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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千江有水千江月 萧丽红 7614 2018-03-19
貞觀回鄉月餘,家中倒有兩件非常事:一是弟弟大專聯考,高中了第一志願;一是卅年來,死生不知的大舅,有了消息。 大舅當年被日本軍調往南洋作戰,自此斷了音訊;光復後,同去之人,或有生還的,詢問起來;卻又無人知道。可憐她大妗,帶著兩個兒子,守了他漫漫卅年。 如今天上落下的消息;一封日本國東京都寄出的航空郵便,把整個家都掀騰起來: 信傳閱了半天,又四四正正,被放回廳堂佛桌上;差不多的人,全都看過,反而是最切身相關的,靜無一語,未相聞問; 貞觀大妗,一來識字不深,二來眾人一口一聲,聽也聽它明白了! 貞觀甚至想: 如果還要找第三個原因,那就是相近情怯吧? !事情來得這般突然,別說她大妗,換了誰,都會半信半疑,恍如夢中。

家中有這樣大事,自然所有的人都圍坐一起;貞觀先聽她阿嬤問外公道:“老的,你說怎樣好呢?” 她外公看一下她大妗,說是:“要問就問素雲伊;這些年,我只知大房有媳婦,不知大房有兒子;所有他應該做的,都是她在替他……你還問我什麼?” “……” 這下,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她大妗身上;貞觀見伊目眶紅紅的,只是說不出話來。 “素雲——” “阿娘——” 婆媳這一喚一答,也都剎那止住,因為要說的話有多少啊,一下子該從哪兒起? “——你的苦處,我都知道,總沒有再委屈你的理;國豐——” “阿娘——” 她大妗又稱喚一聲,至此,才迸出話來,然而,隨著這聲音下來的,竟是兩滴清淚:“我四五十歲的人,都已經娶媳婦,抱孫了,豈有那樣窄心、淺想的?再說,多人多福氣——”

伊說著,一面拿手巾的一角擦淚,大概一時說不下去了。貞觀阿嬤於是挪身向前,牽伊的手道: “你怎樣想法,抑是怎樣心思,都與阿娘吐氣,阿娘與你做主!” 其實,貞觀覺察:大妗那眼淚,是歡喜夾摻感激;大舅一去卅年,她不能想像他還——同在人世,共此歲月與光陰…… 光是這一點,就夠伊淚眼潸潸了:“阿娘,男人家——” “你是說——” “他怎樣決定怎樣好!我是太歡喜了,歡喜兩位老人找著兒子——” “……” “——銀山兄弟,可以見到爹親……有時,歡喜也會流淚——” “……” 大妗才停住,廳上一下靜悄下來,每個人都有很多感想,一時也是不會說。 隔了一會,她阿嬤才嘆氣道: “你就是做人明白,所以你公公和我,疼你入心,家裡叔、姑、妯娌和晚輩,也都對你敬重——”

“……” “那個日本女人回來不回來,你阿爹的意思,是由你決定。” 她大妗本來微低著頭,這一聽說,立時坐正身子,禀明道:“堂上有兩位老大人,家中大小事,自然是阿爹、阿娘做主!” “……” “至於媳婦本身的看法:這些年,國豐在外,起居、飲食、冷熱各項,都是伊服侍的;有功也就無過了——” “……” “——再說,國豐離家時,銀山三歲,銀川才手裡抱呢,我和國豐三、五年,伊和他卻有卅年!” “……” “若是為此丟了伊,國豐豈不是不義?!我們家數代清白,無有不義之人!” “……” 貞觀到入晚來,還在想著白天時,她大妗的話;她翻在床上,久久不能就睡。 “阿嬤!大舅的事,你怎樣想?”

“怎樣想?” 老人家重複一遍,像是問伊自己:“就跟做夢一樣!” 這日七月初七,七夕日。 日頭才偏西未久,忽的一陣風,一卷雲,馬上天空下起細毛雨來。 這雨是年年此時,都要下的,人們歷久有了經驗,心中都有數的,不下反而才要奇怪它呢! 貞觀原和銀蟾姊妹,在後邊搓圓仔,就是那種裝織女眼淚的;搓著、捏著,也不知怎樣,忽的心血來潮,獨自一人往前廳方向走來。 她的腳只顧走動,雙手猶是搓不停,待要以手指按小凹,人忽地止住不動。 在這鎮上,家家戶戶,大門是難得關上的;貞觀站立天井,兩眼先望見大門口有個人,在那裡欲進不進,待退不退,看來是有些失措,卻又不失他的人本來生有的大模樣。 貞觀一步踏一步向前,心想:這兩日,大舅欲回來,家中一些壯丁,三分去了二分,赴台北接飛機了,這人如果要找銀川、銀安,可就要撲空了……且問他一問。

“請問是找誰?” 這樣大熱天,那人兩隻白長袖還是放下無捲起,一派通體適意的安然自在。 “我——” 他竟是定定先看了貞觀兩眼,一見她不喜,且有意後退不理睬,這才笑道:“貞觀,吾乃大信也!” 就有這樣的人,找上門來叫你個措手不及——可是,來者是客,尤其現在這人更加了不得!弟弟考上,他是功勞簿上記一大筆的,她母親和眾人一直感念他,正不知要怎樣呢;再說,人家是四妗娘家的侄兒,不看四妗也看四舅……如此便說:“啊——是你!請入內坐,我去與四妗說——” 說著,替他拿了地上的行李,直領至廳上坐下,又請出阿公、阿嬤等眾人。 這一見面,有得他們說的;她自己則趁亂溜回後邊繼續搓圓仔。 這人說來就來,害她一些準備也沒有……

她是還有些惱他,但是奇怪啊!兩人的氣息仍舊相通感應,不然,怎麼會好好的這裡不坐,突然間跑到前頭去給他開門? 剛才忙亂,她連他的面都不敢看清……這樣,兩人就算見面了嗎? 揀個這樣的大日子來相見,他是有意呢?還是無心撞著? …… 搓圓仔雖可以無意識,可是搓著、搓著,銀蟾就叫了:“原來你手心出汗,我還以為粿團濕,阿嫂沒把水瀝乾!” 貞觀自己看看,只見新搓出來的圓仔,個個含水帶淚的,也只有笑道:“快些搓好了,我要回家叫阿仲!” “欲做什麼?” “台北人客來了,是四妗的侄仔,當然阿仲要來見老師!” 貞觀是回到家來,才知弟弟早她一步,已經給銀禧叫去了,原來自己走小路回家——她母親正準備祭拜的事,一面與她說:“阿仲臨時走得快,也未與他說詳細,這孩子不知會不會請人家來吃晚飯?……還是你再去一趟?”

貞觀幫著母親安置一碗碗的油飯,一面說:“還操這個心做什麼?今晚哪裡輪得到我們?人家親姑母和侄兒,四妗那裡會放?四妗不說,還有阿嬤呢!怎麼去跟伊搶人客?” 她二姨一旁笑她母親道:“是啊,你還讓貞觀去?今晚任他是誰,去了反正就別想回來!到時看你那鍋油飯,有誰來幫忙吃?” 她母親笑道:“這是怎樣講?” 她二姨笑道:“那邊來了上等人客,正熱呢!反正開了桌,請一人是請,請十人也是請,乾脆來一個留一個,來兩人留雙份,你自己阿仲都別想會回來吃,你還想拉伊的?” 果然七點過後,她大弟還不回來;這邊眾人只得吃了晚飯,因看到鍋裡剩的,不免說是:“你看!只差阿仲一人,就剩這許多,要是貞觀再去,連明天都不必煮了!”

貞觀笑道:“他們男生會吃,我可是比不上,阿仲如果真把人客請來,媽媽才是煩惱;這鍋不知夠不夠人家半飽?” 說著,說著,又到了“范蠡與西施”的歌仔戲時間;她母親和二姨,雙雙迴她們房裡去,小弟亦關了房門,自去做他的功課。 貞觀一人無味,只得迴轉自己房裡靜坐。 到現在,她的心還亂著呢!本來今晚要跟銀蟾做洋裁,誰知來了個不速之客,他這一撞來,她是連心連肺,整個找不著原先的位子放了。 桌上的小收音機,是阿仲自己做的實驗,她才隨手一轉,《桃花過渡》的歌一下溜溜滑出:原來,桃花待要過江;擺渡的老人招她道:渡你也行,先得嫁我! 桃花道是:嫁你不難,咱們先來唱歌相褒,你若贏了隨你,你若是輸,叫我一聲娘,乖乖渡我過去——貞觀聽得這一男一女唱道:

聽著,聽著,貞觀不禁好笑起來:這女的這樣潑辣、愛嬌,這男的這樣沾沾自喜,可是,也只能覺得二人可愛,他們又不做壞事,只是看重自己——還未想完,先聽到房門“咚咚”兩聲響,貞觀隨著問道:“誰人?” “阿姊,是我!大信哥哥來家裡坐,你不出來坐坐嗎?” ……這個人,他到底要她怎樣?探親、遊玩,他多的是理由住下,她不是不歡迎,她是無辭以對啊! 如果沒寫那些信,那麼他只是家中一個客人,她可以待他禮貌而客氣,如今心下那樣熟知了,偏偏多出那個枝節來,這樣不生不熟的場面,到底叫人怎樣好? 她真要是生氣,倒也好辦,可以霍然了斷,偏是這心情不止這些,尤其那日聽了她大妗那些言語,明白了人生的無計較,她更是雙腳踏雙船,心頭亂紛紛起來——貞觀換了一件草青色,起黃、白圓點的斜裙洋裝出來,客人坐在她母親的正對面,見了她,站了起來,才又坐下。

貞觀給他倒來一杯冰水,才看到他手中早有一杯;看看在座人人都有,便自己喝了起來。眾人說話,貞觀只是喝水,到她換來第三杯冷飲時,她母親忍不住說她:“剛才叫你多吃一碗,你又說吃飽了,如今還喝那麼多冰水?” 貞觀沒說話;大信卻笑道:“吃冰的肚子跟吃飯的肚子,不一樣的!我家裡那些妹妹都這樣說——” 她母親、弟弟和二姨全都笑起來;貞觀自己亦在心裡偷笑著。 未幾,大信說要去海邊看海,她母親和二姨異口同聲叫貞觀姊弟做陪。 貞觀應了聲出來,人一徑走在前面領先,怎知沒多久,後面的兩個亦跟上了! 三人齊齊走了一段,忽又變得弟弟在前,她和大信兩人落後。 貞觀惶惶害怕的,就是這樣直見性命的時刻。 她將腳步放慢,眼睛只看著自己的鞋尖,誰知大信亦跟著慢了;不知為什麼她的心情這樣複雜,心中卻還有信賴與寬慰。 然而當她見著他式樣笨拙的皮鞋,卻又忍不住好笑起來;今晚七夕夜,身邊是最透靈的人,和一雙最難看的鞋子——大信終於發話了:“咦!你有無發覺這件事?陽曆和陰曆的七月七日,都跟橋有關!” 貞觀笑一笑道:“是啊!你不提起,我差些沒想著!” 大信又說:“剛才我也聽見'桃花過渡',實在很好!!奇怪!以前怎麼就忽略呢?小學時,收音機天天唱的!歌曲和唱詞都好……你會唱嗎?” 貞觀心裡想:會唱也不唱給你聽——然而嘴上不好說,只有笑笑過去。 兩人走過夜晚的街,街燈一盞盞,遠望過去,極像天衣上別了排珠釵。 大信又說:“不知你怎樣想,我卻覺得伊和擺渡的,是真匹配!” “伊是誰?” “桃花啊!” “喔!” “像桃花這樣的女子,是舉凡男子,都會愛她!” “……” “你說呢?” “我怎麼會知道?畢竟我是女子,女子如何得知男子的心?” 大信笑起來:“豈有不知的?佛書不是說拈花微笑嗎?是笑一笑即可的,連話都不必一句、半句!” 貞觀再不言語。 大信又道:“聽了這歌,如同見她的人;桃花這個女子,原來沒有古今、新舊的,她一徑活在千年來的中國,像是祖母,又像妹妹——” “——甚至渾沌開天地,從有了天地開始,她就在那裡唱歌罵人了!” 貞觀這下再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笑,是對桃花稱讚,對身邊的人喝采。 大信笑道:“咦!你笑什麼!” 貞觀回說:“桃花有知音如你,桃花才真是千年人身;可以不墮輪迴,不入劫數!” “還有,還有!你尚未說完!” “——我喜歡她那種絕處逢生;比較起來,他們才是真正的生活者,好像世事怎樣,都不能奈何她,……甚至被丟到萬丈懸崖了,他們不僅會堅韌的活下去,還要——” “——還要高唱凱歌回來,對不起?” “……” 他這一銜接,真個毫無隙縫;世上真有這樣相似的心思嗎?貞觀則是愈來愈迷惘。 三人來到碼頭,看了漁船和燈火,又尋著海岸線,直走過後港灣。 沿途,大信都有話說,貞觀心想:這人來說話的吧!他哪裡要看海? 折轉回去時,已經九點半過了;她弟弟卻在路上遇個小學同窗,到那人家中去坐;剩的兩個人,愈發的腳步似牛隻——到了家門口,貞觀止住腳,回眸問大信道:“時間不早,就不請你進去了;你認得路回外公那裡嗎?” 大信笑道:“說不認得,你會送我嗎?” “這——” 貞觀果然面有難色:“——真不認得,只好等阿仲回來——” 大信笑道:“你放心!我連路上有幾根電線桿都數了,賽過你們這裡的台電工人!” 貞觀亦笑:“我就知道你裝假!” 兩人相視一笑,又揮了手就聲再見;當大信舉步欲離去時,貞觀站立原地,說了一句:“好走——祝你生日快樂!” 可以想像得知的,當大信聽了後面一句話,他整個人變得又驚又喜,一下就衝到貞觀的面前來。 貞觀覺得:這人像條弄錯方向,以致彈跳回來的橡皮圈。 “啊!你……我忍了一個晚上,才沒說出來,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怎麼不知道?” 貞觀料知會有此問,不禁笑道:“誰不知你和漢武帝同月同日生?” 大信更是意外:“愈說愈緊張了,你快點明吧!” “不可!此乃秘密——” 大信只好笑起來:“你不說……我心臟都快停了!” “有這樣大的牽連?!……那,好吧——” 貞觀這一說,自己亦覺好笑:“九年前,我就知道了!那天亦是七夕,眾人陪你看海回來,大人都睡了,獨獨四妗到灶下煮了一枚雞蛋、一枚鴨蛋給你吃!” “哦!” 大信吐了一口氣:“就為了它,你就知道我過生日?” “是啊!南部這邊是這樣風俗!” “在台北卻是吃豬腳麵線!” 貞觀解說道:“那是廿歲以後,開始算大人了,才吃的,之前,小孩只吃那二項;雞蛋代表雞,鴨蛋代表鴨,等於吃了一隻雞、一隻鴨!” 大信啊哈笑道:“一隻雞,一隻鴨;中國文化,真是深邃不盡,美國人大概永遠都不能了解,也無法了解,何以一枚雞蛋,就要算一隻雞了!” “幾何算不出,代數也算不出。” 這一說,兩人不禁互笑起來:“我們民族性是:無論做的什麼,總覺得他長遠夠你想的……啊!阿仲回來了!” 大信後來還是她弟弟送走的,二人一走,貞觀回屋內淋浴、更衣,直到躺身在床,仍無睡意;她心中放有多少事啊! 想著大舅即將回來,想著大妗的人和她的情意……由大舅又想著自己父親和二姨丈來。 死生原來有這樣的大別;死即是這一世為人,再不得相見了——而生是只要活著,只要一息尚存,則不論艱難、容易,無論怎樣的長夜漫漫路迢迢,總會再找著回來。 銀山有父,得以重見親顏,而母親和二姨,永遠是傷心斷腸人。 從她母親又想回到弟弟身上:阿仲即將北上註冊,……由台北這個城邑,不免要連想:它竟栽長、撫育出似大信這般奇特、豪情的男子…… 貞觀伸手關窗,心反而變得清平、明亮。 什後二三點,正是眾人歇中覺時間。 貞觀躺在自己房內,似睡似醒的,耳朵內斷續傳來裁縫車的踩聲;是她二姨在隔壁房裡,正改一件過時的洋裝—— ……春宵夢,日日相同;好夢實時空,消瘦不成人……歹夢誰人放,不離相思巷……再想也是苦痛,再夢也是相思欉;春宵夢,日日相同;月也照入窗,照著阮空房;…… 貞觀初次聽時,不敢確定這是誰在唱,然而歌聲反復一遍又一遍。 她終於聽清楚了,真是二姨的聲嗓! 人生自是有情癡! !時光都過去二、三十年了,二、三十年,幼苗會長成大樹,有志者,足以成非常事。 而她的二姨,還一徑在她守貞的世界裡,苦苦不能相忘對伊盡情義的丈夫…… 鍾情怕到相思路,盼長堤草盡紅心,動秋吟,碧落黃泉,兩處去尋。 貞觀念起前人句子,只覺聲喉也黯啞起來——此時,忽聽得前屋有人說笑:貞觀極力辨認,才聽出是阿仲與大信。 他兩人今日一早,即釣絲、漁竿的,捲了說要釣魚去,臨出門,一前一後,都來問過她。 為什麼不去——她到現在連自己都還不甚明白呢;相近情更怯……這句話恐怕再不能形容完整;在七夕夜之前,她只是隱約念著,心中還自有天地,七夕以後,大信那形象,整個排山倒海,滿佔了她的心…… 但是,她不要事情來得太快,她當然不想天天見著他的人;稍稍想著就方寸大亂,她哪堪再兩相晤對? 貞觀起身拉了抽斗,翻出大信從前寫的每封信,正要一一看來,卻聽見:“阿姑!阿姑!” 是銀山五歲的女兒在拍她的門! !貞觀收好信,來開房門,果然見到了小女孩! “阿蠻子!” 她雙手抱起侄女兒,一面啄她的胖臉問道:“媽媽,阿嬤呢?誰帶阿蠻來的?” 女孩黑水晶般的眼睛望著她,淡紅的嘴唇堅定回道:“阿蠻自己來的!阿蠻要找阿姑和姑婆!” 貞觀見此笑道:“找伊們欲做什麼?” 女孩回說:“找阿姑要縫'穀粒',找姑婆是要跟伊討米!米是要做'穀粒'的。” 這樣的層次分明,見諸於稚心童懷,貞觀聽了更是疼愛:“你會'揀穀粒'了?” “阿蠻現在不會,可是阿蠻長大就會,阿姑現在先縫好,等阿蠻長大——” “揀穀粒”乃婦女閨中的戲耍!以各色布料五片,縫成粽子形狀,裡麵包以重物,或沙或米,或雜糧豆類,大小約為銅錢狀,其玩法不一,有先往上拋其中一粒,餘四粒置於桌上,手反勢立即接住上空墜下者,再以之往上拋,手揀桌上其中一粒,與拋上者合握於掌,揀出一粒置於旁,如此反復又拋,將西粒揀盡為止。再者,即揀二粒,會合拋上者,共三粒,重複兩次揀完。第三遍只用三粒,多出二粒置一旁不用,先逐一揀著,放於左手心,然後左右手交換穀粒,並且快速再移轉之,此時,左手的一粒,已再握於右手,而右手原有的二粒得向上拋之,且須巧妙落於右手腕之兩旁,然後掌心的又上拋,再抓起分開的二粒合握之。最後一遍是往上拋者,須落於掌上背,然後拇指、食指合夾桌上所有四粒其中之一,將之甩飛過手掌背,而掌上原有者,不可因而落下,落下即輸。 ——貞觀自七歲入學起,每次玩這項,都輸在這個甩的動作裡…… 她想著又問女孩道:“家裡不是有米缸?媽媽怎樣講?” 女孩委屈道:“媽媽不肯給阿蠻,只說不可耍米……” 貞觀摸她的臉道:“這就是啊!米是五穀,是種來給人和阿蠻吃的,不可以拿它戲耍——” “……” 小女孩聽得入神了;貞觀繼續說:“有些人縫的穀粒不好,丟來丟去,米就撒了一地,那樣,天公會不歡喜——” 她尚未說完,先聽得小女孩叫了聲:“阿叔——” 她回過頭看,原來是大信;也不知道人站在身後多久了,只好隨便問聲:“釣魚翁回來了——” 大信曬得鼻頭微紅,說笑道:“是啊,趕回來上了一課,做旁聽生!” 她放了表侄女下來,姑侄兩個牽著走向前屋來,大信說道:“你不去看我們釣的魚嗎?” 貞觀訝然道:“怎麼不放在那邊給四妗煮呢?” “你放心!兩邊都有份!” 前屋裡,阿仲已將所獲物悉數倒出,置在一個大鍋裡,貞觀一看:“哇!赤翅、沙趖、九條仔、金線,今天什麼好日子,魚都落做一窟!” 小女孩伸手抓了一尾大的,回頭問貞觀:“阿姑,阿蠻要吃這尾!” 貞觀笑著指大信與她道:“你得問阿叔,這魚是阿叔釣的。” 小女孩於是回身來問大信:“阿叔,這尾給阿蠻吃,好麼?” “好啊好——” 大信笑著比說道:“叫阿姑煮給阿蠻吃——” 貞觀一面收魚,一面拉了小侄女去洗腥手;回來時,已不見阿仲,只有大信坐在廳前看報紙。 小女孩才坐下,忽又想著說:“阿姑,我們來——雞仔子啾啾!” 她說著,一面拉貞觀的手扳著;貞觀只得舉右手向上,以左手食指抵右手心,做出骨架撐傘的形狀——“嘻嘻!” 小女孩一面笑著,一面伸出自己的小小指頭,來抵她的手心,姑侄雙念道: 到出“啾啾”聲時,所有抵手心的手指,都要快速移開,因為右手掌會像傘一樣收起來,若是走避不及,被抓住,就由那人做頭。 小女孩這次被貞觀抓了正著,只聽她咭咭聲笑個不住:“輪到阿蠻來做——” 她的手掌這樣小,只差不夠貞觀一根指頭抵,兩人又念: “避”字說完,貞觀縮回手指,小女孩自己抓了自己的,又咭咭自己好笑起來。 “阿姑,再來,再來!” 大信在一旁笑道:“真是要羨慕她——你聽過這個故事嗎?你一定聽過了!” 貞觀笑道:“那有這樣說故事的,又是起頭,又是結尾——” 大信笑道:“那故事是說;一歲到十歲,才是真正的人,是人的真正性情,十一歲以後,都摻了別的——” “……” 這故事,貞觀其實是聽過的! 說天生萬物,三界,六道,原有它本來的壽元;人則被查訪,派定,只能活十年。人在陰曹、冥府,聽判官這一宣判,就在案前直哭,極是傷心。後來,因為猴子,狗啊,牛的等等,看人可憐,才各捐出它們的十歲,來給人添上……這以後,十歲以上的人,再難得見著人原先的真性情…… 然而貞觀想:至人有造命訣;世上仍有大聖賢、大修為者,下大苦心的,還是把他們真正的十齡,作了無止境的提升與延伸。 談話間,大信加入了她們的遊戲;當他的手第三次被小女孩抓住時,貞觀忽的錯覺:眼前的男子,亦只是個十歲童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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