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的月色已經很美了,十三、十四的月色開始撩人眼,到得十五時,貞觀是再不敢抬頭來看!
大信去了十餘日,貞觀這邊,一日等過一日,未曾接獲他半個字——
這樣忙嗎?還是出了事?或者——不會生病吧!他的身體那樣好——
到底怎樣呢?叫人一顆心要掛到天上去!
真掛到天上去,變成無心人,倒也好,偏偏它是上下起落無著處,人只有跟著砥礪與煎熬。
近黃昏時,眾人吃過飯,即忙亂著要去海邊賞月;上歲數或是年紀大些的,興致再不比從前,只說在自家庭院坐坐,也是一樣。
年輕一些的夫婦,包括她五妗和表兄嫂們,差不多都去,貞觀原想在家的,誰知拗不過一個銀蟾,到底給她拖著去。
若是貞觀沒去,也許她永遠都不能懂得,也許還要再活好久,她才能明白:心境於外界事物的影響,原來有多大!
再美的景緻,如果身邊少了可以鳴應共賞的人,那麼風景自是風景,水自水,月自月,百般一切都只是互不相干了!
與大信一處時,甚至在未熟識他的人之前,這周圍、四界,都曾經那樣盎然有深意;大信一走,她居然找不著舊有的世界了;是天與地都跟著那人移位——
看月回來,貞觀著實不快樂了幾天;到得十八這日,信倒是來了。
貞觀原先還故作鎮定的尋了剪刀,然而不知她心急呢,還是剪刀鈍,鉸了半晌,竟弄不開封緘,這下丟了剪刀,乾脆用手來;她是連撕信的手都有些抖呢。
貞觀原先還能以手掩口,看到後來,到底也撐不住的笑出來;只這一笑,幾天來的陰影,也跟著消散無存。
從前她看,不能盡知杜麗娘那種——生為情生,死為情死的折轉彎曲;她若不是今日,亦無法解得顧況所述“世間只有情難說”的境地。
情愛真有這樣炫人眼目的光華嗎?這樣起死回生的作用;幾分鐘前,她還在冰庫內結凍,而大信的一封信,就可以推她回到最溫煦的春陽里。
信貞觀連看了幾遍,心中仍是未盡,正在沉醉,顛倒,銀禧忽闖到面前來,他這兩日,面部正中長一個大毒瘡,不能碰不能摸,鬧得她四妗沒了主意,五路去求診,西醫不外打針,中醫無非敷藥草,怎知疔瘡愈是長大不退。貞觀看他紅腫的額面,不禁說他:
“你還亂闖,疔仔愈會大了,還不安靜一些坐著,看給四妗見到罵你!”
銀禧這才停住腳,煞有其事說道:“才不會!媽媽和阿嬤在菜園仔。”
“菜園仔?”
“是啊——”
銀禧一面說,一面在原地做出跳躍的身勢:
“她們在捉蟾蜍!”
“蟾蜍——”
她看著眼前銀禧的疔仔,忽然想明白是怎麼一件事:蟾蜍是五毒之一,她阿嬤一定想起了治療毒疔的古方來。
“走!銀禧,我們也去!”
她帶他去,是想押患者就醫;銀禧不知情,以為是看熱鬧、好玩,當然拉了貞觀的手不放。
貞觀一路帶著小表弟,一路心上卻想:銀禧稱大信的母親妗,稱自己母親姑,兩邊都是中表親,他與大信是表弟兄,與自己是表姊弟,等量代換之,則大信於她,竟不止至友、知心,還是親人,兄弟……
菜園裡,她四妗正彎身搜找所需,她外婆則一旁守著身邊一隻茶色甕罐,罐口還加蓋了紅瓦片。
“阿嬤,捉到幾隻了?”
她外婆見是她,臉上綻笑道:
“才兩隻,你也湊著找看看!”
“兩隻還不夠嗎?”
“你沒看他那粒疔仔;都有茶杯口那麼大!”
貞觀哦了一聲,也彎下身子來找。未幾,就給她發現土叢邊有隻極醜東西,正定著兩眼看她;它全身老皺、醜怪,又沾了土泥,乍看只像一團泥丸,若不是後來見它會跳,差些就給它瞞騙過去。
“哇!這兒有一隻!”
她阿嬤與四妗聽著,齊聲問道:“青蛙與蟾蜍,你會分別麼?”
貞觀尚未答,因她正伸手撲物,等撲著了,才聽得銀禧叫道:
“阿姊,蟾蜍比青蛙難看!”
貞觀捉了它,近前來給阿嬤驗證,一面笑說道:
“我知曉!青蛙白肚仔,這只是花肚仔!”
她四妗亦走近來看,二人果然都說是蟾蜍無錯;她外婆於是舉刀在它肚皮上一劃,瞬時,蟾蜍的內臟都顯現了、見著了;心、肺、膽、肝;她阿嬤在一堆血肉裡,翻找出它的兩葉肝來,並以利刀割下其中一葉;同時快速交予她四妗貼在銀禧的瘡疔上——
貞觀這下是兩不暇顧,又要看疔仔的變化,又要知道那少了半個肝的奇妙生物;她四妗因為把手按著貼的肝,以致貞觀根本看不清銀禧的顏面,她只得轉頭來看另一邊的狀況:她外婆自髮髻上拔下針線時,貞觀還想:伊欲做什麼呢?不可能是要縫它的肚皮吧? !那蟾蜍還能活嗎?當她往下再看時,真個是目瞪口呆起來:她那高齡的外家祖母,忽地成了外科醫生,正一線一針,將那染血的肚皮縫合起來。
“阿嬤——”
貞觀驚叫道:“你縫它有用嗎?蟾蜍反正!”
“不知道不要亂說——蟾蜍是土地公飼養的,我們只跟它藉一片肝葉療毒,還得放它回去!”
“它還能再生嗎?我是說它的肝會再長出來?而且能繼續活下去嗎?”
她外婆正縫到最後一針來,貞觀看伊還極其慎重的將線打了結,然後置於地上:
“你看,牠很清醒呢!等一會你把它們全放到陰涼所在,自然還會再活!”
說著,因見銀禧亂動,又阻止道:“你看你!不行用手摸!”
貞觀這才注意到那肝竟自貼著疔仔……
“阿嬤,誰教你這些?”
老人家笑道:“人的經驗世代流傳啊——”
“阿嬤,要做記號麼?或是綁一條線?”
“只有它們都好好活跳著,銀禧的疔仔才能完全好起來!你只要看銀禧一好就知!”
啊啊!
世上真有這樣的事嗎?兩者之間,從敵對變成攸息相關了? !她捧起蟾蜍,認真的找著陰涼處,才輕放它們下來,想到銀禧好時,它們也已是生動、活跳——就只想立時回到伸手仔,去給大信寫信!
貞觀還是在攙了外婆回房後,才再折回伸手仔,她握著筆管,直就寫下:
兩封信是一起到的,貞觀從黃昏時接到信,一直到入夜時分,自己回房關上門,猶是觀看不足。第二天,她給他寄了書去,且在郵局小窗口,簡單寫了一紙:
第六天,大信才有回音來到:
看了半天,也無提到他有無去那個地方,貞觀不免回信時,特意詢及:
過了六、七天,大信又來一信:
為作最後的流連,為了與情似母親懷抱的海水告別,貞觀乃於晚飯後,悄悄丟下眾人,走今晚之後,她又是異鄉做客,往後這水色、船燈,也只有夢里相尋!
從前去嘉義,去台南,心中只是離別滋味,再不似今番的心情!
她就要去台北了,台北是她心愛男子的家鄉,她是懷抱怎樣的虔誠啊!人生何幸,她可以遇著似大信這般恢宏男兒。
啊啊啊!台北;台北的寬街闊巷,台北的風露煙雲;又生疏又情親的城郡啊,一切只為了大信在彼生長——船塢泊船處,有人正檢修故障的發電機;他那船桅杆上,掛著小收音器,黑暗之中,貞觀不僅聽著歌聲,還亮眼能見那船肚裡的電石光火:
那人隨著歌韻,咿唔亂哼起,貞觀亦不禁仰頭來看視:天際果然有星光點點!天星真的是離別時的眼淚嗎?貞觀尚自想著,哪知眼淚就此落下襟來;今夜她這樣歡喜不抑,誰想還是流淚了;是與這片海水的情深呢!抑或那歌詞動人酸腸?
其實一念及大信,是連眼淚都只是歡喜的水痕和記號;而世間的折磨與困厄,竟因此成了生身為人的另一種著迷。
回來時已經九點正,她踏進外婆內房時,才看清屋裡有客!
是前鄰黃家一個阿婆,來找老姊妹說話的;貞觀和銀蟾直站在牆角一旁,聽半晌才知道:是說的她家孫媳婦的不是:“——老大嫂,你也知情的,從前要擔一擔水,得走三里、五里的去挑,一滴水都是一滴汗換的;如今水源方便了,算是現代的人命好,命好也要會自己撿拾呀!有福要會惜福,她不是!每次轉開水道龍頭就是十來分,任它水流滿池再漏掉,我教她:抹肥皂時先關起,欲用再開,她竟然不歡喜——”
她外婆勸伊道:“哎,也是少年不識事,只有等你慢慢教。”
“我教她要聽嗎?才講兩句,就躲在房裡不吃飯,還得男人去勸她,當初欲做親時,我就嫌過了,他阿公還說是:肩縮背寒,終非良婦。誰知阿業他自己愛,好了,如今無架抬交椅,自己知苦了!”
“……”
“早就與他說過,娶著好某萬事幸,娶著歹某萬世凝;他就是不聽,哎,也是他的命!——”
她外婆又勸了一回,黃家阿婆才心平氣順,拿起手拐欲走,貞觀和銀蟾兩人直送伊回得黃家,才又折轉回內房。
二人回房裡,齊聲笑道:“啊哈,阿嬤今日做了公親!”
“什麼公親?”老人家瞇著眼笑道:“前人說:吃三年清齋,不知他人的家內事。還不是給伊吐氣出悶而已!”
伊一面說,一面自箱櫥裡抽出個漆盒來;貞觀極小時候,幾次見過這方盒,都只是隨眼一瞥,並不知得匣中何物;她這下是看著老人如此慎重、認真,一時也顧不了換睡衣,人即踴身近前,來與銀蟾同觀看。
匣蓋才開啟,貞觀兩人同時要啊的叫出聲,她看過母親頸間戴有個玉鎖,她也看過琉璃子阿妗的胸前佩個玉葫蘆,但她不曾看過近百件的大小玉器,全貯放一起的狀況!
玉的鈕扣、玉的蓮蓬、玉帽花、玉簪頭;最大的一件是雕著金童玉女的佩墜,如火柴盒大小,鏤刻極細,只見金童正彈腿踢毽子,玉女在一旁拍手而觀;最小的是個玉刻石榴;貞觀不能想像多久年代,身懷怎樣絕藝的匠人,才得以琢磨出這顆玉石;整粒石榴,只有釋迦籽一般大小,卻是渾圓、落實,尤以它的前萼與後端序狀,全部詳盡,細微,教人看了,要拍案驚奇起來。
其它如壺、瓶、桃、杏,都只有小指頭大,也是無一不玲瓏。
“阿嬤——”
銀蟾再忍不住說:“你還有這許多壓塌箱底的寶貝,怎麼我們全不知?”
老人正伸手撿出匣中的兩塊玉佩,除了金童玉女外,另一個是鴛鴦雙伴圖;兩件都是極嬌嫩的青翠色,且是透空的鏤花;伊將佩墜先置於掌上,再分頭與貞觀二人說是:“本來等出嫁才要給你們,想想現時也相同;明天就去台北了,也不能時常在身邊……”
這一說,房內的氣氛整個沉悶起來,貞觀看著銀蟾,銀蟾望著貞觀,兩人互視一會,才合聲勸老人道:“阿嬤,你也去啊!人家大舅、大伯幾次搬請你去住!”
老人一聽,倒是笑起來:“我還去?那種所在,沒有厝邊頭尾來說話;走到哪裡都是人不識我,我不識人,多孤單呀!”
貞觀可以想知:那種人隔閡著人的滋味,然而為了大信,人世即使有犯難和冒險,也變做進取與可喜了!
“好了!你們免勸我;這兩件隨你們愛,一人揀一件,掛在身軀,也像是阿嬤去了!”銀蟾一聽說,先看了貞觀一眼:“你愛哪項?”
貞觀道是:“你先拿去,剩的就是我的!”
“其實你的我的一樣,我就眼睛不看,隨便拿一個!”
銀蟾這一落手,抓的正是鴛鴦。
“哈!金童玉女是你的!”
她一邊說,一邊取近了來給貞觀戴;貞觀身上原就掛有金鍊子,銀蟾趁此身勢,附著她身邊悄說道:“我知道你愛這個,剛才我看你多看了它好幾下——嗯,好了!”
銀蟾的頭湊得這樣低,幾乎就在她頸下,貞觀任著她去,自己只是靜無一言。
她看著她微蜷的發,和寬隆的鼻翼——銀蟾到底是三舅的女兒,這樣像三舅……正想著,銀蟾忽地停下來,抬頭看她:“你看什麼?”
“看你的眼睛為什麼這麼大?”
二人遂笑了起來;這一笑,彼此的心事都相關在心了。
一直到躺身在床,貞觀還是無倦意,她不由自己地摸一下頸間的玉,又轉頭去看窗邊:燈已經熄了!她在黑暗中看出屋外一點微光隱隱;啊,長夜漫漫,天什麼時候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