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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千江有水千江月 萧丽红 5106 2018-03-19
這兩年是在台南過的。 當初,貞觀決定出外時,她母親並不答應;她於是學那祝英台,在離家之前,與老父立約在先。 貞觀與她母親,也有這樣的言契:“二年半過,弟弟畢業了,我隨即返來。” 因為有這句話,她母親才不堅持了,加上她二姨一旁幫著說:“台南有水蓮在那裡,你有什麼不放心的?再說,照我看來,阿貞觀心頭定,腳步碇,是極妥當的人——” 她母親未等說完,即言道:“我哪裡是不放心?我是不捨得……到底我只有她一個女兒!” 貞觀聽出話意,便撫她母親的手道:“媽,我去台南,可以做事、賺錢,也好照看阿仲,他們男生粗心……” 那時,她大弟弟眼看就升高二,貞觀因為自己大學未考,全副的希望,就放在他身上。

她母親又說:“你才幾歲的兒,能賺幾文錢?” 貞觀沒應聲,尤其她大姨早在稽徵處給她找了工作,是臨時的造單員。 她母親停停又說:“女兒我生的,她的心我還會不知嗎?你也不必急著分我身上的擔,倒是我問你,你自己心裡怎麼想呢?” 貞觀咽嚥口水,心想:我能怎麼想呢?您是守寡晟子的人,我即使無力分憂,也不會一直做包袱啊! 她母親道:“你父親生前賺的辛苦錢,我儉儉、斂斂,存了一些,加上那筆撫卹金;它是你父親生命換的,我婦人家不會創,只有守,將它買下後港二甲魚塭丟著,由你舅、妗代看,以後時局若變,錢兩貶值,你姊弟也有根本;你若想再升學,該當補習,或者自修,做母親的,我都答應,家裡再怎樣,總不會少你們讀冊、買書的錢——”

說到辛酸處,她母親幾次下淚,淚水照見貞觀的臉,也照出她心中的決定來:“媽,我那些成績,也不怎樣,還考它什麼呢?倒不如像銀月她們早些賺錢,準備嫁妝——” 她本意是要逗她母親發笑,然而話說出口,又難免羞赧,便停住不說了。 當晚母女同床,說了一夜話,第二天,又相偕上街,剪了花布,做幾件衣裳。到出門那天,兩個阿妗陪她母親直送她到車站,貞觀坐上車了,她母親隔著窗口,又叮嚀一句:“真曉事的人,要會接待人,和好人相處,也要知道怎麼與歹人一起,不要故意和他們作對,記得這句話——惡馬惡人騎,惡人惡人治——” 她等車子開遠了,才拿手巾按目眶,只是輕輕一按,誰知眼淚真的流下來——住台南這些時,貞觀每年按著節令回去:上元、清明、端陽、普渡、中秋,然後就等過年;如此這般,兩年倒也過了;如今——弟弟都已經升高三,往下一算,就只剩存三個餘月,近一百天!

故鄉還是故鄉,她永遠具有令人思慕、想念的力量,然而——使得今日,貞觀變得戀戀、棧棧,欲行難行的是:當初她並未分曉台南是怎樣一個地方。 她每天走半小時的路程去上班,黃昏又循著舊路回大姨家,其實那路不長,別人十來分即可走完的,偏偏她會走,像是纏足、縛腳的阿婆一樣。 怎知台南府竟有這樣的景緻,滿街滿巷的鳳凰木,火燒著火一樣,出門會看見,抬頭要看見,不經心,不在意,隨便從窗從戶望出來,都是火紅紅、燒開來的鳳凰花。 思想前史,貞觀不禁懷念起早期開台的前輩、先人;他們在胼手胝足、開蕪、墾荒之際,猶有餘裕和遠見,給後世種植下這樣悠揚、美麗的花朵,樹木。 貞觀每每走經樹下,望著連天花蔭,心中除了敬佩,更是感激無涯盡。

為了走路一項,她大姨夫婦幾次笑她:“也沒見過世間有這樣的人,放著交通車不坐,愛自己一步一步踢著去!” 她笑著給自己解圍:“我原先也坐車的,可是坐不住啊!一看見鳳凰花,就會身不自主,下來走路了!” 凡間的花,該都是開給人看,供觀賞的,只有鳳凰樹上的,貞觀感覺它是一種精神,一種心意,是不能隨便看著過去的;說是這樣說,人家未必懂得她;連她給銀蟾姊妹寫信,回信居然寫道:“——既然你深愛,乾脆長期打算,嫁個台南人算了!” 銀蟾這樣,貞觀愈是要懷念伊;姊妹當中,她最知道銀蟾的性情。 伊有時愛跟自己負氣、撒嬌,那是因為她們兩個最好。 她其實也是說說罷了,二人心下都明白:無論時勢怎樣變遷,故鄉永遠佔著最重要的位置;故鄉的海水夜色,永遠是她們心的依靠。

貞觀這日下班回來,先看見弟弟在看信。 桌上丟著長信封,貞觀一見,驚心想道:又是這樣的筆跡……原來,世上字體相像者,何其多也——她想著問道:“阿仲,是誰人寫的?” “哦,阿姊,是大信哥哥——” 她弟弟說著,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封:“這封是給你的!” 原以為會是誰,原來還是那人! “你幾時與他有連絡?” 她弟弟笑道:“大信哥哥是我的函授老師呢!都有一學期了,阿姊不知啊?” “……” “是升高三的暑假,四妗叫他給我寫信。有他這一指點,今年七月,我的物理、化學,若不拿個九十分,也就對不起三皇五帝,列祖列宗——” 貞觀心內一盤算,說道:“咦,他不是大四了嗎?” “是啊,預官考試,畢業考……一大堆要準備,不過沒關係,他實力強——”

他弟弟說到這裡,笑了起來;紅紅的臉,露出一排白牙齒。 “說是這樣說,你還是自己多用心!” 貞觀一邊說,一邊鉸開封緘來看;二年前,大信給過自己一封信,當時,她沒想著要回他,如今—— 貞觀看過,將之收好,隔日亦即提筆作覆,言語客氣,主要的在謝謝他教導弟弟費心,沒過幾天,他的信卻又來了。 貞觀的手雙捧著花魂來看,那是朵半褐半紅的杜鵑,是真如大信說的,有些乾了。 這人也有趣,只是他的信不好回,因為連個適當些的稱呼也沒有。 到底應該如何叫呢?她是連銀城他們的名,都很少直接呼叫的。想了三、五日,貞觀才寫了封短信: 信才寄出三天,他又來了一封;貞觀心裡想:這人做什麼了?畢業考大概要考第一名了;都準備好了嗎?

附的是一張學士照,貞觀不能想像,當年看“仇斷大別山”,燒破蚊帳的男生,如今是這樣的泱泱君子,堂堂相貌。 富貴在手足,聰明在耳目——大信的眼神特別清亮,內斂十足而不露,看了叫人要想起:“登科一雙眼,及第兩道眉”的話來。 最獨特的還是他的神采,堪若雜誌中所見,得諾貝爾獎的日本物理家——湯川秀樹。 然而這信卻給她冰了十來日。 這段期間,貞觀趕回故鄉,因為銀月即做新娘,必須給伊伴嫁。 姊妹們久久未見,一旦做堆,真是日連著夜,早連著晚不知要怎樣才能分開。 迎親前一晚,五人且關做一間,喳喳說了一夜的話;其實連銀杏一共是六人,差的是她年紀小,十四、五歲,才上初二,說的話她聽不熱,而且也插不上嘴,又知道人家拉她一起是為了湊雙數,因此進房沒多久,便蒙頭大睡。

新郎迎娶那日,貞觀眾人,送姊妹直送嫁到鹽水鎮;親家那邊,大開筵席,直鬧到下午三四點,車都排好在門口等了,房內新娘還只是拉著她,放不開手。 貞觀見她低頭垂淚,心下也是酸酸的,只得一面給她補粉、拭淚,一面說:“點啊點水缸,誰人愛哭打破缸——”一句話,總算把銀月逗笑了。 回程眾多車隊,貞觀恰巧與她四妗同座;聽得她開口問道:“大信有無與阿仲寫信?” “有阿,都是他在教的!考上第一志願時,讓他好好答謝先生!” “唉!” 她四妗卻嘆了一口氣:“其實這些時,他自己心情不好——” 貞觀聽出這話離奇,卻也不好問什麼。 她四妗道是:“他班上有個女孩子,大一開始,與他好了這幾年,總是有感情的,如今說變就變,上學期,一句話沒講,嫁給他們什麼客座教授,一起去美國了——”

“——” “其實這樣沒腸肚的人,早變早好,只是他這孩子死心眼,不知想通也未?” “……” 貞觀悄靜聽著,一時是五種滋味齊傾倒;然而她明白,自己看重大信,並不是自男女情愛做起頭,她一直當他是同性情之人。 因而今日,她應該感覺,自己與他同此心,同此情:可憐了我受屈、被負的兄弟! 又過一日,銀月歸寧宴親,舉家忙亂直到日頭偏西,司機從門外幾次進來催人,新娘才離父別母,洒淚而去。 貞觀自己亦收好行裝,準備和大姨夫婦返台南;她一一辭過眾人,獨獨找不著銀蟾。 銀蟾原來在灶下,貞觀直尋到後邊廚房,才看到她正幫著大師傅一些人,在收筵後雜菜。 大宴之後的鮮湯、菜餚相混,統稱“菜尾”。 “菜尾”是連才長牙齒,剛學吃飯的三歲孩童,都知道它好滋味;貞觀從前,每遇著家中嫁、娶大事,連日的“菜尾”吃不完,一日熱過一日,到五、六日過,眼看桶底將空,馬上心生奇想,希望家中再辦喜事,再娶妗、嫂;不只是“菜尾”的滋味,還為的不忍一下就跟那喜氣告別……

如今想起來,多麼可愛,好笑的心懷——“阿銀蟾,我要走了!” 銀蟾回頭見是她,起手盛個大碗,端過五間房來,又拉了她道:“來把這碗吃了再走!” “阿彌陀佛!吃不下了!” 銀蟾不管,把湯匙塞給她道:“車上就又餓了!你一到台南,再想吃它也沒得吃呢!” “可是——” 銀蟾看她那樣,倒是笑起來:“可是什麼?連三歲小孩都知道它是好滋味。” 說了半天,最後是兩人合作,才把牠吃完;貞觀不免笑銀蟾道:“等你嫁時,菜尾都不必分給四鄰了,七、八桶全留著新娘子自己吃!” “是啊!吃它十天半個月!” 兩人哈哈笑過,銀蟾還給她提行李,直直送到車站才住。 回台南已是夜晚九點,她大姨坐車勞累,洗了身即去安歇。貞觀一上二樓,見她弟弟未睡,便將家中寄的人參給他,又說了母親交代的話;等回自己房來,扭開電燈,第一眼看見的,是桌上一隻熟悉信封;弟弟不知何時幫她放的。 她坐定下來,其實並未真定,她感覺自己的心撲撲在跳。 臨時找不到剪刀,又不好大肆搜索,怕弄出聲響,只好用手撕。 撕也是撕不好,歪歪剌剌,她今晚這樣心神不寧,因為不知道大信要說什麼。 小呆一會,她終於將紙展開,就著燈火,一個字,一個字詳細讀來: 貞觀忽然掩信閉目起來,她為什麼要拆這樣一封信?她不應該看它的,大信所有給她的好感,是從這封信開始的! ——時而浮出塵世,還我持重、克制的人生——怎樣有禮的人啊! 這般相近的心懷,相似的性情;他說的幾本書,她也正看著呢!連看書都不約而同了,她又如何將他作等閒看待? 三天過後,台北來了一封限時信: 如果這次銀月結婚,她沒回去,即使回去了,只要沒和四妗同車,聽不到伊的那段話,貞觀應該是很快給大信回信的;然而今日——她既已知道他內心的曲折,又對他的人逐日看重,再要回去原先的輕眉淡眼,實在不容易。 想了幾日沒結果,正在難堪,他的信倒來了: 信等於沒有寫完,貞觀可以想知,他內心的混亂和掙扎! 他不想瞞她,卻又無從啟齒,於是打了這樣不高明的比喻;試想:除非當事者,誰入又如何得知,愛侶之間的信誓? 貞觀覺得酸楚;她未曾料到,他會有這樣一段過去,然而對大信的人,她還是愛惜和敬意。 大信的昭明、陽氣,正是從這裡見出的;他真是個明亮的人! 心知如此,她卻又要跟自己賭氣,於是回了他這樣一封信: 信剛寄出時,貞觀並不覺得怎樣不妥,然而等了七、八天過,大信還無回音,她才想出來自己做錯了;既是他不明說,她又何必去點破它呢?世事真真假假,她即使詳情盡知,又怎樣了? 原來她也只是個傻人,是人世萬迷陣裡的痴者;生命中的許多事,其實是可以不必這麼當它真的! 第十天,信終於姍姍來到: 貞觀一算,弟弟的畢業典禮在即,她來台南,前後已兩年零四個月。 世事原是不可料知的;她與母親言約時,怎知曉台南有這樣的風景、地理,怎料得會在此郡,與大信相熟起來? 不管怎樣,如今都到了告別的時候;台南府就這樣一直記在心上吧!她今番才了悟;好地方可也不一定要終年老月常住;是只要曾經住過,知道了伊的山川日月、風土人情,也就相知在心,不負斯土了。 貞觀當下收拾好一切,她是決意離去。 不止為了自己有言在先,她真正亂心的是:她感應到大信將相尋而來…… 她必須終止這樣一段感情;大信是寶藏,愈深入只有愈知曉他的好。 ……而她卻是驕傲和負氣:不要了——她也許跟他生氣,也許跟自己生氣;火過為灰,他已經是燃燒過的。 為何他們就相識在先呢?也罷!就讓兩人為此,一起付出代價吧! 第二日,貞觀去辦公室遞了辭呈,轉身出來時,忽想到明日已不在此,這臨去投影,於是順著街路,逐一走著;一個下午,差些踏穿了半個台南府。 回來吃了晚飯,她才把話與大姨夫婦禀明;夫婦兩個甚是駭異:“不是好好的,如何就要走了?” 貞觀苦笑道:“我也不想走,可是來時已經跟媽媽說了——” 她大姨笑道:“原來為這項!沒什麼關係,你母親那邊由我來說——” “可是不行啊!” 貞觀急著道:“上次回去給銀月伴嫁,都與阿公、阿嬤說好了;兩位老人都叮我早些回去的!” 她大姨是孝順女兒,聽說如此,也就不再堅持,只說是:“既然這樣,就再多住幾天吧!我……也是捨不得你!” 認真說起她大姨,貞觀又要下不了決心了。 她剛來上班那個月,尚未領薪,她大姨怕她缺錢用,每晚等她睡下,悄悄過房來,隨便塞些錢在她衣服袋子裡。 貞觀每每在隔天清晨,穿衣服摸見;起先她只是猜想,不能確定;直到有一晚,大姨進房時,她尚未入睡,人躺在大床上,她大姨隔著蚊帳,也不知她瞌眼裝假,又將錢放入她的小錢包——貞觀等她轉身出了房門,才傾坐起來;望著離去的大姨身影,滿目滿眶都是淚水。 ——如此一個月,直到她領著薪津…… 想到這樣的恩義,貞觀立誓:我要讓自己生命的樹,長得完好、茂盛,用來回報至親之人。 就這樣,貞觀又多住了幾日,她在臨上火車,才在台南車站投下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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