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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節

人面桃花 格非 8075 2018-03-19
到了午後,秀米剛想上樓去睡中覺,門外來了一個穿紅襖的婦女,看上去二十來歲,臉上麻麻點點。她說她走了半天的路,連鞋幫都走得脫了線。這女人來自北里,距普濟約有十二三里。母親讓她進屋喝茶,女人就是不肯,她說她只說幾句話,說完了還要往回趕。她倚著院門,告訴母親昨天發生的事。 大約是傍晚前後,大雨已經下過好一陣子了,她才想起來,豬圈的屋頂上還曬著一篩子黃豆,就冒雨過去端。遠遠地就看見屋簷下縮著個人,拎著一隻箱子,拄著手杖,正在那兒避雨。 “我當時並不知道他是你家老爺,那雨下得又大又急,我就請問他是從哪裡來,他說他是普濟村人。我又問他去哪裡,他只是不肯說。我就請他去屋裡坐坐,等雨停了再趕路,他又不肯。我把黃豆端回去,把這事說給婆婆聽,婆婆說,既是普濟村人,也算是鄉鄰,你好歹借他一把傘。我打著傘再去找他,哪裡還有他的影子?那雨下得又大又急。到了半夜,我家男人從二舅家吃完酒回來,說是普濟村來了兩個提馬燈的人,尋訪一位走失的老爺,我就知道躲雨之人定是你家老爺無疑,故而特地趕來報與你們知道。”

麻臉女人說完這番話,就要告辭離去,母親再三挽留她,麻臉只推說要趕回去收麥,連水也沒喝一口就走了。 那個女人剛走,母親就催促寶琛趕緊找人沿路去尋。寶琛正待要走,隔壁的花二娘笑嘻嘻地領進一個人來。 最後一個來到家中的客人與父親的走失無關。這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蓄著小鬍子,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一身白色的上裝,戴著一副夾鼻鏡,嘴裡叼著一柄大煙斗。 母親一見他,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她一邊問長問短,一邊將客人讓進客廳。秀米、喜鵲和翠蓮也都到廳堂與他相見。這人蹺著二郎腿,在廳堂裡抽煙,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自從父親變瘋之後,她還是第一次聞到煙草的味道。這人名叫張季元,據說是從梅城來。母親讓秀米叫他表叔,後來又改口讓她叫表舅。這時,那個名叫張季元的人忽然開口說話了:“你就叫我表哥吧。”

母親笑著說,“這樣一來輩分就亂了。” “亂就亂吧。”張季元滿不在乎,“這年頭什麼都亂,索性亂它一鍋粥。”說完,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起來。 又是一個瘋子。他剔著指甲,抖著腿,說起話來搖頭晃腦。秀米與他剛一見面,就不由得心裡一怔。 他皮膚白皙,顴骨很高,眼眶黑黑的,眼睛又深又細,透出女人一般的秀媚。雖說外表有點自命不凡,可細一看,卻是神情陰冷,滿臉的抑鬱之氣,似乎不像是活在這個世上的人。 他是來梅城養病的,要在普濟呆上一陣子。既是養病,他不肯呆在梅城,卻偏偏要跑到鄉下來幹什麼?外婆在世時,她也曾隨母親去過幾次梅城,怎麼從來也沒見過這個人。據母親說,這位表哥倒是頗有些來歷,他去過東洋,長年滯留於南北二京,見多識廣,寫得一手好文章。張季元一來,母親就在廳堂陪他說話,一直說到上燈時分,這才吩咐吃飯。她又讓翠蓮把後院父親的那座閣樓打掃乾淨,預備讓他歇腳。飯桌上,寶琛和喜鵲對他很恭敬,都稱他為大舅。母親叫他季元,只有翠蓮對他愛理不理,不拿正眼兒看他。那張季元口若懸河,說起外面的情形,張口變法,閉口革命;一會兒“屍骨成堆”,一會兒“血流成河”,說得寶琛長吁短嘆:“這世道,怕是要變了啊。”

飯後翠蓮一個人在廚下洗碗。秀米就悄悄溜進去與她說話。她們聊了一會兒瘋婆子的手帕,又說起了寶琛和孫姑娘的事。翠蓮說得津津有味,秀米聽得似懂非懂。提起今天下午剛到的這位客人,翠蓮也是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翠蓮道:“他姓張,你娘姓溫,又沒有姊妹,他算是你家哪門子親戚,只怕八竿子也打他不著。我在你家這麼些年,從來就沒聽說過這個人。說是來普濟養病,你看他那樣子,像是個有病的人嗎?走起路來叮叮咚咚,震得家裡的水缸都嗡嗡作響。最奇怪的――” 翠蓮伸出脖子,朝外瞅了瞅,接著說道:“最奇怪的一件事兒,你娘昨天剛從梅城回來,這小鬍子既是拿準了要來普濟養病,為何昨天不與你娘一起回來?再說了,老爺子前腳出門,小鬍子後腳就跟了來,就像是兩個人約好了似的,你說怪不怪?”

秀米又問,表哥今天在飯桌上說起的“血流成河”可是真的?翠蓮說:“當然是真的,如今,天下可要大亂啦。” 秀米聽她這樣說,忽然沉默不語,一個人悶悶地想她的心思。翠蓮見她站在水槽邊痴痴發楞,就用手指蘸了水來彈她的臉。 “你說,普濟要是亂起來,會是什麼樣子?”秀米問。 “嗨,什麼事都可以預料,唯獨這個'亂'沒法想見。”翠蓮答道,“每一次'亂'都大不相同,只有到它亂起來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它是怎樣的。” 透過臥室北屋的窗戶,她可以看見後院的閣樓。在那些枝葉繁茂的大樹的濃蔭中,閣樓就顯得低矮和寒磣。當年曾祖父之所以選擇這片地方蓋園子,據說就是因為看上了這幾棵大樹和樹邊的一條清澈的溪流,溪流的兩岸長滿了蘆葦和茅穗。那時的普濟還只是一個十幾戶漁民的小村落,曾祖父的園子把溪流攬了進來,這樣一來,坐在庭院之中就可以釣魚了。秀米小時候曾看到過一幅炭筆劃,畫中的小溪棲息著成群的野鴨,連垛牆,房頂上都落滿了野鴨,還有那些飛往南方過冬的候鳥。據母親說,當年她和父親來到普濟的時候,溪流已經乾涸,只是在那些被太陽曬得發燙的大大小小的鵝卵石的中間,有一縷脈脈的水流蜿蜒而過。只是蘆葦還在瘋長。後來,父親在溪流之上用太湖石疊了一座假山,山上修了涼亭和閣樓,並於假山旁闢了一處柴房。柴房的牆根種了一溜鳳仙花。每到深秋花開,翠蓮就會去摘一些花瓣,搗碎了來染指甲。

張季元占據了父親的閣樓,這使秀米多少產生了這樣一個幻覺:父親並未離開。閣樓的燈整夜整夜地亮著。除了一日兩餐(早飯他是不吃的),他很少下樓。翠蓮每天早晨都要去樓上替他收拾房間,每次從樓上下來,她都要主動向秀米通報最新的見聞。 “他在睡大覺。”第一天,翠蓮這樣說。 “他在剔指甲。”第二天,翠蓮滿不在乎地說。 “他在馬桶上拉屎呢,”第三天,翠蓮用手在鼻前搧著風兒,“臭死了,呸呸呸。” 到了第四天,翠蓮的通報變得冗長而復雜:“這白痴看著老爺用過的那隻瓦釜發呆。他問我這個瓦釜是從哪裡來的,我告訴他,這是老爺從一個叫花子的手中買來的,這白痴就連聲說'寶貝,寶貝'。這瓦釜原是叫花子討飯盛粥用的,老爺一直在用它來洗手洗臉,有什麼稀罕的。我正待要走,他又叫住我,道:大姐慢走,我來向你打聽一個人……”

“我問他打聽何人,那小鬍子就嘿嘿笑了兩聲,低聲道:在普濟一帶,大姐可曾聽說有過一個六指的木匠?我就對他說,木匠村里倒是有一個,可惜不是六個指頭。他又問我,鄰近的村莊有沒有?我回他說:夏莊有一個六指人,卻又不是木匠。而且兩年前就死了。他無端地找個六指人幹什麼?” 到了第五天,翠蓮從閣樓上下來,什麼話也沒有說。 “今天那個白痴又在幹什麼?”秀米問。 “他不在,”翠蓮說,“可桌上還點著燈,人卻不知道去哪兒了。” 這是張季元第一次在普濟失踪。母親不著急,也不過問。翠蓮問起來,母親就把臉一沉,說:“他的事,你們不用管!他出去幾天,自然會回來的。” 這天中午,喜鵲正在教秀米做針,張季元卻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把她們嚇了一跳。

“這是誰的褲子?”秀米聽見張季元在她們身後問道。 秀米回頭一看,他手裡捏的,正是自己的襯褲。父親出走的那一天,她把它忘在後院的籬笆上了。經過一場大雨,讓太陽曬了好幾天,襯褲已經板結成一個餅子了。她看見那白痴把褲子抖開,兀自在那兒兩面細細觀瞧。秀米又急又羞,氣得渾身發抖,她跳起來朝他衝過去,一把搶下褲子,徑自上樓去了。 秀米剛剛上了樓,就听見了的馬蹄聲。循聲望去,她看見官兵的馬隊在村外的大道上揚起了漫天的沙塵,正沿著河邊,朝西邊的什麼地方疾走而去。在正午的陽光下,她看見那些官兵帽子上的纓絡像豬血一樣艷麗,隨著駿馬的奔跑,上下起伏,前後披拂。 她又開始流血了。起先是一點點,棕色的,像朱痣那樣。隨後顏色加深,變為黑色,黏稠的血把她的大腿弄得滑膩膩的,她已經換了兩條襯褲了,可是不一會兒血又透出來。整整一個上午,秀米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她擔心稍一動彈就會血流不止,最終會要了她的命。前兩次,血流了三四天突然停住了,可現在它又來了。腹痛如絞,睡思昏沉,就像是有一把灶鐵在攪動著她的腸子。這一次,她不敢再照鏡子了。她寧肯死掉,也不願再去看一眼那處流血的、醜陋的傷口。

她多次想到了死。如果必須一死,她也不願意一丈白綾,一口水井,或者一瓶毒藥了此一生,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另外的死法。那應該怎麼去死呢? “黃沙蓋臉”是戲文中唱的,不知是怎樣一種死法,每當她看到戲文中的楊延輝唱到“黃沙蓋臉屍不全”的時候,就會激動得兩腿發顫,涕淚交流,既然要死,就應當轟轟烈烈。昨天中午,她在上樓的時候,偶然瞥見從村中經過的官兵的馬隊,看到那些飛揚的駿馬,漫天的沙塵,櫻桃般的頂戴,火紅的纓絡以及亮閃閃的馬刀,她都會如痴如醉,奇妙的舒暢之感順著她皮膚像潮水一樣漫過頭頂。她覺得自己的腦子裡也有這樣一匹駿馬,它野性未馴,狂躁不安,只要她稍稍鬆開韁繩,它就會撒蹄狂奔,不知所至。 秀米從床上坐起來換棉花球。棉球已經變成了黑色。她忽然覺得屋裡的所有的物件都是黑色的,連窗戶外的陽光也是黑色的。她在馬桶上坐了半天,又去繡花,繡了兩針,忽而心煩意亂起來,一生氣,就去抽屜裡翻出一把剪刀來,把繡花用的紅綢剪得粉碎。

不行,得找個人去問問。 她不願意把這件事告訴母親。當然,村里的郎中唐六師她也指望不上,這個糟老頭平時給人治病總是不說話,號脈、開方、收錢,一聲不響。倘若他冷不防說出一句話來,病人多半就沒救了。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準備棺材吧。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簡直開心極了。 家中剩下的三個人中,寶琛宅心忠厚,最讓人放心,可惜他是個男的,這樣的事怎能向他啟齒?喜鵲是個沒主意的人,膽子又小,而且懵裡懵懂。想來想去,秀米決定向翠蓮求救。 翠蓮原籍浙江湖州,父母早亡,八歲時即被舅舅賣到餘杭,十二歲逃至無錫,棲身尼姑庵中。有一天晚上,她和師傅明惠法師去運河的船上偷蠶絲,沒想到上了船,就下不來了。那條船一直把她們帶到四川的內江,歷時兩年有餘。明惠法師因禍得福,在船上懷了孕,生下一對雙胞胎,從此名正言順成了船主夫人,出沒於風口浪尖之上。而翠蓮則開始了更為漫長的逃亡生涯。她先後逗留過五家妓院,嫁過四個男人,其中還有一個是太監。當陸侃從揚州的一家青樓中替她贖身的時候,她已經遊歷了大半個中國,最遠到過廣東的肇慶。

在揚州的那些年中,她一共逃跑過三次,每一次都功敗垂成。她似乎對逃跑上了癮。陸侃曾經問她:“你為什麼總要逃跑?”翠蓮回答說:“不知道,我喜歡跑。” “你打算上哪裡去?” “不知道,先逃了再說。”翠蓮答。 陸侃罷官之後,曾把她叫到書房中長談。他對翠蓮說:“這次你用不著逃了,我給你一點銀子,你愛去哪兒去哪兒吧。” 誰知翠蓮一听就叫了起來:“你這不是明著趕我走嗎?” 陸侃說:“你不是自己要走的嗎,平時拴都拴不住?” 翠蓮說:“我不要走。” 陸侃終於明白了:她不要走,她要跑。 到了普濟之後,她又偷著跑了一次。一個多月之後,她衣不蔽體哭著回來了,頭髮蓬亂,打著赤腳,這一次她是被飛蝗和飢荒逼回來的,差一點丟了性命,她瘦得連陸侃都差一點沒認出來,兩條腿都腫了。養好身體之後,陸侃端著一壺茶,到她房中來看她。陸侃抿著嘴,笑嘻嘻地問她:“這下你可不會跑了吧?” “這可說不定。”翠蓮說,“有機會,我還是要跑的。” 一句話當場讓陸侃把嘴裡的茶水噴了一牆。 最後,孟婆婆給陸侃出了個主意。她獻計說,要防翠蓮逃跑,只有一個辦法。陸侃趕緊問她是什麼辦法,孟婆婆道:“你們家再買一個使喚丫頭。”陸侃大惑不解,“再買兩個也成,可這也不能阻止她逃跑啊。”孟婆婆道:“老爺你想想,那翠蓮從小就是跑慣的,你越攔她,她就越要跑,她不是嫌你衣食不周,而是管不住那雙腳,就像那吸大煙的,管不住自己的手。你若要斷她的煙,就得斷她的癮。” “怎麼個斷法?” “還是那句話,再買個丫頭來。”孟婆婆說。 “婆婆這話是怎麼說的?”陸侃還是有點摸不著頭腦。 “你們一面把人買進,一面對翠蓮說,我們新買了用人,你要走,隨時可以走,我們再不指著你。這樣一來,她必定再也不會逃了。老爺你想啊,她每一次要逃走的時候,就會想,人家告我隨時可以走,又沒人攔我,家裡也新買了用人,逃起來就沒意思了。老爺你再想想,每一次逃跑都是事先被允許了,她逃起來還有個什麼意思。時間一長,這癮就斷了根了。” 陸侃一聽,連連點頭。妙計妙計,佩服佩服,想不到這個目不識丁的鄉村婆子還有這麼一番見識。於是,當即著她幫著尋訪,只要那手腳粗大,性格溫順的,如果價錢合適,相貌亦可不論,一旦找到,即可帶來相看。 孟婆婆嘻嘻一笑,道:“這人呢,我早已替你預備好了,至於錢呢,你們看著給點就成。” 孟婆婆說完就回去了。不一會兒就把自己家中的一個什麼遠房外甥女拖了過來。 秀米還記得喜鵲上門時的情景。她手裡抱著一個花布包裹,走到天井中就站住了,低著頭,咬著嘴唇,用腳磨著地上的青苔。孟婆婆過去拉她,她就是不動。孟婆婆一著急,就啪啪給了她兩個耳光。喜鵲也不哭,亦不躲閃,只是死活不動腳。 孟婆婆罵道:“你整日賴在我家,一人要吃三人的飯,讓我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風啊,再讓家裡那個不要臉的老鬼上了你的身,到時候濕面粘了手,甩都甩不脫。我好不容易才說動了陸老爺,替你尋了這戶好人家,你這狗娘養的東西,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說完又是一巴掌。 這孟婆婆看見父母從後院過來了,就滿臉堆下笑來,又是替喜鵲理頭髮,又是替她撫背,嘴里道:“好丫頭,你能修到這麼一戶人家,你那死去的爺娘,九泉之下有靈,在陰曹地府,也會笑得合不攏嘴的。”隨後,孟婆婆又踮著小腳走到母親的身邊,輕聲囑咐說:“這孩子,性子溫良,要打要罵,當牛當馬,都不礙事,只有一樣,老爺、夫人千萬不能在她面前提起'砒霜'二字。” “這是為何?”母親問。 “這話說起來就沒邊兒,等我有工夫,再慢慢說與你聽。”孟婆婆說完,從母親手中接過那袋錢,放在耳邊搖了搖,就歡歡喜喜地走了。 秀米來到東廂房的時候,翠蓮正躺在床上睡中覺。她看見秀米痴痴地站在床邊,臉紅氣喘,眼中噙滿淚水,嚇了一跳。趕忙從床上起來,扶她在床沿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茶,這才問她出了什麼事。 “我要死了。”秀米忽然大聲叫道。 翠蓮又是一愣:“好好的,怎麼忽然要死要活起來?” “反正是要死了。”秀米抓過床上的帳子,在手裡揉來揉去。翠蓮摸了摸她的額頭,稍稍有點熱。 “到底是什麼事,你說出來,我來幫你拿個主意。”翠蓮說著,就過去把門關上了。這間房子四周沒有窗戶,關了門,屋裡一下就變黑了。 “慢慢說,天大的事我給你擔著。” 秀米就讓她發誓,決不能把這事說出去。翠蓮猶豫了一會兒,果真就閉上眼睛,發起誓來。她一連發了五個誓,而且一個比一個刻毒,最後,她連自己祖宗八代都給罵了個遍,秀米還是不肯說,坐在床沿大把大把地掉眼淚,把胸前的衣襟都弄濕了。翠蓮本來就是個急性人,剛才在發誓的時候,無端地罵了幾遍自己祖宗,心裡想,自打記事的年頭起,就從來沒曾見過祖宗的半個人影。心裡一酸,也流下淚來。 她隱約記起舅舅來到湖州將她帶走的時候,天下著大雨,雨點落在池塘里,就像開了鍋的粥糊糊兒。這麼說起來,自己家的門前原來也有一塊池塘。她這一發誓,就記起了自己的出身來,她一直以為自己對於家鄉的記憶是一片空白,現在她終於明白了,原來自己在湖州的確曾經有過一個家,門前也有一方池塘,她彷彿聽見了許多年前的雨聲。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翠蓮默默地哭了一陣,既傷心又暢快。 “你不說也罷,”翠蓮著鼻子道,“我來猜一猜,要是我猜中了,你就點個頭。” 秀米看了她一眼,就使勁兒地點了點頭。 “我還沒猜呢?你亂點頭乾什麼。”翠蓮笑了笑,就胡亂猜了起來。她一連猜了七八遍,還是沒有猜著,最後,翠蓮就有點兒急了,道:“你要是實在不肯說,跑來找我幹什麼?我這會兒正累著呢,那腰兒痛得都快斷了。” 秀米問她怎麼會腰痛的,是不是夜裡著了涼。 翠蓮說:“還不是來那個了。” “'那個'是什麼?”秀米又問她。 翠蓮笑道:“女人身上的東西,你遲早也是要來的。”秀米又問她疼不疼。翠蓮說:“疼倒是不太疼,可就是肚子脹得難受,坐在馬桶上又什麼也拉不出來,煩著呢。”秀米再問她,來的是什麼?有沒有什麼法子治一治?翠蓮就不耐煩地答道:“流血唄,三五日自然會好的,治它作甚?做女人就是這一點不好,一個月少不了折騰一次。” 秀米這下不再問了。她扳起指頭,一五一十地算起賬來,算了半天,兀自喃喃說道:“這麼說,老爺出走已經兩個月啦?”說完又點點頭,輕聲道:“原來如此……”她從翠蓮的枕邊拿起一個髮箍來,在手裡看著,嘻嘻地笑了起來:“你這髮箍是從哪兒弄來的?” 翠蓮說,那正是正月十五從下莊的廟會上買的,“你要喜歡,就拿去好了。” “那我就拿去用了。”秀米把髮箍別在頭髮上,站起來就要走,翠蓮一把把她拽住,狐疑道:“咦,你不是找我來說什麼事的嗎?” “我何曾要跟你說什麼事?”秀米紅了臉,嘴裡只是笑。 “咦,這就怪了,你剛才不是要死要活地直抹眼淚,還要我賭咒發誓,害得我無端罵起自己的祖宗來。” “沒事兒,沒事兒,”秀米咯咯地笑起來,朝翠蓮直擺手,“你接著睡你的覺吧,我走了。”說完,拉開門就一陣風似的跑了。秀米一口氣跑回樓上自己的臥室,長長地噓出一口氣來,然後伏在被子上啞聲大笑。她笑得差一點岔了氣。兩個多月來憋在胸中的煩悶和擔憂一掃而光。她覺得肚子也不像先前那麼疼了。她舀來水把臉洗了洗,別上紅色的髮箍,換了一身新衣裳,搽了胭脂,撲了粉兒,在鏡前照了又照,隨後,咧開嘴笑了起來。她感到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像個牛犢似的在樓上走了幾個來回,又咚咚地跑到樓下,滿院子亂闖亂竄起來,她似乎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 喜鵲正在廚房裡收拾豬頭。她用一把鑷子拔著豬毛。秀米闖了進去,也不與她搭話,一把搶過那把鑷子來,道:“你先歇一會兒,我來替你拔。”說完就像模像樣地就著窗下的陽光拔起豬毛來。喜鵲說,“還是我來吧,小心弄髒了你的新衣裳。”秀米就把喜鵲一推,笑道:“我就是喜歡拔豬毛。” 喜鵲不知道她今天怎麼了,無端的怎麼會愛幹這活兒,只拿眼睛瞧著她,兀自站在灶下發呆。秀米胡亂地拔了一會兒毛,又回過身來對喜鵲說:“這豬的鬍子拔不下來倒也罷了,連它的眼睫毛也是滑溜溜的,夾它不住。”一句話說得喜鵲“扑哧”笑了起來。正要過去教她,不料,秀米把鑷子朝盆裡一丟,說道:“算了,還是你來吧。”說完,身影一閃,立刻就不見了影子。 秀米從廚房裡出來,正愁無處可去,忽而聽見院子裡響起了噼劈啪啪的算盤聲。 寶琛正在賬房裡打算盤。他一隻手打算盤,一隻手蘸著唾沫翻賬本兒,那頭依舊一邊歪著。秀米扶住門框,把頭朝里探了探。寶琛道:“秀米今天沒睡中覺啊?” 秀米也不說話,徑自走進房裡,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斜著身子看了他半天,這才說道:“你這頭成天這麼歪著,能看見賬本上的字嗎?” 寶琛笑道:“頭歪,眼睛卻是不歪。” 秀米道:“你要硬是把頭正過來,那會怎麼樣呢?” 寶琛抬眼看了她一會兒,不知她怎麼會生出這樣的怪念頭。把那歪頭搖了搖,笑道:“丫頭,連你也來拿我開心,這頭長歪了,能正得過來嗎?” 秀米說:“我來試試。” 說完站起身來,把寶琛的頭抱住轉了兩轉,嘴里道:“當真轉不過來。寶琛,你先不要算賬,來教我打算盤吧。” 寶琛說:“好好的,你要學算盤做什麼,你看見哪個姑娘打算盤來?”秀米見他不肯,就索性把他的算盤拿起來一抖,害得寶琛一迭聲地叫苦:“好好的賬,被你一攪,全亂了。”說完仍是嘻嘻地笑。 寶琛見秀米沒有馬上就走的意思,就拿出一鍋煙來抽。 “丫頭,我來問你一件事,你來幫我拿個主意。” 秀米問他什麼事。寶琛說,他準備回一趟慶港老家,把他的兒子接過來一起住。 “虎子已經四歲多了,他娘又癱在床上,我怕他到處亂跑掉到塘里。把他接到這邊來吧,又怕你娘不答應。” “接過來就是了,沒事的。”秀米滿不在乎地說。好像這事兒她已經問過母親,而母親已經答應了似的。過了一會兒,秀米像是想起什麼事,問寶琛道:“你那兒子叫什麼來著?” “叫虎子。他娘喜歡叫他老虎。” “他的頭歪不歪?” 寶琛一聽,又氣又急,又不好發作。心想,這丫頭今天是吃錯什麼藥了,大中午不睡覺,專拿我來開心。他又乾笑了兩聲,一本正經地說:“不歪不歪,一點也不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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