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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4

年輪 梁晓声 2403 2018-03-19
在一條談不上繁華可也不算冷清的街道上,有一家“俊客美髮廊”在這條街上佔據了不大不小的門面,裝修新潮,看得出主人是花了一大筆錢的,一串串彩燈閃閃爍爍,營造出一派生意紅火的氣氛。 下班了。小俊正在髮廊內掃地上的落髮;徐克在點錢。 小俊問:“多少?” 徐克說:“才一百多……” “不少……” “還多呀?” 小俊說:“今天剛開張,就我一人兒嘛!”她環視著,又說,“兩個椅子將來肯定是不夠的!再安裝兩個椅子也挺寬敞的,那就得招兩位徒弟。” 小俊一邊說,一邊將掃在一起的落髮收入一塑料袋。 徐克問:“你那是乾什麼?還要帶回家去做菜呀?” 小俊說:“這也是錢!有人專收,二十幾元一斤哪!”

徐克笑了:“行!討你這麼個老婆能不刺激我掙錢么!” 小俊說:“就是要刺激你掙錢!當息爺,只花不掙,而且大手大腳,銀行里存著一百萬也不夠你消費!再說,也把人變得遊手好閒的!” 店門一開,韓德寶來了。 徐克學上海人腔調:“打烊了,打烊了,儂這腦袋,容阿拉留一晚,明朝再打好勿好?” 韓德寶說:“你以為我管不著你這一段兒的可是能管著你這一段兒人,我都認識!暗示一句,天天都有找你麻煩的!” 他說著,大模大樣往椅上一坐。 徐克對小俊說:“聽到沒有?還算是個大好人!你說那不好的,如今該變得有多壞呢?” 小俊笑了,給韓德寶罩上白布,問:“光理理?” 韓德寶笑著說:“什麼話!光理理行嘛!得系列服務!”

徐克說:“有言在先,別嫌貴啊!” 韓德寶答道:“放心!掏得起腰包!” 小俊一邊用香波之類給韓德寶洗頭,一邊問:“大哥,白天開張的時候,怎麼不來給我們撐撐面子?” 韓德寶說:“心裡倒沒忘你們這事兒,剛要動身來,我們那片兒有人報警;三個中學生,拎一書包炸藥,在一個小儲蓄所裡詐詐唬唬要搶錢!” 徐克放下報紙,頗感興趣地問:“搶成沒有?” 小俊說:“瞧他,一聽這些事兒,就精神抖擻的!” 韓德寶說:“那還能讓他們得逞嗎!我帶著人趕去的時候,都已經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了。三個半大小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都說不想搶太多,千兒八百的就滿足了。問他們要錢幹啥,卻又都說不上來。審來審去,背後真沒什麼人教唆或者指使。一個需要錢玩電子遊戲,一個需要錢去賭老虎機,最後一個想買一雙三百多元的耐克鞋。”

徐克問:“可他們哪兒來的炸藥哇?” 韓德寶說:“什麼炸藥,一書包沙子!” 徐克晃晃腦袋,說:“後生可畏呀!” 小俊指了指徐克,說:“大哥,他要是年輕二十多歲,他也什麼都乾得出來!” 徐克說:“別誣衊,'造反有理'那年月,咱們也是比較老實的。要說我對現在的中學生們多少有點嫉妒,那倒也是真的,不過我只嫉妒他們早戀。如今我明白了,咱們哥幾個的關係當年那麼好,那是因為社會不允許咱們放心大膽地跟女同學好,逼得咱們不得不朝同性戀方面發展。” 小俊一邊給韓德寶洗頭,一邊說:“大哥你還不反駁他呀?你們當年是那麼回事嗎?” 韓德寶慢條斯理地說:“他的話麼,不全對,可也不能說一點兒道理也沒有。當年我們上學的時候,男生和男生怎麼都行,可跟女生稍微近乎點兒就是思想意識問題了。在兵團最初幾年更不用說了,一個飯盒吃飯,一塊兒得肝炎,沒事兒。多看了哪個女知青幾眼,別人還沒當件事,自己心裡就先覺得罪過了。如今夫妻雙方都是中意人的不多。要是提起當年的同性夥伴,真跟提起老情人似的。戀愛季節沒正常地戀過愛,如今用四十多歲的男人和四十多歲的女人之間那種說不清道不白的友情去補償。”

“哎,德寶,小嵩走了幾個月了?”徐克忽然問。 韓德寶說:“兩個多月吧?” “沒給你來過信吧?” “沒有。” 徐克說:“也沒給我來過信。這小子,一走,就把咱們全忘了!” 小俊一邊操剪刀,一邊白了他一眼說:“說你胖,你還喘起來了!我也離開過你十年,就沒把你給忘了!” 徐克說:“你別總往裡邊摻和,兩碼事兒!張萌到海南去也快一個月了吧?” 韓德寶說:“快了。” 徐克問:“小玥每天一個人在家?” 韓德寶說:“大家都忙,誰也不能整天像看護一個孩子似的看護她,只郝梅抽空兒去看看她。” 徐克說:“郝梅說不了話呀!” 韓德寶說:“所以張萌才把小玥重點託給郝梅呀,小玥想說話就得動筆,一動筆就等於練字兒學字兒。十七八的大姑娘,自己的名字寫得歪歪扭扭的,連張留言條都寫不明白,那將來怎麼成!有次我碰見郝梅,說她進步還挺快。”

徐克說:“畢竟是張萌的女兒,遺傳基因是一等的嘛!”
郝梅正在張萌家給小玥輔導功課,小玥接到了電話老潘病了。郝梅趕緊騎車回家。 她邁入家門,直奔臥室,老潘仰躺在床上,兒子不安地守在一旁。對郝梅說:“爸爸剛才疼得滿頭是汗。” 老潘勉強一笑:“沒事兒。不過胃病又犯了,疼勁兒已經過去了。我不讓兒子給你打電話的,他偏打。” 兒子說:“爸爸還吐血了呢。” “瞎說!”老潘有意把話岔開,“哦,對了,下午出版社的一位編輯來了,說由於經濟效益方面的考慮,那部散文集的稿件,只好先給咱們。兒子,取來讓媽媽查看一下,看少沒少。” 兒子去將裝在大文件袋兒裡的書稿取來了,郝梅接過,看也不看,掏出筆匆匆在文袋上寫什麼話。

老潘說:“其實,給退回來,恰恰證明人家對咱們的稿子很重視,很負責任。要是繼續壓在出版社,萬一丟了怎麼辦?還是保存在家裡放心。今年出不了,咱們寄希望於明年;明年出不了,咱們寄希望於後年;後年還出不了,咱們寄希望於二零零零年,甚至二零二零年,那時候說不定稿費已翻了幾十倍,變成了留給兒子的一筆存款。” 郝梅已寫完字,她將手按在丈夫的嘴上,制止他再說下去,並舉著文件袋給他看。 上面寫的是:聽話,咱們現在就到醫院去看病!我再也不能依著你了,再也不能輕視你的病了! 郝梅的表情十分堅決。 郝梅蹬著三輪腳踏車,坐在後座的是老潘。
老潘說:“你不必擔心,我沒事兒,真的。四肢強壯,丹田氣足,不信我唱歌給你聽。”

他真的大聲唱起來,唱著唱著,咳嗽了…… 郝梅剎住車,跳下,扶住他,用手絹摀住他的口,替他拍背,水銀燈清冷的燈光下,白手絹上出現了血跡。 郝梅驚惶地哭了。 老潘說:“哭什麼,我說沒事兒就沒事兒,誰一輩子還沒咳過點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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