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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節

人面桃花 格非 7521 2018-03-19
從寶琛的賬房裡出來,秀米在天井裡的石階上倚門而坐。她看見門口池塘邊有一個婦女正在擣衣,棒槌敲擊的聲音在天井裡發出嗡嗡的迴聲。地裡的棉花已經長得很高了,黑油油地一直延伸到河邊,風兒一吹,就露出葉子下的棉鈴。田裡沒有一個人。天井的屋簷下,幾隻燕子喳喳地叫著。牆上的青苔又厚又濃,像一塊綠氈子,亮晶晶的。太陽光暖烘烘的,陰涼的南風吹到臉上,舒暢無比。她在那兒坐了半天,東看西看,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這天早上,母親在吃飯時對秀米說,自打父親出走之後,她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去丁樹則先生家讀書了。丁先生昨晚又來催問,只說是無功不受祿,嚷著要把拜師時的束盡數退還。 “你在家閒著也沒事,不如去他那里胡亂讀幾篇書,識些字也好。”

秀米本來想,經父親這麼一鬧,她就不用去丁樹則家活受罪了,沒想到先生倒是好記性,三番兩次來家中催逼。聽母親這麼說,放下碗筷,秀米只得硬著頭皮往丁先生家走去。 丁樹則讀書數十載,不要說一官半職,連個秀才也不曾中過。老來設館授徒,收些俸例,以供椒水之需。不過,普濟人家讓孩子來跟他讀書的卻是寥寥無幾。這倒不是出不起那份俸例,而是捨不得孩子讓他打。這丁樹則教書的規矩極嚴,學生要是背錯一個字,就往他屁股上打十下,寫錯一個字打二十下,背誦默寫全對了,丁先生還是要打,只說是讓學生長點記性,以後不要出錯。秀米第一次去跟他唸書時,看見她的五六個學生全都站在屋裡唸書,甚是奇怪。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屁股都被打腫了。要是碰上一個用嘴巴翻書的,那不用問,一定是他兩隻手都被打得不能動彈了。

丁先生從來不打秀米。這並不是說秀米的書念得特別好,而是由於她是先生的徒弟中唯一的女孩子。先生不僅不打她,還破例允許她讀書時吃點心。她還是不喜歡他。她受不了先生嘴裡那股臭烘烘的大蒜味兒。先生帶他們讀書時,她最害怕他發“突”或者“得”這樣的音,因為每當他發這樣的音,唾沫星子帶著口水就會射出去好遠,一直落到她的臉上。他還喜歡用他那臟兮兮的手來摸她的頭,有時竟然還會摸她的臉!他只要一走近她,她就拼命地把腦袋扭到一邊兒,常常把脖子扭得轉了筋兒。 丁樹則平常愛管閒事兒,最愛與人爭辯。除了人家媳婦生孩子他插不上手之外,村里所有的事,不論大小,他都要過問。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幫人家爭訟打官司。可官司一旦讓他沾了手,沒有不輸的。久而久之,村里人都把他當作那無用的書呆子一般看待,只有師母趙小鳳把他看成是個寶。每逢丁樹則與人爭辯,雙方各執一詞、委決不下的時候,丁師母就會拿著個花手帕,一扭一扭地走到兩人中間,笑嘻嘻地說:你們不要爭,你們不要吵,把理由說出來我聽聽,我來替你們評判評判。等到兩人把各自的理由一說,丁師母總是這樣作結論:“你(她丈夫)是對的,你(她丈夫以外的任何人)是錯的,結束!”

秀米一走進丁先生的書房,就望見丁樹則的右手上纏了一層厚厚的紗布,眉頭緊蹙,臉上頗有難言之苦。 “先生,您的手怎麼啦?”秀米問。先生臉上的肉兀自跳了兩跳,像笑不像笑地紅了臉,嘴裡一會兒“喔喔喔喔”地叫著,一會兒又嘶嘶地從牙縫裡往裡吸涼氣。看來他的手是傷得不輕。秀米正要轉過身去問師母,只見老師把臉一沉,喝道:“你先把那《魯仲連義不帝秦》背來我聽,其餘無須多問。” 秀米只得坐下來背書,第一段剛完就背不下去了。先生又讓她背,秀米就問他背哪一篇?先生這會兒似乎有點支持不住了,也不答話,舉著右手,站起身來,讓師母攙著,兩人徑自回里屋去了。秀米滿腹狐疑,忽見一個頭上綴著一撮黃毛的孩子正在那寫大字,就湊過去問他,先生這手怎麼就傷了。小黃毛是舵工譚水金的兒子,名叫譚四。他見四下無人,就低聲道:“他是碰到釘子上了。”秀米又問他,好好的,怎麼會碰著釘子?黃毛就哧哧地笑,說道:“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原來,這丁樹則平時在設館授徒之餘,閒來無事,常愛捉那飛蟲玩。久而久之,竟然練就了一身徒手捉蟲的絕技。不論是蚊子、蒼蠅,還是蛾子,只要一飛入先生的房中,就是死路一條。先生只消大手一揮,往往手到擒來。倘若這飛蟲棲息於牆上,先生一巴掌拍過去,更是百發百中。俗話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總在陣前亡,先生的技藝再精湛,卻也有失手的時候。 “今天早上,窗口飛進一隻蒼蠅,先生或許是老眼昏花了,伸手一攬,硬是沒有捉到,不由得惱羞成怒。在屋裡找了半天,定睛一看,見那肥大的蒼蠅正歇在牆上。先生走上前去使出渾身的力氣,掄開巴掌就是一拍,沒想到那不是蒼蠅,分明是一枚牆釘。先生這一掌拍過去,半天拔不出來。害得他好一頓嗷嗷亂叫。”黃毛說完,伏在桌上哧哧地笑。

秀米笑了一陣,見先生已從天井中走來,就趕緊給譚四遞眼色。 先生仍讓她背書。背過,又背《綱鑑》。秀米在背書,先生就躺在藤椅上哼哼,肥胖的肚子一起一伏,依然嘶嘶地倒吸著涼氣,弄得秀米扑哧一聲又笑了起來。先生皺著眉頭問她笑什麼,秀米也不回答,只在那翻眼睛,白的多,黑的少。先生也拿她沒辦法。 “罷罷罷,”先生從椅子上坐起來,對正在憋住勁不讓自己發笑的小黃毛說,“譚四,你過來。”小黃毛見先生叫他,趕緊從椅子上溜下來,來到先生跟前。先生又對秀米說:“你也過來。” 丁樹則從懷裡摸出一個信封來。遞給秀米:“你們兩個人給我到夏莊去送封信。夏莊,你們兩個都是認得的吧?”秀米和譚四都點了點頭。夏莊離普濟不遠,秀米和翠蓮趕集的時候去過幾次。

丁樹則剛把信遞與秀米,又取了回去。信沒有封口,先生拿到嘴邊一吹,信囊就鼓起來,先生用那隻不曾受傷的手從裡面取出信膽,抖開來,上上下下地又讀了一遍,一邊看一邊頻頻點頭,最後又把信裝入信封,再次遞給秀米,這才說: “你們沿著村西的大路向東,一直走,然後轉一個大彎,就可以看見夏莊了。到了夏莊的村口,你們就會看見有一塊大水塘,大水塘中間有一座墳包,上面長有蘆葦呀、茅草呀什麼的,你們不要管它,拿眼睛朝那塘的對岸看。對岸有三棵大柳樹,中間一棵柳樹正對著的那個宅子,就是薛舉人的家。你們要把信當面交與薛舉人。若他不在家,原信帶回,千萬不可交與別人。記住了,不要忘記。譚四這孩子貪玩,秀米你要管著他點,路上不要讓他玩水。薛舉人要有回書給我,你們就帶回來,若沒有就算了,早去早回。”

丁樹則說完了這番話,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事,對秀米說:“剛才我看信的時候,有沒有把信放進信封裡去?”秀米說:“放進去了。”丁樹則道:“真的放了嗎?” “我看見信放進去的,”秀米說,“不然您再看看?”她把信遞給先生。丁樹則用手捏了捏,又斜著眼睛朝信封內瞄了一眼,這才放心。 秀米帶著譚四一路出了普濟村,沿著河朝西走去。譚四說:“這封信想必十分要緊,我早上看見先生寫好信,裝進去又抽出來,抽出來又裝進去,來回驗看四五次。” 秀米就問他,以前有沒有見過薛舉人,譚四說在先生家曾見過他兩次,是夏莊的財主,臉上有一顆大烏痣。 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了村東的那座大廟邊。廟宇早已破爛不堪,正中的一方大殿,瓦片都落光了,露出一根根黑黑的椽子來。只有兩邊的配殿還能住人,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隻正在褪毛的鴨子。秀米還記得,有一年從夏莊趕集回來,母親曾帶她去廟裡躲過一次雨。廟前有一處用泥土壘造的戲台,荒草叢生,已經很久沒有在這兒唱過戲了。廟宇年久失修,平時只有乞丐或遊方僧人偶爾在那裡歇腳。普濟人要燒香拜佛,就坐船到對岸去。

他們來到下莊村口,已近中午。果然是一窪池塘,三棵柳樹,塘中一座墳包。薛舉人家的院門關著,用手推一推,裡面上了閂。譚四敲了門,半天無人應答。秀米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似乎有人說話,嗡嗡的,聽不太真切。秀米轉過身來,忽然看見在池塘的對岸,一個戴氈帽的人正在樹陰下釣魚。聽到敲門聲,那釣魚的就弓起腰來,歪過身子朝這邊探頭探腦地張望。秀米拉拉譚四的袖子,朝那邊指了指,那人立刻腦袋一縮,蹲下身去,茂密的葦叢遮住了他。 譚四在門上拍了半天,又直起嗓子朝里面喊了兩聲,依然無人應門。譚四就對秀米說:“不如我們把信封從門縫裡塞進去算了。”秀米說:“不成,丁先生交代我們親自把信交給薛舉人的。”譚四道:“裡面上了閂,說明屋裡有人,怎麼沒人出來?”說著又把臉貼住門縫朝里窺望,他這一看,嘴裡“哎喲”大叫了一聲,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這一叫,門就開了。一個穿長衫的伙計將門開了一條縫,把身子探出來,問道:“你們要找誰?”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譚四還坐在門檻邊的台階上,媽啊媽啊地直叫喚。 “我們找薛舉人。”秀米道。 “你們從哪裡來?”那人問道。 “從普濟來。”秀米說。 她又回過頭去,朝池塘對面望瞭望,她看見那釣魚的帽簷壓得很低,貓著腰,隔著蘆叢,仍朝這邊張望。在亮晃晃的光線下,秀米能看見他的背駝得很厲害。 那伙計又上上下下把他們打量了半天,這才低聲說道:“你們跟我來。” 原來,門裡是一條狹長的夾道,兩邊的垛牆很高,陽光照不進來,陰森森的,似乎一眼望不到頭。到了很裡面,另有一道院門,這才是薛舉人的住處。難怪剛才敲了半天的門,裡面的人聽不見。

進了院子,秀米看見槐樹下繫著兩匹馬,一匹是紅色的,另一匹是白的,都在那兒擺著尾巴,空氣中有一股清新的馬糞味兒。薛舉人家一定是來了許多客人,她聽見了嘈雜的說話聲,似乎還有人為什麼事而爭吵。穿過天井和前院的廳房,後面又是一個大院子,在院子的西南角有一處涼亭,亭子裡擠了一堆人,穿長衫的伙計在廊下站住了,對他們說:“你們在這兒等一等,我去叫薛舉人來與你們說話。” 這伙計是個男人,可說起話來卻像個女人似的,嚶聲嚶氣的。 秀米見伙計走了,這才問譚四:“你剛才為何失聲大叫,把我嚇得魂都丟了。”譚四說:“我正拿眼睛朝里面瞧,沒想到裡面的那鬼東西也貼住門,拿眼睛往外瞧,兩個人的睫毛都快碰到一起了,你說讓人害怕不害怕?” “怎麼會是他?!”秀米嘴裡喃喃說道,突然目光躲躲閃閃,神色陡變。 “你說誰?”譚四一臉恍惚地看著秀米。她的臉色先是發青,轉而又發白,縮著脖子,嘴裡的牙齒咯咯打架,也不說話,只顧用手來拽他的衣裳。譚四往遠處一看,原來,亭子那邊有三個人正朝他們走來。 從亭子裡走來三個人,走在前面的是剛才那位伙計,中間的那人身材魁梧,眉角有一顆大烏痣,想必他就是薛舉人了。而走在最後的那個人,手里托著一隻茶杯的,正是張季元。 三個人走到他們跟前,薛舉人朗聲道:“你們找我有什麼事?” 秀米愣了一下,從懷裡抖抖索索地摸出老師的信來,也不敢抬頭,遞給譚四,譚四又遞與薛舉人。 薛舉人接過信看了看,似乎有點不高興,說了一聲:“又是這個丁樹則。”就拆開信湊到太陽下看了起來。 張季元走到秀米的身邊,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嘴裡輕聲說道:“我來這裡看朋友,沒想到這麼巧,遇上了你們。” 她的心突突亂跳,只覺得半個肩膀都是麻酥酥的。秀米不敢抬頭看他,只是在心裡暗暗罵道:拿開!快把你那該死的手拿開!她想稍稍挪動一下身體,可她的腳就是不聽使喚。她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張季元終於把那隻手挪開了。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煙味兒。他在喝茶,茶杯和杯托相碰,叮噹有聲。過了一會兒,她聽見張季元笑了笑,把臉湊到她耳邊說:“看你嚇得什麼似的,別怕,我與薛兄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們談點兒事。” 秀米不理他。他嘴裡的熱氣熏得她的耳朵直癢癢。她遠遠地看見,涼亭那邊有幾個人倚柱而立,正小聲地說著什麼。涼亭旁的一株梨樹,不知為何,斷為兩截。 薛舉人看完信後,笑道:“丁樹則這條老狗,成天纏著我。” “是不是讓你想法在京城替他補個閒差?”張季元說。 “一點不錯。他口口聲聲說與家父是八拜之交,可我在京時與他老人家說起,家父卻說從來就不認得這個人。”薛舉人說,“又寫來這許多詩文,哼!狗屁不通。” “他哪裡知道,今天補了典史,明天人頭落地,他倒挺會湊熱鬧。”張季元笑道。 薛舉人道:“倒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犯得著嗎?” 隨後,薛舉人對譚四說:“你回去告訴丁先生,就說信已收到,薛某改日專程登門拜答。”說完,拿眼睛瞅了瞅秀米,又看了看張季元:“既是你家表妹,不妨請他們稍作盤桓,吃了飯再走。” 秀米一聽,也不接話,只是拼命搖頭。 張季元道:“表妹平時很少出門,今天冷不防在這裡撞見了我,吃了驚嚇,不如讓他們先回吧。” “也好。” 依然是那個伙計送他倆出門,剛剛走到天井裡,猛聽得後面兩人哄然而笑。她不知道表哥和薛舉人為何大笑,但她聽得出那笑聲沒一點正經。只恨得牙根酸酸的。那譚四一路問長問短:你表哥從哪裡來?怎麼在普濟從來沒有見著過?怎麼會在這裡碰見?既是你表哥,為何嚇成那樣?秀米只顧低頭走路,不一會兒就出了陰冷的夾道,來到外面的大太陽下。那伙計說了聲“恕不遠送”,就把院門關了。 院外沒有一個人。池塘對面的那個釣魚的老頭這會兒也已不見了。譚四道:“這人死了,為什麼要把屍首葬到塘中央去?”秀米知道譚四說的是池塘中間的那個墳包,不過這會兒秀米對它不感興趣。她推了推小黃毛的胳膊,朝池塘對面指了指:“你剛才看見有一個人在那釣魚嗎?” 黃毛說他不曾看見。 “他剛才還在這釣魚的,怎麼一會兒人就不見了?” “大概是回家吃飯去了唄。人家釣魚,關你什麼事?” 繞過池塘,他們走到剛才那人釣魚的地方。稀疏的葦叢中,秀米看見一根釣竿橫臥在水上,被風吹得擺來擺去。她就過去,把釣竿拿起來看。原來只是一根竹竿而已。上面既沒有絲線,也沒有漁鉤。 奇怪! 黃毛只在那兒催她快走,他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朝普濟走去。秀米覺得自己就像是做夢似的。張季元從哪裡來?他到普濟來究竟想做什麼?薛舉人又是什麼人?還有池塘邊的那個戴氈帽的老頭,她明明看見他在那兒釣魚,為何釣竿上既沒有浮標,也沒有線鉤? 她隱約知道,在自己花木深秀的院宅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沉默的,而且大得沒有邊際。一路上他們不曾碰到一個人。秀米覺得天又高又遠,眼前的小渠、溝壑、土丘、河水,甚至太陽光都變得虛幻起來。 到了村中,秀米就讓黃毛去丁先生那裡回話,自己一個人往家中走去。她看見翠蓮正在塘邊洗帳子,就朝她走過去,沒來由地問了一句:“大嘴,你說……夏莊到底有沒有個薛舉人?” “你是說薛祖彥哪,怎麼沒有?他爹不是在京城裡做大官的嗎?”翠蓮道。 秀米“噢”了一聲,就徑自上樓去了。 一天晚上,全家正圍在桌子旁吃飯,張季元又開始講他那個“雞三足”的笑話了。這個笑話他前幾天已經說過一遍了,這會兒又興致勃勃地從頭講起,大家全在笑。喜鵲笑,是因為她的確覺得這個故事好笑,即便張季元講上一百遍,她還是要偷偷發笑,牙齒磕碰著碗邊,咯咯地響。母親笑是出於禮貌,照例嘿嘿地笑兩聲,表明她在聽。翠蓮大概是覺得這是一個老掉牙的笑話,普濟村人人會說,而喜鵲竟然咯咯地笑個不停,因此她也笑。寶琛是好脾氣,對誰都是笑嘻嘻的,再說明天一大早,他就要回慶港接兒子去了,不過他一笑起來就有點誇張。 唯獨秀米不笑。 張季元一邊談笑,一邊不時地朝她眨眼睛。那眼神很複雜,似乎要與她為今天上午的見面達成一個默契,或者說,共同保守一段秘密。即便不抬頭看他,秀米也能覺出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他所說的話變成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語言,從濕濕的眼睫毛里飄溢而出,浮在晦暗的光線中。秀米低頭吃飯,好不容易挨到張季元把笑話說完了,卻不料喜鵲忽然愣愣地問道:“那雞怎麼會有三隻腳的呢?”看來她根本就沒聽懂,大家又哄笑了一場。 寶琛第一個吃完飯,丟下筷子,甩甩袖子,走了。翠蓮對母親說:“今天就不該把盤纏先給了他,少不了又要拿到後村去填那無底洞。” 母親說:“你怎麼知道他要去孫姑娘家?” “嗨,那粉蝶兒今天下午來借篩子,我瞅見他們在廊下說話,又拉又扯,恨不得立時就……”翠蓮說。 母親不讓她說下去,一個勁兒地給翠蓮使眼色。又看了看秀米,彷彿在猜測秀米能不能聽得懂她們所說的話。 張季元吃完了飯,依然賴在那兒不走。他歪在椅子上用牙籤剔著牙,剔完牙又去剔指甲,把十個指頭都剔了個遍,最後又把那牙籤咬在嘴裡,一會兒伸手捻一下燈芯,一會兒抬頭看著天窗,像是在琢磨著什麼事。過了一會兒,他從懷裡摸出一隻小鐵盒子,一柄煙斗,他往煙斗裡塞了菸絲,湊在燈上點了火,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孟婆婆不知從哪裡闖了進來,她來找寶琛打牌。翠蓮笑著說:“他今天有了新搭子了。” 孟婆婆說:“這樣最好,我最煩寶琛那東西,贏了幾文小錢兒,就得意地在那兒哼小曲,哼得人心裡七上八下的,不輸才怪呢!”說完,就過來拉母親。母親經不起她苦勸,就說:“好,今天就陪你們打兩圈。”臨走時,又囑咐翠蓮和喜鵲把家裡的床都換上涼蓆。孟婆婆接話道:“天都這麼熱了,是該換席子了。”說完,就拉著母親走了。 母親一走,翠蓮儼然就是總管了。她讓喜鵲去燒鍋開水,把席子燙一燙。竹蓆子一年不用,都怕是長了蟲子了。秀米一見喜鵲要去燒水,就讓她多燒一點,她正好把頭髮洗一洗。翠蓮說:“晚上洗頭,只怕是大了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才好呢!” “老話說,女的不願嫁,男的不想嫖,都是天底下最大的謊話。”翠蓮笑道。 秀米說,反正她不嫁人,誰也不嫁。 這時,張季元把他那大煙斗從嘴裡拔了出來,忽然插話道:“沒準往後真的不用嫁人了。” 翠蓮一聽,先是一愣,然後笑了起來:“大舅,你倒說得輕巧,這姑娘大了不嫁人,爺娘留她在家煮了吃?” “這個你就不懂了。”張季元道,似乎對翠蓮的話不屑一顧。 “我們鄉下人,沒見過世面。比不得大舅見多識廣。”翠蓮揶揄道,“可照你這麼說,這天下的女子都不嫁人,都不生孩子,這世上的人早晚還不都死光啦。” “誰讓你不生孩子啦?當然要生孩子,只是不用嫁人。”張季元煞有介事地說。 “不嫁人,你到石頭縫裡弄出孩子來不成?” “你但凡看中一個人,你就走到他家去,與他生孩子便了。”張季元道。 “你是說,一個男的,但凡相中了一個女孩,就可以走到她家裡去與她成親?” “正是。” “不需要三媒六聘?也不用與父母商量?” “正是。” “要是那女孩兒的父母不同意怎麼辦?他們攔住門,不讓你進去。” “那好辦,把他們殺掉。” 翠蓮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季元瘋話連篇,可翠蓮拿不准他當真這麼想,還是在逗她開心。 “要是女孩自己不同意呢?”翠蓮問道。 “照樣殺掉。”張季元毫不猶豫地說。 “假如……假如有三個男的,都看上了同一個姑娘,你說該怎麼辦?” “很簡單,由抽籤來決定。”張季元笑嘻嘻地說。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看來他打算離開了。 “在未來的社會中,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也是自由的。他想和誰成親就和誰成親。只要他願意,他甚至可以和他的親妹妹結婚。” “照你這麼說,整個普濟還不要變成一個大妓院啦?” “大致差不多。”張季元道,“只有一點不同,任何人都無需付錢。” “大舅可真會說笑話,要真的那樣,你們男人倒樂得快活。”翠蓮挖苦道。 “你們不也一樣?” 張季元哈哈大笑。他笑得直喘氣。最後,他轉過身去,捋了捋頭髮,走了。 “放屁。”張季元走後,翠蓮啐了一口,罵道,“這小鬍子,成天沒有一句正經話,閒得發慌,就拿我們來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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