來,就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叫道:“不要綁我。” 這一次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而且立即聽到了答复。 “誰要綁你了?” 秀米睜開了眼睛。第一眼,她看見了天窗上瀉下來的靜靜的陽光,接著她看見了剛剛掛上的新蚊帳,散發著幽幽的薰香味。隨後她看見了在地上打翻的一隻油燈。她還聽到了嘩嘩的聲音,她看見喜鵲正在打掃著地上的玻璃。原來是南柯一夢。 “誰綁你啦?”喜鵲笑道,“我來叫你起來吃早飯,看見你一巴掌就把油燈打翻了。” 秀米還在那呼哧呼哧地喘氣。她看見床頭的香案上,一支安息香已經快要燃完了。 “怎麼做了這麼一個夢?”秀米驚魂未定地道,“嚇死我了……” 喜鵲只是笑。過了一會兒又說:“你趕緊起來吃飯,呆會兒我帶你去孫姑娘家看水陸法會。” 秀米問起母親和翠蓮,喜鵲說,她們早就看熱鬧去了。她又問起張季元。她說出張季元這三個字的時候,心裡忽然一怔。喜鵲說,在後院呢,也不知他在幹什麼。秀米痴痴地望著帳頂,半天才對喜鵲說,她不想去看什麼水陸法會,也不想吃飯,她想在床上再懶一會兒。 喜鵲替她放下帳子,就下樓去了。 喜鵲剛下樓,秀米就听見樓下的巷子裡有人在叫賣梔子花兒。她忽然來了興致,想買一朵來戴,就從床上爬起來。可等到她穿好衣服下了樓,趕到巷子口,那賣花人已經不在那兒了。 她回到家中,在井邊吊了水,洗了洗臉,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在院子里四處晃悠。她剛走到井邊,見喜鵲正在那兒洗衣裳,便走過去和她說話,剛說了沒兩句,忽見張季元沿著迴廊,一搖一晃地朝這邊走來。秀米心頭一緊,心裡想要閃避,那張季元早已三步並作兩步,竄到了跟前。 “嗨,”張季元滿臉興奮地說道,“後院養著的兩缸荷花全都開啦!” 喜鵲瞥了秀米一眼,見她不接話,只得胡亂應承道:“開啦?開了好,開了好。” 這個白痴!荷花開了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一想起剛才的那個夢,秀米心裡就有氣。她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張季元賠著笑,問她要不要跟他去後院看看。看你娘個頭!秀米在心裡罵道。不過,她還是站住了,身子靠在樓梯邊的牆上,嘴里道: “表哥也會喜歡那些花花草草嗎?” “那就要看它是什麼花了。”張季元沉思片刻,這樣回答她,“蘭生幽谷,菊隱荒圃,梅傲雪嶺,獨荷花濯淖污泥而不染。其志高潔,故倍覺愛憐……制芙蓉以為衣兮,集芰荷以為裳。” 最後兩句是《離騷》中的句子,只可惜張季元將它說顛倒了。不過,秀米卻懶得去點破他。 張季元見秀米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忽然來了興致,問道:“玉溪生詩中有吟詠荷花之句,堪稱妙絕,你可記得?” 這原是中黛玉問香菱的話。看來,這小鬍子還有點酸。秀米真是不願搭理他,便懶懶地答道:“莫非是'留得殘荷聽雨聲'嗎?” 不料,張季元搖了搖頭,笑道:“你把我看成林妹妹了。” “那表哥喜歡哪一句?” “芙蓉塘外有驚雷。”張季元道。 聽他這一說,秀米忽然想起小時候,她父親帶她去村外野塘挖蓮時的情景,心裡突然充滿了一種空寂之感。父親愛蓮成癖,夏天時,他的書桌上總是擺著一盆小小的碗蓮,以作清供。她還隱隱記得花朵是深紅色的,艷若春桃,半斂含羞,父親叫它“一捻紅”。有時他也會將花瓣搗碎,製成印泥。 張季元又問她喜歡什麼花。 “芍藥。”秀米不假思索,脫口道。 張季元笑了起來,嘆了一口氣,道:“你這分明是在趕我走啊。” 秀米心裡想:別看這白痴成天神神道道的,肚子裡還頗喝了些墨汁,也難為他了。可嘴上依然不依不饒:“這怎麼是趕你走?” “妹妹淹通文史,警心深密,又何必明知故問?”張季元道,“顧文房《問答釋義》中說,芍藥,又名可離,可離可離,故贈之以送別。不過,我還真的要走了。”說完,拽了拽衣襟,朝秀米擺了擺手,從前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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