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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千江有水千江月 萧丽红 4913 2018-03-19
台北住下三個月了,貞觀竟是不能喜愛這個地方;大信每次信上問她:你喜歡台北嗎?她就覺得為難;是說是說不是,都離了她的真意思——
貞觀每接到這類的信,心裡總是惘然,不知怎樣覆他的好;大信是此方人氏,台北有他的師親、父老,它於他的情感,自是無由分說;他是要貞觀也跟他一樣能感覺這種親! 他們彼此沒有明講,然而大信的這分心思,貞觀當然領會;偏偏她所見到的台北人,不少是巧取,豪奪;貧的不知安分,富的不知守身…… 因為夾有這層在中作梗,以致貞觀不能好好思想台北這個地方,她只好這般回信——“現在尚無定論呢!等我慢慢告訴你——” 銀蟾就不同了;二人同住在宿舍裡;是阿仲幫她們找的一間小公寓,貞觀下班後,即要回來,銀蟾卻愛四處去鑽竄,以後才一五一十說給她聽。

星期假日里,貞觀躲著房間睡,銀蟾卻可以憑一紙台北市街圖,甚至大信寄來的紙上導遊,自己跑一趟外雙溪或動物園。 這日星期天。 貞觀睡到九點方醒,抬頭見上舖的銀蟾還一床棉被,蓋得密集集——她於是疊上腳去推她,一面笑道:“長安遊俠兒還不出門啊?” 陽曆十二月,台北已是涼意嗖嗖的;銀蟾被弄醒,一時捨不下棉被,竟將之一卷,團圍在身上,這才坐起笑道:“可惜一路上,也無甚麼打抱不平的事'俠'不起來。” 貞觀卻是自有見解:“也不一定要落那個形式啊!我覺得:若是心中對曲直是非的判斷公允、清正,也就沾俠氣;除了這,俠字還能有更好的解釋嗎?” 說了半天,二人又繞回到老話題來;銀蟾先問道:“大伯和琉璃子阿姆,不時叫我們搬過那邊住;你到底怎樣想呢?”

怎樣想——當初要來台北,她四妗一步一叮嚀,叫二人住到她娘家,即大信家中;她外婆和眾人的意思則是:自己母舅,阿伯,總比親戚那裡適當! 這住到外面來租屋稅厝,還是最不成理由的做法——決定這項的,盡是貞觀的因素;她最大的原因是:這裡離弟弟宿舍,只一箭之地! 當然也還有其它;她不住大舅那裡,是要躲那個日本妗仔:伊正熱著給她做媒,對方是個日本回來的年輕醫生,貞觀見過二次,覺得他一切都很好!可是從她識事以後,她就有這樣的觀念——很好的人或物,也不一定就要與己身相關啊!它可以是眾人大家的,而彼此相見時,只是有禮與好意! 不住大信家則完全是情怯;怎麼說呢?她對他們的往後,自有一份想像;因為有指望,反而更慎重了——想來這些個,銀蟾都知道在心,所以情願跟她;貞觀這一想,遂說道:“住那邊,住這邊,反正難交代;說來還是這裡好,離阿仲學校近,三彎二拐,他可以來,我們可以去。”

銀蟾道:“我心裡也這樣想呢!可是昨天上班,大伯又叫我去問,當著賴主任和機要秘書面前,我也不好多講,只說再和你商量,有結論就回他!” 貞觀笑道:“我是不搬的!看你怎麼回!” 銀蟾眼波一轉,說是:“你怎麼決定,我反正跟你;總沒有一人一路的理……” 貞觀聽她這樣說,因想起年底前銀桂就要嫁人,姊妹們逐個少了,人生的遇合難料! …… 心裡愈發對眼前的銀蟾愛惜起來。 這次北上,二人還先到鹽水鎮探望銀月;她抱著嬰兒,渾身轉換出少婦的韻味,貞觀看她坐在紫檀椅上,一下給她們剝糖紙,一下又趿鞋出去看雞湯……她的小姑,大嫂前後來見人客,進進、出出的,三人想要多說幾句貼心話,竟不似從前在家能夠暢所欲言。

“貞觀——” “阿月——” “你們去台北;什麼時候,大家再見面?” 貞觀尚思索,銀蟾已經快口回道:“什麼時候?就等銀桂嫁——” 銀月問話時,原是期待幸福的心情,怎知答案一入耳,反而是另一種感傷;親姊妹又得嫁出一個——貞觀這一轉思,真個想呆了;卻聽銀蟾喚她道:“咦!你著了定身法啦?” 貞觀只將枕頭堆棧好,人又軟身倒下,這才一面拉被子蓋,一面說:“那邊日期看好沒有?” 銀蟾一時不知她指的何事:“你說什麼?” 貞觀乾脆閉起眼,略停才說:“銀桂她婆家呀!” “原來說這項——” 銀蟾說著,也將被子拉直,人又鑽入內去:“銀桂尚未講,這兩日看會不會有信來。” 貞觀見她躺下,不禁說她道:“難得你今兒不出門啊!”

銀蟾本來蓋好被了,這下又探頭道:“喔!你真以為台北有那麼好啊?可以怎樣看不倦?” “可不是?三妗說你:離開家裡這些時,也不心悶;天天水里來,山里去,真實是——放出籠,大過水牛公。” 銀蟾笑道:“剛來是新奇,現在你試看看!” “怎樣了?” “我也不會說,反正沒什麼!啊!這樣說台北,大信知道要生氣!” 她說著,吐一下舌頭,忽的跳下床來:“我感覺樓下有信,我去看看!” 當貞觀再看到銀蟾時,她手上除了早點,還握著兩封信:“誰的?” “你猜!” 貞觀不理她,就身來看——一封是銀桂的,一封則是大信;銀蟾見她一時沒行動,於是笑道:“你是先看呢!還是先吃?” 貞觀罵道:“你這個人——”

說著,踏下地來,只一縱身,即掠走其中一封;銀蟾笑道:“剛才我也是多問的!當然是先看,看了就會飽,那裡還用吃!” 貞觀笑道:“你再講,拿針把你的嘴縫起來。” 當下,一人一信,兩人各自看過,貞觀才想起問道:“銀桂怎麼說?” “是十二月廿八日,離過年只有一、二天,銀桂叫我們跟大伯說一聲,提前兩日回去。” “一下請了五天假,大舅不知準不准呢!” “反正還有個餘月,到時再說!嗯,不准也不行啊!有些情事是周而復始的,以後多的是機會,有些可是只有那麼一次,從此沒有了;以後等空閒了,看你那裡再去找一個銀桂來嫁?” “話是不錯,可是銀蟾,大舅有他的難,他準了我們,以後別人照這麼請,他怎麼做呢?”

“這——” “暫時不想它,到時看情理辦事好了;不管請假不請,我相信大舅和銀桂都不會怪我們的。” 這日下班前,琉璃子阿妗打電話給貞觀。她早在日本之時,即與自己丈夫學得一口流利台灣話,貞觀從她那腔句、語氣和聲調,理會出——生身為女子,在覓得足以託付終身,且能夠朝夕相跟隨的男人之後的那種喜悅——你是漢家兒郎,我自此即是生生世世漢家婦。 “貞觀子嗎?” 她習慣在女字後面加上個子;貞觀亦迴聲道:“是的,阿妗,我是貞觀。” “銀蟾子在身邊嗎?你們知今天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我不知哇;銀蟾也在,阿妗要與伊說嗎?” “先與你說,再與伊說;今天是你大舅生日,阿妗做了好吃物,你們要來啊,下班後和大舅坐車回來!阿妗很久沒見著你們了!”

貞觀想了一想,只有說好;對方又說:“大舅愛吃粽仔,阿妗今早也都綁了,不知你們有愛吃麼?” “有啊!阿妗怎麼就會包呢?” “去菜市場跟賣粽仔的老人學的,你們快來啊,看是好吃,不好?” 話筒交給銀蟾後,貞觀幾次看見她笑,電話掛斷後,貞觀便問她:“你卜著笑卦了?只是笑不停?” 銀簷笑道:“琉璃子阿姆說她連連學了七天,今天才正式出師,怎知前頭幾個還是不像樣,都包成四角形,她怕大伯會嫌她!” “那有什麼關係?四角的,我們幫她吃!” “我也是這樣說!” 說著,下班鈴早響過,貞觀正待收拾桌面,忽地見她大舅進來;二人一下都站了起:“大伯!” “大舅!” “好,好,她跟你們說過了吧?!大舅在外面等你們!”

家鄉里那些舅父,因為長年吹拂著海風,臉上都是陽光的印子;比較起來,反而是這個大舅年輕一些;他的臉,白中透出微紅,早期在南洋當軍的滄桑,已不能在他身上發現;然而,兄弟總是兄弟,他們彼此的眉目、鼻嘴,時有極相像的——坐車時,她大舅讓銀蟾坐到司機旁邊,卻叫貞觀坐到後座:“貞觀,你與阿舅坐!” 貞觀等坐到母舅身旁,忽地想起當年父親出事,自己與三舅同坐車內的情形——舅舅們都對她好;因為她已經沒有父親。 “貞觀今年幾歲?阿舅還不知哩!” “廿三了——” “是——卅八年生的;彼時,阿舅才到日本不久,身上沒有一文錢——” 貞觀靜聽他說下去,只覺得每個字句,都是血淚換來:“那時的京都不比此時,真是滿目瘡痍,阿舅找不到工可做,整日飢餓著,夜來就睡在人家的門前……到第六天,都有些昏迷不知事了,被那家的女兒出門踏著,就是琉璃子——”

貞觀想著這救命之恩,想著家中的大妗,啊,人世的恩義,怎麼這樣的層層疊疊? “彼時,……琉璃子還只是個高中女學生,為了要跟我,幾番遭父兄毒打,最後還被趕出家門,若不是她一個先生安頓我們,二人也不知怎樣了,也許已經餓死……她娘家也是這幾年,才通消息的——” 貞觀的淚已經滴出眼眶來,她才想起手巾留在辦公桌內未拿……於是伸手碰了前座的銀蟾一下,等接住銀蟾遞予的時候,才摸出那巾上已經先有過淚。 “大舅,你們能回來就好了,家裡都很歡喜——” 車子從仁愛路轉過臨沂街,這一帶盡是日式住宅,貞觀正數著門牌號,一放眼,先看到琉璃子阿妗已迎了出來,她身邊竟站了那個瘦醫生和阿仲。 “貞觀子,銀蟾子。” 她一口一聲這樣喚著她們;貞觀第一次在家中見到她時,因為大妗的關係,對她並無好感,以後因為是念著大舅,想想她總是大舅的妻小,總是長輩,不是大舅,也看眾人,逐漸對她尊存;然而今夜,大舅車上的一番話,聽得她從此對她另眼看待,她是大舅的恩人,也就是她的恩人,她們一家的恩人…… “阿妗——” 下車後,貞觀直拉住她的手不放,銀蟾的態度亦較先前不同;日本妗仔上下看了貞觀好一會,才回頭與她大舅道:“貞觀子今晚穿的這領衣衫真好看!” 一時眼光都集到貞觀身上,銀蟾於是說:“我的也好看啊,阿姆就不說?” 日本妗仔笑呵呵道:“誇獎是要排隊,有前後的,阿姆還沒說到你嘛!” 她說話時,有一種小女子的清真;貞觀看著她,心裡愈是感覺:她是親人——回到屋內,貞觀問弟弟道:“你是怎麼來的?” 阿仲看一眼身旁的醫生,說是:“是鄭先生去接我!” 日本妗仔笑道:“是我請開元去接阿仲;啊,大家坐啊!” 長形的飯桌,首尾是男、女主人;銀蟾示意阿仲坐到姊姊身旁,她自己亦坐到貞觀對面,這一來,鄭開元就被隔遠了。 每一道菜端出時,貞觀都看見她大舅的歡娛,誰知粽仔一上桌,他忽然變了臉色;貞觀低下頭去,卻聽他以日語,對著琉璃子阿妗斥喝著——貞觀聽不懂話意,卻日本阿妗極盡婉轉的予他解釋:“喔,他們也不是客,不會誤會的……多吃幾個不也相同,下次我知道綁大粒一些……好了,你不要生氣——” 她一面說,一面不斷解開粽葉,然後三個粽子裝做一碟的,將它送到每個人面前。 貞觀這才明了——她大舅是怪伊粽仔綁太小,像是小氣怕人吃的樣式。 “阿舅,阿妗初學,小粒的才容易炊熟,而且台北人的粽仔就是這樣一捻大,不像台南的粽仔,一個半斤重。” 她弟弟亦說:“是啊,一個半斤重,也有十二兩的……從前我住大姨家,什麼節日都不想,想的只是端午節;吃一個粽仔抵一個便當!” 席間眾人,包括她大舅在內,都不禁笑了起來。飯後,眾人仍在廳上閒坐,日本妗仔已回廚房收碗盤,貞觀趿了鞋,來到里間尋她。 水台前,她仍穿著銀絲洋服,頸間的紅珊瑚串已取掉,腰上新係了圍裙,貞觀站在她身後,看著她濃黑的髮髻上還有一支金釵,一朵紅花,真個又簡單又繁華。 “阿妗——” 她嘴裡正哼著“博多夜船”的日本歌,聽貞觀一喚,人即轉身過來:“怎麼廳裡不坐呢?這裡又是水又是油的!” 貞觀徑是來到跟前,才說:“阿妗,銀丹得等何時才回來?我們真想要見她!” 銀丹是琉璃子阿妗與她大舅的女兒,今年才十七歲,他們夫婦欲回國時,銀丹的日本祖母把伊留了下來,說是等她念好高等學校再去——“銀丹子嗎?本來說好明年六月的,阿妗又擔心伊的漢文不行,回來考不上這裡的大學。” 正說著,只見銀蟾亦走了來;貞觀問她道:“阿仲還在吧?!你們說些什麼?” “鄭先生問他,十二兩的粽仔,裡面到底包的什麼?” 琉璃子阿妗聽說,不禁好奇問道:“真有那麼大的粽仔?” “有啊,我在台南看過!” 日本妗仔想著好笑起來,又問銀蟾:“阿仲說包什麼呢?” “包一隻雞腿,兩個蛋黃,三個栗子,四朵香菇,五塊豬肉——啊,南部的人真是豪氣!” 回來時,琉璃子阿妗要鄭開元送他們,貞觀客氣辭過,誰知這人說是:“我反正順路,而且小簡也休息了!” 小簡是大舅的司機;貞觀心想,真要堅持自己坐公車回去,倒也無此必要! 這一轉思,遂坐上車來;阿仲在前,她和銀蟾在後,車駛如奔,四人一路無話,直到新生南路,阿仲學校的側門方停。 阿仲下了車,又道再見又稱謝;阿仲一走遠,瘦醫生忽問二人道:“小姐們要去看夜景嗎?” 要啊,當然要——貞觀心想:總有一天,她要踏遍台北的每條街衢,要認清台北的真正面貌,但是要大信陪在身旁才行;她要相熟台北,像大信識得她的故鄉一樣! 鄭開元一直轉望著她們,是真要聽著答案;貞觀伸出手,黑暗中扭了銀蟾的手臂一下,銀蟾這才清清聲喉,回說道:“不行啊,我們愛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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