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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千江有水千江月 萧丽红 7670 2018-03-19
果然她大舅回來這日,最是見景傷情的,真是貞觀母親與二姨! 她大姨亦從台南趕來;見面恍如隔世,父子、夫妻、姊弟、兄妹、伯侄和舅甥,各都歡喜、流淚——眼淚原來是連歡喜時,亦不放過人的;貞觀看她那個新日本妗仔,穿戴大和裙釵,粉臉上也是珠淚漣漣。 從頭到尾,都是她大妗在團轉著;她雖是逐一拿話勸人,自己卻一直紅著目眶;大舅面對她,心中自有愧意;貞觀見他幾番欲語,到底又停住了! 比起來,還是她大妗的無芥蒂叫人敬重,眾人見她親捧洗臉水,又端上吃食、湯水,待那日本女子如客——人間相見唯有禮——貞觀如果不是從她大妗身上看到,亦無法對這句話作徹底理解。 而她的待大舅,已不止的夫妻恩義;貞觀尚覺得:我們且有姊弟情親;此時此刻,大舅即她,她即大舅;至情是可以一切不用說,因為一切都知道。

前廳是這樣熱淚相認的一幕,而後房裡,更躲了兩個藏身起來,偷灑情淚的姊妹;貞觀母親和二姨,在晤見了長兄之後,悄悄自人堆裡退出,各各找了房間避人。 死生大限,此一時刻,她們亦寧可那人另置家室,另有妻兒! 縱是這般,也還是人世長久不盡,即使兩相忘於江湖,也是千山同此月,千江同此水啊! 她二姨進了四妗的房去,貞觀跟在房門小站一會,還是尋了阿嬤的內房,來找自己母親。 她母親立於床沿,背對著門,臉面埋於雙手裡,極聲而哭…… 貞觀悄來到跟前,遞給母親一方手巾,竟是不能出言相慰,自己也只是流淚而已! 人生何以有情?情字苦人,累人,是到了死生仍未休! 她想起了蘇武的詩句——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世人原都這樣痴心哪!大舅是活著的!活著的就要找著舊路回來;父親和二姨丈再不得生還,既是身屍成灰,也只有生生世世長記憶了。

晚飯後,她外婆特意留她母、姨下來;伊生的五男三女,今日總算團圓、相聚;她當然理會得老人家心頭的歡喜。 貞觀才走出外家大門,門口處即遇著大信;他真是知她心意的人,知道她會在這種情況下退出身來。 貞觀看了他一眼,繼續又走;人世間有多少真意思,是在這樣的時刻裡滋生出來。 大信靜靜陪她走了一段路,街燈下,只見兩人的影子倏長倏短的變化著。 最後還是大信先開口:“你……好些了嗎?中什我看見你流淚……真不知講怎樣的話適當——” 貞觀沒回答,心想:中什那一幕,獨有他是外人避開了……哪裡知道人家還是看見! 大信又說:“你的心情,我都知道,可是……看到你哭,心裡總是——怪怪的!” 貞觀揚頭道:“沒有了啊!我不是已經好了?”

大信笑道:“好,不說它了,其實我知道,看舅舅回來,你還是很高興的!” 貞觀亦說:“是啊!我從出生起,一直不曾見過他,可是今天,我一踏入大廳,看到有個人坐在那裡,我馬上跟自己說:對啊!這人就是大舅了!大舅就是這個樣啊!我還是見過他的!” 大信咦了一聲,問道:“那麼——七夕那天我來,你在門口見著我,第一眼是不是也想:對了,這人是大信,大信就是這個樣嘛!” 貞觀輕笑道:“這個問題——拒絕回答!” 走著,走著,早走到家了;貞觀因知道母親,弟弟還在那邊,這裡家中無人,也就不便請他進去坐,正要抬頭說話,誰知大信提議道:“你要休息了嗎?我們去海邊看月,……如何?” “……” 貞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腳,原來——二人一路行來,大信又說:“同為男人,大舅種種的心情,我自認都能夠了解,除了倫理、親情和故土之外,我明白還有另一種什麼力量,促使他在歷經多少險夷之後,仍然要找著路回來——”

“你說呢?” “可是,一時我又說不出,說不清;而你,本身卻是這力量其中的一股,你是一定知道的!” 貞觀言是:“我自是知道!因為這力量在我血脈裡流;不止大舅和我,是上至外公、阿嬤,下至銀城才出生廿天的嬰兒,這一家一族,整個是一體的,是一個圓,它至堅至韌,什麼也分它不開——” “……” “即使我死去的二姨丈和父親,在我們的感覺裡,他們仍是這圓的一周、一角,仍然同氣同息!” “……” “像大舅,他是這圓之中,強行被剝走,拿開的一小塊,儘管被移至他鄉繁殖、再生;然而,若是不能再回到原先的圓裡來,那麼!” 貞觀話未說完,大信忽替她說下去道:“那麼,它只是繼續活命罷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快樂,不能快樂了……”

“……” 這種震懾,已經不是第一次,然而,貞觀還是說不出話來,大信見她無言語,於是問道:“怎麼就不說了?” 因看他那樣正經,貞觀便笑起來:“還說什麼?都被你說光了?” 兩人於是同聲笑起;大信又說:“貞觀,我也是這樣的感覺,只是——不能像你說得這般有力,這般相切身!” 寫信不說,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貞觀只覺得不很自在,略停一停,也只有笑道:“那是因為你不在這圓內!” 大信不服道:“誰說?我也是同攸息的——也不想想,我三姑是你四妗!” 貞觀說不過他,就不再說了,倒是大信因此聯想起更大的事來:“方才,你拿圓作比喻,真實比對了,我們民族性才是粘呢!把她比做一盤散沙的,真是可惱可恨!”

貞觀說:“出此話的人,定然不了解——我們自己民族本性的光明,這樣的人沒有代表性!” 大信拍拍手,作喝采狀;貞觀又說:“不過,或許,中國還是有那樣的人,唉!不說了——” “……” 二人同時沉默起來。 來到舊碼頭,只見裝發電機的漁船,隻隻泊岸停靠;大信忽地伸手去撫船身:“我真愛這個地方,住在台北的層樓疊屋,一輩子都不能分曉——間間通聲,戶戶相聞,是怎樣意思!” “……” “我甚至是從三姑丈那裡;不止三姑丈,是他們兄弟皆是;我自他們身上明白——《禮記·文王世子篇》內,所說——知為人子,然後可以為人父——的話!” “……” 月亮終於出來了,海風習習吹拂;貞觀只覺自己就要唱出歌來:

她看著身邊的大信,心內也只是放心啊! 他今夜又是白上衣,白底條紋長褲,還說那西褲是全國唯一。 也不知這人怎麼就這般自信!他是一個又要自負,又要謙虛的人! 男兒膝下有黃金,俯拾即是!胸府藏的萬寶山,極其貴重的! 大信正是這樣自信滿滿的人,然而,另方面,他又要謙抑、虛心…… 照說,這些特質是矛盾而不能互存的,卻不知這人用了什麼方法,使它們在他身上全變得妥貼、和諧了! 兩人這般相似,好固然好,可是…… 貞觀忽然想:要是有那麼一天,彼此傷害起來,不知會怎樣厲害? 就說他這份倔強:這些日子來,他一直努力讓她了解,他是看重她的,從前那女孩的事,只是他不堪的一個過去,是他從少年成長為青年的一個因素之一。

貞觀知道:他不輕言遺忘,不提對方缺失,並不代表他還記掛著伊,而是他淳厚的個性使然;是如此才更接近他的本性。 說忘記伊了,那是假的,但廖青兒三個字,卻已經變成同學錄上的一個名姓! 其實連那女孩的名字,都是他告訴她的:那天——他把一本大學時代的記事簿借她,因為他在裡面塗滿漫畫。 貞觀一面翻,大信就在一旁解說;當她翻過後兩頁,看到上頭蓋了個硃砂印:“廖——青——兒,哇!這名字好聽啊——” “那是她的名字!” “……” 語氣非常平靜,貞觀只能對他一笑,便又繼續翻看。 大信的意思是:一切已成過去,……然而他就是不說,他是想:你應該了解哇! 有時,貞觀寧可他說了,自己好聽了放心;其實,也不是什麼不放心,她並非真要計較去。

與其說負氣,還不如說心疼他;惜君子之受折磨——她是在識得大信之後,從此連自己的一顆心也不會放了;是橫放也不好,直放也不好。 這樣,她就要想起阿嬤的話來;老人家這樣說過:寧可選擇被負的,不要看重負了人的;這個世間的情債、錢債,是所有的欠債,總有一天,都要相還的;這世未了有下世,這代未了有下代——如此轉思,她終於明白:大信原來完整無缺!他的人,可是整個好的! ——“你在想什麼?” 貞觀不能回答,只是鬼靈精一笑。 大信又問:“你知道我想什麼嗎?” 貞觀搖搖頭;大信於是笑起:“你聽過'一念萬年'嗎?” “不是佛經上的?” “正是!正是——” 大信深深吸進一口氣,方才念道:“剎那一念之心,攝萬年之歲月無餘——”

“……” “——明儒還有:一念萬年,主宰明定,無起作,無遷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的句子。”——兩人說說,走走,不覺又彎到後港岸來;貞觀這一路抬頭看月,心裡只差要唱出歌來: 七月十五,中元節。 黃昏時,家家、戶戶都做普渡,冥紙燒化以後的氤氳之氣,融入了海港小鎮原有的空氣裡,是一股聞過之後,再不能忘記的味道! 貞觀無論走到哪裡,都感覺到這股冥間、陽世共通的氣息——這日,她母親特地多做幾樣菜色,除了祭供之外,主要想請大信來家吃飯! 菜還在神桌上供祖先呢,她母親即叫貞觀去請人客——貞觀一到外公家,先找著她四妗,說出來意,她四妗笑道:“你們要請他啊!那很好!菜一定很豐盛吧?” “還不錯!” “四妗也去,怎樣?” “好哇!” 貞觀拖了伊的臂膀,笑說道:“連四舅也去才好,我去與阿嬤說——” “莫!莫!” 她四妗笑起來:“四妗跟你說笑的——看把我有袖子拉得沒袖子——” 貞觀放手笑道:“我可是真的!到底怎樣呢?” 她四妗道:“等下回好了,今兒我那裡有閒,你還是先去找大信,他在伸手仔!” “伸手仔”的門,通常是開著不關,貞觀來到房門前,先在外頭站住,然後揚聲道:“誰人在裡面?” 口尚未合,大信的人,已經立到她面前來;他揚著雙眉,大嘴巴笑吟吟的,像一個在跟自己姊妹捉迷藏的八歲男生:“啊哈!小姐居然來了!我以為你不敢來!” “我為什麼不敢來?” “從我到的那天起,這裡每間房,你都走過,就只這伸手仔沒踏進一步來,像是立願,發誓過!” 貞觀笑道:“你莫胡說!我如今母命在身,來請軍師的!” “軍師有那麼好請嗎?” “還要排什麼大禮啊?” “至少得入內坐一下啊!” “可是——” 大信看她猶豫,也不難她! “那——總得把我手上這項收了吧?” 貞觀看他手中拿的一方橡皮,一隻小雕刻刀! “這是做什麼?” “刻印!” 貞觀訝然道:“刻的什麼,能不能看?” 大信笑道:“你要看,總得入內去吧?還是真要我把道俱全部搬出屋外來?” 他這一說,貞觀只得笑著跟他進伸手仔。 桌上亂得很,什麼用具都有;大信返身取了印色,復以圖印沾上,又找出紙張鋪好。 貞觀亦不敢閒坐,伸手將那紙頭幫他挪正,誰知這一出手,兩人的手小碰了一下,貞觀連忙又縮回來。 大信終於將字印蓋出來,貞觀這一看,差些要失聲叫出:那白紙上方一抹朱紅印記,正中渾然天成的是“貞觀女史”四個隸書字體——“啊!這麼好……可是,怎麼你就會了呢?” 大信笑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一夜之間,突然變會的……你要不要拜師傅?” 貞觀笑道:“你先說是怎麼會的?” “說起來沒什麼,是初三那年,我丟了我父親一顆印章,為了刻一個還父親,就這樣把自己逼會了!” “……” 啊!世上原來是因為有大信這樣的人,所以才叫其它的人,甘心情願去做什麼,——大信又說:“你也知道,橡皮是輕浮的,新做出來的東西更覺得它膚淺,但是,你再看看,為何這印記看起來這般渾然,厚實,具有金石之勢?” 貞觀道:“我不知,你快說啊!” 大信笑起來:“這其中自有訣竅,印章刻好之後,須在泥地上磨過,這也是我摸索得來的!” 貞觀都聽得呆住了,卻見大信將那印記放到她面前,問道:“咦!你不收起來嗎?” “這——” “本來刻好後就要送給你。” 貞觀聽說,將它雙手捧起,當她抬眼再看大信時,整個心跟著淒楚起來。 她是明白,從此以後,自己再無退路。 大信一面穿鞋,一面說:“說到刻印,就會想起個笑話來,我到現在自己想著都愛笑。” “……” “我大二那年,班上同學傳知我會刻印,一個個全找上來了,不止這樣,以後甚至是女朋友的,男朋友的,全都拿了來!” “生意這樣好!” “沒辦法,我只得自掏腰包,替他們買材料,那時,學校左門口,正好有間'博士'書局,我差不多每隔三、兩天,就要去買橡皮,久了以後——” “負了一身債!” “才不是!久了以後,'博士'的小姐,還以為我對她不懷好意——哈——” 大信說著,自己撫掌笑起。 貞觀跟著笑道:“這以後,你再去,人家一定不賣你了!” “又沒猜對啊!這以後,是我不敢再去了,從此,還得辛苦過馬路,到別家買!” 二人說笑過去,即到前頭來禀明詳情,這才往貞觀家走來。 一出大街,貞觀又聞著那股濃烈氣味,大信卻被眼前的一幅情景吸引住:一個小腳阿婆,正在門前燒紙錢,紙錢即將化過的一瞬間,伊手上拿起一小杯水酒,沿著冥紙焚化的金鼎外圍,圓圓灑下…… 大信見伊嘴上念念有詞,便問:“你知道伊念什麼?” “怎麼不知道——” 貞觀眼笑道:“我母親和外婆,也是這樣念的——沿著圓,才會大賺錢!” 大信讚歎道:“連一個極小的動作,都能有這樣無盡意思;沿得圓,大賺錢——賺錢原本只是個平常不過的心願——” “可是有她這一說,就被說活了!” “甚至是——不能再好,她像說說即過,卻又極認真,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我們才能有這種恰到好處!” “……” “怎麼了?” “精闢之至!” “我是說——你怎麼不講了?” “無從插嘴;已經不能再加減了嘛!” 大信聽說,笑起來道:“在台北,我一直沒有意會自己文化在這個層面上的美,說來,是要感謝你的!” 貞觀笑道:“也無你說的這麼重!我倒是想,照這樣領略下去——” “——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會變成民俗專家!” 大信朗笑道:“我們的民情、習俗,本來就是深緣、耐看的——” “……” “是癒了解,愈知得她的美——” 說著,說著,早到了貞觀的家;她二姨在門前探頭,母親則在飯廳擺碗筷,見了大信笑道:“你果然來了;我還以為你不好請呢?阿貞觀都過去那麼久!” 大信看了她一眼,溫良笑道:“哪裡會?我從中什起,就開始準備了!” 她母親笑問道:“為什麼?” “今兒吃什飯時,我不小心,落下一隻箸,阿嬤就與我說——晚上會有人要請我……果然,貞觀就來了——” 聽他這一說,大家都笑起來。 吃飯時,因為阿仲上成功嶺不在家,她母親幾乎把所有的好菜,全挾到大信碗內,貞觀看他又是恭謹,又是局促,倒在心裡暗笑。 飯後,還是貞觀帶人客;二人東走,西走,又走到海邊來;大信問她道:“你知道今天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貞觀笑起來:“——不會是你的生日吧?” 大信扮鬼臉道:“今天是鬼節——鬼節,多有詩意的日子,試想:角落四周,都有淚眼鬼相對,那些久未晤面的鬼朋友,也好藉此相聚,聊天——” “——” 還未說完,貞觀已經掩了雙耳,小步跑開,大信這一看,慌了手腳,連忙追上問道:“你會害怕?” 貞觀哼道:“這幾日看'聊齋',感覺四周已經夠——試喚即來了,你還要嚇我?” 大信聽說,故意拉嗓子咳嗽,又壯聲道:“沒影蹟的事,收回!收回!” 說到這,因看見面前正有隻船,停得特別靠岸來,便輕身一躍,跳到船甲板上去。 貞觀本來也要跟著跨的,誰知低頭見了底下黑茫茫一片水光,那腳竟是畏縮不動了。 “哈!膽小如鼠!” 大信一面笑,一面說她,卻又伸長手,抓她下來。 月色照在水心,天和地都變得清明、遼闊;大信坐在船尾唱歌,歌唱一遍又一遍,貞觀只是半句未聽入;她一直在回想,剛才那一下,大信到底抓她的肩膀呢,還是拉她的衣袖…… 還兀自猜疑著,只聽那人又發問道:“想像中,我原以為你是坐這船長大的,今日才知是個無膽量的!” 貞觀笑道:“你且慢說我,我坐這船時,你還不知在哪裡呢!鎮上每年中秋,這些漁船都會滿載人,五、六十隻齊開過對岸白沙那邊賞月,我從三、五歲起即跟著阿妗、舅舅們來,到現在猶得年年如此,你還說呢?” 大信叫道:“啊!你們這樣會過日子!賞月賞得天上、底下都是月,真不辜負那景緻!可惜——” “怎樣了?” “其實你不應該說給我聽,我入伍在即,今年中秋,竟不能看這麼好的月亮——” 貞觀聽說,笑他道:“風景到處是,在南在北,還不一樣那月?” 大信亦笑:“我知道是那月,可是我想听你的數據;是聽了比較心安理得——” “什麼心安理得——” 貞觀更是笑了:“乾脆說理直氣壯!” 兩人這一對笑,雖隔的三、二尺遠,只覺一切都心領神會了。 大信又說:“趕快說吧!你是一定有什麼根據的!” 貞觀想了一想,遂道:“是有這麼一首偈語,我念你聽:千山同一月,萬戶盡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大信喝采道:“這等好境界,好文字,你是哪裡看來的?” 貞觀故意相難,於是要與他說,不與他說的,只道是:“是佛書!” “哪一本?” “四世因果錄!” 大信急得近前走了兩步:“怎麼我就不知有這本書了?……可不可以藉人?” 貞觀歉首道:“失禮!此書列在不借之內!” “啊!這怎麼辦呢——” 大信失魂道:“要看的書不在身邊,渾身都不安的!” 貞觀看他那樣,信以為真,這才笑起來:“騙你的啦!要看你就拿去;佛書取之十方,用之十方,豈有個人獨占的?” 大信亦笑道:“我也是騙你的!我就知道你會藉……可是等到回去,還是太慢,不若你現在說了來聽?” 這人這樣巧妙說過自己! ……貞觀想著,於是說道:“印度阿育王,治齋請天下僧道,眾人皆已來過,唯獨平垺爐尊者,延至日落黃昏之時。王乃問道:如何你來得這樣遲?平垺爐回答:我赴了天下人的筵席。阿育王叫奇道:一人如何赴得天下筵席?尊者說:這你就不知了!遂作偈如是——” …… 有那麼一下子,二人俱無聲息;當貞觀再回頭時,才知大信正看著她;他的眼睛清亮、傳神,在黑暗中,有若晨星照耀。 “你知道我的感覺嗎?” “怎樣的感覺?” 貞觀說這話時,已放眼凝看遠處的江楓漁火;故鄉的海水,故鄉的夜色,而眼前的大信,正是古記事中的君子,他是一個又拙樸、又乾練,又聰明,又渾厚的人…… 大信重將偈語念過,這才說道:“千江有水千江月,此句既出佛經,偈語,是出家人說的,我卻還覺得:它亦是世間至情至痴者的話;你說呢?” 貞觀沒回答,心裡其實明白,他又要說的什麼。 “要不要舉例?” 貞觀笑道:“你要說就說啊!我是最佳聽眾!” 大信正色道:“你不覺得,它與李商隱的'深知身在情長在'相同?” 有若火炬照心,貞觀不僅心地光明,且還要呵呵長嘆起。 大信於她,該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指腹之誓:同性為姊妹,為兄弟,異性則是男女,夫妻——“你無同感嗎?” “我是在想——算你是呢?還是算不是?” 大信忍不住笑起:“我知道!你是說:前者格局大,甚至天與地,都包羅在內;而後者單指一'情'字,畢竟場面小……對不對?” 貞觀笑道:“自古至今,情字都是大事,豈有小看它的?不是說——情之一字,維繫乾坤——算了,就算你是吧!” ——回來時,二人抄著小路走,經過後寮裡的廟前,只見兩邊空地上,正搭著戲棚演對台戲。 大信問道:“這廟內供的誰啊?”貞觀笑指著門前對聯,說是:“你念念就知!” 兩人同舉首來望,只見那聯書著: “知道是誰了?” “嗯——” 大信先將手晃搖一下,做出拿混天綾的樣子,才又說:“是哪吒?” 貞觀笑著點頭,又在人堆裡小望一下,這才說:“阿公和舅舅,可能也來呢!你要看看嗎?還是想回去?” “好啊!” 看他興致致的,貞觀自己亦跟著站定來看:東邊戲棚上,正做到姜子牙說黃天化;只見子牙作道家打扮,指著黃天化說是: ——你昨日下山,今番易服!我身居相位,不敢稍忘崑崙之德—— 另外,西邊戲棚則做的情愛故事;台上站有一生一旦,小旦不知唱了一句什麼,大概定情之後,有什麼擔憂,那生便念: 免驚梟雄相耽誤,我是男子無胡塗! 那旦往下又唱: ——熱愛情絲—— 名聲、地位、 阮不愛執! 生便問伊:愛執什麼? 旦唱: 愛執——英雄——你一身。 貞觀人在大信身邊,站著,看著,心亦跟著曲調飄忽,她這是第一次,當著這麼眾人之前看他;在挨挨、擠擠的人群堆裡,唯有眼前這人於自己親近——她看著他專注的神態,思想方才小旦的唱詞,忽對天地、造化,起了澈骨澈心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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